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发生的是一件悲剧,却也是情势所迫,避免不了的。一切只发生在几分钟之间。

保罗和尤瑞黛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小岛了。友好的午餐、中午的休息和内陆湖的游泳,全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以便让那儿的人有时间检查飞机,执行命令。但保罗却是可以不必死的。

尤瑞黛跟着保罗来到飞机停留的岸边。当他们接近飞机时,听到一阵乱砍、乱劈的声音。有一会儿,他们惊骇地躲在灌木丛后望着。毫无疑问的,那些岛民正想把飞机弄坏,一面为了好玩而拆零件,一面破坏其他的部分。亮亮的银色机身在炙热的沙地上闪闪发光。他们已破坏了多少?保罗奋不顾身地想去抢救。

“你在这儿等着。”

保罗冲出丛林,疯狂地向他们大叫,要他们住手。他开了一枪,一个人立刻倒下。另外两个人避开乱枪的扫射,躲到另一边去了。

“回来!保罗,别这样!”

尤瑞黛在后面追他。她只看到另一边有好多条腿缠在一起扭打着。又是一声枪响,一个人应声而倒在沙地上。第三个人奔向靠近的一边,大声狂喊。突然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由机座跳出来,手上拿着一把斧头,猛扑到另一端。霎时,一只赤脚和保罗的靴子缠在一起,打得天昏地暗。接着是一阵沉默,保罗疲软的身体跌落在另一具伏下的身体旁边。尤瑞黛想跑到保罗身旁,但双膝发软。她绊倒在沙地上,脸孔朝下。她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一只手肘的力量无法把她撑起来。她看见一只古铜色的赤脚恶意地踢起一阵沙土,盖在保罗身上。沙地热得炙人,好在她的头部是在阴影里。最先倒下去的那个人已坐起来了。

尤瑞黛动也不动地躺着,对所发生的事无动于衷。一股汽油味儿渗进海上的空气里,她的头脑十分清楚。当她向上一望,她看见汽油正从机翼处流下来,在沙地上汇成一股小河。从远处传来许多男人、女人的嘈杂声,一大堆清清楚楚但却不了解的字句,愈来愈近。保罗的尸体躺在沙地上,一动也不动。血从他的太阳穴涌出,在沙地上聚成一摊血泊,与逐渐流向他的汽油混在一起,染湿了他的裤子,然后是他的夹克。保罗死了,僵硬一如海边的石块。

群众被枪声吸引过来,围拢在一起。尤瑞黛茫茫然地坐起来,她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水中走来,他是到水中冲洗他斧头上的血迹的。居民正帮忙将受伤的人扶起来,并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尤瑞黛抬头望着身边一对对充满同情与愤怒的眼睛。

这个时候,一个满头白发的瘦长老妇人走上前来,帮助尤瑞黛站起来。

“不要怕。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她就是艾玛·艾玛。“你是美国人,是吧?我也是。”

“他死了吗?”

“是的,我真遗憾会发生这件事,他不该射杀了我们的一个人。”

“你们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我们没有恶意呀!”

“唉,你不了解,我们不愿任何人离开这儿,我以后会解释给你听的。”

在艾玛·艾玛的小屋中,尤瑞黛昏眩地躺着,无法思想,看来她永远无法离开这里了。就她所知,这个小岛离南太平洋不定期货轮的航线至少也有一千海里。世界粮食健康部简直没有机会知道他们失踪,并派人寻找他们。圣菲利浦只是个临时的前哨站,只有保罗和她据守着。世界粮食健康部可能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因为他们曾沿着安地斯山西麓寻找古印加文化的遗迹。他们或许会以为他们在安地斯山迷失了,而放弃寻找他们。因为他们一直飞来飞去在收集资料,每四个月才缴一次报告。至于村民,他们虽然常见到这两个疯狂的观光客在镇上走动,但对他们也没有特殊兴趣。警察局长对自己钓鱼船的兴趣,更胜过观光客呢。不,他不会带来任何信心。也许守了好几个礼拜他们才会突然想起这两个游客没回来,房租也没付。这些疯狂的美国观光客能干出什么好事?也许等分局的报告慢慢拟好送到瓦帕瑞梭的时候,一个月又过去了。然后瓦帕瑞梭分局可能又要求更详细的资料……几个月以后,当世界粮食健康部听说他们的野外工作者失踪的时候,会觉得时间太迟而干脆放弃了。她在岛上被寻获的机会还不到百分之一呢!

她想起第二天的葬礼。她实在不习惯岛民的服装和习俗,整个事情的经过简直像一个梦境。别人告诉她,保罗的遗体将与被他杀死的人一块儿火葬,她强迫她自己起床去参加那个葬礼。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全村的人倾巢而出,从小巷和山顶零落的房子中,奔向广场不远的橄榄林中聚拢。妇女们着白色衣服,头上蒙着面纱:男人则穿着长袍,其他有些人则穿着敞开前胸的衬衫,每个人都穿凉鞋。其中还有些土著,肢体晒得黑黑的,几近全裸,全身的肌肤像骏马一样,发出健康的金属般的光泽。其中有几个显然是被派来抬担架中的尸体的。

穿白袍的人开始聚拢,排成一长排。妇女们双手放在胸前,头垂得低低的。笛声飘过幽谷,断断续续地奏着试探性的练习曲,陶制的笛子也杂乱地吹出几个尖锐的音符,尤瑞黛木然地跟着他们走。阳光由叶缝中筛下来,使万物都掩映在一池绿光里。亚里士多提玛,头戴高高的青冠,穿着豪华的法衣和凉鞋,在人群中缓缓移动,低声回答旁人的问话。一队横笛与吉他的管弦乐队突然冒出来,站在这个高大的希腊祭师后面,高声谈笑。在担架的前方,站着约有二十个跳舞的女孩,穿着白色镶蓝边的舞衣,黑黑的头发披下来拂动着,不像其他的女人把头发梳成高髻,盘在脑后。其中许多人转过头来盯着尤瑞黛,似乎对她的异国服装——罩衫和贴身的长裤很好奇。她也好奇地打量她们。“这个美国佬。”她们这样叫她,是个“旧世界”里的人物,她们只在传闻里听说过,或在故事书里看过,却突然像流星一样掉在她们眼前。不过,这些女孩子的风采也足以媲美雅典娜,她们显然接受过美的训练。很文明吧?确实如此,只是方式很奇特、很优雅。她并不常看到年轻人的面孔散发着友善、愉快和开朗的气质。也许真正有教养的人,看来就应该是那副样子吧!

当亚里士多提玛领着这一大排男女开始移动,两个男孩手拿铃铛跟在后面,这一大堆杂乱的印象更加强烈了。他们走了有一百码,穿过一条两旁种有高大瘦长棕榈的宽阔小径,继续向乡间走去。乡间有许多斜坡和突出的礁石,缓缓由山区斜向海边。横笛与吉他开始演奏,舞蹈者也开始唱着哀怨的曲子,起伏而反复不停的韵律,听来哀怨但非常悦耳,令人陶醉,具有催眠性、忧郁,且绵无止境,简直像来自阴间的音乐。

他们来到一山丘,火葬堆已准备好了,担架上的尸体被放在上面,男男女女在三十尺外排成一个圆圈。木柴点燃了,当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一股蓝色的烟柱自柴堆升向蔚蓝的天空时,少女开始节奏慢但极富韵律的舞蹈,象征肉体与灵魂的合一,以及生命的疯狂与渴望,最后由一主角将面纱抛入火中,象征灵魂的告别。

尤瑞黛简直入迷了,当火焰跃起吞噬了保罗的担架时,她曾把脸蒙起来。然后她的注意力又猛然被现场景象所吸引,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哪儿来的这种音乐和舞蹈?这些人又是谁?

尤瑞黛在恍惚惊吓中,力持镇定。一位高大、留着长胡子的老人走上前来,宣读祭文,在场的人都跟着念。他的声音从胡须中清晰而稳定地传出来。仪式完毕,男男女女都各自回去。尤瑞黛还留在那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呆望着几个人把火弄灭,把灰烬清理好。一缕缕青烟升入天空,小岛就伸展在蓝空下,岸边是一圈白沙,外面就是碧绿的海水。远处礁湖的那一端,她望了一眼飞机的残骸,仍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死亡并不丑陋。她望着最后一缕青烟消逝在岛上清爽的空气中,心里这么想。这就是再见了,保罗,再见。而她还活在这世界上。

她昏了过去,劳思吩咐随行的人把她抬到艾玛·艾玛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