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胜没有猜错,这种苗头很快显露出来。两天后,练兵的成绩停滞了,连队里流传着风言风语,有些连的干部沉不住气,有事没事往团部跑,打听今后的动向。

这天,丁力胜抽空来到二连,连部里静悄悄的,指导员林速伏在桌子上写东西。

“你一个人在家?写什么?”

林速一见师长,赶紧起身回答:“晚上开支委会,我起草个发言提纲。”

丁力胜见桌上放着一叠纸片,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看了看,原来是份要求当尖刀班的请战书,拿起第二张,内容差不多。一看日期,都是昨天写的。

“怎么,想打仗?”

“同志们见部队整编,猜到要有新任务,就自动写起来啦。”林速解释说,“前几次行动都很突然,战士们连表示决心的机会也捞不到。”

“你们的看法呢?”

“连长认为目前应该好好练兵,我也同意。”

“你们的看法都一致?”

林速沉默了一忽说:“副连长不同意。”

“胡安平不同意?”师长对连以上干部都能立时叫出名字。

“他还提出用全连名义向营团首长请战。”

“喔嚯!劲头倒不小。”

“我跟连长觉得不是时候,把他的提议顶回去了。班和个人的请战书全部压下来,没往上转。今晚上支委会主要讨论这个问题,要大家安心练兵。”

丁力胜微微点点头,在桌子另一头坐下来,问起连上的生活情形。

林速准确地回答着问题。提到蚊帐的时候,他说:“每人都挂上了蚊帐。战士们开头挺满意,这两天有点不满意。”

“这为什么,嫌闷?”

“嫌沉。怕行军增加重量。”

“还是为的这个呀!做过解释工作没有?一定要跟同志们说清楚:在南方,蚊帐和雨伞是两件随身宝。不打摆子,比什么都强。”

副连长胡安平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挨到师长身边说:“咱们要行动啦?什么时候出发?”

“唔,坐下坐下!”丁力胜说,“坐下谈。”

胡安平在桌子横头坐下,见师长的脸色严肃,有点摸不着底,便向指导员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问:师长干什么来了?可指导员仿佛没有看到,瞧他的神情也很严肃,好像师长刚跟他谈到重要问题。敢情真的要行动啦?

“这两天练兵成绩怎么样?”丁力胜问。

“不错。”胡安平说。

林速同时说:“不大妙!”

“不大妙?为什么不大妙?”

“心有点散。”

听指导员这么一说,胡安平低下头。心有点散,可不,自己就是这样。

丁力胜一转脸问:“是吗?”

胡安平缩了缩鼻管,没有回答。

“咱们要行动啦?什么时候出发?”丁力胜模仿着胡安平的口气说,随即提高声音,“胡副连长,你要忘记这一点!集中精力练好兵,比知道什么时候出发强得多。”

胡安平嗯了一声,开始认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大对头,刚进门来时的兴奋全部消失,感到浑身不安,静待师长的批评。他知道师长批评起来是不饶人的。

丁力胜并没有再批评,用缓和的口气问:“胡副连长,战士们是不是都感到就要出发?”

“老战士们都这么想、这么希望。走了几千里路,还没有打上一仗,心里头有气。”

丁力胜沉思起来。

胡安平见师长好久没说话,站起身来说:“我回去参加演习。”

丁力胜一抬手说:“稍等一会。”

胡安平不安地瞅了一眼指导员,正好碰上指导员同情的眼光。

“他们是怎么想的?”丁力胜拍了拍突出的额头,“光想出口气?”

“据我看,光想出口气的人不是没有。”林速说。

“你看呢?”丁力胜转问胡安平。

“我看差不多。我自己多少也有一点。”胡安平坦率地承认说。

“有口气是好的。练好本领,不怕出不了气。这气嘛,还得是革命志气,不是个人意气。”丁力胜站起来说,“走!胡副连长,我跟你一路走。”

两个人走到村外,走到二连的演习地点。有一个班正在通过稻田,别的战士们围在田边观看。稻田里泥水挺深,十来个人一脚高,一脚低,困难地拔着双腿。有一个摔了一跤,爬起来就走。李腾蛟独自站在一条田埂上,注视着演习班的动作。

丁力胜嘱咐胡安平说:“你们尽管照旧演习,不要管我。”

胡安平踏上田埂,走到李腾蛟身边,说了几句话。李腾蛟点点头,依旧专心一志地指挥演习。

丁力胜插到战士丛中,插到第一班的行列里,观望了一会,指了指快要到达终点的演习班,问身边的王海说:“你们的动作比他们怎么样?”

王海私心里认为本班的动作比较利落,可他不愿意直说,只说了个“差不多”。

演习班到达了终点。丁力胜眉头一皱说:“拖泥带水的,火候不够。王班长,你们班通过稻田的速度,能不能赶上敌人?”

这个问题使王海感到为难,沉吟着没有回答。他对没有把握的事从来不随便答应。

夏午阳在一旁抢着说:“能赶上敌人!我们班的速度比整训开始时快得多。”

“哦,快得多?快多少?”

夏午阳答不上来。

王海瞪了夏午阳一眼,怪他随便插嘴。

陈金川不急不慢地插上来说:“这几天没有什么进步。我们的手痒了,腿松了劲。”

眼看那个演习班往回转,王海喊了声:“快轮到我们啦,准备!”

李腾蛟和胡安平一先一后顺着窄窄的田埂跑过来。胡安平一脚踹空,落进稻田,干脆在泥水里奔跑。山背后浮起一朵乌云,追在他们的身后。

李腾蛟跑到师长跟前,要师长提提意见。

“我没有话说,倒想参加参加演习。”丁力胜向一班战士环看了一转说:“待会跟你们比赛一下。”

好几个战士,包括夏午阳在内,认为师长跟他们开玩笑,开心地咧开了嘴。

丁力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紧了紧皮带,弯下腰,系紧胶鞋的带子。

李腾蛟不好正面阻止师长,转弯抹角地说:“师长,稻田里水深。”

胡安平一把扯住师长的胳膊,直通通地说:“师长,别下去。”

“这又不是黄河长江。”丁力胜转向王海又说:“咱们把话说在头前,谁也不许让谁。”

这话说中了王海的心窝,他确实有让一让师长的意思。

兴奋的一班战士都准备妥当,丁力胜跟着他们走到出发地点,向李腾蛟说:“下命令吧!”

跟着口令声,丁力胜跨进稻田,小腿肚立刻埋进水里。他微微弓着腰,拔着湿淋淋的两脚,向前跋去。王海班紧跟在后,踩得脚底下的泥水扑通扑通直响。李腾蛟走上田埂,快步跟上去,一眼不眨地望着师长。

丁力胜的脚步挺快,过田埂时动作特别利索。只见他弯腰一使劲,一脚踩上田埂,前脚刚着地,后脚一提,跨进另一片稻田。身后的王海使出全身力量,怎么样也赶不上。

丁力胜到了目的地,转过身,等待一班战士。

夏午阳一踩上田头,不大服气地说:“师长,咱们再来一次。”

“好嘛。”丁力胜简短地回答。

李腾蛟三脚两步跑过来,见师长的绑腿布打得透湿,大腿和衣襟上沾满点点泥浆,心痛地劝阻说:“走田埂回去吧。”

“不是去打冲锋,怕什么。我正想多活动活动腿脚,水田里挺凉爽。”

于是,丁力胜又跟一班战士们打稻田里转回来。

王海下定决心,这回说什么不能落在师长后面。开头他确实抢在前面,等到过田埂的时节,师长赶过了他。王海眼见师长的腿刚插下就拔起来,步子均匀,心一急,双腿不大听使唤了,紧撵了一阵没有撵上。

丁力胜一回到出发地点,站在田头上观看的战士们一齐欢呼起来。

王海的心头热乎乎的,感到又惭愧,又钦佩。他走上前,拈掉师长背上的一小块泥浆。

李腾蛟也从泥水里跋过来,刚离稻田就说:“师长,休息一下。”

王海急忙卸下背包,拍了拍,放到师长身后。

丁力胜没有坐下,向四围转动着头部,大声地说:“同志们,我看心散不得,劲松不得。不忙去想打仗,先抓紧时间学好本领。学到爬山过稻田快过敌人,打胜仗就有了一半把握。”

本来兴高采烈的战士们,听到师长这些话,收敛起笑容。可不是,一班是全连的拔尖班,还赛不过师长,难道自己的本领学到家了?

“同志们,好好练吧,希望下次看到你们的好成绩。”丁力胜说罢,拖着一双泥脚走了。

夏午阳使劲拍了拍大腿说:“真不争气!”

“别怪腿,得怪脑袋。”李腾蛟放大声音说,“各班先开几分钟会议,检查检查思想,看这几天练兵专心不专心。”

“一班都坐下!”王海跟着说,他准备带头检查一下自己。

沈光禄坐下了,眼光追踪着师长的远去的背影。师长一来,他的眼光就不曾离开过他,心里一直翻腾着各种复杂的感情。

乌云不断地从山背后吐出来,扩展地盘。随后,密密的雨脚也从山背后推延过来,罩住了山顶,遮掩了山腰上的树木,远处的稻浪上腾起一股蒙蒙雾气,暂时还听不见雨声。各班的战士们先后站起,跨进稻田,奔向朦朦胧胧的雨网。瞧那坚定的步态,即使天上下刀子,也挡不住他们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