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凉亭式的入口,横在文协馆的阴影里,通向一条小小的朴实无华的圆石小院,中间放了一个小鸟的食槽。空气中充满长在墙根的羊齿草和地衣的气味,巨大的萱草由墙角阴影里伸出来,仿佛在对来访者招呼致意,一扇门在两级石阶之上半开着。

“劳思在吗?”当他们穿过回廊的时候,菲利蒙问道。

尤金妮,一位胖胖的法国妇人,已经在回廊上迎接他们了。她是有名的好厨子,劳思在里维耶拉发现她,硬把她给请来的。她用粗粗的手指指向花园说:“他在那边。”

从回廊望过去,他们可以一直看到花园的另一端。那是一栋三间房的屋子,长形的房间面对花园,是客厅兼餐室。几张藤椅散放着。右手边,起居室通向图书室,那儿是劳思的避难所,有一张躺椅和一张长沙发。几支烟斗、一个宽口皮壶、一把书房用的剪刀、各种不同的纸张不太整齐地放在一张矮矮的大桌上。桌上放着一张褪色的旧照片,是劳思的妻子,年轻甜美,有一头火红的头发。椅子很矮,桌子也矮,长沙发和一切其他的东西都让人觉得,这个人并不想抵抗地心引力。除了书架以外,四面墙上空空如也。

窗外的芭蕉叶给客厅带来微绿的光线,整个房间光线幽暗,非常安静。家具可算是相当朴实、粗陋,但还是显得很愉快、很惬意,像山间的小屋,别有一番安适和幽僻的气氛。窗台上排着几个希腊茶筒。

劳思从花园进来,穿着长袍和凉鞋,他宽阔的额头被阳光晒成褐色。尤瑞黛一直认为他的嘴巴和银白色的胡子是他面孔上最美的部分,使他显得有异国风味,温文,又有教养。他悠然地伸出手来表示欢迎。

“昨晚你安全到家了吧?”他说,“我希望你不觉得沉闷无聊。”

“我玩得非常开心,菲利蒙来带我参观博物馆和文协馆。”

菲利蒙说:“我想她会喜欢来看看你的屋子,所以我们就进来了。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我们直到三点才回家,和安德瑞夫王子和其他的人,你知道的。你们走了以后,皮耶特罗又为我们演奏了一些曲子。”

他请他们坐下,菲利蒙觉得他们不该侵占他的时间。

“既然来了,”他对尤瑞黛说,“你一定要参观一下花园。”

后面的石坛布满菖蒲,绿草沿着裂缝生长,南端高高的竹子洒下长长的阴影,遮住了半个庭院。近处巨大的芭蕉叶在阳光中绿得透明,随着晨间微风懒洋洋地轻摇着。虽然这是屋子的后院,风景却更好,向东可以看见广阔的乡村,有一种隐秘的优点。艾达山在远处高高耸起,嵯峨的山峰在云雾蒸腾下若隐若现,由高处石坛往下望,巨大的山坡上布满屋舍、葡萄园和牧场,在阳光下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正对石坛下方五十尺的低处,有一处花果园,四周围着石椅和盆花,再过去双眼所及的地方,就是高高的椰子树和杉木。

仰望着艾达山的绝妙风景,在山风吹拂的流云下,半遮半掩,尤瑞黛一出神,不觉跌入石径上的裂缝中。这双小山羊皮鞋是她唯一的鞋子,过去几天中在崎岖的山路石径中走上走下,已受了不少折磨。

有一只鞋跟已经松脱,而且也磨坏了,有了裂纹。

劳思及时抓住她,把她拉上来。

“你怎么不像可洛儿一样打赤脚呢?或者换一双凉鞋?”他直爽地说,“这样对你的脚趾有好处,你可以到城里的鞋匠那儿做一双。”

“才不要呢!”

尤瑞黛的答话里满是固执的语气,鞋子刚巧是让她最生气的题目。她并非没有女人的虚荣心,含意还不止虚荣而已。在圣菲力浦做事的时候,她都习惯到纽约的“劳佛双杰”订做鞋子,她觉得有点使命感,鞋子对她而言代表了文明。她为民主世界联邦工作,对自己非常严苛,觉得自己应该为土著立下良好的楷模,当然,她告诉自己,不管牺牲什么,就是不能对鞋子太省。生活水准提高的第一个指标,就是看人口中所制造、所购买和穿用的鞋子有多少。她心里想到可怜的智利儿童,打着光脚跑来跑去。她只需送一份报告给民主世界联邦,指出穿鞋与没穿鞋人口的百分比,夹在地学测量会的社会资料中,就能使民主世界联邦相信智利安土著生活贫困的惨境,生活次于一般水准。每当她穿着从纽约买来的新鞋出现时,土著妇女的眼睛都为之一亮!她愿意省下套衫和帽子,但决心对鞋子要求奢华。那也说得过去,她有一双美丽的足踝可以匹配呢!

“不!我宁死也不愿赤脚。”她又加了一句说。

“赤脚又有什么不好呢?”劳思说。

“就像一群……”

这句话引发了老哲学家和年轻的美国少女之间一段奇特、生动的对人类足部的讨论,这是一场完全没料到的讨论。她原想问他关于艾音尼基人祈祷文的意义的,现在她却被绊住了。劳思用意很好,她知道,她不想太粗鲁。随着她对文明与‘生活水准之提高,的一般思想方向,她坚持人类文明’的划分——而人类的文明的划分自然落入三种类别:

鞋子——文明

凉鞋——半野蛮

赤足——野蛮

结果,越多的鞋子就表示更高的文明和经济的繁荣。每个人都有偏见,尤瑞黛也有她的。由一般赤脚的流行可证明印度、印度尼西亚、非洲,及其他一切未开化地区无可想象的贫困,尤其是赤道附近地区,实际上就是她献身世界经济重建工作的理由。如果她能使爪哇孩子和巴厘岛的女孩都穿上鞋子,她就会很快乐了。那是一种新的经济福音,带来了整体经济上扬的浪潮和假想的幸福。先是食物,然后是鞋子。赤道附近的人民没有穿鞋,意味着他们是生活在最起码的生活条件之下。相反的,穿鞋子是居民由填饱肚子的挣扎走向经济盈余的指标。

但是她并不想说出:“像一群野蛮人。”劳思觉察到她眼中不以为然的神色,他激动地提出一篇半形而上、半实际的人类罪恶的探讨,从双脚受束缚先谈起,直谈到双脚的变形。人类的双足是上帝高贵的杰作,一件神奇的作品,是大自然完美的设计,来应付各种的可能情况——平衡、优雅、舒适、易动性、易弯性和蒸发,是的,甚至蒸发的作用。为什么不呢,赤足绝对是一种奢侈,每个丈夫或妻子只要敢在公寓里赤脚走路就能证明此话不假。在机械文明中,感染了一种叫“噪音狂”(一般来说就是喜欢喧嚣)的心理疾病,说不定有人会发现并欣赏赤脚无声无息的轻柔呢。

“至于你的平衡动作,”劳思说,“我不能说我有多钦佩,我从来就不喜欢马戏团或芭蕉舞。赤足走路的人所具有的自然美的韵律,要更微妙,也更富变化。”

劳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半希腊人,一个在克里特岛或西西里丘陵赤脚跑来跑去直跑到十五六岁的少年,毫无疑问地这就说明了他对鞋子、礼服、领带都有深深的成见。对他,这些都代表对灵魂的桎梏,是他受束缚的象征,他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穿。这是不是就是他刻意创造出一种状况,迫使希腊政府要求他向外交界退出的潜在原因呢?当他生活在北欧的时候,他弃绝两样东西,皮带和松紧吊带。他还颇有创意呢:他用两条短带子由背心里面垂下来,绑在裤子的纽扣上,来取代松紧吊带,这样皮带和吊带就都省掉了,而把他裤子的重量更合理、更平均地放在他的双肩上。

尤瑞黛自然开始软化了,不但如此,她简直是绝望了。她相信,艾音尼基的鞋匠绝对不会修理她的鞋子,或者做出舒服的新鞋。女鞋的艺术要求高度的专门技巧。做这一行的人先要把牛角从公牛身上取下来,然后创造出美和舒适,这两者互相矛盾,几乎无法兼顾。换句话说,他必须知道怎样把张开的趾骨挤进迷人、狭窄又匀称的鞋尖里。使女性的脚弯曲如锐角,将全身的重量完全放在弓起的脚上,由即使不完全去掉脚跟,至少也将鞋跟削为小到几乎没有的尖点,创造出危险的平衡。还要让女士们宣称这样很舒服。她相信,艾音尼基的鞋匠一定办不到,想到以后她与纽约的“劳佛双杰”之间的联系就此中断,这家一九六二年成立的女鞋店再也没有机会为她补充新鞋的时候,她的心往下一沉。

劳思相当坚持,一再劝她到村中的鞋匠那儿去订做一双凉鞋。他建议陪她一起去。

“我想都没想过。”尤瑞黛抗议她说。

“反正我要下山到乔凡尼那儿去。菲利蒙和可洛儿,你们要回家,是吧?可洛儿从这儿直接回去比重爬上去要近多了。”

“你真地要下去吗?”尤瑞黛再问。

“当然。”

菲利蒙和可洛儿转向南边,劳思和尤瑞黛则往下走。

“你不知道穿凉鞋有多舒服,慢慢来。起初你也许会不太习惯,这需要一点时间,从小就加铐、失调的脚,总要花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复原。”尤瑞黛的脸发热,“失调”和“复原”!他用的正是她口中说出的字眼。她对少年犯很有兴趣,她是个失调的孩子,需要道德上的复原吗?

“重新教育你的足尖,给他们自由,他们会慢慢恢复活力,伸直起来,其他的就听其自然吧。我不会鼓励你一开始就打赤脚,要等到你的赤脚指头充分学会支持自己再说。”这会不会是她退化的开始!放弃一切文明所代表和珍惜的事物的第一个象征呢?无奈地,她跟他走进了鞋匠的店里,她被逼得只好在劳思面前露出她的玉足。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把鞋袜脱下,这是她特有的女性矜持。

“看看你是怎么待你的脚尖的!”劳思对着她大叫,“被摧残!变畸形了!”他的语气带着玩笑,但却很认真。

她脸红了,再也没有女性的矜持了。这老头子真没礼貌!她真想打他一耳光,如果他是别的男人的话,但是劳思不行。

“你!”是所有她能想出来的话。

说也奇怪,这段小小的插曲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她与劳思之间的亲密。她觉得自己被征服了,可是却又喜欢这样,从此他们成了更接近的朋友。

艾音尼基人的祈祷文就一直没有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