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插进了敌人的统治区,插到衡阳通祁阳的公路上。

公路的路面高低不平,中间划出几条深深的车辙,留着汽车轮胎的印痕,可见敌人近来军运频繁。一排电线杆站在路边,发出单调的喤喤声响。停在电线上的几只乌鸦,一见黑压压的队伍,惊惶地飞起来,使劲扑动翅膀,呱呱地叫着飞远了。

师部侦察参谋在电线上接上电话线,清楚地听见敌人打电话的声音。丁力胜过去听了一忽,只听见一个声音连训带骂,另一个声音连声称是,不是谈什么要紧事儿,便把耳机还给侦察参谋,察看越过公路的队伍。

战士们头扎防空圈,背包上插着树枝,整齐地涌过身边,猛一看像是树林子搬家。绿叶下面的脸蛋红通通的,乌眼珠子一闪一闪。每个人迈着大步,劲头十足。要是有谁喊声:“一二——唱!”他们立刻会敞开嗓门齐声欢唱。

随后出现了炮兵,长串的驮马和炮身上,跟走在旁边的炮手们一样,也披上了防空伪装。炮手们背的东西不比步兵轻,有的腰挂手榴弹,有的身背大枪,却一个个走得泼风似的。毛色光泽的牲口颠着屁股,昂起头,一匹紧跟一匹,走得挺欢。丁力胜身边的火龙一见同伴,不时欢叫长嘶,不安分地踏动蹄子。

望着精神饱满的队伍,丁力胜不禁转头对任大忠说:“糟啦。”

任大忠疑惑不解地瞟了师长一眼,一边使劲拉紧缰绳,不让火龙接近它的同伴。

“咱们的牲口卖不出去啰!”丁力胜说罢微微一笑。

确实,经过休整,战士们恢复了体力,威胁部队的疟疾和痢疾先后绝迹,行军的时候,再没有一个人减员或是掉队。

火龙好像等得不耐烦了,转头长嘶了一声,丁力胜从任大忠手里接过缰绳,翻身跨上马鞍。火龙立刻掀起蹄子,冲向一匹驮着炮弹箱的牲口。

炮兵营长吴山走上公路,他披着一件风衣,下摆飘展开来。

丁力胜勒住马,招呼他说:“你们走得挺带劲哪!”

吴山走近师长,咧开厚嘴唇说:“新中国成立,又要去打敌人。双喜临门,哪能不带劲。”

“老走这种大道,一天走一百里不算多!”一个炮手愉快地插嘴说。

“这忽儿能打上敌人就更美啦!”吴山冲口说出自己的心情。

一听到营长的话,好几个炮手抬起头,用期望的眼光望着师长。好像这忽儿能不能打上敌人,决定权全操在师长一个人手上。

丁力胜放松缰绳,让火龙慢慢地走着,做着手势说:“咱们好比孙悟空,要钻到牛魔王的肚子里去,来个中心开花,把它的五脏六腑翻个过儿!现在刚刚进了它的嘴巴,连喉咙管还没钻进去呢,急什么!”

这段话把炮手们逗乐了,有几个粗声粗气地发笑,有一个拍了拍马背,喊了声:“快钻!”

丁力胜在欢笑声中说:“嘴巴子里还宽敞,往肠子里钻可不容易,需要一股后劲。”他知道越往前走,道路越不好走。

吴山收起笑容说:“步兵钻得过去的地方,我们炮兵照样钻得过去。”

“先别说大话。”

“这有根据。”吴山认真地说,“炮和炮弹一减少,炮兵也成了一匹快马。”

炮手们像要在师长面前显显本领,证实自己营长的话,拍打着牲口往前冲去,把师长和营长落在后面。

后面的炮手们拍打着牲口紧紧跟上,擦过师长的身边。尘土飞扬,马蹄子铿锵作响。

“不要光埋头赶路,还要随时准备战斗!”

“是!”吴山立正回答。

待师长走过去以后,吴山拉住任大忠,低声地问:“师首长这两天的饭量怎么样?”

“甭提啦!老不按时。真没办法!”任大忠压低声音回答。

“吃辣子不吃?”

“怎么不吃。”

“让他少吃点。吃多了上火。我看他的眼睛有点红。你只说买不到。”

“在湖南买不到辣子?他又不是三岁孩子。”任大忠说。

“他睡得好不好?”

“没有准儿。”

“想法子叫他多休息。这种时候,你的任务可不轻哪!”

“你有什么秘诀没有?”

“反正你老盯着他说:‘首长歇歇吧!’‘首长睡吧!’准保有效。必要的时候可以盼救兵。”

“谁?”任大忠兴奋起来。

“政委呗。”

任大忠䀹了䀹眼睛,佩服地望了吴山一眼,好像说:“你倒有办法。”迨一见师长已经离远,赶紧追赶上去。

这天行军相当顺利,傍晚时分,师直属队在一个村子里宿营。村里静悄悄的,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居民,也看不见鸡鸭猪狗。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只有瓦缝里的狗尾草在屋顶上微微摆动。

丁力胜在师部里晃了晃,屁股没沾凳子,走向电台。出门一拐弯,瞥见灰色的围墙上有两条反动派留下的大标语。左边一条是“钢军秋毫无犯!”右边一条是“钢军必灭共军!”几个宣传队员正好在墙边放下石灰桶。他的眼里冒火,气冲冲地指着右边的标语说:“先刷这一条!马上刷掉!”

丁力胜在电台上逗留了一会,向野战军总部报告了部队情况;收到了一团发来的电报,知道他们的行军也很顺利,半路上捎带收拾了敌人一个排。等他回到那堵围墙跟前,引起他切齿痛恨的那条标语已经失踪,代替的是“解放军必灭白匪军!”两个宣传队员拿着刷子,正在涂抹另一条标语。

孙永年背着一大捆饲草迎面走来,一见师长,停住脚步说:“这儿的草料真困难!”

“哪儿弄来的?”

“走了好几家,才弄到这么一些。敌人住了几天,把人吃的、马吃的东西,差不多都搜罗光啦。这班瘟神!”

丁力胜注意地听着,眉毛中间起了两条竖纹。

孙永年揩了把汗又说:“老乡们把我们错当了白匪军,青年男女全躲出去啦,留下的尽是老头子、小娃娃。听说那股敌人开走不到两天,咱们能不能追上它?”

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孙永年尖起耳朵一听,摇了摇头,拔步就走,一边喃喃地说:“火龙又叫唤了,总是那么心急。”

丁力胜走近师部,见门里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政委,另一个,一看夹在肋下的皮包,就知道是后勤部长。不过那个皮包瘪多了,看来在出发以前,经过了一次“轻装”。

两个人脸容严肃,精神贯注,谁也没有注意到师长。韦清泉用命令的口气说:“马上派征粮组到没有住过敌人的地方去!一定要找到粮食!宣传队员也归你指挥。”

后勤部长答应了一声,迈着疾步,擦过师长,匆匆忙忙地走了。丁力胜闻到一股汗酸味,大概后勤部长没来得及洗一把脸。

丁力胜走近政委说:“粮食的情况不妙?”

“是啊,比预先估计的坏。”韦清泉一边进屋,一边说,“住在这里的白匪军一个营,抢光了粮食,杀光了猪鸡,连狗也没留下一只。临走还拉走了十九个壮丁。”

“是敌人第七军!”丁力胜说,同时想起那两条可恶的标语,“哼,秋毫无犯?要是能把房子扛起走,他们准会一起扛走。”

韦清泉沉思地说:“敌人才走两天,随时会掉过头来对付我们。”

“来了就好!”丁力胜往椅子上一坐,那张竹椅子吱扭响了一下,“我倒要看看钢军的样子。”

韦清泉隔着桌子,在丁力胜对面坐下,捶了捶大腿说:“我的腿又作怪了,怕要变天。”

丁力胜往窗外一望,暮色朦胧,一座瓦屋顶挡住了视线,望不见天空。

任大忠悄悄地走进来,点上一支蜡烛,打开堆在两张木板床上的马袋子,铺好被盖,挂上帐子,又悄悄地退出去,端来了饭菜,菜里果然没有辣椒。不过这忽儿师首长已经离开桌子,站在墙边。师长一手拿着蜡烛,一手在地图上指划,低声地跟政委谈着什么。任大忠等待了一会,等到话声一断,插进去说:“首长,饭凉啦。”他没有听到回答。

每逢政委的伤口一痛,准要刮风下雨。可是明天的道路难走多了,越深进,遭遇敌人的可能性越大。为了应付未来的情况和困难,需要做出一定的方案,因此,两个人在地图跟前谈了很久。天全黑了,任大忠不得不第二次提醒他们。这回,他认为应该攻破弱点,不笼统地称呼“首长”,单独招呼“政委”了。

韦清泉果然转过身,向桌边走来。他没有坐下,捞起电话机子。

“要后勤部!喂!征粮组派出去了没有?”

在韦清泉的心目中,粮食成了目前最迫切的问题。他原以为到了敌占区,这方面情况会比进入敌人刚撤退的地区好,可以就地取粮。没想到第一天就碰到了困难,以后的情况也可想而知了。每个战士的干粮袋里只带了三天粮食,光靠这个显然不够。他在耳机里听到后勤部长的肯定答复,才稍稍安心。

放下耳机,韦清泉又一次违反任大忠的愿望,向师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