却說黃通伯被衆人攔住,正沒開交,忽然大門外走來兩箇人,橫着兩隻手膀,輕輕的排開一條路,那兩旁的人都跌倒在地。黃通伯的妻弟看得來勢兇猛,怕是強盜來了,急忙丟手,向後庭 跑,把後門緊緊關上。這裏兩箇人拉着黃通伯的手便走。此時黃通伯眼 早急昏了,不知就裏,那拉他的人手力又大,掙扎不得。走到門外,定 一瞧,纔知是孔氏弟兄。同上氣球,開到濮府。濮玉環和他的姑母齊到門前,將通伯的夫人接進了內廳。濮老太太起身相迎,教奶媽將小孩抱上,細細的瞧了一遍,說道:“黃嫂果然好福分,你這世兄,生得天庭飽滿,兩耳豐肥,將來必定成箇大器。”濮夫人問道:“世兄叫甚麽名字?”黃夫人回說:“叫阿蓉,是濮伴桐先生起的。”濮夫人又問道:“是那日生日?”黃夫人道:“是去年十二月十七日生的,今日恰恰滿月。”李幼安聽說黃通伯的兒子來了,手裏拿着橡皮做的小洋人,笑瞇瞇的走到內廳,站在他母親的旁邊,將那小洋人引他頑耍。又抱出去見過衆位老爺,一夕無話。

次日,大家要替黃世兄重做滿月。李安武因爲開學期近,辭了衆人,自到學堂料理。剛要下車,遠遠的有兩部馬車趕到,走下兩箇人來。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包恢宇、白子安兩箇,急忙同到客廳行禮,一面回頭叫小厮呈上禮單。包恢宇先說道:“不知先生已經回府,前日大壽竟沒來叩祝,抱歉之至!聽說陶蓁蓁已經伏罪,深爲歡喜!傳聞先生受了大驚,後來是玉太郎先生前往相救,未知確否?”李安武道:“這事很確。但那樊、鄭、羊三箇奸賊,現在仍是漏網,深以爲憾。”白子安道:“在下和包先生備了一席粗酒, 到筱簜軒一敘,並 玉太郎先生作陪,未知肯屈駕否?”李安武說:“厚意心領,學堂事忙,不能分身,改日再聚罷。敝親玉太郎尚在濮府有事,也不及奉陪了。”包恢宇問濮府何事,李安武告知了。包恢宇道:“原來黃通伯也到了這裏。他旣然生了兒子,做滿月,我也應得前去賀喜。”一面說,一面告辭。白子安被李安武留住喫飯。

包恢宇到了濮府,見了黃通伯,譚敘了許多離別的話;抱出阿蓉來看了一番,嘆息道:“這又是中國的一箇分子!將來擔當國家大事,未可限量。想我包恢宇後顧茫茫,自分做了腐敗的國民,生與草木同榮,歿與草木同瘁,有甚 趣?有甚指望?”說罷,黃通伯吩咐奶媽,將兒子抱回內廳,拉着包恢宇到街前閒逛。轉過麒麟市的左角,見有一座茶樓,叫做紅雲樓,下面做的是中國點心。走到樓上,對壁貼了些紅紙條,寫着“雨前龍井,每碗一角;蟹粉饅頭,每隻五分”。兩人坐了靠窗的一張桌子。一箇堂倌,身上着了一件玄色大布短襖,圍着一塊深藍布圍裙,都是油恍恍的;一手抓着一把毛竹筷,一手拿着抹布,桌子上一抹,抹得滿桌都是油花。包恢宇掏出一張粗草紙,將桌子揩了一揩,吩咐泡碗綠茶,再做饅頭十件,堂倌照樣端上。

黃通伯剛剛夾起一隻饅頭,見對面來了一位相面算命的先生,身穿一件藍洋布舊衫,脚拖一雙沒後跟的鑲鞋,手抓一柄半破的油紙扇,一箇人自言自語,也不知講些甚麽。忽然走到桌前,向包恢宇一望,用扇子指着包恢宇的耳朶,涎着臉說道:“客官,我看你兩耳垂肩,根基很大,將來一定是夫妻偕老、子孫滿堂,還要看一看流年氣運麽?”幾句話沒講完,把黃通伯筷上的饅頭笑的拍隆通落下,打翻了一隻磁碟子,濺得甯綢馬褂濕了一大片。黃通伯慌忙站起來,用手巾揩抹乾淨。那相面先生曉得沒生意,又咕咕噥噥、顚頭播腦到別的桌上去了。

齊巧隔壁桌上坐了一箇老媽媽,年紀六十多歲,同了幾箇蠢男女在那邊譚心。也算是這先生的財星照命,二十箇大錢算一條命,三條命足足賺了六十箇錢,歡天喜地的說道:“不是我李鐵嘴誇口,我相的面盡多了,那一箇不說我是極靈的?”老媽媽道:“旣然這等靈,你可瞧見我們姑老爺沒有?”相面的說道:“怎麽沒瞧見?他是箇日本國的翰林,誰不曉得!”老媽媽道:“我聽見人說起,說他在廣東中的舉,廣東的知府大老爺上了一箇本章,朝廷就把他對了箇員外。怎麽說是翰林呢?”相面的道:“媽媽你錯了。他是箇日本人,怎麽會在廣東中舉呢?他去年招親那天,我曾在門縫裏瞧見,他同美華公司的總辦老爺正在一塊兒豁拳呢。”老媽媽道:“你認得美華公司的總辦老爺麽?”相面的道:“怎麽不認得?”老媽媽道:“你相他的面怎樣?”相面的指着自己的眼 道:“他那眼梢上有一道紋,叫做魚尾紋,這魚尾紋專主妻宮不利。”老媽媽道:“他現在出門,少或兩三年,多則十幾年,纔得回來。”相面的道:“是啊,這位總辦老爺一定是得罪了月老菩薩,纔罰他夫妻常常不得見面。媽媽,你再出十箇銅錢,我替你拆箇字兒,算算他的罪幾時纔滿。”

老媽媽順手一掏,掏出七八箇零錢來,說道:“錢沒有了,就這箇罷。”相面的順手一擄,擄到口袋裏,接着說道:“少兩文就少兩文,一回交 ,就有二回的主顧。你且報箇字來。”老媽媽道:“我不認得字,叫我說甚麽呢。”相面的道:“隨意指一件東西就好。”老媽媽用手一指,說道:“就是你這張嘴的‘嘴’字罷。”相面的道:“媽媽,你怎麽剛剛指我這張嘴?我這張嘴,可是與尋常人不同:一天到晚,是難得合攏的。怪不得這總辦老爺的太太離別了許多年,永遠不會見面。算來這時刻離着喫飯的時候,還有六十多分鐘,那飯纔得到嘴;這總辦老爺的太太,一定也要六十多天纔能會面哩。並且這‘嘴’字的形狀,我寫與你看。”一面說,一面用手指向茶碗裏一蘸,畫在桌上。老媽媽攔住道:“我又不識字,你只管寫字幹甚麽?還是用嘴說的淸楚。”相面的道:“這‘嘴’字的左邊是箇‘口’字,右邊是箇‘角’字,只怕總辦老爺的太太不尷不尬,還有幾分的口角。幸虧那上面的‘此’字部位生得好,還不礙事。”說着用扇子向梁上一指,指得一張紅紙寫的條子說道:“媽媽,你看上面不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嗎?齊巧這張喫茶的桌子,正對着上面的‘此’字,雖然有些口角,却倒沒甚關礙。媽媽,我且問你:這位總辦老爺的太太,有甚麽好處到你,你這樣替他操心?”老媽媽道:“老身有箇兒子,在美華公司做廚子,因爲總辦老爺待他好,所以纔這般當心。相面先生,旣是這樣,那總辦老爺尋他的太太,你估他能彀尋到不能?”相面的道:“少陪了八箇銅錢,我的話已說多了。我要到那邊去走走呢。”一面說,一面提起脚便走。

老媽媽拉住道:“你的話還沒講完,我再貼你兩箇錢。好先生,你說完了再走。”相面的停住了脚,向空凳上一坐,端起蓋碗喝了一口茶,說道:“旣是媽媽要譚,我便陪些工夫,和你譚譚。只是你要替我揚揚名纔好。”老媽媽笑道:“這箇自然要替你揚名的。”相面的道:“媽媽你知道這魚尾紋有兩種麽?一種是尖尾巴。相書上說過的:魚尾尖似刀,夫妻合不牢;魚尾尖似箭,夫妻不見面。幸虧那總辦老爺的魚尾不是這樣,是彎環的樣子,叫做彎尾巴。相書上也有箇說頭,道是:魚尾彎似弓,夫妻好相逢;魚尾彎似鈎,夫妻終白頭。這總辦老爺的魚尾,恰像一把釣魚鈎,不過喫些苦頭,終久要白頭偕老的,媽媽只管放心便了。還有一句話,索性和媽媽講完了。媽媽曉得人家的夫妻,上面都有箇菩薩管住麽?這箇菩薩就是纔說的那箇月老菩薩。這月老菩薩爲了人家的夫妻,日夜操心,把滿頭的頭髮、滿嘴的鬍鬚,可憐他只有三十多歲,已經忙得雪白的了。大凡人家結髮夫妻,都是五百年前頭結下的因緣。男女兩箇的肚臍眼裏,都拖着一根紅絲,月老菩薩只要把紅絲一鈎,任是千山萬水,都輕輕的拖到一處。倘然是得罪了月老菩薩,或是少燒了香,月老菩薩生了氣,便登時割開,等到罪孽滿了,纔替他重新合攏起來。我們中國的讀書人,大半不相信菩薩,所以做秀才的就罰他歲考,做舉人的便罰他進京會試,更有一種罪過大些的,便罰他在衙門裏當西席,或是罰在遠處學堂裏當教習,常常不得回家,那苦頭纔有得喫哩!此番總辦老爺的太太,倘然謝天謝地,夫妻團聚,還望媽媽替我說句好話兒,薦箇事 ,周濟周濟我,永遠不忘你老的大德。”

老媽媽道:“這話我知道。我且問你:月老菩薩現在甚麽地方?老身回去,還要叫我媳婦做雙鞋,孝敬孝敬他老人家。”相面的笑道:“這月老菩薩就是月亮當中嫦娥娘娘的阿哥,你要送他鞋,只消交代我替你送去就是了。”老媽媽道:“這月老菩薩的勢力,怎樣修得這般大,能彀管到人家這種事 ?”相面的道:“媽媽你還不知道呢,不但結髮的夫妻他要管,就是人家做偏房或是做相好的,他也要管。不但這箇,便是尋常的男女,單單弔弔膀子,也要歸他管。這弔膀子的紅絲,不生在肚臍眼裏,是生在眼 裏面的;只要有了緣分,月老菩薩替他鈎起來,便飄飄蕩蕩的會成一條線。”正說得鬧忙,忽然隔座桌子上一箇少年,前劉海剪得兩寸多長,刷得雪光,一雙單眼皮兒朝對樓上一箇女人,正在那邊弔膀子。大家聽了相面的話,都鬨堂大笑;包、黃兩人也不覺笑將起來,還了銅錢,向樓下而去。

剛到濮府門口,小厮急忙 兩人進去,喫了湯餅宴,已是日落西山,包恢宇約黃通伯和玉太郎同到筱簜軒一逛。等到馬車趕到,天已昏黑。進了軒,旋亮了電燈。玉太郎坐的是首座,黃通伯次座,包恢宇自占了主位。酒過三巡,門丁報稱:“李老爺和白師爺來了!”包恢宇忙接了進去。李安武道:“今日午酒喫得怪悶的慌。學堂裏的事,略略料理停當,追踪到此,列位休要笑我饕餮。”玉太郎忙退下首座,李安武攔住道:“旣然坐定,不用客氣,只要喫酒讓讓老夫便了。”包恢宇吩咐小厮拿上一隻酒斗來,當箇令杯。先是自己喫過一斗, 玉太郎 拳。玉太郎道:“貴國的拳號我不熟悉, 用別的令罷。”李安武便說了飛花令,指梁上的燕巢說道:“燕蹴飛花落舞筵。”順手過去,輪到玉太郎,玉太郎皺眉一想,道:“海燕雙棲玳瑁梁。”玉太郎飛過,便輪着白子安。白子安千思萬想,却想不出來,驀地裏說道:“美國燕醫生補丸。”包恢宇篩滿了一斗酒,向白子安道:“子翁,這句是外國詩,我們不知道, 乾這一杯罷!”白子安紅漲了臉,說道:“有了有了!‘呢喃燕子語梁間。’”大家拍掌道:“這句是《千家詩》上頭有的,爲什麽不早說呢?”黃、李二人接着又說了兩句,一句是“可憐飛燕倚新妝”,一句是“似曾相識燕歸來”。

一面喝酒,一面又要換字再飛,猛見小厮領着一箇報館裏的同事,那同事帶着一副假金絲的眼鏡,見了人連忙脫下,呈上一張紙條。包恢宇接得紙條一看,這一喜非同小可,趕忙遞與李安武閱看。正是:

大旱連年同病渴,天邊忽送墨雲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