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下铁瑞福央告那总巡道:“我想恳求你阁下,把这事不必告诉外人,就是那些新闻纸的访事人来访事时,也求你把我的名字隐了才好。【眉】若在上海,则有贿通访事之法,不必多此一求矣。因为恐怕上了新闻纸,被我女儿看见了,一则累他心疼我,二来我也要受他埋怨呢。”总巡道:“这个可以办得到,我总替你隐瞒就是了。但是此刻最好把那取出抬床的地方找他出来。至于那个罪犯呢,此刻不消说也走远了,这一会儿倒不忙着要拿他。只要认得了他的地方,将来总可以访拿得到的。”瑞福沉吟了半晌道:“这所屋子,我也不一定找得出来的。因为当时那门是开着的,我只记得这房子只有一层楼,百叶窗是绿色的。”总巡道:“有了这点记认,那就好找了。但是你可记得那条是甚么街?路灯上都写明的,你可留心瞧见了没有?”瑞福道:“没有。我单记得在一条胡同底,一堵石墙上撞过一撞,险些儿把脑子都磕了出来。后来就遇见了那人,引我到右边的一条窄巷子里去,那房子就在左边第一家。”总巡又问道:“你还记得那条街的街名么?路灯上总是写的明明白白的,你可瞧过了没有?”瑞福道:“那时候有人带着我走路,何必还要我白操心认甚么路呢?只有一层最可疑的:我记得帮着那光棍抬了那死人,路虽走得不少,到了后来,才觉得走来走去,总是在那一条道儿上混跑。”总巡听了,笑了一笑。瑞福又接着说道:“我想最好还是引我到了方才我遇见两位警察兵的地方,到了那里,我或者可以设法一路找去。不知你肯派他两位指引我去么?”总巡答应道:“可以,可以。”

那葛兰德本来听在旁边,就接口对总巡道:“我们方才一路走过的就是梧桐街。这位先生招呼我们的时候,是在那梧桐街的左边一个胡同口的旁边。这个胡同通到那里去的,我可不大清楚。”高利书道:“我记得是通美术街的。”总巡道:“差不多是的罢。”瑞福道:“美术街我本来也很熟的,我从前在必甲市相馆里办事的时候,在那里总走过几千次了。近来可许久不到了。但是我怎么还没有认出来呢?此刻我们且过去试一试罢。”原来瑞福自从踏进了那人的圈套,心中十分忿恨,他那欲得而甘心之念,比那些办公事的还切几分,所以商量定了,立刻就走。【眉】闲闲一言,却生我无限感触。盖视私怨甚于公敌,天下人往往皆然。吾于此不敢怪瑞福,吾于此不禁重念吾国无公德之辈。而且他心里还有一层主意,就是要想连夜把这桩事情弄个明白,到了天明回去,脱然无累,就可以拿些别话支吾过去,他女儿就一点儿都可以不知道的了。所以他心里格外比别人着急。

当下总巡同他并行前进,两个警察兵紧紧跟在后头。走到梧桐大街,将次走尽时,旁边现出一条胡同口。总巡指着问瑞福道:“是这里不是?”瑞福细认了认道:“一点儿也不错。那个王八蛋,就是在这里丢下了抬床逃走去了的,他们两位,也在这条街上一路走来的。此刻我倒有点明白这个路了,他们两位只怕是从克利溪大街转过这里来的,那王八蛋一定是走了别路,所以碰不见他。”总巡道:“是呀,他只怕走的是亚培史街呢。然而我们暂且不必用心在那个人身上,我们且先到这胡同里去查探,看是这里不是。”瑞福道:“很好。然而最好还是让我一个人在头里先走,你们谅也未必不许的。”总巡答应了一声:“好!”那瑞福就大踏步往胡同里去了。此时那高利书却在后面嚷起来道:“这个穿白领子的,一定是那一个的同党。这一下子,可把他放掉了。”

瑞福虽然有点听见,却不去理会他,只管往前走去。两只眼睛滴溜滴溜的,一面去认那两旁的房子,越觉得相像起来,觉得这里就是方才那人带他来的地方。他认了一会,又退走了几步,立定了脚,对着那第一家的门面上仔细详察。哪!你看紧紧闭着的那两扇百叶窗,不是绿色的么?哪!你看这房子,不是只得一层楼么?真是越看越像了。回眼一看,那扇大门却是敞着的,同方才初见时是一个样子。但是他记得那人抬了抬床动身之前,曾把这门反手关好了才走的,怎么此刻却又开着呢?这又奇了。

且说此时那些警察兵们还在胡同口守着,没有过来。瑞福此时也不去招呼他们,就对着那大门直闯的要闯进去。方要踏进门口,忽觉得豁剌剌一声响,兜头浇过一盆水来。说也奇怪,浇过来醍醐灌顶时,明明是一头一脸的都是水,这个水浇到脸上,却犹如火一般,好像拿烧红的烙铁在脸上烙了一烙似的。痛得他两眼火星乱迸,不觉大叫一声:“嗳唷!不好了!”谁知说还未了,就有个人把他狠命的一推,推了出来,险些儿没有倒栽葱跌个筋头。一面听得砰的一声,把门关了。当时瑞福揉了揉眼睛,要看看到底是甚么情景。奇怪!也不知是上下眼皮连在一块张不开呢,还是张开了眼睛没了光了,只觉得眼前黑越越的,看不见一点东西。这一来,他可着了忙了,不禁大叫起来道:“瞎了么?我真是瞎了么?唉!那一个天杀的混账行子把镪水来浇我么?”【眉】读者幸毋曰:惜乎!瑞福未曾带警察来也。使瑞福而带警察来,则不难立时擒住凶手,此事即从此收场,便无有以后种种离奇情节;无有以后情节,即无有《毒蛇圈》;无有《毒蛇圈》,读者更从何处看得着此种好小说?盖一部《毒蛇圈》,方从此处起脉也。他叫了这几声之后,自己站在那里,眼前仍是一点看不见,所以不能走动。心中回想:方才要闯进那大门的时候,天上的黑云早已开了,隐隐露出几点明星,历历可数,此刻却是甚么东西都看不见了。然而他还耐着性子站在那里,自己安慰自己,以为隔了一会儿自然会好的。但是当时他在黑暗之中,没有看见仇人的脸面,不免又在那里自己懊恼。

看官,要知道一个人犯了个双目不明的毛病,比甚么都可怜。就以瑞福而论,他一生见过的悦目东西也不知多少,自此之后,非但不能再看见生平目所未睹的东西,就是从前看见过的,以后也只得拿脑神经去想象的了;就是他最心爱的女儿那样如花似玉的美貌,也不能再看见的了。俗话说:“仇人相遇,分外眼明。”以后纵使叫他仇人相遇,还拿甚么去分外眼明呢?倒不如呱呱落地的时候,天生就是个瞎子,一生一世,永远不曾看见过一物的,倒还觉得清净些。闲话少提。

且说瑞福当时呆呆的站够多时,自己觉得不能再有望了,不觉举起双手,仰着脸,大叫道:“唉!女儿,我那可怜的女儿!”其时那位总巡刚刚走近瑞福身旁,相离不过在两三步之间,忽然看见瑞福这般举动,又听得他频频的叫女儿,倒弄得不懂起来了。就对他问道:“先生,你在那里干甚么?”瑞福狠狠的嚷道:“他们把药水浇我的脸,我的眼睛都瞎了!”总巡对他仔细一看道:“天哪!这是那里说起?怎么你的脸就同把火烧过一般?你的眼睛……”说到这里,瑞福就接口说道:“我的眼睛是瞎透的了,从此一辈子要过黑暗日子的了。”总巡又急问道:“谁弄你的?你说!”瑞福道:“他来的突兀,我也没有瞧见是甚么人,因为那人带我来过的这所屋子被我找着了,认得一点也不错了,我就想闯进去看个明白。谁知一脚踏到了他门口,就是豁剌剌的一盆水兜头泼过来,登时又把我一推,他就把门关上了。不消说,他起先一定藏在这里的了。”总巡道:“就是此刻你面前那个门里么?”瑞福道:“我不敢说,我现在变了个瞎子,一点儿都看不见,怎么敢说呢?”

且说那总巡也不是无情之人,他一想这种情形,也不是盘问他一个人可以明白的,所以恭恭敬敬的对着瑞福道:“为了这件事,倒累先生受这无妄之灾,实在对弗住得很。我倒忘怀了,此刻最要紧的,是要先把你老人家安顿好。此刻我们可先回警察署去,马上请个医生来看看。我想这个病是要赶紧医治,或者还可以望好呢。”瑞福道:“请医生来,只怕也是不中用的了。还是请你派个人送我回家去,让我也可以早点歇歇,你们也可以等在这里拿人。我想他还在屋里,没有走掉,打进门去,就可以把他拿住了。拿住之后,请你送到我家去,我眼睛虽然瞎了,好得耳朵还没有聋,一定还可以辨得出他的声音。这里我固然待不得,警察署也不能去了。我此刻是在这里受难呢!”总巡道:“果然你吃苦的很了,我就照你吩咐的做去就是了。我马上去找一辆马车,派葛兰德伴送你回府罢。”瑞福听了,问道:“葛兰德,可是方才我遇见的两个之中年纪轻的那一个么?”

原来瑞福此时虽是痛苦万状,心中却还记得方才招呼他的两个警察兵,那个年轻的比着那年长的慈善了许多,所以特地问一声。总巡答道:“正是,不错的。然而你老人家倘使恐怕他们招呼不到,要我亲自送去,也可以使得,我就派他们看守这屋子,我来送你回府。交代妥贴了,再来这里,也是一样的。尊夫人在府上么?”瑞福道:“我是久鳏的了,此刻家里只有个小女。”总巡道:“既是这么着,我们还要静点才好,不要半夜三更的张扬得令千金不安呢。”瑞福摇头叹道:“任是甚么样也不中用的了。难道他老子瞎了眼睛,还瞒得着他么?虽然,这细情等我自己去告诉他罢。你阁下要送我回去的话,也可以不必,一则我不敢当,二则这里拿人要紧。就是那位葛兄送我去罢。葛兄,请来扶我一把罢,我在这里候着呢。”当下总巡发一声号令,那葛兰德就走过去,扶了瑞福,缓缓而行。此时百忙中,难得他还想得起几句要紧话,对总巡说道:“你阁下记好了:这屋子是只有一层楼,窗户的颜色是绿的,大门是一扇的单门。那人领我来抬床的时候,我还记得那大门的右边,还有一个白铜的电铃机关呢。”总巡道:“多谢先生。我明天再到府去请教罢,那时我或者就提了那混账东西同来也未可知。”说罢,葛兰德小小心心的扶着瑞福去了。

再说那个高利书,他本来生得心肠极硬,性子又倔强,并且始终一口咬定瑞福同那逃走的人是一党的。到了此时,他的心思也就拨转过来了。俗语有一句说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又书上说的:“至诚感人。”就是这个道理了。当下那总巡看见高利书依然站在旁边,就随口问他道:“你看这事情到底甚么样?”他就答道:“这位铁先生自然是个好人,说的话也不错。那个弄瞎他眼睛的王八蛋,光景还在这屋子里,论不定他还在里面听着我们说话呢。”这一句话把那总巡提醒了,也就不能不小心些。所以走开了几步,低低的对高利书道:“此刻我们的总办大约在署里了,我要到他那边去一趟,顺便把等在那边的小队招呼到这里来,帮你看守这屋子。你且在这里候着,要是那厮出来,你可要把他拿住的。你还强壮,可以不必怕他。”高利书答道:“我会怕他么?”

两人正在那里说话,蓦地里瞧见来路上来了一群人,一径奔向这边来。两人不知就里,嘿然不语,看他走到那里。看看走近了,仔细一看,不觉大喜。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带出来的小队。走近了总巡跟前,回说是在路上遇见葛兰德,叫他们来的。已经一面打发人去告知总办,又打发一个去叫铜匠来开锁了。总巡听了此话,口中虽不言语,心里却暗暗的称赞不绝。明天回了总办,好好的要奖赏他们。此时案子莫说未曾破得,就连头绪也一点没有弄出来,不知为了甚事要奖赏他们,且待下回分说。

瑞福挺身愿作先锋前敌侦探罪人,而处处不免于高利书之疑。吁!世情果如是耶?吾不禁为热心任事者同声一叹!此志士灰心之所由来也。

瑞福抢步入门,忽被一盆药水兜头一泼,以致双目失明。非独瑞福当日不及料,抑亦读者今日所不及料也。此是一部书中大波澜处。

(趼廛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