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夫人斜倚在长沙发上,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和劳思、菲利蒙、优妮丝、艾玛·艾玛在一起时最快乐了——他们哲学意味的闲聊,可以提升她的脑子和心灵。他们给她的客厅带来知性气氛,配得上西欧尼斯家族。这是她的沙龙,她觉得即使蕾卡蜜尔夫人都会引以为荣呢。她的父亲,马奇士·朱里安诺·伯是个建筑师兼古典学者,别人都怀疑他是无神论者;她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出身于古老的西班牙世家沙维拉,是三姐妹中最小的,美丽非凡,她的父亲在西班牙旅行时疯狂地爱上了她。侯爵尽情满足娇妻的兴致,夏天在泰诺避暑,冬天在圣摩里兹滑雪。女儿柯蒂莉亚在巴黎维桑求学,大部分的假期却在意大利南部度过——他们在凯布里和苏伦多都有别墅。自从她哥哥安东尼死于阿尔卑斯山的意外以后——他是一个蛮勇大胆的滑雪冠军——她母亲就越来越对宗教虔诚了。她父亲对儿子的全心投入运动很感失望,把全部的爱都集中在年轻的女儿身上。无神论者的父亲和虔诚的母亲之间的冲突,倒给领悟力强的女儿带来不少启示。侯爵,虽然本身并非信徒,对妻子的宗教却很宽容;他喜欢她进教堂,甚至在复活节和圣诞节的时候陪她一块儿去。柯蒂莉亚由于早期对母亲的亲近和少女青春期的健康本能,也变得富于宗教气质。她的父亲仁慈地参加了她的坚振礼,不过他在餐桌上时常说乡间神父的坏话来吓唬她母亲。村子是在孤僻的地区,通常只有十二个不到的男女参加圣餐仪式。他指控神父,也许是不公平的指责——说神父献祭的酒比圣餐礼所用的要多两倍,根据教会仪式,酒必须由神父亲自喝干。神父一饮而尽的声音在小教堂里清晰可闻。小女儿看见她父亲沉默的嘻笑,那就是他表达他心灵和智慧独立于教会之上的方法。

不过,当她长大以后,她投入了教会的怀抱。她嫁给教会有力的支持者,范伦铁诺·约塞·士提利欧尼斯伯爵,没有一件事比这桩婚姻更使她母亲快乐了。但是,伯爵却是个漠不关心的丈夫,他喜欢犯第七戒,尤其喜欢玩弄农村少女。她震惊地发现他的良心居然一点也没有罪恶感,已经让教会来照顾他的灵魂问题了。他觉得,由于他对教会的慷慨捐献和慈善事业,他已经在天堂积存了大量财富,足以弥补他肉体所犯的种种罪恶。他对上帝无限的慈悲有信心,他告诉她那是教会的妙处,可以使你的灵魂平安,保证在天堂占一席之地。伯爵夫人常让他单独旅行。伯爵对教会的态度,如同委托了一个代理人来照顾他灵魂的福祗,也像他委托银行来料理他的财务,柯蒂莉亚受到的震惊,莫此为甚,也因此使她对教会的功能产生了疑问。

当伯爵因车祸而死于多罗米提隘口时,她因并不感到太大的悲伤而自责。她进入了她的希腊时代;怀着西班牙妇女成熟魅力、优雅和热情,她爱上了阿山诺波利斯。阿山诺波利斯有着浓密的黑发。他是个男子汉,富有已故伯爵所缺少的冲劲和胆识。现在阿山诺波利斯的一段插曲也结束了,怀着良知和幽默感,她娴雅大方地退出了和奥兰莎的竞争。那时她已年近四十了。但阿山诺波利斯结婚以后,他们却因彼此的尊重和欣赏而保持了良好的友谊。

伯爵夫人通常到晚上十一点才有精神,越近午夜,精神越足。她的一天开始了。她灰白的头发很适合她,雪白的胸脯半露在烛光下,与她衣服的黑色花边相映,真是亭图瑞多笔下最好的题材。她对正在进行的话题有相当的领悟,虽然她不敢说对劳思的想法有深切的了解。她喜欢劳思的讽刺,觉得他破除偶像的箭真像是给想象力加了香料。有时候,优妮丝和劳思之间的谈话稍偏向逻辑学时,她就无法理解了。可是劳思总是第一个把话题导离出深渊,他总是又回到她所爱的尘世题目,那是女人应该倾听、欣赏的睿智和真实的东西,尽量了解事物的精神面貌。而她永远有幽默感,那就是她本身虽不是知识分子,她的许多方面总是很受欢迎的原因。还有,她的意大利咖啡实在棒极了。

提玛波又端进来一些咖啡。她不用女侍,她们会破坏这地方的知识性气氛。为了使他看起来更像摩尔人,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银手镯,提玛波就戴在手臂上。

这一夜实在太完美了。

“阿席白地,过来坐在我旁边吧。”

伯爵夫人对年轻的里格采取保护的态度。她总与艺术家结交,也喜欢鼓励年轻的作家、诗人和画家。阿席白地,英国(由于母亲)的气质多于希腊人,他是个严肃、敏感的小说家。至少,他正在尝试写作,伯爵夫人相信他的才华。“放松,”她常常对他说,“放松你自己,挣脱你的英国教养。不要害怕自己的本能,也不要害怕文法。你可以以后再求洗练。先储存你要说的内容,概念啦,感觉啦,和对人生的观察,把自我流露出来,然后再裁剪,你必须有东西才能裁剪润饰。艺术、戏剧或小说,都没有一定的规则可循。你必须先找到自己,其他的事才能跟着来。”

阿席白地正处于二十四岁的苦闷期,有足够观察他身边事物的智慧,还没有足够的成熟把印象整理出来,构成一幅景观。他非常害羞,在团体里经常是沉默而疏远大家的一个。在所有艾音尼基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爬到过艾达山的顶峰,使他那位出身伦敦东区的母亲惊愕异常。那是个冒险的举动,他这样做,仅仅出于一种非理性的冲动,他无法解释,任何一个爬阿尔卑斯山的人也没办法说明。

“山是给人凝视、仰望的,不是要人征服的。”劳思对他说过。他的想法到底是什么呢?劳思总是令他费解,他是异族的灵魂,他的话他听得见,可是却听不懂。根据劳思的说法,登山是北欧白人疾病的象征,是一种精神上的不安,隐藏在一切现代不满的背后。“不要征服自然,要和它并存。自然对人类不含敌意,她是你的朋友。不要和山岳比高,要谦逊地仰慕它。这是一种症候。北欧人想抓住自然,套住她的脖子,驾驭她,把她击倒当马来使唤。假如你不忘记自然还有其他的用处,当然,她是很有价值的。他们也想捏紧小山的脖子,我知道。人们说要向埃佛勒斯峰或圣母峰挑战。可是圣母峰永不向任何人挑战;她立在那儿,自得,永恒,像一位安详熟睡的母亲。我可以听见爬阿尔卑斯山的人出于潜意识的自言自语说:‘我不让你轻视找、嘲笑我。我将爬得和你一样高,和你拉成平手,使自己和你平等。’然后他会下山宣布他的‘征服’。而圣母峰甚至不知道她被击败,在安详的睡眠中,连眼睫毛都未抬一下。不过你的血液中也有这种倾向。基督教的传教士必须谈起‘向异教挑战’的道理,使自己的血液沸腾,才足以宣扬宽恕与和平的福音。希腊的山丘永远不很高,也许这就是希腊人所以感觉不同,想法不同的原因。众神就在奥林帕斯山漫步,而希腊人与众神一起漫步,伊诺克也是这样。在希伯来的历史中有一段很短的时期,神与人在友谊的健行中交往,像希腊神祇一样。耶和华并没有真正发怒,充满仇恨,一心想复仇。直到出埃及记以后才有这种说法。直到亚伯拉罕时代,上帝仍然是友善的。他会来敲你帐幕的门。亚伯拉罕能够和上帝交谈,问它问题,得到它的诺言。雅各伯甚至和上帝角力,全都保持一种友善的关系。但是对希腊人而言,帕尔纳色斯山除了是一个友善的山丘外又是什么呢?希腊人在提升灵魂中所失去的,都在生命的热诚中得到补偿了。他们的神祇在友善的世界狎妓,与希腊人本身所做的没有两样。哥德民族和地中海民族的精神一定完全不同。”

这就是年轻的阿席白地的脑子叫劳思的思想给搞糊涂了的一个典型的例子。他了解,但并不同情。他没办法和劳思的想法相抗衡,虽然他很敏锐,非常聪明。他是在相当不利的环境下拼命努力。他喜爱,热望,渴求一见旧世界。当他的经验仅局限在这小岛上,他怎能写小说呢?他不穿长袍,他坚持打领带——那是她母亲做的——以配合他的血统。他为他半个英国人的血统而骄傲,所以他采用母亲的姓氏里格,而不愿从他希腊亡父的姓氏。他对英国的认识来自母亲,她那些伦敦东区的故事并不能启发他的灵感,但是他读得很多,读有关滑铁卢和威灵顿公爵的事迹,读特拉法格之役,读轻骑兵的冲锋。他怎么去写一部小说呢?如果他连古堡、要塞、老式大炮、瑞士山地人都没见过的话?他曾见过底特律湖、玫瑰小屋、蜿蜒的乡间小路、戴着无边小帽的挤牛奶的少女、伦敦的警察以及西敏寺的照片。他甚至崇拜英王查理三世,他认为除非有特别的机遇,否则他这一生永远也见不着他了。他对英国怀着浓郁的乡愁,啊!老家的英国啊!如果可能他真想逃离这个小岛。知道他没有机会逃走,他非常悲哀。这种沉思型的忧伤气息,加上他由爱德华八世王储刻意学来的习惯性皱眉,给他带来了特别的魅力。他看来是严肃的、沉思的,就像一个年轻作家惯常有的表情一样。

“别再想西敏寺了,亲爱的。”伯爵夫人说,“它已经不在那儿了。它被炸成了碎片——早在一九七五年就蒸发掉啦!”

他真想哭,被剥夺了战争和格斗的刺激和喧嚣,城市生活中的艰苦奋斗,以及一个相当文明世界里的奇遇和冒险,就算那个世界不像泰诺斯一样平静又何妨呢?那就是他去攀登艾达山的原因,因为他爬不上牛津的尖塔,他想哭。但是,他当然不会哭出来。他紧抿上唇,把一切压制下来。他甚至不对旁人提及他在艾达山上的感觉。在那儿,岛上最高的山峰之上,他俯视着四周环绕的海洋,形成了一条无望的环带,绵延数百英里。而英国,亲爱的老英国和整个旧世界,都是身在弧形地平线外的那一边,他决心要离开这个岛上的天堂。

在他变老以前,迟早总有机会的。在所有的英雄中,他最佩服法兰西斯·德瑞克爵士。为什么人家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航行七大海的海盗了,而他却是个俘虏,一个放逐者,像金丝笼里的鸟儿一样?只有当他在海中游泳的时候,他才觉得好过一点,才又恢复自己。他喜欢划船到礁湖外缘地带的沙丘上,在那儿独自待上一天。

挫折,只有挫折。

“来点咖啡吧?”伯爵夫人说,“高兴一点,你整晚都没说过一个字哩。”

“谢谢,你别嫌我失礼,我不是有意的。”然后他又陷入沉默。

当咖啡送上来的时候,大家差不多都变换了姿势,菲利蒙站起来了,伸展伸展自己的身体。伯爵夫人向可洛儿笑着眨眨眼,并弯了弯手指头,示意她过来。她喜欢年轻人围绕在她身边。尤瑞黛离开了她的座位,手端着杯子倾听皮耶特罗·迦里和劳思的谈话。大伙儿都叫他皮耶特罗。他不但是小提琴手,也是提琴制造家,又是个深思博学的人。他正谈到宗教具体化的问题,宗教是社会化的机构和上帝的直接体验。

“对上帝的信仰是一回事,对上帝的认识又是另一回事。”优妮丝说。

劳思抬头向上望着:“我希望我没使你厌烦。”他对尤瑞黛说。

“来吧,跟我们坐在一块儿。”优妮丝说着起身让座。

“我真不该的。”尤瑞黛抗议地说,心里觉得很高兴。

“你是今天晚上的主客。”

“坐下吧!”劳思说,“你也许能告诉我们一些外面世界的消息。”

“太空船呢?他们到达过月球没有?”皮耶特罗问。

“一共试航了三次。第一次是当我十岁的时候。发射情形不错,起初也能送些消息回来。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回来。”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她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她该怎么开始呢?“我们有袖珍电话,可以随身携带;只要接通电话站我们就可和陆上任何人讲话。”

“癌症被克服了吗?”伯爵夫人问道。

“早就制伏了。远在一九八〇年的时候。那是烦恼之所在,当然对个人而言是个幸福,寿命比一九五〇年到一九八〇年间增加了十年。但是从世界的观念看来,人口增加太多了。我就是从事这方面的工作的,你们这边怎么解决?”

“很简单,我们有一种累进税法。家庭人口越多,税就越高,这就遏止了人口问题,一个正常家庭的税率是百分之十。一个人可以有三个小孩,甚至鼓励他们生三个小孩。如果他们要更多的小孩,那是他们的事,第四个小孩使税率提高到百分之十二点五;第五个就是百分之十五,依此类推,很有效。”

艾玛·艾玛插嘴了:“母亲们都很高兴呢!她们到三十五岁的时候就不必生孩子了。我曾告诉过你,女孩子不到二十一岁不该结婚的,婚前可以受到各种追求,而她们生产的时候也隔开的。她们在二十一岁和三十五岁之间生孩子,过了三十五岁她们就解除生孩子的恐惧,只要一个简单的手术就成了。当然我们比旧世界占便宜,我们没有宗教上的偏见反对节育。人多的家庭日子艰苦,但是你晓得地方有限,不得不采取激烈的手段,我们已施行成功了。但是请你告诉我们……”

“我不知道该谈些什么。”

“人们比以前快乐吗?”

“这很难说。当然啦,一九五〇年后,外表就改变了。漂亮的高速公路交叉在不同的平面上,经过计划的城市中有种树的空间,使都市中有真正的林荫大道。行车速度更快,当然公路上的死亡率也增高了,我们杀人,或者可以说人在公路上以一天一百个人的比例在残杀自己。在一九五〇年代的韩战期间,每年死亡三万八千人。我记得我曾读到报纸说,美国一年中死于车祸的人数,比整个韩战中的阵亡人数还多。现在已经升高到每年死亡七万八千人了,在十年当中大约有七十五万的人死亡于意外。当然啰,那是没办法的事。路好了,速度快了,死亡也增加了。汽车险已涨到一年五百元之谱,事实上并不吓人,每样东西都涨了,牛排一块七块五,这已经算是相当便宜了。一般工人每月赚一千元,可是生活所需却要一千二百元。谁也没得到好处。问题是,税率已高达百分之五十,因为世界局势不好,有战争的威胁。你一定不知道战争、甚至仅是战争的阴影要花多少代价。比较起来,和平太便宜了,所以我们才为和平工作。为什么一个人就该辛苦工作半星期来支付维持和平的代价呢?当然,我们有很多方便。我们把垃圾丢进槽里,然后化掉。很少事情是像这样的,不过这些也仅仅是方便而已,只接触到事情的表面,我不敢说人们化掉的忧虑减少。我们工作更辛苦、更迅速,储蓄却少了。整个事情的关键在于国际局势,我们不能丢下各国不管,又不能丢下个人不管。”

“告诉我们有关民主世界联邦的事吧!”菲利蒙问,“它和以前的世界机构有什么不同?”

“民主世界联邦,只是普通常识。早就该这么做的,以前的国际联盟和联合国只是开会讨论的地方,从来就没打算有什么作为。联盟、反联盟、和平条约和商业条约全都是在这些辩论会场外进行的。真正民主性、代表性的大会却一点权力也没有,只有推荐权,权力集中在安全理事会手上。然后大国又用否决权来扼杀安理会的功能。它根本不是为做事而设计的。即使它有任何决定,也没有权力执行。就这样,我们处在一个紧密的世界经济社会中被国籍所分割,想生活在一起,却没有世界法,又不想要世界法,或逼人尊重世界法的程序。因此,除了战争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在一个既无法律又对法律不尊重的地方,只有靠枪杆来统治了。就像任何没有法治的社会一样,不论是大是小。我们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想要以法来治理各国。那时候的人也许不思想,或者想得不够清楚,体会不到他们所作所为的结果。构想太新了,人们从没有听过一个自主的国家听命于一个超国际的组织,像一个文明人一样,遵守法律和多数的意见。这样做被认为是一种耻辱,每一个国家都是至高无上的主权,尤其是大国。那就好像是纽约的议员对各州的多数票有否决权似的,当然这样的封建议会永远都行不通。”

“自从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尤瑞黛继续说,“我们体会到所犯的错误,我们了解世界组织必须赋予权力——事实上就是明显的武力——来加强和平。当然,以前也实行过,罗马统治下的和平曾有效地制止了各罗马帝国附属国的战争,胜利国团结在一起。但每个国家都很疲惫,饱受折磨,经济也遭到破坏。美国傻里傻气地把头伸出来,做起‘民主世界联盟’的领袖。这如果不是美国统治下的和平,至少也变成了世界寡头政治,由几个富强的大国统治。我们称它为民主,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在其他胜利国名义上的协助下,美国确实强制了和平。不过税率也因此被逼升高,独裁者也因此有机会取得权力。为什么我们会这么愚蠢呢?自作多情的高贵,我想。我们实行,我们花钱,却到处招来怨恨。为什么美国就该独自做这件事?十年战争继续拖下去,时而有小叛乱在这边发生,扑灭了,又在别的地方死灰复燃,并不很戏剧化,却很烦人。弄得世界寡头政府精疲力尽。不错,是有和平,可是不知怎么的,显得军国主义化和好战的气氛。世界是由海上战舰、航空母舰、原子潜艇和空中巨型喷射机群来统治的,看来真不舒服。当美国总统被沙乌地阿拉伯的一名阿拉伯人暗杀之后,一位缝衣女工也是‘成衣劳工联盟’的一员,她写了一封信给在包吉卜西复刊的《纽约时报》。她问:‘为什么我们不让世界来分担共同的责任,让各国自行治理?为什么我们要替他们治理,而招来全球的怨恨呢?为什么我们不让教室里的民主原则和实践通行在新的世界组织中?就是这样,不用否决权。没有大国小国之分。只有平等的公理和平等的责任。’这篇投书激起了整个运动。事实上是整个世界大体己经准备好了,那位妇女只不过表达了大家的感受而已。因此,‘民主世界联邦’就在西元二〇〇〇年诞生了。”

“是不是有很大的庆祝仪式?”

“和宗教庆典无法相比,一股宗教的狂热在一九九五年就已爆发。一位先知出现,他治疗病人并且建立了‘第二次耶稣再临论者’的教派,大约有三百万的信徒。信徒捐出财产,身穿白色衣服,整天唱歌。他们期待耶稣亲自在荣耀中出现,以建立新的王国。先知说他要审判那些不信他的人,很多人都吓坏了。他们爬上了波可诺斯山、亚德隆戴克斯山和蓝奇山,因为《圣经》说它会被所有的人看见。他们整天、整夜地待在那儿,从一月一日到一月四日,整整五天日夜不分地陷入狂热状态。有些人声称他们说俄文、中文、希腊文、他斯马尼亚文。他们以为上帝几千万年以来最注重西元二千年,或任何人类算术中的整数。在西元二千年还看到男男女女那个样子,真可怜。到了第五天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令人泄气的转变。那群蹲在山上的人开始有了疑问,但更重要的是,他们饿坏了。他们下山之后,觉得非常愚昧。有些精明的地产商买下了不少的房子而获得暴利。有人谣传,最后那位仁兄成了亿万富翁,改名换姓,乘一条私人游艇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尤瑞黛的声音充满女性的柔细甜美。由于生性害羞,在社交场合向来就没自在过,宁愿保持沉默。她很佩服能言善道的女性,和她们谈话时顾盼自如的自在和轻松。她不爱演说,今晚她觉得大家都盼望她说点什么,这些人是那么友善,她不觉忘形地说了许多。

她突然住了口,从石坛那边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是凉鞋磨在沙地上的声音,从客厅里看不清来人是谁。

“我确信,是王子殿下回来了。”伯爵夫人说,“是你吗,亲爱的?”

隔壁房间传来王子的脚步声,很有韵律,很庄严。他的头出现在门口,精神奕奕,双眼炯炯发亮。

“噢!好极了!好惬意的一群。呀!太棒了!夜空和群星!”

“你没看到星星,别骗我,在这种雾里看不见。”

“那有什么区别?他们还不是照样在那儿……夜空,星星,微风吹来带咸味的薄雾,这里面可真闷!”

“我们觉得很舒服呢!”伯爵夫人笑着说,“可别把海边的咸味吹进来哟。”

“怎么不放点音乐呢?”

“亲爱的阿席白地,拜托帮个忙,放G大调抒情曲,就在下面架子上。”

阿席白地走过去找唱片集,把唱片挑出来放了。

“什么时间了?”艾玛·艾玛问。

“你可别想走哇!”伯爵夫人说,“王子才刚回来。”

“我真的非走不可。”人类学家坚持说,“尤瑞黛,你若想留下就留下吧!等你想走的时候,菲利蒙或可洛儿会陪你回家。”

尤瑞黛流畅自然地对伯爵夫人说:“你真好,伯爵夫人。我想时候不早了,我想和艾玛·艾玛一块儿走。我真羡慕你们,有音乐,还有这一切。”

“哦,我们样样齐全。现在你晓得地方了,一定要来哟!希望你今晚过得很愉快。”

“我觉得非常愉快。”

“那我们改天可以再聚一次。”

“我很乐意来。”

尤瑞黛站起来,转身向劳思,问了一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告诉我你为什么把我们飞机上的收音机砸烂了?”

劳思笑了起来:“为什么?尤瑞黛,你会明白的,我相信,我们当然要弄坏它!我们太喜欢你了,不想让你离开这儿。”

“难道你们从来不想知道外面的消息吗?”

“为什么要呢?”

菲利蒙走上来,他再度邀请尤瑞黛到博物馆去。

“我很乐意去。”

“带她去看日光马达。”劳思说。

“日光马达?”

“是的。”菲利蒙说,“那是我们在岛上发展的东西,我想他们还没有利用到太阳能吧,是吗?”

“还没有。”

尤瑞黛向大家告别,唐那提罗神父提议要带她去高地参观榨酒机和葡萄园,年轻的里格则要带她去沙洲,尤瑞黛样样都非常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