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奶油香蕉露送上来以后,谈笑声被汤匙和玻璃杯交错的声音打断了,游戏思考的脑袋一时静止下来。大家都酒醉饭饱,相当满足。酒不错,鳕鱼更是无上的妙品。劳思的脸有一点发红,奥兰莎也是。由奥兰莎身后的窗口望去,尤瑞黛看见月亮已爬上艾达山顶。奥兰莎喝了一点酒,眼中现出悠远的神情,显得分外漂亮。山脊上的夜晚很凉快、很舒服。

“你常做哪些运动?”尤瑞黛问阿席白地·里格。

“游泳,钓鱼,有时候随渔夫们出海。湖泊和礁湖都是游泳的好地方。你常钓鱼吗?”

“哦,偶尔钓钓,只是随兴的。”

“我们都是业余的。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捞蛤蚬,靠近沙洲那一带。哪天我带你去,有时候我一整天都待在沙洲上,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去?你真是个怪人。”

“我带笔记去,或者带书。我有一艘小艇。我母亲给我准备几个三明治,船上什么都有,还有一个小锅可以煮咖啡。”

“好快活!”

“这个岛上没多少事情可做,远足大概还可以。我尽量使自己壮一点。”

“格鲁丘呢?”

“他怎么啦?”

“我是说他做什么运动?因为我想不通一个美国人在这儿要做什么运动。”

“他住在水坝上,坦白说我不知道,也许在下面的溪流里游游水吧。我们很多人早上都到礁湖去游泳,有人下午去,也有人聚在琪隆的酒店或餐厅去喝一杯。”

“我想我们还是到外面喝咖啡,你们认为如何?”女主人说。

大家站起来。伯爵夫人坐在桌子另一端,尤瑞黛看不见,也没有办法和她说话。这时她走过来了,身上穿着低胸的褐色衣裳,很迷人,正对他们露出爽朗的微笑。

“咦,你们在饭桌上谈得不错吧?”她向里格说,同时瞥了旁边的尤瑞黛一眼,“我听到你们这一端所谈的几句话。”

“哦,我大部分是听别人讲,谈食物和心理学。每次劳思开口,就推翻我的计划,我正在读行为主义的心理学呢。真狼狈,不是吗?他劝我写剧本,至少试一次。”

“我听到那段话了,主意不错,我想你可以由他的诤言里得到不少帮助。”

“但是我又要改变读书计划了,也许先读乌里比德斯的作品。”

“读过的东西绝不会失去的……你好吗?尤瑞黛?喜不喜欢这一顿饭?”

“非常喜欢。”

“我很高兴,你显得蛮快乐的。”

“我正邀请尤瑞黛,”青年男士说,“有一天我要带她去砂洲。”

“好极了——好极了!”伯爵夫人说。

他们都涌到凉台上,现在和可洛儿、菲利蒙站在一起。

“你好吗,亲爱的?”伯爵夫人对可洛儿说,“你们的话剧进行的如何?亚里士多提玛说,你们正为‘艾音尼基节’在排练呢。”

“我们刚开始,要一练再练,有歌曲、合唱,还有那么多内容。”

亚里士多提玛走向他们。尤瑞黛记得,他曾经引导葬礼的游行。高高的个子、头上的便帽,深奥的眼睛和特别长的胡子,使他具有社会精神领袖的庄严气氛。他对“艾音尼基节”非常热心,前一个月总是忙得要命。他主动对雅典娜女神的异教节日表示兴趣,这并没有什么不对,他自己就是希腊人嘛。他是一个很实在、很圆滑的人物。阿山诺波利斯一向反对教士,起先是容忍他,不久竟对他的忠告和智慧表示敬意,后来还非常喜欢他。意大利神父唐那提罗称他为“叛徒亚里士多提玛”,唐那提罗神父完全是仗着伯爵夫人的友谊才加入这个社会的。

“你们有没有人一口气读完圣保罗全部的书信?”他以前常说:“你们会发现,他是一个才能不凡、真正伟大的人物,把基督教先祖们散乱无形的思想整理出一定的秩序来,使教会的某些基本教条有了明显的意义。一个离散异邦的犹太人吸收了希腊思想,熟悉宗教仪式和他那个时代的神秘性,四周都是分歧的争论和教会内部的问题,基督皈依者的疑惑和回归,他们的放荡,他们之中不贞的寡妇和虚伪的先知,还有他们可畏的搬弄口舌的倾向,他却能在罗马、撒斯里、科林斯和伊佛撒斯,将所有国际力量联合在一起,凭他自己的智慧力量以及他无私的、狂热的献身,铸造成一个国际性的教会,提升到圣彼德般的境界,而并不位列十二使徒之一。他超越了地方习俗,超越了洗礼和割礼。以一次大手笔,由于拒绝将主要价值置于某一犹太习俗之上,使得基督教从犹太教派提升为世界性的宗教。”

亚里士多提玛说,地方习俗应该和基督的教诲并存,他当然拒绝行施洗礼。他并不相信,也不强调妇女在礼拜仪式中要头戴面纱。他说圣保罗坚持妇女戴头纱,并不是因为那是小亚细亚或大希腊的习俗,而是他也相信女性比较低劣的说法。“妻子们,服从你们的丈夫。”“因为男人不属于女人;女人却属于男人。男人并非为女人而生;而是女人为男人而造。因此,由于天使的缘故,女人头上应该有种力量压着。”现代基督徒仍然假装相信这些话;但是就他所知,没有一个传教士敢用这段经文布道了。

至于基督教各民族的宗教仪式和地方风俗,圣保罗十分开明。著名的圣保罗致科林斯人的第一封信,使得一切如阳光般明朗清楚,他最大的原则就是权宜主义。“我以为一切事情都合法,但是都不方便有利;一切事情都合法但都没有熏陶教化作用。”尤其是关于吃祭拜偶像的肉类问题,他规定说:“若有不信上帝的人请你去吃盛筵,而你有心去,不管在你面前摆的是什么,吃吧,别顾虑良心问题……良心,我说,不是你自己的良心,而是别人的……为什么我的自由要由别人的良心来判断呢?……不要冒犯人,别冒犯犹太人,也不要得罪异邦人,也别冒犯上帝的教会。”地球是上帝的,里面的万物也都是。为什么要戒除呢?圣保罗以他的伟大跨越了民族的界限,而亚里士多提玛领头享受艾音尼基节的喜悦、欢乐、偶像崇拜和闹饮,也需要特别天才。

虽然如此,亚里士多提玛神父仍然统领基督教和异教的仪式,一面相信圣餐礼,一面崇拜雅典娜,认为这两者都是众征性的仪式,他自己就是自由主义的象征,使纯良正统的唐那提罗神父为之愤怒不已。艾音尼基节变得非常自然,就在他们抵达这个岛以后不久,殖民地的创始人希望庆祝他们登陆一周年纪念。这儿的男男女女大部分来自雅典,希望对神明表示他们的感激,这个神明应该被当成殖民地的保护神来崇拜,很自然地,他们相信他们的忠诚应该给雅典娜神;德里安的牧羊者和渔人对太阳神阿波罗忠心耿耿,但是他们只占少数,只好屈服。起先,他们在石头上刻一段碑文:“艾音尼基殖民地把一切光荣和敬意献给雅典娜女神,祈求她的神佑。”以后,大家投票要建一座雕像,雕像也竖起来了。

当他们提到守护神的问题时,亚里士多提玛坚持要尊崇圣尼古拉斯,也就是远离家乡、水手的守护圣者。这些居民,理论上是基督徒,其实内心是异教徒,并没有公开反对,而圣诞节本来就是崇拜圣尼古拉的节日,也正式庆祝了。但是保护圣徒不能随便指派,一定要出自人民的信仰和他们自愿供奉的力量。一旦来到这个中太平洋小岛,希腊农夫和基督教之间的薄弱联系就中断了。他们血液中几世纪以来从未消失的异教精神,现在又迸发出来了。禁止不住的热狂和孩子般的情感,使亚里士多提玛根本压制也压制不住。圣诞节和雅典娜的节庆比起来,真是太小,太没光彩了。可是在庆祝登陆的周年纪念时,却没有激起民众的热情,倒是在劳思和阿山诺波利斯的圆滑引导下,变成了古希腊的雅典节。歌唱和舞蹈、宴会和闹饮,体育竞赛和诗歌朗诵在他们雅典的心灵中,激起了共鸣。劳思打算在雅典娜的崇拜仪式中,宗教和诗词能结合在一起,恢复雅典的宗教和明朗的精神,使宗教和艺术携手,使未受基督教罪恶感破坏的美感和虔敬互相结合。劳思曾问过,为什么在区分虔敬和不敬的时候,魔鬼撒旦该拥有全部的快乐,而上帝却拥有一切痛苦呢?他觉得没道理,那些地中海的灵魂也觉得不合理。亚里士多提玛看得出反抗是没有用的,还是聪明一点随它去。民族节庆就是民族节庆,阻止它就像阻止法国天主教徒庆祝四旬斋前的狂欢日一样,毫无道理。还不如把雅典娜化为基督教的神祇,就像英国人处理屠龙英雄圣乔治一样。

这并不意味着亚里士多提玛是个没有原则的人,他只是遵循妥协的大原则。劳思曾经读过莫雷的散文《妥协》给他听,并且告诉他妥协就是“治国之才的一半”。

“可洛儿,”现在这位神父对年轻女郎说,“你们女孩子可一定要替雅典娜做件新衣服,尽量豪华,尽量漂亮一点。向奥兰莎那儿要最好的衣料。今年是大节,每五年才一次哪!你们打算演哪一个剧本呢?”

“雅莉雅德妮的事。”

“好,演好它,尤其最后一段。我们该演《莉西丝特拉达》,但是他认为能演的人不多,很难成功。”

灯光亮起来了,凉台旁边挂了一大串色彩缤纷的灯笼。男女一堆一堆地站着或闲晃着。灯笼的灯光虽然幽暗,还看得见下方远处的海洋闪耀着一丝丝的月光,很多应邀在饭后前来跳舞的青年和少女现在正鱼贯而入。

奥兰莎和伯爵夫人正走向她们,大家一起谈话。奥兰莎个子不高,却在任何人群里都很醒目;她那温暖清脆的声音,随时出现的笑容,以及黑睫毛放射出来的优雅、快活的气质,保证气氛不会沉闷,也不会流于粗俗,这些都是大家在晚宴中最怕碰上的。她白皙的肌肤,乌溜溜的秀发和受过学院训练的绝佳风采,在头纱和长袍的衬托下,仍旧保持着雕像般的神采。她实在美得非常,显得尤其突出的是她一双眼睛,眸子的光彩常随情绪的不同而变换。时而是不可思议的少女般的天真;时而是一汪静穆的柔情;时而又变成灼灼的、深不可测的东方式激情。难怪阿山诺波利斯会爱上她。相反的,伯爵夫人呢,则相当单纯和快乐,具有天生的温暖和平易近人的感情。比奥兰莎年长十岁,两额有几撮华发。她是那种可以和年轻人处得轻松自在的人,所以里格才能和她很接近,和奥兰莎则不同。

“今年会有水上审判吗?”奥兰莎问希腊神父。

“我不知道。有几个人因一些轻微罪嫌被关起来,可是没有人以重罪而被控。”

“真叫人失望,是不是?没有水上大审,艾音尼基节就不够完美了,我们将缺少一个高潮。”

“别这么说,我的女儿。我们在过去五年中没有人因犯罪而被处死,你该感到骄傲才是。”“只是好像不太对劲儿似的。”奥兰莎冷漠地说,几乎有点神秘的味道。

“别那么可怕,”卡士提利欧尼伯爵夫人说,“我想罗曼诺夫的血液仍然在你体内奔流。”

“也许吧,只是俄罗斯的血统作祟吧。我觉得根本不杀人,不处罚人心灵的邪恶,是不对的,不合乎事情的逻辑。别误会,我并不是说我们应该毫无理由地杀人。但是宇宙冥冥之中一定有股黑暗的势力,一种邪恶的力量。每次我看了水上审判,心里就觉得好过一点。对受刑的罪犯,我并不幸灾乐祸,我并不喜欢那样,我很痛苦,也深受感动。可是我认为,那对我有洗涤净化的效果。当我为受刑犯而感到痛苦时,眼睛简直无法离开他。”

“我从来不敢看。”伯爵夫人说,“你不喜欢,对吧?”她问年轻的里格。

“当然不喜欢,不过我懂你的意思。我看得很明白,甚至在这个岛上,生命也不是十全十美的。我们宁可把不好的事情暴露出来,寻求解决,也比把它隐藏起来好。当然我并不支持非人道的水上审判。”

“他不是个甜蜜的男孩吗?”伯爵夫人无关宏旨地说,“特拉西马丘斯在哪里?”

亚里士多提玛回答说:“他还在王子房里和劳思辩论呢。我刚离开他们一会儿,他们正为他第四个孩子要缴的百分之十二点五的税吵吵闹闹。”

音乐开始了,几支提琴在热带夜空下奏出柔美悦耳的曲子,使男女的笑谈声更增添了几分可爱。这些乐队都是女孩们自己担任,她们都来自心灵抚慰学院,有几对已经开始跳舞了。

“你怎么不加入他们呢?”伯爵夫人问年轻的里格。

“我可以请你吗?”阿席白地·里格对尤瑞黛说。

尤瑞黛微笑着跟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