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亲爱的,我们不要在新客人面前显得太轻浮,但是也不能太拘谨。你穿那件黑衣服很好看,不过你也该尊重一下你的胸部。”伯爵夫人夹着一根女用烟筒,她这些话是对她朋友优妮丝说的。

优妮丝很不会打扮,也不在乎这些。她穿着一件黑上衣,花边直达颈部,看起来真像是十六世纪的佛罗伦萨人。伯爵夫人坚信,胸部是女人的一大荣耀。优妮丝很瘦,所以觉得高领上衣很适合她,而且她对古典气息还具有颇贵族化的眼光哩。她认为,女人纯属灵魂,机智、智慧和魅力的交织才重要。她讨厌摩登的东西。为了言行一致,她把头发梳成一个可以说是不太成功的高髻。当然啦!她对于自己稍微长出须毛的面孔,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最杰出的天赋就是思想灵活又深刻;她不想利用自己青春的魔力,她觉得自己穿得越古典协调,就愈能配合她言谈的灵气;她具有把自己的缺点化做长处的智慧;她知道自己有缺陷待克服,譬如她的声音就比别的女人低八度,但是她知道自己很成功,男人都喜欢她的谈吐,喜欢和她做伴。她通常都能在晚宴中相当得意。事实上,她根本就不需要身材。她的皮肤是晒得恰到好处的褐色,理论和实际上她都拥护日光浴,理论上,她喜欢躺在平台上,接受阳光的微妙照射,感觉自己在“自然之母”的怀抱里。她相信整个宇宙都是精灵,而不是实体,完全由各种放射线所组成。我们的思想、情绪,都是由自我和灵魂中散发出来的精灵。她具有如酒神般的非理性倾向。认为力量、放射、蒸发,构成了整个宇宙。因此,我们的情绪和知识一样重要;我们的智慧放射线太稀薄了。

相反的,伯爵夫人却是老地中海人,在苏伦多附近出世,具有开朗的性格,笑起来咯咯响。她的意大利话说得很流畅,听起来清脆悦耳。上帝创造意大利语言的时候,心情一定很愉快,让人想起阳光下小溪和春水的奔流。那些溪水里只有圆溜溜的鹅卵石,没有嶙峋的岩石,不像德语的咳音,飞溅如瀑布。她说她学德语的时候,必须双脚并拢立正才讲得出来。她用了两倍的气力,因为德语不容易含混,既没有随便颤动的子音,也没有闷声的母音。相反的,她觉得躺在床上说法文很容易;最好的法语也是在床上说的。意大利语则是她最好的工具,她在长沙发上能把意文说得最好,轻松,自在,但在众人面前只算过得去。有点像法文字突然坐起来,产生了形体。至于英语,她只要用一条围巾塞在颈下,仿效改良的牛津腔就可以了。当然,喉咙意外发炎也可以发生效果……为什么没人写一篇博士论文,谈谈气候和语言的关系,英国大雾和他们保护声带的关系?

她口中的烟筒长十二寸,细瘦优雅,前端有个小碗,是伯爵夫人贵族嗜好的标志,也是她轻视传统的标志;也可以说是泰诺斯人对希腊移民的影响——社会学上有趣的现象。文化的交换和相互作用是丰富的研究领域。譬如美国音乐就明显地带有黑人精神的特质,具有特殊的急转、跳动、轻快、热烈的旋律……等等。基督教文明曾影响了泰诺斯人,怎见得泰诺斯人就不会影响艾音尼基族呢?阿拉伯和中国等东方妇女都可以抽烟筒,这是习俗的问题。女子为什么不能在街上抽烟?她们只是不抽而已。优妮丝可以和你大谈人类行为和人类风俗的不合理,对了,甚至大谈情欲这个迷人的主题。至于女人抽烟的问题,劳思曾有计划地鼓励,因为他认为抽烟可以打开想象的领域,也是女性精神安慰的一大泉源。劳思常开玩笑说,他心灵平静要归功于他的烟斗。不过伯爵夫人的宁静则归功于一种维苏威山麓出品的名酒“基督之泪”,岛上的葡萄果农已经生产成功了。这种酒和她的天主教信仰也十分相称,使她更能虔信精神方面的东西,喝多了还可以产生信念,也就是信仰非实体的力量。

“基督之泪”现在就放在餐桌上,在银器和亮晶晶的玻璃间非常醒目。伯爵夫人一面检查盘子,一面在心里安排座位。她坐在一端,劳思坐另一端。她右手边当然是王子,这不仅是社交礼节的问题,不能独断的。她知道座位若不按身份排列,安德瑞夫王子就会不高兴。王子很快活,很有趣,一肚子苏俄内部阴谋的逸事和令人发指的谋杀故事。但是他不够老练,当众接近她的时候,他真是多情得令人讨厌……是的,尤瑞黛坐在另一端,在劳思右边,优妮丝坐她对面。为了对灵性的东西表示尊敬,她要把神父排在她自己左边,在王子对面,因为王子是尘间俗事的代表。艾玛·艾玛、菲利蒙和阿席白地、里格都坐在中间。她请迦里晚饭后带着他的史特拉笛瓦名琴来,那是阿山诺波利斯临死前送给他的礼物。阿山诺波利斯死前还听迦里为他拉舒伯特的《圣母颂》,手摸着他心爱的山羊而断气的。奥兰莎的女儿可洛儿是男性心灵抚慰学院的学生,也应邀来朗诵诗歌。

餐厅的法式窗户可以俯瞰大海。正前方是石坛,很宽敞,可以容纳四五十个人,围着一列回栏。石坛下面,海岸线被沙地上一叶金松切断,框出了一幅大海和礁湖岛的画面——这时候,热带的夕阳把天空烧得火红火红。提玛波的身影黝黑而英挺,正在浇石侧蔓棚和树篱旁的玫瑰。伯爵夫人想象力很丰富;她把提玛波称为她的“摩尔人”,因为她觉得房子四周若少了一个壮壮的摩尔人,生活就难以忍受,不罗曼蒂克了。有人传说,高高的提玛波肉体太英俊,太有男性美,不可能只是个园丁,其实伯爵夫人是无辜的。不错,伯爵夫人是很宽容,对家人很民主;她要提玛波走路和说话都像高贵的摩尔人。他高高的黑影和远处的金松、棕榈、海岸风光形成一幅迷人的图画。伯爵夫人天性乐观。她有优妮丝智慧上的陪伴,又有唐那提罗神父给她带来精神上的安慰,使她神经紧张的时候获得力量,又置身在海边的华厦、花园里,还有摩尔人增添风景的魅力,她非常的快乐。

唐那提罗神父和伯爵夫人正在用意大利语聊天。

“伯爵夫人,我真希望你帮我忙,使新来的美国小姐对我有好印象。你甚至可以劝她和你一起上教堂。让她感受一下天主教教堂才有的舒适、安全,包容一切的宁静。谁知道呢?也许上帝存心送这位美国小姐来接受拯救,让她单独被弃在岛上,使她找到新生活、新和平和灵魂的新力量。否则她来我们这里该怎么解释呢——一个奇迹吗?”

“我会的,亲爱的。”伯爵夫人说。她习惯叫每一个人“亲爱的”,这是她以前结交艺术家和戏剧界的人所养成的习惯。

“王子殿下倒没有恶意。虽然他常常耍宝,偶尔还有点粗俗,他却支持上帝和宇宙的秩序。如果没有你和王子,全岛都会变成异教徒的天下。”他转向优妮丝,“你却没什么帮助,你和知识的骄傲。”

“也许吧?”又高又瘦的优妮丝穿着黑上衣,梳着半高髻,正走到法国窗口边,“难道你没看见,这地方慢慢变成异教世界了。连我的毛孔中都渗出那股气息。你看,神父,如果你能把那个健美的摩尔人变成基督徒,你就有面子了。”

“自负真是你的绊脚石。你的灵魂里没有谦逊。谦逊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会承继世界。你要像小孩子……”

“我在那儿读过这些,”优妮丝说,“当然啦,谦逊的人会承继世界,可是他们得到继承权的时候,他们就不再谦逊啦!”

神父的肚子不自觉地动了几下。事实上,唐那提罗神父是一个很宽容的人,而且也欣赏好笑话。“很有意思,但是我仍然要说,你的智慧火花使你看不见真理。这句话无损于《圣经》的教诲,等他们不再谦逊,他们又会失去继承权。事实还是……”

六尺四寸的安德瑞夫·索马瓦未屈王子出现了,未经通报就径自绕台阶走到石坛,身子挺直得像棵橡树。伯爵夫人坐在藤椅上,优雅地挥挥手。王子若不是有骑士风范,就简直什么也不是。他的问候总带着令人惊喜的态度。

“啊,我亲爱的伯爵夫人!”他高举双臂大叫道,仿佛意外地由于偶然才看到金发的伯爵夫人似的。他对站起来的神父优雅且带着皇家尊严地一鞠躬,然后直接走向伯爵夫人吻她的纤手。

“你好吗?亲爱的。”

“好,好!”他的眼睛扫视蓝天下美丽的海岸,“真壮观。迷人,什么?”他开始以拥抱的姿势摆动双臂拍打魁伟的身躯,以消耗过剩的体力,“美国人来了没有?还没有吗?”

“还没有,她会来的。奥兰莎怎么不来?我真失望。”

“她要我替她表示深切的歉意。下次再来看你。”

唐那提罗神父深深舒了一口气,又很快掩饰住了。“不舒服?”

“嗯。”

伯爵夫人像往常一样咯咯笑起来:“她怕我的忏悔神父。”她一面说,一面笑着看神父一眼。后者正自得其乐地玩他的大拇指,想表示出和蔼的态度。伯爵夫人真是个地道的贵族,能高贵地原谅她情人的爱侣。还有,时间也隔很久了。当阿山诺波利斯决定要娶奥兰莎,她就和奥兰莎相处得不错。她们一直是朋友。伯爵夫人没有办法长年恨一个人,天性如此。唐那提罗神父眼看这两个女人完全真诚的友谊,有一次曾说,她比他更有基督徒的精神。事实上是,伯爵夫人对人性太了解了,她了解阿山诺波利斯对那位黑发俄国美人的痴情。她是个艺术鉴赏家,对艺术和风雅人物都有一份热情,连她都崇拜奥兰莎的美,奥兰莎是耀眼的美人,具有那么柔美的眼睫!大家都说伯爵夫人具有很美的个性,还有幽默感。确实不错。

“我去和那个黑眼的爱神竞争?不。”她愉快地笑着说。

此外,她比那位莫斯科佳丽至少大了十岁。真有深刻的自知之明!因此奥兰莎也忍不住喜欢她。只有在宗教方面,尤其谈到唐那提罗神父,两个人意见相歧。奥兰莎在史米那和雅典长大,取了希腊名字,是百分之百的异教徒。比希腊人更有希腊味道。

王子在石坛边漫步,呼吸着松脂和海风的芳香。蓄着长须的下巴略向外倾,双眼主宰着所看到的一切。他不得不这样,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贵族,身上每一寸地方和举止风采都流露出贵族的本色。见了他,你就不会说人生而平等的话了;而且,他也不承认这点。如果有人敢当他的面说人类生而平等的话,他就会说:“那你为什么没有六尺四的身高呢?”在岛上,他特意挑了一双有罗马式绑腿的凉鞋,来配他那件紫色飘逸的长袍。不幸的是,一种在地中海区很平常的深紫色贝类,在附近海中却找不到。不过他们用乌贼墨汁,大量制造了一种很好的颜料。使屋子的墙壁带着圆熟柔美的色调,和蓝绿色的橄榄树非常相配。安德瑞夫王子将颜料和新鲜的红葡萄汁混在一起,终于调出了长袍要用的紫色——不很完美,但也够好了,他堂堂的相貌正好弥补了皇家色彩的不足。

那晚回家后,艾玛·艾玛想起来:当晚餐快结束时,王子在伯爵夫人的亲近下,脸上焕发着皇家高贵的光彩。对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基督之泪”,眼光一直没离开过她。伯爵夫人那天晚上可真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