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微弱的星光,队伍在大山上蠕动。每个人的胳膊上缚条白毛巾,好让后面的人跟上。道路高低不平,白毛巾时起时落。周围的景色变化不大,除了半人来高的草丛,就是疏密不等的树林。每逢通过古木参天的森林,气候简直冷了一个季节。被工兵砍掉的树枝杈不甘心死亡,有时还会钩住某一个人的衣服,继续起它的挡路作用。

丁力胜和三团长叶逢春紧跟前卫营,听着背后的马蹄声,谁都没有说话。师长要说的话出发前说过了:用最快速度前进!三团长很怕说话,脸色跟黑夜一样阴沉,因为部队走得不快。

战士们的心情相差不多,师长前面的夏午阳咕哝开了:“这算行军?简直是游山逛景。”

陈金川回过头说:“小心!石头!”

夏午阳大跨一步,跳过一块半伸出地面的石头,继续自言自语,声音很响,好像故意要让师长听到:“多冤!想游山逛景也不成。黑咕隆咚的,啥都看不清。”

丁力胜跳过石头,打开电筒,照了照手表,转头对叶逢春说:“不能走快一点?”

叶逢春本知道师长不会说出别的话来,不过队伍走快走慢,处在目前情况中,主要由道路的好坏和开道的工兵来决定。他犹豫了一忽,简短地发出一声命令。

“往前传:走快一点!”夏午阳快乐地嚷。

“尽量走快一点!”叶逢春纠正他说。

“尽量走快一点!”

命令一直往前传下去,过了好久,速度总算加快了一点。速度就是胜利!即使只加快了一点点,丁力胜也感到满意。

队伍上了一层山,又上一层山。等到丁力胜爬上一道斜坡,后面却传来了:“走慢一点!炮兵掉队啦!”

这两句话传到叶逢春那里停止了,他忧郁地望了望师长。丁力胜早听见了,皱起眉头,照了照手表。分针跟行军速度相反,跑得特别快。时间在飞快地消逝,速度却远不合自己的预想。电筒光一灭,浓重的黑暗立刻包围了他,渗进他的心头。他估计后卫部队已经远离开敌人,举起胳膊往下一劈,断然地喊:“往后传,往前传:点起火把赶路!”

不一会,前前后后,先后燃起了点点火光,黑黝黝的山岭慢慢发亮,黑森森的树林化为一株株或绿或紫的树木,深草丛索索发响,隐伏在附近的野兽纷纷惊起,逃进黑暗的深处。

一只黄褐色的小兽穿过夏午阳脚边,惊惶地隐入密林。夏午阳劈手夺过陈金川刚燃着的一支火把,欢呼大嚷:“快走!掏狐狸窝去!”

“别太高兴了,当心摔进沟去!”陈金川说。

“有这个还能摔下去?”夏午阳举了举火把。

“给我!”陈金川一伸手说。

夏午阳的胳膊往回一缩,火把发出哔剥的爆响。

任大忠身后的枣红马吃了一惊,站住四蹄。

“给你照路还不高兴?快走!”任大忠抚慰地说。

火把逐渐增多,点点星星的火光连成一串,成了一条无穷无尽长的火龙,映红树林,映红天空,整个山岭好像燃烧起来。有人拉长嗓子叫唤:“啊——”有人高喊:“快走!”有人欢唱高歌,欢乐的声音激荡回旋,跟火光扭在一起。树林里的宿鸟惊醒了,扑棱着翅膀,发出惊恐的鸣叫。黑暗害怕了,悄悄退走。

脚底下的道路显露出来,每一个凹处、每一块石头、每一条裂缝都逃不过战士们的眼睛,人们加快了脚步。

叶逢春的脸色随着开朗,心里亮堂堂的,好像也燃着一支火把。他挨紧师长,很想谈一谈话,倾吐一下心里的欢快。可师长仍旧凝望前方,专心一致地赶路。他忍不住想谈话的渴望,冲着夏午阳说:“小夏!现在可以游山逛景啦!”

“啊呀团长!”夏午阳一转脸说,“游山逛景可不是时候。”

“那你刚才嚷什么?”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夏午阳一本正经地回答,“情况变啦。”

旧的火把烧完,新的火把燃起,人们的脚步越走越快,走过一段段起伏不平的山径,抛落一座座奇形怪状的树林,追赶着前面的人。前面猛地传来一阵欢叫:“下山啰!下山啰!”

喊声春雷般地滚过来,滚过去,缭绕在山岭上空。那条长龙的全身欢腾起来,龙头猛一下往下扎去。

前面的火把散乱了,有什么人打头滑下乱草丛生的山坡,飞上来隐隐的喊声:“滑吧,软溜溜的。”后面的人跟着往下滑,喊叫声此起彼落。陈金川刚滑下去,夏午阳立刻往坡边一坐。

“当心衣服。”叶逢春叮咛说。

“衣服破了再补,仗错过了可补不上。”夏午阳一手擎着火把,唰溜溜地滑下去,不一会就传来他的喊声:“同志们!坐飞机好舒服啊!”

叶逢春受到眼前情景的感染,心痒痒的,很想照样滑下去。可是师长就在身边,他生怕师长也来这么一下子。“坐飞机”快是快,终究不大保险。

幸亏师长没有往下滑的表示,只见他打开电筒,跨开大步,甩动胳膊紧走快赶,看样子想补上空出来的一大段距离。叶逢春紧撵上去。当他们绕下一段曲折的山道,发现自己插在二营中间,后续部队仍在不断地往下滑,前一个不管后一个撞痛他的背脊,起身就走。

“你瞧,咱们落后啦。没有法子,骨头硬啰。”一听师长的口气,叶逢春知道他的心情愉快。

上山时爬一层,高一层;下山时是走一层,低一层。只要能滑,战士们不肯放过机会。丁力胜和叶逢春几个人不得不经常紧走快赶。当他们到了山脚底下,已经掉在前卫团的最后面。跟在他们紧后面的几匹牲口,累得不住喘气。

山脚下没有道路,面前展开一片田野,一条条田埂纵横交叉。这一带气候大概比较暖和,稻子已经收割,田里留着发青的稻茬子。平时行军,先头部队下得山来,总要减低速度,好让后续部队不用跑步就跟上。这一次却不同,人们一下山,立刻踩进湿漉漉的稻田,以急行军速度卷向前去。火把逐渐熄灭,胳膊上的白毛巾重新显出作用。

到了平地,随时可能遭遇敌人。叶逢春望了望面前的人流,翻身上马,准备到前面掌握队伍。丁力胜嘱咐他说:“遇到小股敌人,千万别贪小便宜。赶路要紧,珍惜每一分钟时间!”

叶逢春两腿一夹,身下的黑马打稻田里奔驰过去,很快跟黑暗融成一片。

师直属队的行列纷纷经过丁力胜身边,他一眼从人丛里找到了政委。

韦清泉拿着一根树枝,跑得气喘吁吁,他是一个冲锋冲下来的。孙永年牵着白雪,紧紧地跟在后面。

丁力胜靠上去说:“到底翻过来啦。多少轻松了一点。”

韦清泉依旧迈着大步:“敌人大概也在赶路。”

当他俩并肩走着的时候,火龙对会见白雪也感到高兴,发出一声得意的嘶叫,一伸头,搁到白雪的背上,轻轻摩擦。

“骑马走吧。”丁力胜说。

“索性再走一阵,缓一口气。”韦清泉急急地向前走去。

丁力胜担心炮兵在下山这阵子跟不上,一转头,见吴山披着风衣大步走来。

“吴营长!炮兵没掉队吧?”

“没掉队也不成队伍啦。”吴山停住脚步。

“怎么?”丁力胜吃惊地追问。

“给滑下来的二团战士冲乱啦。不快走,可能当收容队。”

说话间,几个高卷袖口的炮手簇拥着一匹牲口擦过身边。那匹牲口长嘶一声,好像明白此刻到了安全地点,没有什么危险,急于用欢乐的声音告诉后面的同伴。

炮兵队伍源源滚来,中间果然夹着一部分二团战士,他们自动分开,另外排成个行列。这样就形成一种局面:田埂这一边是炮兵,田埂那一边是步兵,竞赛般地平行前进。

吴山指了指飞速前进的步兵说:“后浪推前浪,不快走不成。”

炮手们簇拥着驮炮驮弹药箱的牲口,飞快掠过,黑暗里不时传来哑声的叫唤:“快走!快走!”

“有人发牢骚没有?”丁力胜问。

“前进还发什么牢骚!”吴山眨了眨眼睛,试探地说,“希望倒是有的。”

“什么希望?”

“希望大炮发言!在山沟里听了两三天枪炮声,心里都憋得慌。”

“腿长,不掉队,总有你们打的。照顾部队去吧。”

吴山离开师长,大步赶向前去,在一匹牲口的屁股上捶了一拳,抢到前面,精力充沛地吆喝着什么,没进黑暗。

丁力胜望了一忽滚过去的洪流,转头对任大忠说:“再不走,轮到咱们当收容队啦。”

任大忠塞给师长一根缰绳。

火龙早等得不耐烦了,待丁力胜跨上鞍子,立刻走开快步,霎间转成小跑。

炮手们一见师长驰过,把这当作就要打仗的征兆,更快地挪动脚步,想用两条腿跟火龙竞赛。

丁力胜赶过炮兵队伍,见吴山又走在最前头,跨着大步。高大的身体像是一根标杆,给队伍标出行军的速度。

驰到政委身边,丁力胜招呼他说:“该让牲口活动活动啰。”

韦清泉翻身上马,两个人并肩疾驰了一阵,直到赶上前卫营才放松缰绳。这时候前卫营已经踏上一条石铺道。

第一个村庄横在眼前,村里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一点声音,死气沉沉,简直跟画在地图上的村庄一样。

马蹄踏在村道上,橐橐的声音特别响亮。有只狗短促地叫了一声,立刻噤住声音,显然,身边的主人及时制止了它。

出了村子,眼前出现一片广漠的原野。韦清泉身子一侧,靠近师长,低声地说:“我就怕敌人也在急行军。”

政委的担心是有根据的。白匪军的最高行军速度一天能走一百多里,比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快得多。撤退的敌人急于回归老巢,也有可能用最快速度前进。一切要从最坏的方面去考虑,准备应付最坏的情况。尽管此刻的行军速度挺快,丁力胜还是一探身,响亮地说:“往前传:再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