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师指挥所里举行了师的党委会。到会的人没有一个例外,脸上都是黑黝黝,亮光光的,能刮下一层油来;嘴唇肿胀干裂,起了白花花。用不着照镜子,人们从别人的脸上看得出自己的模样。叶逢春的模样更突出,他的人中烧红了,不时缩着鼻管。

房间里坐了十来个人,差不多转不开身。党委书记韦清泉坐在桌子上方,背靠窗子,脸对房门。党委副书记丁力胜坐在桌子横头,没有戴帽子,额头显得格外突出。桌子斜对角点着两支蜡烛,烛光微微跳动,照亮他俩的脸颊,在颧骨下面的凹处涂上阴影。

韦清泉宣布开会后,先由丁力胜谈了谈部队的处境。他指出目前发现了敌人三个师的番号:第七军的两个师和四十八军的一个师。吸引敌人,拖住敌人的计划已经初步实现。一团的下落至今不明,傍黑时已派侦察参谋去联系。

韦清泉接着说:“我们必须再接再厉,继续拖住敌人!怎样坚持下去,就是今天要讨论的中心问题。”

坐在师长床上的叶逢春转动了一下身子,开始发言。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讲几句吸一下鼻管:“我们全团的情绪很高,越打越有信心。原先对坚守不感兴趣的人,也打出了兴趣。自己伤亡小,敌人伤亡大,划算!二连的战士们说:‘再不痛快地打一次,以后想打白崇禧,机会也不多。’……”

坐在对面政委床上的二团长插进来说:“我们团的战士原来爱说:‘拉网捉狐狸,捉来好剥皮。’不知道哪个给加了两句,今天流传开了:‘打尽第七军,气死白崇禧!’……”

二团长爱在开会的时候抢话。当别人说到一个问题,启发了他,忍不住马上说出自己要说的话。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别人的意见说完了,他的意见也说了一大半。

叶逢春习惯了这一点,接着自己的意思说下去:“据我看,战斗上问题不大,倒是物质保证上困难太多。插进来以后,差不多每天只吃一顿饭,这两天更糟糕,干柴不够,捡湿柴烧,饭烧不熟,吃夹生饭。有的连队出现了病号,拉肚子……”

“我们团也出现了一些病号。”二团长又插进来说,“他们照样挺着。挺一半天还行,挺久了难啊!”

叶逢春掏出一块发黑的手绢,擦了擦鼻子又说:“气候是个原因。山头上冷,被子太薄,有的人半夜里冻醒了,睡不好,妨碍白天修工事;有的人受了凉……”

“半夜放哨的冻得够呛,”二团长第三次插进来,“有件毛衣就好了。”

“老曹,”叶逢春对身边的后勤部长轻声地说,“你的仓库钥匙别攥得那么紧啊!”

师后勤部长没有搭理叶逢春,皱紧眉毛,不停手地在本子上记着,肩膀微微耸起,好像上面压着什么东西,需要用劲才能顶住。他的嘴里叼根纸烟,一直顾不上拿开它,眼看快要烧着嘴唇皮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集中到最迫切的物质保证上,两个团政委的发言里对这点同样特别强调。

等到问题都摊出来了,后勤部长带着痛苦的心情开始发言。他心疼那些日夜苦战的指战员,恨不得平地长出一万套毛衣、几万斤粮食、几十万斤干柴,可是处在目前情况下,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话只有一个内容:困难是事实,除了各单位自己设法解决,没有别的办法。最后他双手一摊说:“后勤部手里,不用说一件毛衣,连一双袜子也没有。”

韦清泉始终把胳膊肘支在桌上,叉着手指头,静听每个人的发言。待后勤部长一讲完,他转向身广体胖的二团长说:“你们团今天不是都吃上了两顿饭?你说说,你们怎么搞的?”

“就是电话里说过的那些办法。”

“再说一遍怕什么。”韦清泉催促说。

“我们是这么做的:战斗部队一天吃一顿干饭,一顿稀饭;机关人员一天吃两顿稀饭。我们算过这笔账,两顿稀饭等于一顿干饭的米。”

“这很好啊!”韦清泉赞扬地说,“吃起稀饭来蛮痛快,没有菜也不要紧。”

“只要有饭吃,管它菜不菜。”二团长说,“要吃菜,收光全村的菜不够一顿吃。”

韦清泉转向叶逢春说:“你们可以学一学二团,吃两顿总比一顿强。”

叶逢春思索了一下,头一摇说:“这么吃也吃不了两天。机关人员到底是少数。”

“战斗部队吃两顿稀饭也行吧?”韦清泉征询地说,“一打仗就上火,多吃顿稀饭还能清火。肚子可能不大满意,嘴巴子可舒服。”

“战斗人员吃两顿稀饭没问题。我们炮兵营完全做得到。”

吴山还是第一次开口,他一直缩在门角落里,好像怕让别人看到。

韦清泉追着问:“你们这些大高个儿能行吗?”

“行!光听枪声,气也受饱了。喝稀饭还有一条好处,畅心舒气。”

丁力胜严厉地喊了声:“吴山同志!”

吴山的声调平静下来:“我们确实做得到,勒一勒裤带就过去了。依我看,只要保证消灭敌人,不吃饭也可以。”

韦清泉的眼光四处一扫说:“那些大高个儿平时一顿能吃十个馒头。他们做得到,步兵大概更做得到,是不是?”

几个团的干部同时笑起来,叶逢春应声说了个“是啊!”

后勤部长舒展开眉毛,脸上出现了笑意,感激地望了望政委,转脸对叶逢春说:“我个人还可以节约。这两天愁得水米不沾口了。”

“这又何必。”叶逢春倒过来安慰他说,“再急再忙,饭总归要吃。”

“柴火总比粮食容易解决,动员些人去捡,放在灶前烤。”韦清泉说,转向二团长:“你们是不是这样解决的?”

二团长点了点头。

“吃生饭一定要避免。”韦清泉的语气十分肯定,“有病的不要让他们硬撑,要休息,要治。”

“做到后一点可不容易。”叶逢春说罢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干部们应该好好检查督促啊!”韦清泉说时盯着叶逢春。

叶逢春赶紧拿开鼻子上的手绢,声明说:“我没有感冒。我的嗓子是喊哑的。”

话题转到军事问题上,叶逢春又打了第一炮。他扯得很宽,谈到敌人进攻的特点有点前紧后松,谈到前面的火力配备要加强,最后谈到修筑工事,他不无得意地说:“我们团是人休息,镐锹不休息。再坚持几天,山头都要挖穿啦。”这期间,二团长免不得又插了几次话。

叶逢春忽觉肩膀上沉重得很,转头一看,后勤部长靠在他身上睡着了,手里依然拿着本子。叶逢春昨夜没有睡觉,他知道打瞌睡是有传染性的,生怕自己受传染,使劲推了后勤部长一把。

后勤部长睁开眼睛,揉了揉眼皮,坐正身子听人们发言。这种姿势没有维持多久,不知不觉地又合上眼睛,倒在叶逢春身上。

机要员送进一份电报,丁力胜和韦清泉看了一遍,韦清泉立刻宣布说:“野战军总部来电报啦!”

会场骚动起来。叶逢春捅了后勤部长一下,后勤部长睁开眼睛茫然四顾。

“你听!”叶逢春向桌子上方抬了抬下巴。

韦清泉正在逐字逐句地宣读电报:

你师对此次战局所负的责任甚大,望坚决大胆作战。我大军能压迫敌人,故不要过分顾虑后方。

叶逢春起身走到政委身边,接过电报来看。这份由野战军首长署名的电报,语短心长,有鼓励,有期望,也有安慰,看得出野战军首长非常了解他们的处境,叶逢春的心里流过一股暖流。

“给我看看。”二团长隔着桌子伸过手,一把拿走电报。

吴山像颗出膛的炮弹,离开门角落,一闪闪到二团长身边。

叶逢春激动地提议说:“咱们以师党委的名义,给野战军首长发个电报,说我们决心克服一切困难,坚决完成党和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

“对对!”二团长接口说,“说我们一定牢牢拖住敌人的辫子。”

这份电报已经落在吴山的手里,他挥着电报纸说:“我举双手赞成。”

叶逢春一弯腰,从政委面前拿过一叠信纸,拔出钢笔,两只胳膊沾着桌子边,开始起草电文。

通过这几个党委委员的反应,丁力胜看出他们的决心,他们对上级的爱戴和信任。一看到电报,他自己内心里就震荡起同样的感应,觉得信心倍增,因此对这一建议立刻引起了共鸣。他用放光的眼睛望了望政委,见韦清泉抿紧嘴唇,轻抚着鬓发。每逢政委不同意别人的意见,总会出现这种习惯性的动作。这给了他一个启发,他平静下自己,细细考虑了一会,突然坚决地说:“不要写了。叶逢春同志!”

叶逢春吃惊地抬起头来。

韦清泉从鬓边收回手,环视了一下,朗声地说:“上级相信我们能完成任务,才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用不着三番四次表示决心。首长们的时间宝贵,要是每个师发一通这种电报,会浪费他们多少时间。再说,我们师的责任真的就比别的师重大,值得再表示一下决心?我看不见得。他们这忽儿恐怕正在翻山越岭,摸黑赶路哪。”

叶逢春的胳膊肘离开桌子,顺带把那快写完的电稿纸捏成一团。

“党委书记说得对!”丁力胜热情满腔地说,“据我看,时间对野战军首长重要,对我们也重要。现在是大半边天亮,小半边天黑,反动派统治下的人民时刻都在盼望解放军,掐算每一分钟的时间。我们这些负责干部应该冷静谦虚,集中精力,想法打赢这个仗。打好了,不要很久,南方的天空就要明朗,河流变清,树木变绿,人民全能过平安的日子。打不好,南方的人民还要多受一个时期的痛苦。电报要发,不是表示决心,是报告执行的情况,报告我们的胜利消息。”

韦清泉听得出师长的每句话都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忍不住提高声音说:“我同意党委副书记的说法,我们要明白这次行动跟未来的关系。我们在争取战争的胜利,也在创造新的生活。让我们用行动来回答野战军首长的期望。”

后勤部长的瞌睡早给赶跑。他有些思想,常常朦朦胧胧,不能明确地表达出来。往往经师首长一说,他才明确了自己的思想。这一次也是这样,两位党委书记说出来的正是自己的想法。他感到兴奋,不住点头。

人们的话题重新集中到军事问题上,冷静地交换意见,提供办法。吴山也忘掉了自己,消除了因为没有参加战斗而引起的不快,热烈地卷进讨论的旋涡。烟气弥漫了一屋。等到新接上的蜡烛点去了一半,讨论才告结束。

韦清泉作罢简要的总结,拖了一条尾巴:“在这种时候,我们每个党委委员是要更辛苦些,可千万不能累倒。累倒了,党同样不允许。现在我离开党委书记的地位,以师政委的名义下个命令:你们回去后都要抽时间睡上一觉,哪怕打个盹儿也好。当然,对师长,我只有建议的权利。”

“我接受你的建议。”丁力胜接口说,“同时在这条命令下面签上我的名字。”

叶逢春推了推后勤部长说:“你闯下祸了。”

韦清泉和丁力胜把党委委员们送到门外,人们三三两两地分手了。叶逢春和二团长握别的时候,互相注视着对方,无论在眼神上或是握力上,双方都明白这紧紧地一握包含着鼓励和竞赛的意味。星星闪着寒光,风吹来尖峭逼人。黑夜快要过完,新的考验正在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