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斯帕思医生给了那瓶药水,传达了伯爵夫人的口信,就站起身来告辞。

“我要上去看奥兰莎。天气渐渐热了,不是吗?”医生掏出一条颜色鲜明,大得足以当领巾的手帕擦额上的汗水。

“别在这个时候去!”艾玛·艾玛反对地说,“够你爬的。”“是啊,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山顶比较凉快。我是不是可以告诉伯爵夫人,尤瑞黛接受她的邀请了?我会在下午茶的时候到她那儿。”

艾玛·艾玛把问题翻译出来,也可以说补充了医生的英文以使尤瑞黛听得懂。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尤瑞黛问道。

“哎,尤瑞黛,该你自己决定,不是我。你是病人,你想去,你就去,明天,或者下礼拜都可以,那就表示你病好了。你不想去,你就睡到明天,再明天和再明天,那表示你还没好。我又怎么知道呢?”

好一个医生!

“我对你说,”斯帕思继续说,医生的英文学自《圣经》。伯爵夫人曾对他说过,《圣经》是最好的英文范本。“我对你说,你要小心唐那提罗神父。他会来到你身边,使你觉得有罪又害怕。小心点,尤瑞黛,别让意大利人来打扰你的心灵,他是个碍事的绊脚石。我说这些话安慰你,别怕他。”

“我懂你的意思。”尤瑞黛结结巴巴说。

“接受那对你说话的人,但不要怕,唐那提罗神父并不坏,心地慈悲,很仁慈。我忘了——你的教会是?”

尤瑞黛已经五年没上教堂了。她稍停了一会儿说:

“新教徒主教会。”

“啊!新教徒主教会!好教会!我是希腊正教,我现在还是,没有分别,所有教会都是好的。”亚里士多提玛说,没有坏教会。但是亚里士多提玛神父不喜欢唐那提罗神父,那个意大利人。意大利人施洗,亚里士多提玛不施洗。耶稣没受洗,凡信我的人都得救。受洗,不受洗,没有分别。受洗不必要,圣保罗也没有受洗,亚里士多提玛神父说的。圣保罗感谢上帝,他只给两个科林斯人施洗。只施洗了两个人,然后就停止了。他不希望人们误解。第一章“科林斯人”篇,圣保罗没有私见。亚里士多提玛没有私见。圣保罗说不重要,亚里士多提玛也说。所有教会都好,没有不好的教会。

“关于伯爵夫人——她英语说得好吗?”

“是的。伯爵夫人非常聪明,非常博学。她赞助艺术、文学,她赞助一切事情,她还赞助优妮丝。”

“啊!医生!别这么邪门!”

“大家都这么说,有耳朵的人都听得见。午安,艾玛·艾玛;午安,尤瑞黛。为了伯爵夫人的一帖药,我一定得去看奥兰莎。”

利斯帕思医生走了。

“你喜欢他吗?”艾玛·艾玛问。

“是的,我喜欢他。他讲的话好像很有道理。”

“噢!那你什么时候去看伯爵夫人吧!”

“他真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好玩的医生。我睡觉,或者我要去,随我高兴。病人自己是最佳裁决者,这主意倒不坏。我想再多休息两天。大家真好。”

“是的,他们真好。劳思告诉他们绝对不要打扰你。”

“谁是劳思?”

“他是艾音尼基族的领导者——筹划这岛上一切的哲学家。他有一把又长又白的胡子,一头漂亮的白发从额前往后拢——这人你见过,就是在葬礼中念祈祷文的那个人——穿白袍的,记得吗?”

尤瑞黛说记得。她自艾玛·艾玛的口中,认得了每一个人。希腊正教和意大利天主教神父不太合得来的事,她早就觉察到了。瑟巴斯丁·唐那提罗神父一点也不是坏人,相反的,就像利斯帕思医生所说的,他满心仁慈。但他想劝每个人都信教。她知道一等到利斯帕思医生允许的时候,他就会来拜访她。医生会尽量拖延他来的时间。唐那提罗神父是伯爵夫人的忏悔神父。传说“伯爵夫人”是出资建立此岛的希腊大亨阿山诺波利斯的情妇,她受过良好教育,是岛上有知识的妇女之一。出身于古老的西奥尼斯家族,曾在巴黎、佛罗伦萨和罗桑等地接受教育,是艺术和艺术家的保护人。她每年一度在别墅中所开的舞会,煞有介事地真让艾音尼基农夫们咂舌。

“这真是块研究人类学的沃土,非常富饶。”艾玛·艾玛说,“人类的心理实在令人迷惑,以前的人类学家只将人分成短头、长头两种族类,和林奈对植物学的分类法一样。我们早已超越那阶级,转而研究人类的习俗、组织和信仰,更进一步探讨影响人格的社会力量的相互作用。开始研究人的心智、禁忌、压抑、动机,等等。不要以为野蛮人才有禁忌;现代人的禁忌才多呢,所以人类学才那么有趣。举例来说吧,伯爵夫人和优妮丝的关系就非常令人迷惑。你去伯爵夫人那儿,就会见到优妮丝了。”

“奥兰莎呢?她又是谁?我真爱这名字的发音。”

“是啊!希腊人都有迷人的名字。她起初是阿山诺波利斯的情妇——现代英语中叫情妇,东方人叫妾,在十八世纪的法国叫交际花,在古希腊叫名妓。我们人类学比较开明,我们不注重名词,而喜欢追溯事情的本身,也就是所有民族共有的遗传。是对男人一夫多妻本性的让步,也为男人崇拜完美女人的欲望提供了社会的、情绪的和美学的解释。你不是拘谨的人吧?我希望。”

“不!”尤瑞黛大声说。

“我并不是指粗俗的卖淫,而是指名妓类型的,你知道,像苏格拉底雄辩术的雅士巴西亚之流,或者像动人的斐瑞茵或西儿多塔。我禁不住要想,西儿多塔曾是个多么迷人的交际花,也许也有非常的才智,才能使苏格拉底不时地和她交往。一副女性美、优雅、智慧的魅力的瞬间映像,也是女性理想的实现。一个成熟、开放,有时候很聪明的女人,正处于她的巅峰时期。男人追求那种完美女性的形象,现代人有时候在电影明星中寻找这种形象。当然,那一切都是暂时的幻象,只是男人将脑海中的映像投射在某个女人身上而已。但只要这种幻象存在,就能令人满足,其中实在没有多大区别。现代男人崇拜电影、图片或照片中的人,而古代男人则在活生生的人身上崇拜那种形象。”

“奥兰莎呢?”

“她是位公主,是白俄贵族。她父亲是安德瑞夫·索马瓦未屈王子,也是阿山诺波利斯的朋友。当我们刚来的时候,他对社区的贡献很大。是个银样蜡枪头,不过很有用。我是指别人对他的看法,他看来颇有王者之风,高大、魁梧——当他将彩绶勋章全身披挂的时候,真使人一见难忘。最初,我们需要这么一个正式的骗人玩意儿,尤其要震慑泰诺斯人的时候更少不了他。奥兰莎,倒宁愿别人只知道她的名字,这点正好说明了她的聪明。她并不在乎头衔,她转移了阿山诺波利斯对伯爵夫人的感情。你知道,男人嘛,虽然阿山诺波利斯至死都是伯爵夫人最亲密的朋友。他于六七年以前去世,是个非凡的人,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奥兰莎。她就住在山顶上,一栋宽敞有凉台的石头房子,非常雅致,虽然不很大。她的儿子史蒂芬是个白痴,和她的女儿可洛儿都住在一起。从某方面来讲,这对阿山诺波利斯也是个悲剧——我指他的白痴儿子。事实上他们最后在希腊神父主持下结婚了。唐那提罗在那时候真找了不少麻烦,煽动了整个意大利天主教社区来反对阿山诺波利斯的不道德。阿山诺波利斯听从奥兰莎的劝告,采取外交手腕,请唐那提罗神父主持罗马式的天主教婚礼。但是这位善良的意大利神父不为所动,他宣布阿山诺波利斯已经结过婚了,而他的太太据推测可能还活着,又没有教皇的特赦,他不能也不愿为他们主持婚礼,而且,当时的情况当然无法与教皇联络得上。他既拒绝为他们主持婚礼,又尽力阻挠亚里士多提玛来主持婚礼。婚礼前两个礼拜,他在讲坛上高声猛讲婚约的神圣、私通和第七戒,还滔滔不绝地引述迪莱拉和巴比伦妇人的故事。亚里士多提玛发现他必须在他的讲坛上加以还击,他也同样了解《旧约》的故事。亚伯拉罕有两个太太,伊撤各也是,而约伯曾娶了自己的姐妹莉亚和拉契儿——所罗门王有三千嫔妃——所有这些都可信手拈来支持他的论点,上帝,以他无穷的智慧,确曾对爱他的人大发慈悲,为他所拣选的子民改变戒律。亚里士多提玛最敬爱的圣保罗就说过,结婚总比被欲火烧死的好……整个社会对这两位敌对神父的道理都十分激赏。大家的意见分歧,有些人认为,阿山诺波利斯作为一个领导人,应当率先建立一个敬畏上帝的典范;其他的人就比较抱着同情的态度。那是真的,他的合法妻子仍活在人世,但是任何男人若在生活上与妻子分隔那么远,都该有自由再娶他所爱的女人,他们终于结婚了。但从此以后,奥兰莎永远不原谅这位意大利神父。我倒很佩服唐那提罗神父的坚守原则。”

“但你说她是个公主,怎么又会是个妓妾呢?”

“我说她是阿山诺波利斯的情妇。在此之前,她曾在我们男性心灵抚慰学院受训。那是个很特别的机构,劳思想出来的。打老婆的人到了那儿,毛病就好了。那不是个现代欧洲人所想象的那种职业。那里面的女孩,是从岛上最美丽的和最有才能的人中挑出来的,她们被送到那儿学习诗歌、音乐和舞蹈,她们婚后成为更好的妻子。这个机构的主旨是在女孩婚前,教导她们一些男人的黑暗面和对付男人的方法,它是岛上的最高学府。你该承认,最适合女人研究的题材就是男人……”

就在这时候,波文娜进来说泰瑞莎修女来了。泰瑞莎修女真是青春、纯洁和甜美的化身。不像一般世俗的妇女,她穿的是一袭白袍,头戴面纱。念珠和长流苏的腰带,使她看来像慈悲女神一样;她双手合十地招呼她们,那姿态也像慈悲女神。

艾玛·艾玛请她坐下。

“利斯帕思医生特别允许我来拜访你。”她用差强人意的英语甜蜜地说。她问尤瑞黛近况如何,并且轻微提到她对所发生的事情十分同情。她希望她在这儿舒服而愉快,她相信这是上帝的旨意。

尤瑞黛觉得惊讶,岛上竟有修女。对方告诉她说,一共只有六个修女,包括院长姆姆在内,四个希腊人,两个意大利人。在修道院里,她们的国籍无关紧要。她们一面读书,一面垦植花园。

“你病好后,一定要来看我们。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待几天,享受修道院里的和平安静。”

“你快乐吧?”尤瑞黛问道,半信半疑的。

“非常快乐。”修女的微笑是真诚的,露出一口洁白平整的牙齿。

“尤瑞黛,”艾玛·艾玛说道,“你来到这里真是幸运,你不知道你运气有多好。在这儿我们并没有拥有一切,从另一方面说,我们又拥有很多。”

尤瑞黛一直很惊奇。她表示她在被困的岛上的生活,确实比她所想象、所期望的要好。至少,这儿并没有食人族。他们是欧洲人,是很奇怪的一种,不像任何她所认识的人,但总归是欧洲人,有很高的文化水准,艺术、雕刻、音乐和歌曲再放异彩。她甚至感谢那些乡间小菜、羊奶、乳酪和美味的肉类,以及这么舒服的小屋。在世界科学进展中也许落后了好几个世纪,但却比较舒适。漫步在泰诺斯的街道上,和走在十六世纪某些奇怪有趣的小镇上没有什么不同,风景太美了;气候也宜人,除了中午较热以外,气候是很舒服、很怡人。有违她的本意,她竟然爱上这里的平易、安详和肃穆的气氛,她已经觉得自己内心起了变化了。

“我想,我很幸运,”她不太确信地说,“只要我能相信这儿一切都是真的。我想,我只是还不太习惯。”

泰瑞莎修女起身告辞。她再三邀请,并且说她将很乐意带尤瑞黛到处逛逛,或为她做任何事。

“你真好。”

尤瑞黛真高兴有那么一位温柔年轻的女子做朋友。

“你若想出来就能出来吗?”

“是的,当有事要办的时候。这星期我们很忙。有六个太太在那边。利斯帕思医生说,这两三天之内还有两位太太要来。太多女人聚在一起不太好。”

尤瑞黛送她到走廊,目送这位年轻修女消失在拐角处。

“她真美丽,”尤瑞黛转身向艾玛·艾玛说,“她说那些太太们和她们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艾玛·艾玛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会很惊讶,修道院是个公共机构,由纳税人出钱支持。事实上,大部分公共设施都带有宗教性质。太太们到修道院待十天或两星期,可让她们好好休息一下,换换口味。如果地方没被住满,她们还可以住得更久,也许住三四个星期。”

“那她们的丈夫怎么办呢?还有三餐和孩子们呢?”

“他们只好自己想办法,劳思坚持如此。太太们有权每年离家半个月或一个月,完全离开丈夫和孩子,这样对她们有好处。当然,对丈夫也好。等太太们回来后,他们就更能体会太太的优点。我认为,这是个很有道理的构想。”

“劳思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你以后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