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家鼐见那扮西班牙美女的嘴里唧唧哝哝在那里说话,又见他的党人一个个转相传述,各各点首会意,不知鬼鬼祟祟要弄甚么神通。家鼐见此形景,不觉暗暗吃惊,自言自语道:“这一定就是麦尔高的一班同党,毫无疑义的了。他这唧唧哝哝,必然是在那里发号施令,不知道要摆布甚么圈套来谋我呢,等一会出去倒要小心防备他们才好。”一面心里这么打算,一面就转身向外,想到大门那边去找葛兰德说话。岂知此时园中正当热闹之际,人山人海,势如潮涌,一时之间,那里挤得出去。好容易挤了许久,方始找着了他。此时可巧高利书往角上一个小屋子里憩息去了,只剩葛兰德独自一人站在那里。陈家鼐向他招呼了一声,就告诉他道:“今儿晚上,麦尔高他们一班宝货都在这儿呢。”

葛兰德不提防忽然之间,有人和他说出这么几句话来,不觉兀自诧异。仔细对他看了一看,不觉失声道:“呀!原来是你,扮得真好呀!了不得。我不是认得你的说话声音,我实在瞧你不出来呢。”家鼐这才想起自己扮了鬼,人家看不出我的本来面目。【眉】无面目见人者,正宜扮此鬼脸也。因说道:“可不是么,我方才扮了好一会儿,才扮到这个样子。我且问你,你有瞧见麦尔高的女人没有?他们一党有好几个人呢:一个看护妇,一个军人,一个渔婆,还有一二个别样的人。他自己,你谅来不说也瞧出来了。”葛兰德道:“不知是笼纱的美女不是?我早就留心到他了,然而麦尔高家的是从来不戴笼面纱的呢!”家鼐道:“从前他虽不戴这个,如今也许有甚么缘故,他所以要戴,又那里说得定呢?况且今昔情形不同,此刻他变名换姓,惟恐有人见他庐山真面,他何必一定不戴这个呢?”

葛兰德听了这番议论,未及答言,忽见前面人丛中有一班人,无端蜂拥似的挤将过来。仔细一瞧,见一个扮军人和一个黑须的人也在其中,这两个是最容易识认的。还有几个,不必说,也是他们一鼻孔出气的人了。当时若有意若无意的渐渐围将过来,不一时,看看自己身子和这位少年雕刻师都已困在人丛中间,此时人声嘈杂,孤掌难鸣,心里实想不出一个善法来。再回头看时,只见这班人独把陈家鼐一个人拥到了墙脚旁边去了。这明明是不怀好意,所以心里着实代他担忧。但是人多如蚁,拥挤不开,所以势力皆穷,无可设法,只得稍待须臾,以观其变。

却说这里陈家鼐忽然之间被这班人把他紧紧困在垓心,一面是墙,三面是人,弄得动弹不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闷得要死。偏偏内中一个人力大如牛,撑开一条铁臂,挡在他的胸前,遂使身子歪都不能歪一歪。家鼐此时计穷力尽,无可如何。幸而这件事他先有些料到,所以不至十分慌张。他心中暗自忖道:“这是金戒指发作了。”因就把两手紧紧捏成两个拳头,抵死不放。亏得他也不是斯文人,手中力量也还来得,故而虽说一双空拳,勉强还能支持,所以这班强徒竟然夺他不动。然而此时拥挤得格外厉害,几乎被他们把身子推倒下去。愈挤愈紧,实在忍无可忍,欲想开口声张,却又昂首不起。这一下子,不被他们挤闷得死,总算是他的造化了。

旁边那些看客,却又一个个两眼注射在舞台上,但知道墙角里偶然有些拥挤罢了。这些小事,谁来理他,那里想得到其中有这么个缘故呢。不过葛兰德一人心上是明白的,但是他也被困在人丛中,挤得气闷要死,谅来也是这些人有意把他牵制在一处的。【眉】此是笼纱妇人在舞台上转相传述,设法先困住警察兵,以便行其抢夺也。不必叙明,令读者自知。又好得他手上并没有戴金戒指,所以挤得还松动些,比陈家鼐好得许多。渐渐挣扎起来,竭力呼救。幸而高利书离得不远,遂和别的几个警察闻声过来,把一干人尽力驱散,这围就此解了。然而陈家鼐的性命已经险的不得了。当时陈家鼐被这些人拥挤得无可如何的时候,他把两个拳头藏在胸前,抵死不放。那些人渐渐挤压上来,他的身子不能支持,也只得渐渐俯伏下去。所以究竟那个要想动手夺他的戒指,他竟没有瞧见。但觉有支羽毛曾经在他脸上刷了几次,当时亦莫明其故。【眉】不知比与胡子接吻如何?一笑。既而不觉恍然大悟,想来此物定是那弯鼻子阿林盔兜上的雉尾。

解围之后,他定了定神,放开拳头,就把阿林那班人不问情由,拳足交加,且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先出一出气。那几个警察也取出鞭子,随手乱挥,见人便殴。不一时,这墙角里一大堆人,好似洪水决堤一般,哄的一声,便散了个干净。然而有心前来摆布陈家鼐的恶党,至多也不过六七人,他们一见势头不妙,早已飞也似的跑了。大约其人愈狡,其走愈速。这些被警察鞭子打跑的,反都是无辜之人,代他人受累,真是无妄之灾。【眉】无辜之人往往代人受罪,可发一叹。凡遇此等处所,往往玉石难分,也是无可奈何的。

且说几个警察正在那里扰扰攘攘,拿人驱人的时候,家鼐独自一人站在背后,休息了一会。此时气已舒了,精神也复了。心里正想上前帮助他们,仔细一看,却不见了那戴盔的人;其余几个同他一党的,也连影响都没有了。不必说,是趁势在人丛中逃跑了。回头看见高利书却带着几个人,家鼐心里是明白的,知道这几个人不知有甚么晦气,要受一点子小累,总算他们的不幸了。想到这里,忽见葛兰德走上几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方才说得不错,麦尔高家的是在这里呢。那弯鼻子的确是他党里的人。他们这种花样,也闹得不止一次了。”家鼐就急急问道:“你打算把他捉到警察局去么?”葛兰德道:“自然要拿的,你知道这恶妇在那里么?”家鼐道:“我们同去找他,谅来他未必就逃得那么快呀。方才不是在舞台上么,此刻怎么就不见了?”葛兰德道:“我们到咖啡房去找他。”

于是二人同到一间卖咖啡的旁室里,找来找去,那里有这美女的影踪。家鼐心上好生不乐,说道:“怎么竟被他兔脱了?谅来定是纷扰的时候走的。还有一个我们大家在鲍别崇店里遇见的人,也不知去向了。要抢我东西的就是此人,当时我虽没有亲眼见他的脸儿,然而我想来也没有第二个。但是这个人呢,我以后和他总有相见的日子,不怕驴子去变狗。所最可惜的,怎么今晚麦尔高家的当面竟把他放过了?”葛兰德道:“这也不打紧,你要遇见他的时候多着呢。因为这春季戒肉节的斋期一共有四十天,你也知道的,这四十天佳节里边,各处跳鬼戏的多得很。那麦尔高不回法国则已,他既回了法国,凡遇这种热闹的跳舞会,他无有不到的。这里下礼拜四也有大跳戏,我可以包你拿得定在这里瞧见他的。”家鼐道:“我没有许多工夫去候他,这是一层。还有一层,我方才和他谈了许多说话,我的底细虽没有和他说明,难保不被他侦知了去。【眉】自己要做侦探,却又怕反被所侦的侦了去,真是斗智。要我再像今晚这样同他委蛇,他也必不肯再来信我的了。而且这一班人恐怕等不到下礼拜四,就要闹出些新花样来,比着今晚还要厉害。所以我看最好你和你们几位同事商议商议,先动手把他的党羽拿获了,然后再根究他们党魁的姓名、住址,何难一网打尽呢?”葛兰德道:“我也心里这么打算,但是总要他们先犯一二件违律的事,然后我们才可以动手拿人吓。”【眉】做公人的,自然要望他人犯法,自己才得热闹。一笑。葛兰德道:“他这班人方才几乎把我们两个弄死,这还不算违律犯法吗?”家鼐道:“我们当时就把他们拿住,他们就没有话说,此刻就不行了。你若动一动手,他们见你毫无一点凭据,就说他没有干甚么,是我们有意诬蔑他们。一声号召,群来反对,我们这里三五个警察,那里是他们的敌手?不是反吃他们的大亏吗?”家鼐道:“既这么着,我还是早一点儿回去罢,免得他们一计不成,再生二计。但是那麦尔高既有了号令,论不定还要跟我出去,到街坊上动手。所以我想最好等他们再上台跳得热闹的时候,我就悄悄再去。此时正在停场憩息之际,我若出去,正中奸计。”【眉】他也胆怯了,足见此一班人之强横。葛兰德道:“你虑得极是,竟早些回去罢。路上须格外留心,不可大意,方才鲍家店里遇见的人,正恐就在此间左近相候呢。”陈家鼐道:“若是此人,我却并不惧他。至于说起鲍别崇的酒店,兄弟是差不多夜夜去的,你老兄有暇,尽请过去谈谈。如果不嫌简慢,弟当做作小东,大家也可以畅谈心事。”

陈家鼐说毕之后,不待葛兰德答言,转身便行。原来高利书把方才拿获闹事之犯讯明无辜,即行开释。【眉】这几个人也算不幸中之大幸。若在中国,必无如此便宜。事毕之后,仍来原处。当见陈、葛二人相对言语,故特徐徐行来。家鼐心中急欲回去,不愿再和此人纠缠,所以不待其至,匆匆别去。乘这些看客纷扰之际,悄悄推门而出,历阶而下。但是出了戏园之后,心上兀又忐忑不定,多一个问题出来。你道又是甚么问题?原来家鼐身上穿的衣服光怪陆离,最为瞩目。在戏园里边大家瞧惯了,倒也不觉得怎么样。但是一出了这座大门,任凭你跑到甚么地方,人家都要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眉】巴黎习俗已惯,还不要紧。若在中国地方,半夜三更遇了他,一定当他是鬼,要吓煞人也。就算别人不说甚么,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况且这副嘴脸,回到寓里也不成话说。所以打算仍回李婆婆旧衣铺去改换装束。然而此时时候说早也不早了,不知他那里可曾闭门,所以心里忐忑不定,想想去又不好,不去又不好。加之戏园门外站着许多流氓、车夫,又不知这冤家阿林可在其中,我若走得过去,岂可东奔西突,没有定向?总要想定主意才可一径冲去。而且身上没有银钱,不能雇车代步。左思右想,不得良策。自己呆着脸想了一番:“只得徒步走到李婆婆处,换了衣服,然后回去睡觉。明日一早起来,还得去访顾兰如,要请问他可曾失落戒指没有呢。”

想罢,就出了这爱利戏园的大门,下了阶级,从人丛中挤得出来,一路匆匆而行。得不多时,忽见一株大树底下,一条路凳之上,有一个戴小帽穿短褂的人睡熟在那里,于是家鼐一路行时,便留心望着他。岂知家鼐走过了这株大树之后,再回头看时,却见那人早已站起来,在自己后面跟踪来了。在灯光底下,隐隐见那人足上穿的是一双高筒靴子。家鼐心上猛然想起:“方才在鲍别崇那里遇见阿林时,见他穿着一双顶高的靴子,此时不必说,也就是他了。他把将军帽除去,换上一顶小帽,身上再罩上一件短褂,以为改头换面,人家就可瞧他不出来。我却不必细瞧,已自知道了。但不知那麦尔高的女人又躲藏在甚么地方呢?咳!家鼐,家鼐,你这只金戒指总是个祸水,你要格外留意小心才好呢!”

陈家鼐一路胡思乱想,把脚步放开了,急急而行。不一会到了李家旧衣店的门前,轻轻推进门去。只见那李老婆子独自一人,躺在中间一张栲栳椅里,呼呼的打鼾。家鼐轻轻把他叫醒了。那婆子睁目一看,就问道:“怎么这么早你就回来了吗?难道今晚爱利戏园里没有好顽意儿吗?”家鼐应道:“我已顽够了。我的衣服往那里去了?我就要换呢。”李婆婆道:“在后面屋里,就是你方才脱下的地方,也没有人动过你的。请快快去换过来罢,换好了,我要关门睡觉了。此时时候已不早,大约没有买主来了。”家鼐道:“好,好,我一会儿就换过来了,你请不必烦心罢。”陈家鼐说罢进去,一一改扮起来,就觉得方才说的一句话,未免太容易了。原来他脸上描了一脸的颜色油漆,去之甚难,连卸带装,擦脸洗手,极快也需半点钟工夫。好容易擦净了脸,换过衣服,取镜子照了照,不觉心上喜道:“依然还我本来面目了。”

且说他方才擦脸的时候,不得不把那戒指除了下来,放在桌上。此时重复要取来戴上去,无意之中却见桌上放着一面小巧精致的显微镜,不觉喜出望外,乐不可支。他见了显微镜为甚大喜,且待下回分解。

陈家鼐所拾金戒指,上回扮西班牙女子之人欲以重价求之不得。此回却围攻之,要截之,无非为此戒指。从知此戒指之关系必重矣。而此女子究竟为顾兰如否?顾兰如究即麦尔高否?至此尚不表明,我阅之闷损欲死矣!

(趼廛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