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字書生最可憐,儒冠誤 [8] 盡 [9] 恨綿綿。

徒殷冀北空羣想,竟俟長門賣賦錢。

有用居諸抛往日,無窮辛苦歴中年。

悶來倚劍還長嘯,把卷踟蹰欲叩天。

這幾句俚詞,雖不過作者自發牢騷,而與本書却頗有關係。這是什麽緣故呢?因著《野叟曝言》的這位江陰夏先生,是個大理想家。他自以謂奮武揆文,鎔經鋳史,若能照着他所説實行起來,一定可以正學昌明,異端滅絶,國家隆盛,天下又安,君堪比德於唐虞,臣可邁功夫周召。然士諤仔細想起來,是斷斷不能的。夏先生大言炎炎,終不脱書生故見,行諸實事,一定沒甚功效。

有何憑證呢?昔孔子適衛,與冉子論政,冉子問:“旣庶矣,又何加焉?”孔子曰:“富之。”孟子曰:“聖人之治民也,必使粟菽如水火,粟菽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又曰:“民無恆産,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爲已。”管子曰:“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司馬遷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寳絶,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又曰:“人富,而仁義附焉。”你想,孔子乃是個大聖人,孟子乃是個大賢人,管子霸主之良佐,[司]馬遷絶代之文豪,其所發議論,竟出一轍,均以富民爲第一要義。大凡一個人,必使吃飽了飯穿暖了衣,方可責以仁義禮智,孝悌忠信。若餓煞快凍煞快的人,飢寒交迫,性命呼吸的時候,責以周孔之大道,義理之 微,可能夠麽?所以士諤説,夏先生的話是斷斷不能實行的。因《野叟曝言》上只講敎民之道,不談富民之方,把政治的根本先弄差了,那裏還會興呢?(高談雄辨驚四座,小儒聞之定當掩耳駭走。 )

士諤編撰《新野叟曝言》,無非欲糾正前書之謬誤,增廣未盡之意義,而使夏先生舊作成爲完全無缺之政治書也。不然,若前書文章之彪炳,辭華之富麗,學問之淵博,義理之 深,士諤望塵弗及,退避不遑,又何敢續狗尾之貂,添蛇畫 [10] 之足哉?(此亦確論,並 [11] 非謙詞。 )卽 [12] 如開首幾句俚詞,何等憤懣,何等牢騷。若使士諤家有百畝之田,室有千金之蓄,則讀書養氣,早也是個恂恂儒者了,還有這種不合義理的辭句麽?(回應與本書頗有關係句。 )

作意旣明,開講正傳。話説水太君、文素臣除夕夜得着異夢,百聖歡迎,千賢虛左,因素臣攘除佛老,昌明聖學,功在萬世的緣故。醒來互相叙 [13] 述,礽兒口快,説出老太公及父親昨晚也得異夢。水夫人笑問文龍、文施,文龍、文施只得各將夢境述説出來。一家中各講了會子夢話(諧語 )。擺香案,祭拜天地畢,闔家排班向水太君慶賀。左昭右穆,昭是古心一支,穆是素臣一支,昭穆兩支,共計男丁五百一十二,合之女口,共有一千餘人,足足拜了一天。(省筆 )拜賀完畢,舉行家宴,六代同堂,雍雍肅穆,可謂極一時之盛。(吉祥文字 )

然而,剝復否泰循環迭生,治亂興衰與時遞嬗,日中則昃,月盈則虧。(一部《新野叟曝言》盡從這幾句上生發出來,勿視爲老生常談。 )鎭國府自慶賀元旦之後,便接二連三接着非常的大驚報。闔府恐惶,手足無措。(奇文 )那第一個受着影響的,就是吴江 知 文畢。看官你道,這大驚報果係何事?原來自佛老滅絶後,生機大暢,全國皆春。吴江一 更親被素臣之德化, 弄到內無怨女,外無曠夫,人人以多男爲榮,個個以無後爲辱,滋 [14] 乳蕃滋,較之三十年前增多幾踰十倍。而地力有限,所出布帛米粟各種養生的東西,不夠這許多人食用。買的人多,賣的人少,那貨物的價値逐日增漲起來,窮苦的人家實在難於度日。並且家家弦誦,户户詩書,只知道仁義禮樂,古聖先王,開口子曰,閉口詩云。而於盈朒消長之機, 産生財之道,悉 不問。幾個程度稍高的人尚堪自持,説什麽“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肌膚,窮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幾句四書上陳腐話兒。(文素臣政策大行以後,果有此種景象。 )至於中人以下的人,就要比户興嗟,嘆生計之艱窘,愁事畜之無資。騷然不寗,都紛紛地到吴江 衙門來懇求設法。

文畢沒奈何,只得用好言撫慰。然而好言當不得飯食衣裳,衆百姓仍舊不散。文畢道:“你們不肯散,要本 怎樣?”衆百姓道:“小的們志願不奢,只懇老爺設法賞一碗飯吃,賞一件衣穿,就是了。”文畢心下一想:我們府裏也因食指繁多,入不敷出,近來度日十分拮据。太公、父親、諸伯諸叔都想不出一條良策,劉氏母親説只有儉約一法可以權濟目前之急。然而行了後,也不甚有效。我自救不暇,那裏可以轉救他們?然我現做着吴江 地方官,是民之父母,吴江一方百姓便是我的子女,子女有難來懇求我,我那裏可以袖手不救?(確是文家語。 )我只好卽以劉氏母親的話告訴他們,呌 [15] 他們行去罷。開口道:“你們患窮,不要緊,本 敎給你們一個救窮的妙法。”衆百姓不勝歡喜。(故作一跌 )只聽文畢道:(從百姓耳中聽來妙 )“勤能補拙,儉可救貧,你們旣度日艱難,就何妨省儉些呢?除侍奉父母必須甘旨外,自己淸茶淡飯也可以了。若能如此省儉,豈不就可寬裕了麽?昔衛文公復國時,只有三十乘車,文公力行節儉,大布之衣,大帛之冠,行之季年,乃有三百乘。”衆百姓道:“靑天大老爺敎訓的極是,小的們很 [16] 願遵行,就懇求老爺賞給小的們大帛之冠,大布之衣,並一碗淡飯,一盃淸茶。小的們决 [17] 不敢多要,小的們實在窮的穿在肚裏,吃在身上。”文畢道:“此話怎講?”衆百姓道:“不瞞老爺説,小的們穿的衣服都已典在典當裏,典下錢來買飯吃了,豈不是穿在肚裏麽?若肚子裏再餓起來,須在身上幾件衣服上看相呢,豈不是吃在身上麽?”又見一個婦人手裏抱着小孩,背上又背着一個,左手又攙着一個,跪下道:“懇老爺發些錢米,救救小婦人一家性命。”文畢道:“你有丈夫沒有?”婦人道:“小婦人丈夫是個書顚子,終日周公孔聖閙的不得開交,家中有錢沒錢,有飯吃沒飯吃,他都不管。問問他家中沒米怎樣,他回説,沒米沒要緊,學問却一刻不可缺的。古人説:‘朝聞道,夕死可矣。’又説:‘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老爺你想呌小婦人怎樣過去呢?”文畢無奈,只得用緩兵之計道:“你們都且退去,俟本 回到府裏,禀知太師公爺,再作區處。”衆百姓叩頭退去。

文畢立刻回鎭國府,叩見素臣,禀道:“小民因生育蕃多,生計驟然艱窘,都到衙中來懇孫兒設法。孫兒急了,只得回 [18] 求太公。”素臣道:“傻孩子,這些事兒都不會料理,你閒 [19] 日讀的是什麽書?通經貴乎致用,難道不省得麽?”文畢叩頭道:“孫兒也曾想過,但现在的时勢,比了先王时候的时勢,是大不相同了。所以經書上的法子,未免窒礙難行。”素臣喝道:“無知小子,膽敢這等狂妄。你可知先王之道,正如日月經天,江河緯地,固無分乎今古,無別乎華夷,無有難行,無有窒礙者乎?”文畢道:“祖父敎訓的是,孫兒知罪矣。但孫兒還有下 上禀,懇祖父容納。”素臣道:“有話但説不妨。”文畢道:“孫兒想,古時候的人一定沒有現在的衆多,所以先王的仁政是容易行。”素臣道:“此説有何根據?”文畢道:“古時井田之法,助而不征,一夫受田百畝,餘夫二十五畝。若照現在的人數分派起來,那裏夠足。照現在的人數派,現在的田地,不要説人受百畝,卽人受十畝五畝,也沒這許多田來匀派呢。卽如我們吴江四鄉的田,沒有一塊不開懇,沒有一方不種 ,甚至高壤山原都種棉麥,東阡西陌遍 [20] 桑麻,無一隙之餘,一寸之曠,乃本地收 [21] 穫之糧,計人匀派,不夠本地一月之供。而暇逸之人多於耕作者,幾 [22] 有三分之二。這種暇逸的人並非是懶惰,實緣沒事可做,所以窮得沒奈何,尚在研求聖賢學問。孫兒説古時候人沒有現在衆多,就是這個憑証。現在人浮於事,處處有人滿之患。聖經賢傅只有愛民之法,沒有救庶之方。孫兒實在爲難的很, 祖父訓示。”

素臣躊躇了會子,也想不出什麽新奇巧妙的法兒可以補救此弊。(若素臣想得出法兒,士諤先生可以擱筆不著《新野叟曝言》了。 )呌文畢站了起來,自己慢慢地踱進來到田氏房中。恰好璇姑、湘靈、紅豆、素娥、天淵俱在。見素臣進來,滿堂都站了起來。素娥道:“老爺若有不豫色然,果 [23] 爲何事?”素臣道:“我向以爲佛老滅絶,聖學昌明後,中國便可晏然無事。我們只要持盈保泰,便能安富尊榮。那曉得滋生快速,不知不覺人口之多,幾至塞滿大地。過此以往,全國將有不能容足之憂。現在已竟人數大浮於物數,謀生之難,十倍從前。畢孫被本地百姓逼得沒法,求示於我,我亦無術應付,奈何?”璇姑道:“萬類生生,各用幾何級數,使滅亡之數不遠過於所存,則瞬息之間地球乃無隙地。人類滋乳較之他種動物爲遲,然使衣食豐足,則二十五年其數自倍。拿幾何級數乘起來,不到一千年,而一男一女所生當遍大陸矣。况此刻風俗盛行早婚及娶妾之制乎?人口增多自然愈加迅速。卽如我家婆婆年纔百歲,而我家人口男女合計已及一千餘人。准 [24] 旣往以測將來,再越百年,我們一家之人將達六十萬也。合之親戚故舊的子孫,已足佔江蘇一省而有餘。若然,則芸芸衆民將何所居也?”田氏、紅豆、湘靈都不肯信,齊道:“那裏會有這許多人?”璇姑道:“公公合婆婆不是只兩個人麽?婚配到今,不及百年,已化了一千多人。約之,則一化五十,以八十年爲限,一百年不是要化到六十萬麽?並且現下僧道滅絶,僧與尼、道士與道姑都配合了夫妻,這數萬對夫妻化生出來,又要增添幾許人呢?循此不變,則區區中國如何住得下?不要説是人,就以畜類論。畜類中生子最稀者,莫如象,象凡三十年始生子一次,象之壽約計百年,牝牡一雙,中間經數,各生六子,這樣算得起來,到七百四十多年後,共有現象若干?説出來你們也不相信,確確實實有到一千九百萬呢。”衆人聽了俱各駭然。忽丫頭報説礽男爺來。

欲知礽兒進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