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胜和韦清泉坐在匆匆挖成的工事里,各自掌握一架电话机子,观察着战斗的进展。一大股敌人占据一座山崖,躲在枣树林里,凭借优势地形激烈抵抗。他们掩蔽得很好,远远望去,只能看到密密的树叶和成熟的枣子。叶逢春亲自在指挥部队进攻。突击部队冲到半坡,给猛烈的火力打退下来。

丁力胜拿起身边通向三团的电话机子,叫叶逢春听电话。

等待了一忽,耳机里传来叶逢春的声音:“坡太陡,敌人的火力挺强,有好几挺重机枪。我们准备再组织一次进攻。”

“几挺重机枪?”

“五至六挺。”

“暂时叫部队撤远些!让炮兵给你们开路。”

丁力胜放下耳机,把吴山叫到跟前,指着那座山崖说:“给你一注买卖。看到斜对面山崖上的枣树林子没有?”

吴山解开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揩了揩汗湿的眼角,举起手掌,遮住眉毛,目测距离。不到喝一杯水的时间,他放下手掌问:“什么时候开始?”

“马上开始!”

丁力胜又摇了个电话给叶逢春,规定好联络信号,跟着吴山走向附近的炮兵阵地。

吴山校准了距离,炮口迅速地对准那座山崖,炮手们站好了位置。

一见步兵攻击部队发出的联络信号,吴山嘶声喊叫:“目标:右前方!一千七百!放!”抬起胳膊,使劲往下一按。

一颗炮弹飞出炮口,在石崖紧下面爆炸。

大炮一门接一门地欢唱,一溜溜烟柱火光包围了山崖,成熟的枣子纷纷震落。

有颗炮弹落在崖下的路上,吴山的眼睛离开剪形观察镜,转过头嚷:“不要打近弹!小心打着自己人!”其实,这一炮离待命冲锋的步兵还远着哪。

吴山观察着弹落点,及时纠正着偏差,眼看炮弹都落在山崖上,命令炮手们快射。

炮手们加快动作,炮队的合唱加快了速度。

吴山雕像似的站在大炮前侧,挥动一只胳膊,发出简单的口令。炮弹随着他的口令落到要落的地方。在任大忠看来,炮兵营长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威武。有时,吴山特别向某一个排长喊了句什么,任大忠完全听不懂。这越发增强了他的钦佩,也增强了炮兵的神秘性,强烈地刺激起他的好奇心。

打着打着,有门炮的填弹手突然脸色发白,勉强把手里的炮弹塞进炮膛,口吐白沫,摇晃着倒了下去。

任大忠赶紧抢过去,说了声“我来”,接过一发擦得铮亮的炮弹。那门炮的排长推开他,接过那发炮弹填进炮膛,喊了声:“放!”等炮弹飞出炮口,才叫擦炮弹的候补炮手来递补。任大忠感到受了委屈,嘟着嘴走开。

几个弹药手运来了炮弹,遵照师长的命令,抬走了地上的填弹手。丁力胜看出那个填弹手没有受伤,是饿昏了。

“为了胜利,紧一紧裤带,坚决地轰啊!”

丁力胜喊罢,快步走到启开的炮弹箱旁边,动手搬运炮弹。

师长的行动鼓励了炮手,他们的手移动得更快,炮弹接二连三飞上山崖。敌人受不住了,跳出工事,拱腰乱窜,徒然地寻找安全的地方。有几个家伙吓昏了头,倒窜下山,立刻受到机枪的射击,滚下山坡。

任大忠跟着师长运送炮弹,时而望一望枣树林。只见树枝打折,树叶震落,树林子变疏,奔窜的敌人完全暴露出来。每一炮爆炸过后,敌人倒的倒,逃的逃,钢盔和帽子飞得老高。心想:“当炮兵真不错,一炮好几个。”止不住对这个工作岗位感到眼红。

步兵发出了攻击信号,吴山下了延伸射击的口令,炮弹飞向山崖深处,猛地传来一声震耳的巨响,树林深处冲起一大股火光,大概打着了弹药箱子。在响声火光中,突击部队冲上山崖。

炮击停止,炮手们开始擦炮。丁力胜拿起望远镜,凝神瞭望。镜圈里不住擦过战士们的身形。战斗很快结束,俘虏们的脸上还留着丧魂失魄的神情。

丁力胜走近吴山,拍了拍他的厚肩膀说:“打得好!你瞧!”

吴山早在观察镜中望见了,他扯下毛巾,擦罢额角又擦胸口,一边愉快地舒气。

炮手们擦完炮膛,互相传递水壶,大口喝水。有一个打开米袋子,往手掌上倒了一小把生米,塞进嘴里,嚼了几嚼就吞下去了。这行动具有感染性,别的炮手先后打开米袋子,津津有味地吞嚼生米。

丁力胜看见了只当没有看见,吃生米固然不好,暂时总能填一填肚子呵。

任大忠也学起样来。他吞下一小把生米,眯细眼睛嚷:“挺甜哪。”

“让我尝尝。”吴山伸出手掌,从一个炮手的手里要过一把生米,嚼也不嚼,吞了下去,咂了咂嘴说,“味道不错。”

丁力胜瞟了他一眼,半警告半开玩笑地说:“当心拉肚子。”

“不要紧。这忽儿心里热得冒烟,生米也能煮成熟饭!”

炮手们都哄笑起来。

吴山说的是真情实感。一打响第一炮,他的心里就像烧起一盆火,觉得浑身热乎乎的。潜伏多天的夙愿到底实现了,他兴奋昂扬,沉醉在战斗的欢乐当中。此刻,又一次得到了战斗的满足,心里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了。

丁力胜心境开朗,走回师指挥部,韦清泉正在用严肃的声调对着话筒讲话:“……不对,苏团长!你们的任务重要得很!一个团对两个团加一个师部,还不光荣!一定要专心竭力,顶住敌人!”

“老苏叫苦了吧?”丁力胜说,在政委对面盘腿坐下。

“叫苦倒没有叫。”韦清泉放下耳机,随手指了指胸窝,“这里恐怕有点不舒畅。他挺羡慕三团。”

“有什么好眼红的。三团也是打的硬仗。”

“设身处地想一想,难怪他有气。”韦清泉说,“挨了两三天打,好容易截住了敌人,还得挨打。他们又打退了一次进攻。敌人豁出了老本钱,什么迫击炮、火箭炮、枪榴弹,新老武器统统搬出来了。”

这原是意料中的事情:军部和师的一部分部队给关在川里,敌人的师长哪肯善罢甘休。川外的敌人居然能在短时间内组织了两次规模不小的进攻,看来战斗力确实不弱。丁力胜闪忽着大眼睛说:“他没有要求派人?”

“没有。再困难他也不会提。”

“我们的炮兵怎么没有动静?”

“那里山陡。拨给他们的炮兵连上山不久,正在挖阵地。”

丁力胜明白二团的处境。当面的敌人好像被围困的老虎,准有非生即死的思想,冲开峡口就是生路。加上那个师从没受过大挫折,还有一股锐气。对于这样的敌人需要加意提防。他知道二团需要人,可是自己身边只留下一个通讯班,再也派不出预备队。搏斗趋向高潮,情况并不乐观。就在这忽儿,鹿门前方向又响起激烈的枪炮声。

丁力胜决断地说:“把这个炮兵连也拨给他们,压一压敌人的锐气。”

“要得!”韦清泉听着枪声说,“让吴山好好出一口气。”

丁力胜又把吴山叫到跟前。

“刚才打得不坏。想奖励你们一下,派你们配属二团作战,跟敌人主力师打打交道。”

吴山眯细眼睛,那样子好像熊瞧见了蜜糖。

韦清泉接着说:“那边山陡,路不大好走。可要走快一点!”

吴山应声说:“保证尽快赶到!”“到”字没说完,转身就走。

不久,师指挥所背后响起炮车轮子滚动的声音。

二团方向的枪声减弱了一些,政委面前那架电话机子响了起来。

韦清泉抓起耳机,听了一忽说:“好嘛,告诉战士们:挡住敌人就是大功劳。挡住了它,不怕消灭不了它。想办法给战士们做顿饱饭吃。粮食吃光了不要紧,说不定明天要吃猪肉!什么?三团的战绩?”韦清泉溜了师长一眼,按紧话筒说,“他不大死心。”

“我跟他说几句。”丁力胜说。

“等一等,由师长给你谈吧。”韦清泉说罢把耳机塞给丁力胜。

丁力胜接过耳机,急快地说:“老苏!我叫吴山带个炮兵连支援你们来了。欢迎?当然要欢迎啊!炮多一点,声音更好听一点。你管着他一点,别让他乱打。三团嘛,打得不错。执行任务很坚决!对对!执行任务很坚决!”

丁力胜故意不说三团的具体战绩,他认为说了没有多大好处。他特别强调最后这一句话,而且重复了一遍。他知道二团长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韦清泉捶了捶腿,仰头观望天空。头顶上乌云密布,灰烟般的轻云在铅色的重云下奔过,一只老鹰翅膀擦着云层,打着旋转。身边,两棵相对的松树顶微微晃动,松针摩擦作响。

“瞧!群众支援我们来了!”丁力胜的喊声把政委的视线引向川里。

山坡上涌下一群农民,一个个身穿青布衫裤,卷起裤腿袖子,有的肩扛门板,有的身背竹榻,有的手拿绳子扁担,蜂拥前进。韦清泉举起望远镜,看出打头的两个人,一个是民运干事,另一个是孙永年。孙永年的袖子卷在肘弯上,指挥员似的向后挥手。

“哈!老孙同志也出马了!”韦清泉说。

这时候有个青年农民走到孙永年身边。孙永年指手画脚,向那个青年人说着什么,看样子,像在解释战场上的注意事项。

“政治部的工作不错。”丁力胜高兴地说,“这一下可以腾出一些人手。”

“首先是让炊事员同志做饭。”韦清泉说,又一次仰望天空,关切的视线转向遥远的天边,“要是一团及时赶到就好了。”

二团方向的枪炮声骤然转剧,简直分不清点。韦清泉舐着干裂的嘴唇静听了一忽,往起一站说:“攻得好凶。我去二团看看。”

“你在这里坐镇。我去!”丁力胜一跳起身,甩着胳膊走了。

任大忠紧跟在后。

鹿门前一带的天空中火光闪闪,此刻,人手显得多么重要。丁力胜很快赶过了炮兵连,心里重复着政委的话:“要是一团及时赶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