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家鼐见了爱媛,连忙脱了帽子,过来相见,先就问道:“怎么你也在这里么?”爱媛笑着答道:“怎么叫我不来这里呢?难道你以为我有钱吗?抑或叫我去求人呢?”“都不是的,小姐,我知道你不过暂时通融通融罢咧。要是我做得到,我包你……”“你也办不到的;即使你办得到,我也断不肯要你帮忙,你也很知道的。”【眉】互相解嘲,趣极。爱媛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说道:“你也不必替我着急,我不是来当当,倒是来赎当的呢。还是正月里掉不过来,所以当的。”“我和你一样,我也因为要付房租,所以当的。我在奥屯街六层楼上,住一间房子,要付到二百五十法郎的房租。单是这一件,你就可知别的了。然而家伙是有限的,搬起家来,一辆车子就够了。”“我们倒是近了,我们兄妹两个就住在腊八街呢。”“说起了你的哥哥,我见他很有点惧怕的。”“何以呢?”“他似乎太觉静默尊重了,像我这种手艺人,和他合不来。”“他做了银行生意,不由得他不自重些。然而像你这种工艺家,他是着实欢喜的。他现在的职业,他自己也不很满意。要是他谱的几套曲本脱稿之后,早晚得了善价,他就要告辞了,另图别业的。而且他很器重你呢,你但看礼拜日约你一同去逛,就不是自傲的证据了。你可是就为了这个,特地来赎外褂的吗?”

爱媛说了,忍不住的狂笑。家鼐遂问道:“怎么你已经知道了?”“自然,刚才你说的声音老高的,我早听见了。”“好呀!我老实给你知道了,也不要紧。但是到了礼拜,我穿了新衣服,你不要当我浪子看待。我若依然穿了这件旧衣服,是万不能和你们一块儿去的。所以没有法子,自己亵渎了身份,去弄了钱,才得赎出这件衣服呢。”“怎么你倒会亵了身份弄钱用吗?”“是呀,我这叫做降格以求呢。因为有一个开肉庄的许我四十个法郎叫我用猪油范一头母猪,放在他那门旁的窗户里,供着人家看。我起初不答应他,后来勉强应允了。他先付我二十法郎,其余的等到三天之后做成了再找。我想到那时候摆了出来,看的人一定多的,所以我的名字一定不肯铸上去。”陈家鼐这么讲解了一番,爱媛也恍然明白了。想到在母猪身上铸名字的一句话,禁不住笑得一个不可开交。家鼐发急道:“你千万不可告诉别人,倘使你令兄知道我和屠夫做……”

家鼐说到这里,忽听得那柜上的人唤道:“此刻轮到你了,来罢。”家鼐就连忙缩住了这句话,改口说道:“小姐,你先请罢。”爱媛便走上几步,和那柜上的人结算利息去了。家鼐不便跟着,独自站在一处,细细去看面前柜上那些当当的人,其中有一个妇人,年纪还不很大,外面穿的衣服虽还干净,然而穷相已是毕露的了。只见他正在那里和柜上争论,要将一只金戒指当十个法郎,柜上的只答应五个,他估量着价钱相去太远,万难成交,所以立刻就把东西交还那妇人。妇人没法,只得垂头丧气而去,一路走着,一路就哭了出来。那种苦景,却被陈家鼐的一双冷眼看见了。他本是一个善观气色的人,并且他也深晓得巴黎地方过穷日子的苦处,他生平又最容易动那恻隐之心。当下他一眼瞥见了,又动了他那济困扶危的善心,于是蹑足潜踪的跟了他走。走不到几步,就向他低声问道:“那不是你的婚姻戒指么?”

那妇人听了此话,觉得很是诧异,回过头来,向着陈家鼐望了几眼,不敢便和他答话,慢慢的涨红了脸,嗫嚅着答道:“是呀,先生,但是……”家鼐不等他说完便道:“想是你家丈夫丢了你,再也不回来了。你小孩子有几个?”“两个,但是……”“大约他们年纪太小,还做不了甚么,想来除了你自己,也没有第二个去养活他们。只怕你上几个月的房租还没有付,房东又在那里吓唬着,明日要撵你们出门外去,是不是呢?大正月里,天气又冷,要叫小孩子们露宿在大街上也不是个事情。”家鼐这一番话,句句都猜到那妇人的心坎里去,所以他也没有别的话说,只有抽噎着说道:“不是也只得是了。”家鼐道:“你还去想想别的法子罢。”“甚么法子都想过了,两个孩子从昨天起,还一点东西没有到肚里呢。这个东西,他们只许我当五个法郎,就是当了,只够多活一礼拜的命;过了这一礼拜,叫我又怎么样呢?我又没有一点儿生活可做。”“你向来是做甚么生活的呢?”“我从前本来在几家大铺子里,做柏林的羊毛生活。后来我自己愈弄愈穷,他们都不肯相信我了。我自己又没有本钱买来自己做。”

此时陈家鼐眼见得他实在凄凉,那一点恻隐之心,更是按捺不住。于是心里盘算了一番,想到妙儿向来是最肯做好事的,常常见他周济穷人。想了一会,又问道:“你住在甚么地方?我怕可以荐你一件事去做。”“住波孛拉路和未来脱街嘴角上。然而过了今日晚上,明日就怕不在那里了。”“哦!是呀,你没有钱,那狠心辣手的房东,自然要把你们撵出来了,即使你们冻死了,也与他没有甚么相干。这么罢,你明日下午三点钟到白帝诺街九十九号铁瑞福先生家里,来找我姓陈的陈家鼐,那时你来领些生活去做。”“先生,你行这样的好事,就是我母子三个的救命王菩萨了。”“我做得到是要做的。然而我家里有的是藤穿椅子,用不着甚么毛绒装饰的。不过我认识的一位小姐,他一定能帮忙你就是了。此刻你先拿些钱去买些东西,给小孩子呢。你房租欠了多少了?”家鼐一面说,一面就从袋里把那屠夫付的一个拿破仑取出来,交给那妇人手中了。(按:拿破仑乃法国一种金圆之名,因幕上铸就前皇帝拿破仑肖像,即以拿破仑之名名之。每拿破仑一枚,合法郎二十枚云。)当时那妇人回答道:“房租共欠十法郎。先生肯将我这戒指取去,抵押十个法郎,我就受你;倘是你作为施舍,或者作为赏我,我就不能领了。”“这个我不算施舍,也不算赏你,你以后做生活得了工钱,可以慢慢儿还我的。就是十法郎,你也不够呀,倘是如数付了房租,你又怎么过得到明天呢?我说你就拿了去,快去买些面包汤水,去给小孩子们吃罢。”那妇人还要苦苦的推辞,陈家鼐就把他一推,推到了账房门外。又向他笑着说道:“你去罢,不用说这些无谓的话了。日后我娶了媳妇,成了家,还要雇你做管家婆呢。”

说毕,便撇了那妇人,回将进去。刚巧爱媛算毕了账出来,笑嘻嘻的说道:“完事了,明天我可以来取耳环子了,礼拜日也可以戴出来了。此刻你去算你的罢。”家鼐嗫嚅着答道:“不,我已改了主意了。那杀猪的还欠我二十个法郎,我明日下半天去交了猪,再来赎褂子,也还来得及。”原来方才家鼐和那妇人交涉的情形,爱媛本来都看得明明白白,所以同他相戏道:“你何不简直的认了,说赎当的钱,已经到了那妇人的口袋里,去做了他们救命王菩萨呢?”家鼐也和他戏道:“小姐,你还不知道,这都因为我心上爱你,所以当了你面,行这一回好事呢。正经说,那妇人明日要到铁家去的,请你也和你那好朋友妙儿小姐说说,叫他做做好事。”“那个自然。你如此竭力帮他,也真是难得,我也钦佩得很。就是那屠户万一不还你的余价,你没有钱赎新衣服,到了礼拜,依然一件旧衫子,那时我也得和你把臂去逛呢。”“那倒可以保得定不会落空的。万一不够,我照样再做一头猪都使得。况且我得蒙小姐优待,同去欢畅一天,就多付些代价,也并不为贵。”爱媛笑谢了一声,又道:“如今我必得先行了,不然你就挽着我手臂,一同送我到大街上去罢,我哥哥在那边候着呢。”“不敢,不敢。我不瞒你说,我现在自惭形秽得很,而且你知道我这里还有事呢。”

家鼐一面这么说,一面开了大账房的门,自己退后一步,让爱媛出去。谁知爱媛方欲出门,即又站住身子,用手在家鼐臂上轻轻拍了一下,一面口里说:“瞧!”但见大账房外面,有一个妇人从当里密室中出来,一路向外面大门而走,手里拿了一只硬板做的小匣子。此种匣子是典当里专放贵重首饰用的。那妇人一路走,一路细细的在那里看他手里那张物单,所以并没留心陈家鼐,也没瞧见白爱媛。他们两个却都认识他。那个自来学徒,立刻就把手里那扇二重门一放,门就关了。他向爱媛道:“怎么他也会有事情到这里来吗?一位大曲艺家,方从俄罗斯国回来,他应该满载而归的呀,这又奇了。哼!这位顾兰如娘娘,实在令人可疑,那么我想到葛兰德的说话,到底不错了。”爱媛道:“他这个人,我也很心疑他,但是并不为他到这里来之故,因为我们也常到这里的。”陈家鼐急道:“话虽如此,但是我们不是有钱的人呀。像他……”“恐怕他也不是常常有钱的,这些首饰,也许未到俄国之先当了的。你知道艺术家并不是包发财的。他此刻一到这里,自然立刻要去赎当了……”“要就是他母亲的十字架,或是别的首饰,那里搁得到此刻?你听了葛兰德的话,你就要和我一样不相信他了。”“怎么!他也认识他么?”“此刻他还不敢指定,然而说他极像从前那个麦尔高家的女人。那个人的名声极坏的,他常在下等跳舞会里走动,面上有个疤痕的。”“这个人的脸上并没有甚么疤痕呀。”家鼐摇首道:“那可论不定的,因为我还没有仔细近看他呢,况且他修饰得极精工的。要他果真是麦尔高家的,我总在这几天里边要戳破他。”“我但愿顾娘娘并非你说的那人才好,因为他常要到铁家去走动的呢。但是我们为了他,又耽搁了半天,我哥哥要等得不耐烦了。”

陈家鼐于是把方才要避顾兰如,所以关的那扇门,重复开了,说道:“小姐请罢,我不再耽搁你了。”于是爱媛出了门先走,那位自来学生跟在后面,一路送将出来。这就是出大门口通花篮街的正路了。其时天已晚将下来,旁边廊檐底下,一盏煤气灯已经上了火。将近大门之际,爱媛小姐刚要转身向家鼐握手话别,家鼐脚底下觉得踏着了一块硬东西,遂弯下腰去拾起来,口里也说一声:“瞧!”不知陈家鼐说瞧甚么,且待下回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