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濮玉環和瑪利亞被女流氓拉住不放,教他賠車。濮玉環從衣袋裏掏出一箇金鎊,交那女流氓。女流氓見他的金鎊出得容易,大聲說道:“我這車是沒用的了,一齊兒都賣與你們。你們故意攔阻我的路,把我的事都躭誤許多,我和你們誓不干休!”濮玉環道:“你車子並沒弄壞,一箇金鎊也算是陪箇小心了。你還要怎樣呢?”女流氓道:“我不須你們陪小心,只要還我的車價。我這車是從美國定造的,總共三百多鎊呢。”正在苦苦的糾纏,來了一箇巡捕,濮玉環告訴了當下 節。女流氓向那巡捕兜一箇眼光,巡捕便做好做歹,勸濮玉環添了四五鎊,女流氓纔丟開了手,嘴裏還咕噥着叫屈。濮玉環也不和他分辨,同瑪利亞逕上了氣球。

瑪利亞瞧了玉太郎的病,說:“這病須擘開腦殼,方可醫治。我這裏沒這副器具,趕到孟買, 哈老先生一看便好。濮姑娘不必焦慮。”一路講,一路已開足機輪,到孟買醫院落下。瑪利亞親自下球, 了哈老。賈西依正拿着一本書,在哈老座前 問那用藥的法子,聽得玉太郎有病,陪着哈老一同看玉太郎。只見玉太郎呆呆坐着,像木偶一般。哈老診了病,掏出藥水,用水節打進了鼻孔,玉太郎登時閉着眼 。白子安幫着扶上牀,賈西依捧着面盆,伺候哈老。哈老振起了 神,拔出七寸長的匕首,從腦袋上開了一箇大窟籠,用藥水拂拭了三、五次,在面盆裏洗出多少紫血。揩抹淨了,合起攏來,立刻間已照常平復。再用藥水向他鼻子尖頭上一點,忽聽得“哎喲”一聲,玉太郎已從牀上躍起。見得衆人圍着他,他却用手一揮,向衆人講道:“這裏係光明世界,你們齷齪世界裏的人物,爲什麽也到這裏來呀?”濮玉環聽他講的都是糊塗話,不由得哭聲大作,拉着玉太郎的手,顫微微的說道:“你是箇聰明人,怎糊塗到這般模樣?”一陣哭,把滿球上的人都弄得心鼻悲酸,五中無主。玉太郎驀地驚醒道:“你們都在這裏煩惱什麽?”白子安把他病後 形說與他聽了,他纔恍然大悟,勸住濮玉環的哭聲,謝了哈老。問賈西依現在學問有無長進,哈老道:“這位賈兄天資很好,但他有種專做門面的毛病,倘若去了,學問定然長進呢。”賈西依聽了老師搶白,不敢開口,側着身子,紅着臉兒,眞正是哭笑不得。玉太郎又把開化荒島的事叮囑了哈老。哈老和賈西依仍回到醫院,瑪利亞也下球到石蘭街去了,白子安回到藥房。

濮玉環挽着玉太郎的手,到臥室坐下。問起病原,玉太郎一一告知,並道:“我爲那月裏飛球的事,一時間神經擾亂,彷彿自己身子已經跟到月中,見得許多的學校裏面,眞正是人才濟濟,如山如海的一般,便是本地球的中西大哲學家、大科學家,也在那面游學呢。後來到了一箇所在,門前係萬株玉樹、孔翠翱翔。我徘徊樹下,聽那孔翠的鳴聲,不由得心神俱蕩,動起思鄉的念頭。乘風飄蕩,飄落在一箇洋海中間;波浪掀天,覺得呼吸都十分不快。只見迎面走來一位老者,鬍鬚過膝,手執雲幡,幡上寫的是‘混沌地主’四箇大金字。那老者指着這四字,向我說道:‘你這厮爲何這般的蠢蠢,丟却那光明世界不住,却來這混沌世界做什麽勾當?’說罷將雲幡一麾,麾出無數的長鯨大鱷,張着那吞舟的大嘴, 撲前來。我便盡力狂奔,奔到一片極廣闊的大陸。驚魂纔定,又來着許多的毒禽猛獸,漫山蔽野,沒一處不是那鋸牙鈎爪,圍繞得十分緊密。那時呼天無路、入地無門,想到美國是本地上最文明的國度,不如逕到那邊苟延殘喘。剛要舉脚,忽然前番的那位老者攔住去路,大聲說道:‘你這厮怎這般恍惚,旣然到了煩惱界裏,爲何不安受煩惱?你想逃到美國,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呢?’我被他一句提醒,擡頭一看,原來前面就是美國的議院,上面插着一面大美國的花旗;花旗下面,聽得一片咆哮的聲音,彷彿那萬雷齊放,大海潮翻;那四面却堆着沒量數的白骨。老者指着白骨,笑嘻嘻的向我道:‘你旣要到這裏湊數,莫說你是箇客民,就是這裏的主人翁,也是要捱受苦楚的呀!’我聽他講這幾句話,不由得火上心頭,氣如泉湧,拔出寶劍,迎那老者劈面一下。不料那老者漾起雲幡,飛來一箇霹靂,將我猛擊,登時風雷四起,飄飄蕩蕩,依舊到了月中。我正滿腔的喜歡,猛覺鼻尖上像針刺一般,揉眼一看,誰知道還是一夢。”濮玉環道:“你且安睡罷,莫又激動了腦筋呢。這文明進化的事,雖然要勇猛前進,但不可過於勇猛,弄壞着身體,算來不是進步,反是退步呀。”說着,便蓋上絨毯安睡了。

睡到次日的晌午,兩人纔慢慢醒來。丫鬟送上面湯,梳洗已畢,機器匠已在外面伺候,問開球的方向。玉太郎吩咐開到鳳飛崖。剛到崖前,齊巧那遁軒老人從石鏡出來,手裏拿着一封書信。拆開信封,却是龍、鳳兩人的留別詩。讀了幾遍,心下狐疑,問老人這信何來,老人道:“老夫今天偶然高興,從蘭花澗底附石上巖,不料到了巖中,這天然的洞府,已被你們無端的鑿破。纔到洞口,劈面又遇着一羣氣球。這封信是一箇姓龍的交與老夫。老夫還有一事相求:望將這鑿破的傷痕重新修好,免得這洞府中間,容受那外間的濁氣。你們是願不願呢?”玉太郎道:“這箇自然應命。但有一言相問:那姓龍的現在往何處去了?”老人道:“係由氣球 往天空去的,聽說是要到月中,老夫却懶得細問。”玉太郎道:“老先生爲何不同去呢?”老人道:“一切世界,無非幻界。我受了這幻界的圈套還不彀?又到別樣幻界幹甚呢?”說着,便折回原路,仍從蘭花澗下了飄颻廬。

這裏玉太郎聽着老人說話,很有道理,一路沉吟,和濮玉環轉下石坡。只見那些丁役正在橡皮屋內嘈雜,兩人進了屋,纔各自散開。玉太郎問龍孟華等何往,阿蓮回道:“龍老爺和着他的太太少爺,都乘着氣球,說是到月裏讀書去呢。吩咐我們將什物看管,交與老爺。不料他們爭着要分,我和阿桂呼喝不住呢。”玉太郎道:“那氣球是甚時復來的?”阿蓮道:“是今天早上來的。”玉太郎埋怨着濮玉環道:“爲甚昨夜不趕緊開機?落後了幾句鐘,便無緣到月中游學。你道可惜不可惜?”濮玉環也是這般想。無可奈何,相對着太息。立定了主意,便在巖前開了製造廠,研究這氣球離地的道理。同白子安商量,白子安說:“這事不便長久奉陪。醫院裏還有未了的勾當,賤內不久又須分娩呢。”濮玉環道:“魚拉伍不久便到,旣是白先生有事,我也想回家一走;並且開了製造廠,也須採辦些物件,添募幾箇工人呀。”玉太郎點頭稱是。當晚便將石鏡崖補好,趁曉開球。

到了美華公司門首,停球落下。門外排列着幾十輛馬車,人聲喧鬧;裏面笙簫管笛,音韻悠揚。你道是爲何?原來包恢宇和石辣紅素有嚙臂之盟。包恢宇爲的前妻貞烈,矢志不再娶妻;石辣紅却 願做箇偏房,生死和包恢宇一處。包恢宇起初還不答應,後來漸漸心說軟了,出了十萬鎊的身價,迎石辣紅進門。這日正是喜期,大家都來前恭賀。獨有李安武生性剛烈,不甚滿意;因他不是續絃,只算娶妾,不便阻擋,不來給他道喜。

當下玉、濮兩人和白子安知道這事,各備了一分賀禮,入了喜筵。濮心齋問起龍孟華的事來,玉太郎細細的告了一遍。濮心齋喜歡的了不得,打德律風告與李安武。李安武忙乘馬車到公司相見。

包恢宇一見了李安武,臉上很露着慚愧的氣色。李安武心 口快,當場說道:“不是愚兄少禮,我想起令夫人那般節烈,[自刎]雙龍刀下,至今仍念念不忘,所以不曾趨賀,休得見怪!石姑娘願做偏房,自是天生的 種,天生的一段嘉話,却也難怪於你,愚兄只得改日再賀了。”包恢宇本來敬服李安武,聽了這番話,臉上一紅一白的,五色無主,連聲答應道:“李先生的吩咐,謹當銘心。”李安武道:“休怪愚兄嘴 ,俺李安武是心上有什麽,嘴上便講什麽的。你這事已算得盡 盡禮了。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須這樣的忸怩不安。便是愚兄處到老弟的局境,也須納寵,一來傳宗接代,二來也解解客中的愁悶。”便滿斟了一杯酒,遞包恢宇道:“老弟且滿飲這一杯!一半算壓驚,一半算道喜罷。”包恢宇聽得這幾句話爽快的異常,便滿飲了一杯,到別座去了。李安武問明了詳細原由,半信半疑的向黃通伯說道:“黃先生,你看這事如何?”黃通伯道:“這事並沒甚奇怪。但是我們世界內,將來必受一番的大變動呢!”因講出許多變動的道理,李安武不住的點頭稱是。

正在講得興致淋漓,忽然巡捕房裏撞着警鐘,知道外面有了火警。大家凝神細聽,數那鐘點,確在海南大學堂一帶。出門一望,但見煙燄衝天。公司裏的執事,箇箇都驚慌得很,前來報信,怕的學堂有些關礙。正是:

人向月中空盼望,禍從天外又飛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