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西国风俗,黄昏时候为众人行乐之际,而所以行乐之道,亦不一而足。巴黎繁华,甲于天下,行乐之处,亦较别地为多。即如那陈家鼐,不过是一个雕刻师的徒弟,居然也是今晚戏园,明夜酒楼,跑个不了。

且说家鼐自从那夜在李婆婆旧衣铺里枯坐了一宵,天明回来,略略休息了数小时,便到恩施街访顾兰如。当时进得门来,并不见有一个男仆,却有一个侍婢出来应客,明眸皓齿,语言伶俐。当将家鼐引到了一个书房之中,窗明几净,陈设精雅。家鼐坐定之后,就欲请见大词曲家。那侍婢道:“我主母并不见客,我不敢轻易去回。”怎禁得家鼐一定要见,说:“有一件东西,日前于无意之中偶然得来,后来知道这件东西乃系顾夫人所失落的,所以不揣冒昧,特来当面奉还,”那侍婢听了此话,就转身入内,回明主母。不多一时,即出来称说:“家主并无东西遗失,请陈先生不必在此多渎。”

家鼐受了一场没趣,只得扫兴而回。【眉】枯作了一夜,急急来访,非独家鼐急欲见之,即读者亦急欲其相见,以观其相见之情形矣。谁知顾兰如偏不见面,文势曲折,非但家鼐扫兴,读者也有点扫兴。然而原著如此,译者只得对不住了也。然而他心内自己明白,其中只有两个缘故,没有第三个的。其一,顾兰如所说的话如果的确无疑,则我要想踪迹跟寻的一条路,是全乎不对的了。其二,或者他因为这只戒指是在两益典当门口失落的,认了这件东西将于自己体面大有妨碍,所以宁使丢了东西不要,却还要说出这几句谎话来装虚场面,也未可知的。总而言之,这二者之中,必居其一。若由后说而论,则陈家鼐此来,本是大错特错,万不应该的。你道为何呢?因为家鼐此次亲身来访,虽未得与顾兰如相见,然而以后顾兰如再去访铁瑞福时,倘在相馆里遇见了陈家鼐,必然能认识的了。论不定他当时还在门缝里瞧着你呢;要不然,那侍婢伶牙俐齿,也足把家鼐的神气形状,详详细细的告诉主母了。这么说来,你要侦察人家的没有侦到,却反被人家侦察了去,岂不是多此一来么?可怜陈家鼐费了许多心计,仍然毫无头绪,非但这一处探不出消息来,连别处的消息也都无头无脑,大有所如辄左之概,心中好不烦恼。

且说陈家鼐在道中认识了的那个穷婆子,家鼐既把他荐与妙儿小姐,那妇人就于约定的时候到铁瑞福家里来。妙儿小姐见了他之后,非但给他事情做,还周济了他许多东西。原来那妇人的母家姓伍,小字毛毛。据他在妙儿面前所述的历史,煞是可怜,所以妙儿格外资助他。

家鼐待他辞了出来,就一路跟了他走,细细盘问他丈夫的来历。那妇人本来觉得难以为情,不肯深言。但是他夫妻二人在鲍别崇酒家处争闹时,都被他当面亲见过的,所以亦无可抵赖,只得略略的告诉他。原来他嫁了阿林已经十年了。当时阿林本是一个手艺人,在一个大工厂里作工。起初也待他极好,隔了半载之后,渐渐的变了心,一日不如一日。后来稍不如意竟敢开口便骂,动手便打。过了三年之后,居然不别而行,不知去向。留下一男一女,要他老婆自己一个人养活他们,这日子就一天难似一天,所以弄到这步田地云。【眉】夫妇道丧,可为一哭。然而吾闻西例,夫妇可以涉讼者,观于此,不能无疑,何毛毛之驯也!至于问到他丈夫平日的一切行为举动,他竟全然委为不知不闻。他丈夫虽这样不长进,他好像还不愿意暴他短处似的。【眉】此妇大可敬可怜。然而他夫妻二人分离以后,彼此显然不相闻问,也是实情。而且阿林所居的地方瞒得极紧,永不肯使其妻子知道。大约是在旧城子左右,亦不能得其实在。家鼐心上最要紧是打听他那麦尔高的消息,谁知他非但不知其人,连这姓名也从来没有听得过呢。【眉】不闻麦尔高姓名的,自是安分妇人。

陈家鼐于那妇人身上既然探问多时,不得要领,他的心思就转注到葛兰德一人身上。原来约他晚上有暇,便到鲍家一壶春酒店叙叙,所以天天盼望和他相见。谁知葛兰德公事很忙,不能常到那里,所以和他相会的时候也很少。问到瑞福这件案子,据称,警察处连日所查的事,是要追究已死白氏丐妇以前的情人为谁。因闻得白氏生前颇有财产,皆为其情人挥霍净尽,故欲追求其人,俾可究出谋毙白氏之故。如此一路根寻下去,穷源竟委,或者可以查出那天晚上浇泼毒药,无端致害瑞福先生双目失明之人,也未可知。岂意迄已多日,毫无影响。所以这件案子竟搁住了,毫无一点进步。加之此案中一切情形,自据当时瑞福先生亲口相告后,复据警察数人详细报告总巡,故警察总长亦已深知一切,无庸传讯一人,所以此案格外好像无人提起似的了。而且此案之中被人谋毙之白氏,并无苦主代他告发。所可作为原告追究此事者,只有瑞福先生一人。然窥瑞福先生之意,只求他令嫒妙儿小姐终日嘻嘻哈哈,逍遥快乐,毫无愁态,他老人家已是心满意足,何尝有一点报仇雪恨的意思呢?非但不想报仇雪恨,而且瞎了两只眼睛之后,倒反委心任运,无牵无挂,一点事都不放在心上,只有这位自来学徒陈家鼐,却是东探西访,着实费点心思。然而一时之间,急切又查不出甚么证据来,所以叫他背地里着急得甚么似的。俗谚所谓“皇帝,不急,急煞太监”,这就是陈家鼐当日的情形了。

且说那位贾伯爵当时因为叔父来信,说抱病极重,故他决意要往小亚细亚士每拿地方一行,俾与叔父相见诀别,所以商议,欲将婚事提早办理,以便相偕东行。此事瑞福亦已答应,允许照办。故此贾伯爵动身东行的日子亦已选定了。铁家父女各各欢喜,自不必言。这是瑞福失明之后,第一次遇到的喜事,这也无怪其然。这几天之中,贾伯爵几于无一天不来相访,来了之后,就和他父女两个在客厅里相见剧谈。妙儿因嫌相馆里人多繁杂,故渐渐生疏起来,不似往日天天必在这里聚会了。从此连瑞福的踪迹也稀了。外面的朋友,如史太太等一班人,竟绝迹不来了。但是一般技师美术家,却天天往来不绝。这都是瑞福的同业故交,因闻瑞福双目失明,复将远游东方,所以特来探望的。那白爱媛小姐本来和妙儿最亲近,自从相识以后,几于无日不在一处,如今也不过偶然一来罢了。至于白路义,是已经许久绝足不来了。所以妙儿天天不过和他父亲及贾伯爵二人,在客厅里谈谈说说,消磨永昼。如此情形,只害得陈家鼐孤零零的独自一人,守着这个相馆,好不冷淡清静。【眉】冷淡清静,正好想法子。一笑。因此他心里对了那伯爵,格外的怀恨多嫌,不喜欢他。大约他们二人因为没有香火缘分之故。

且说白路义兄妹二人要约了陈家鼐,于礼拜日清闲无事的时候,一同逛博物院去,陈家鼐忽然拜此宠命,心上好不快乐。而且爱媛方说明,这是他自己高兴,先和哥哥说起的,所以心上格外欣喜得甚么似的。谁知事不凑巧,刚要届期,那白路义忽因偶染微恙,不能践约,只得展缓七天,至下礼拜日再去。于是家鼐格外振刷精神,竭尽能力,留心刺探,意思要想尽这六七天里边,把那贾伯爵暧昧情形侦探一个明白。然后于下礼拜日见了爱媛方可把他女友妙儿如何坠入圈套,几遭不测,如何被我侦探隐情,援登彼岸,如此一五一十,在爱媛面前可以大大的夸张一番,以显自己的能干,还可叨爱媛的赞扬。

你道陈家鼐何以平空白地忽然生出这许多妄想来?原来他心上和贾伯爵是不合意的,这不合意的缘故,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自从与白路义相契之后,心上更又加上一个私见,以为像我师妹这种才貌,与白路义那样人品,二人相配为偶,岂不是天生就的一对璧人?却偏偏去许了这位伯爵,心上好不自在。于是因妒生恨,一心要寻他的短处,偏偏那伯爵的举动,在在有可疑之处,所以家鼐格外的留了心。及至拾到一只金镶戒指之后,益发好似拿到了真凭实据一般。正在明查暗访之际,忽然又有提早婚事之议,心上不觉为之大动,于是乎他脑神经中就一层层的幻出了许多理想来了。常言道:“理想者,乃事实之母也。”今陈家鼐的理想如何,侦探如何,暂且按下,停停再表,且将顾兰如唱曲之事先行叙述一番。

且说顾兰如约定要在史太太家里开会唱曲,届期并要邀请铁瑞福父女同去。瑞福早已允下了,且要他徒弟陪了同去。如今曲期将届,自不免有一番热闹。诸君不嫌烦絮,请先把这史太太的来历先行表白几句。

话说这史太太,既然人人都称奉他“太太”一字,自不必说,是曾经嫁过老公的。但是几多年来,人家只见他是个只身妇人,从没有听得人家说起他老公为人如何,何时过世,没有一个知道详细的。有人说史登来生前是做银行生理的;也有人说他是专门做空盘生意,买进卖出,以做输赢,博余利的;还有的竟说他是放债盘剥重利的。【眉】以我看来,三样都怕不免。盖必要做了银行生理,方有胆做空盘及盘剥重利也。众论纷纭,莫衷一是。总而言之,他遗下那一份家私,为数可就不小。但观史太太所居马德利街上一所住宅极华美,极宏敞,一年房租需付四千法郎,其余一切服御享用,都与富家大族相似,如此豪奢,一年至少非有四万法郎进益不办。所以闻得人说,他所受的遗产虽大,然而每年官息所入,未必就够供他那种阔绰举动。

他的交游极广,神通极大,在巴黎地方,竟是把“月下老人”做了他的专门行业,平日专门预闻人家男女婚姻之事,于中取利。他做这一门生意,赚钱又多,名声又好,不论男女,都欢喜他,感激他。【眉】此种生意倒也别致,老公做了银行生意,老婆却做元宝生意。可发一狂笑。然而他经理这种事情,并不是招股份,合公司,挂一块招牌,设一间办事房,然后堂堂正正说明了代人承办一世男女婚媾之事的。也不用甚么伙计,也不必在商部挂号注册。他的办法,不过他那里常常开跳舞会,置酒请客,犹如曹操请关公一般,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召集一班男女,聚在一堂,他就互相介绍,俾成相识。其中不免有怨女旷夫,目成心许的,他就从中做个牵头,两面拉拢,成其美事。结缡之后,彼此感其玉成之劳,自然两边都有酬谢。凡遇富室名媛,妆奁丰厚的,被他知道了,虽生平毫不相识,也要委曲设法,竭力罗致。然后渐渐的运动他嫁人,事成之后,这一笔酬谢,至少也要二八的扣用呢。他这种办法,只要看女相夫,不生歹意,就是贫富悬殊些,也还无甚弊病。好得西国开明较早,结婚自由,苟非男女自相爱悦,他人无从勉强,否则就不堪设想了。然而世路崎岖,人心诈伪,难保无希冀财色,百计以谋再娶的。于是倒行逆施,犯出诸般罪恶,斯世岂无其人?惟史太太此法,行之数年,尚无此等情弊。而且他的主意,亦并不是专门运动上流社会的,他那里大厅之中,一堂聚会的,最多是中富及小康之家的少女,和那些中等社会的少年技师。而且这两种人,大家联合起来,亦较为容易。所以就这两种人中他经手拉拢的,已有十来对,都是画师、琴师、曲师之类,与富室女子成的眷属。大抵富室女子心上属意的人,只要规规矩矩,端端正正,能够自己养活自己,初不计较有多少家产,所以就容易些。史太太赚这笔佣钱,【眉】竟说是佣钱,然则只算贩卖人口。一笑。也不很费力,极稳极当的。

至于贾尔谊初至史太太屋里时,亦不过自称是个平常士人,并没有说起是个贵族。史太太见他仪表不凡,很是器重他,一意要代他作伐一位富室千金,使他享福一世。【眉】史太太亦是以貌取人者。后来就在妙儿面前竭力撺掇,说得千好万好,禁不得贾尔谊又是一个辩才无碍的,几次三番花言巧语,就把一个妙儿的心弄得活了。以后渐渐相稔相悦,就此算许了他。这都是史太太一人之力。不然,妙儿住在家里,没有人常常请他赴会,那里会和这伯爵相遇呢?

说了半天,这唱曲会究竟唱些甚么曲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一路读来,以为一世鬼蜮都是史太太一人牵弄而出者。至此忽将其补叙一番,说得堂堂正正,不过以媒妁为业,似亦寡妇之常,令人疑惑不定。

(趼廛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