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次因为接受香港大学的名誉学位,作第一次的南游,在香港住了五天,在广州住了两天半,在广西住了十四天。这些地方都是我多年想去而始终没有去成的,这回得有畅游的机会,使我很快慰。可惜南方的朋友待我太好了,叫我天天用嘴吃喝,天天用嘴说话,嘴太忙,所以用眼睛耳朵的机会太少了。前后二十多天之中,我竟没有工夫记日记。后来在《大公报》和《国闻周报》上读了胡政之先生的两种两粤游记,我很感觉惭愧。他游两粤,恰在我之后,走的路也恰和我走的大致一样;但他是一个有训练的名记者,勤于记载每天的观察,所以他的游记很可供读者的参考。我因为当时没有日记,回家后又两次患流行性感冒,前后在床上睡了十天,事隔日久,追忆起来更模糊了。但因为许多朋友的催逼,所以我决定写出一些追忆的印象和事实,做我第一次南游的报告。

一、香港

我在元旦上午坐哈里生总统船南下,一月四日早晨到香港,住在香港大学副校长韩耐儿(Sir Williaxn Homel)的家里。我在香港的日程,先已托香港大学文学院院长佛斯脱先生代为排定。西洋人是能体谅人的,所以每天上午都留给我自由支配,一切宴会讲演都从下午一点开始。所以我在香港五天,比较很从容,玩了不少地方。

船到香港时,天还未明,我在船面上眺望,看那轻雾中的满山灯光,真像一天繁星。韩校长的家在半山,港大也在半山,在山上望见海湾,望见远近的岛屿,气象比青岛、大连更壮丽。香港的山虽不算很高,但见面都靠海,山和海水的接近,是这里风景的特色。有一天佛斯脱先生夫妇邀我去游览香港市的背面的山水,遍览浅水湾、深水湾、香港仔、赤柱各地。阳历的一月正是香港最好的天气。满山都是绿叶,到处可以看见很浓艳的鲜花;我们久居北方的人,到这里真有“赶上春了”的快乐。我们在山路上观看海景,到圣土梯反学校小坐喝茶,看海上的斜阳,风景特别清丽。

晚上到佛斯脱先生家去吃饭,坐电车上山,走上山顶(The Peak),天已黑了,山顶上有轻雾,远望下去,看那全市的灯火,气象比纽约和旧金山的夜色还更壮丽。有个朋友走遍世界的,曾说,香港的夜景,只有南美洲巴西的里约热内卢(Rio de Janeiro)和澳洲的悉尼(Sydeny)两处可以相比。过了一天,有朋友邀我去游九龙,因时间太晚,走的不远,但大埔和水塘一带的风景的美丽已够使我们惊异了。

有一天,我在扶轮社午餐后演说,提到香港的风景之美,我说:香港应该产生诗人和画家,用他们的艺术来赞颂这里的海光山色。有些人听了颇感觉诧异。他们看惯了,住腻了,终日只把这地方看作一个吃饭做买卖的商场,所以不能欣赏那山水的美景了。但二十天之后,我从广西回到香港时,有人对我说,香港商会现在决定要编印一部小册子,描写香港的风景,他们准备印两万本,来宣传香港的山水之美!

香港大学最有成绩的是医科与工科,这是外间人士所知道的。这里的文科比较最弱,文科的教育可以说是完全和中国大陆的学术思想不发生关系。这是因为此地英国人士向来对于中国文史太隔膜了,此地的中国人士又太不注意港大文科的中文教学,所以中国文字的教授全在几个旧式科第文人的手里,大陆上的中文教学早已经过了很大的变动,而港大还完全在那变动大潮流之外。近年副校长韩君与文学院院长佛君都很注意这个问题,他们两人去年都曾到北方访问考查;去年夏天港大曾请广东学者陈受颐先生和客肇祖先生到这里来研究港大的中文教学问题,请他们自由批评并指示改革的途径。这种虚心的态度是很可以佩服的。我在香港时,很感觉港大当局确有改革文科中国文字教学的诚意,本地绅士如周寿臣、罗旭和诸先生也都热心赞助这件改革事业。但他们希望一个能主持这种改革计划的人,这个人必须兼有四种资格:(一)须是一位高明的国学家,(二)须能通晓英文,能在大学会议席上为本系辩护,(三)须是一位有管理才干的人,(四)最好须是一位广东籍的学者。因为这样的人才一时不易得,所以这件改革事业至今还不曾进行。

香港大学创始于爱里鹗爵士(Sir Charles Eliot),此君是一位博学的学者,精通梵文和巴利(Pali)文,着有《印度教与佛教》三矩册;晚年曾任驻日本大使,退休后即寄居奈良,专研究日本的佛教,想著一部专书。书稿本成,他因重病回国,死在印度洋的船上。一九二七年五月,我从美国回来,过日本奈良,曾在奈良旅馆里见着他。那一天同餐的,有法国的勒卫先生(SyboteVi),瑞士(现改法国籍)的戴弥微先生(Demieville),日本的高桶顺次郎先生和法隆寺的佐伯方丈,五国的研究佛教的学人聚在一堂,可称盛会。于今不过八年,那几个人都云散了,而当日餐会的主人已葬在海底了!

爱里鹗校长是最初推荐钢和泰先生给北京大学的人。钢先生从此留在北京,研究佛教,教授梵文和藏文,至今十五六年了。香港大学对中国学术上的贡献,大概要算这件事为最大。可惜爱里鹗以后,这样的学术上的交通就不曾继续了。

香港的教育问题,不仅是港大的中文教学问题。我在香港曾和巢坤霖先生、罗仁伯先生细谈,才知道中小学的中文教学问题更是一个急待救济的问题。香港的人口,当然绝大数是中国人。他们的儿童入学,处处感觉困难,最大的困难是那绝大多数的华文学校和那少数的英文中学不能相衔接,华文学校是依中国新学制的六六制办的,小学六年,中学也六年。英文中学却有八年。依年龄的分配,在理论上,一个儿童读了四年小学,应该可以接上英文中学的最低级(第八级)。事实上却不然,华人子弟往往要等到初中二三年(即第八九年)方才能考英文中学。其间除了英文之外,其余的他种学科都是学过了还须重习的。这样的不相衔接,往往使儿童枉费去三年至五年的光阴。所以这是一个最严重的问题。香港与九龙的华文学校约有八百所,其中六百校是完全私立的,二百校是稍有政府津贴的。英文中学校之中,私立的约有一百校,其余最好的三十校又分三种:一种是官立的,一种是政府补助的,一种是英国教会办的。因为全港受英国统治与商业的支配,教学生的升学当然大家倾向那三十所设备最好的英文中学。无力升学的学生,也因为工商业都需要英文与英语,也都有轻视其他学科的倾向,还有一些人家,因为香港生活程度太高,学费太贵,往往把子弟送往内地去求学;近年中国学校不能收未立案的学校的学生,所以叫香港儿童如想在内地升学,必须早入中国的立案学校。所以香港的中小学的教学问题最复杂。家长大都希望子弟能早学英文,又都希望他们能多学一点中国文字,同时广东人的守旧风气又使他们迷恋中国古文,不肯彻底改用国语课本。结果是在绝大多数的中文学校里,文言课本还是很占势力,师资既不易得,教学的成绩自然不会好了。

罗仁伯先生是香港中文学校的视学员,他是很虚心考虑这个中文教学问题的,他也不反对白话文。但他所顾虑的是:白话文不是广东人的口语,广东儿童学白话未必比学文言更容易,也未必比学文言更有用。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顾虑,广东朋友往往有这种见解。其实这种意思是错的。第一,今日的“国语”本是一种活的方言,因为流行最广,又已有文学作品做材料,所以最容易教学;学了也最有用。广东话也是一种活的方言,但流行比较不远,又产生的文学材料太少,所以不适宜用作教学工具。广东人虽不说国语,但他们看白话小说,新作白话文字,究竟比读古书容易的多多了。第二,“广东话”绝不能解决华南一带语言教学问题,因为华南的语言太复杂了,广东话之外,还有客话,潮州话等等。因为华南的语言太复杂了,所以用国语作统一的语言实在比在华北、华中还更需要。第三,古文是不容易教的,越下去,越不容易得古文师资了。而国语师资比较容易培养。第四,国语实在比古文丰富的多,从国语入手,把一种活文字弄通顺了,有志学古文的人将来读古书也比较容易。第五,我想香港的小学中学若彻底改用国语课本,低级修业年限或可以缩短一二年。将来谋中文学校与英文中学的衔接与整理,这也许是很可能的一个救济方法——以我对于香港的教育家,很诚恳的希望他们一致的改用国语课本。

我在香港讲演过五次:三次用英文,两次用国语。在香港用国语讲演,不是容易的事。一月六日下午,我在香港华侨教育会向两百多华文学校的教员演说了半点钟,他们都说可以勉强听官话,所以不用翻成广东话。我说的很慢,自信是字字句句清楚的。因为我怕他们听不明白,所以那篇演说里没有一句不是很浅近的话。第二天各华字报登出会场的笔记,我在《大光报》上读了一遍,觉得大旨不错,我很高兴,因为这样一篇有七八成正确的笔记使我相信香港的中小学教员听国语的程度并不坏,这是最可乐观的现象,在十年前这是绝不可能的。后来广州各报转载的,更后来北方各报转载的,大概都出于一个来源,都和《大光报》相同。其中当然有一些听错的地方,和记述白话语气不完全的地方。例如我提到教育部王部长的广播演说,笔记先生好像不知道王世杰先生,所以记作汪精卫先生了。又如我是很知道广州人对香港的感情的,所以我很小心的说“我希望香港的教育家接受新文化,用和平手段转移守旧势力,使香港成为南方的一个新文化中心”,我特别把“一个新文化中心”说得很清楚,但笔记先生好像不曾做惯白话文,他轻轻地把“一个”两字丢掉了,后来引起了广州人士不少的醋意!又如最后笔记先生记的有这样一句话:

现在不同了。香港最高级教育当局也想改进中国的文化。

这当然是很错误的纪录:我说的是香港最高教育当局现在也想改善大学里的中国文学的教学了,所以我接着说港大最近请两位中国学者来计划中文系的改革事业。凡有常识而无恶意的读者,看了上下文,绝不会在这一句上挑眼的,谁知这句句子后来在中山大学邹校长的笔下竟截去了上下文,成了一句天下驰名的名句!

那篇演说,因为各地报纸都转载了,并且除了上述各点小误之外,记载的大体不错,所以我不用转载在这里了。我的大意是劝告香港教育家充分利用香港的治安和财富,努力早日做到普及教育;同时希望他们接受中国大陆的新潮流,在思想文化上要向前走,不要向后倒退。可是我在后半段里提到广东当局反对白话文,提倡中小学读经的政策。我说的很客气,笔记先生记的是:

现在广东很多人反对用语体文,主张用古文;不但古文,而且还提倡读经书。我真不懂。因为广州是革命策源地,为什么别的地方已经风起云涌了,而革命策源地的广东尚且守旧如此。

这段笔记除了“风起云涌”四个字和“尚且”二字我绝不会用的,此外的语气大致不错。我说的虽然很客气,但读经是陈济棠先生的政策,并且曾经西南政务会议正式通令西南各省,我的公开反对是陈济棠先生不肯轻轻放过的。于是我这篇最浅近的演说在一月八日广州报纸上登出之后,就引起很严重的反对。我丝毫不知道这回事,八日的晚上,我上了“泰山”轮船,一觉醒来,就到了广州。

罗文干先生每每取笑我爱演说,说我“卖膏药”。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直到那晚上了轮船,我才明白了。我在头等舱里望见一个女人在散舱里站着演说,我走过去看,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问题,只觉得她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很像是一位有经验的演说大家。后来问人,才知道她是卖膏药的,在那边演说她手里的膏药的神效。我忍不住暗笑了;明天早起,我也上省卖膏药去!

二、广州

一月九日早晨六点多,船到了广州,因为大雾,直到七点,船才能靠码头。有一些新旧朋友到船上来接我,还有一些新闻记者围住我要谈话。有一位老朋友托人带了一封信来,要我立时开看。我拆开信,中有云:“兄此次到粤,诸须谨慎。”

我不很了解,但我知道这位朋友说话是很可靠的。那时和我同船从香港来的有岭南大学教务长陈荣捷先生,到船上来欢迎的有中山大学文学院长吴康先生,教授朱谦之先生,还有地方法院院长陈达材先生,他们还不知道广州当局对我的态度。陈荣捷先生和吴康先生还在船上和我商量我的讲演和宴会的日程。那日程确是可怕的!除了原定的中山大学和岭南大学各演讲两次之外,还有第一女子中学、青年会、欧美同学会等,四天之中差不多有十次演讲。上船来的朋友还告诉我:中山大学邹鲁校长出了布告,全校学生停课两天,使他们好去听我的演讲。又有人说:青年会昨天下午开始卖听讲券,一个下午卖出了两千多张。

我跟着一班朋友到了新亚酒店。已是八点多钟了。我看广州报纸,才知道昨天下午西南政务会议开会,就有人提起胡适在香港华侨教育会演说公然反对广东读经政策,但报纸上都没有说明政务会议议决如何处置我的方法。一会儿,吴康先生送了一封信来,说:

适晤邹海滨先生云:此间党部对先生在港言论不满,拟劝先生今日快车离省,暂勿演讲,以免发生纠纷。

邹、吴两君的好意是可感的,但我既来了,并且是第一次来观光,颇不愿意就走开。恰好陈达材先生问我要不要看看广州当局,我说:林云防主席是旧交,我应该去看看他。达材就陪我去到省政府,见着林云防先生,他大谈广东省政府的“三年建设计划”。他问我要不要见见陈总司令,我说,很好。达材去打电话,一会儿他回来说:陈总司令本来今早要出发向派出剿匪的军队训话,因为他要和我谈话,特别改迟出发。总司令部就在省政府隔壁,可以从楼上穿过。我和达材走过去,在会客室里略坐,陈济棠先生就进来了。

陈济棠先生的广东官话我差不多可以全懂,我们谈了一点半钟,大概他谈了四十五分钟,我也谈了四十五分钟。他说的话很不客气:“读经是我主张的,祖孔是我主张的,拜关、岳也是我主张的。我有我的理由。”他这样说下去,滔滔不绝。他说:“我民国十五年到莫斯科去研究,我是预备回来做红军总司令的。”但他后来觉得共产主义是错的。他继续说他的两大政纲:第一是生产建设,第二是做人。生产的政策就是那个“三年计划”,包括那已设未设的二十几个工厂,其中有那成立已久的水泥厂,有那前五六年才开工出糖的糖厂。他谈完了他的生产建设,转到“做人”,他的声音更高了,好像是怕我听不清似的。他说:生产建设可以尽量用外国机器,外国科学,甚至于不妨用外国工程师。但“做人”必须有“本”,这个“本”必须要到本国古文化里去寻求。这就是他主张读经祀孔的理论。他演说这“生产”“做人”两大股,足足说了半点多钟。他的大旨和胡政之先生《粤桂写影》所记的陈济棠先生一小时半的谈话相同,大概这段大议论是他时常说的。

我静听到他说完了,我才很客气的答他,大意说:“依我的看法,伯南先生的主张和我的主张只有一点不同。我们都要那个‘本’,所不同的是:伯南先生要的是‘二本’, 我要的是‘一本’。生产建设须要科学,做人须要读经祀孔,这是‘二本’之学。我个人的看法是:生产要用科学知识,做人也要用科学知识,这是‘一本’之学。”

他很严厉的睁着两眼,大声说:“你们都是忘本!难道我们五千年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做人吗?”

我平心静气的对他说:“五千年的老祖宗,当然也有知道做人的。但就绝大多数的老祖宗说来,他们在许多方面实在够不上做我们‘做人’的榜样。举一类很浅的例子来说罢。女人裹小足,裹到骨头折断,这是全世界的野蛮民族都没有的惨酷风俗。然而我们的老祖宗居然行了一千多年。大圣大贤,两位程夫子没有抗议过,朱夫子也没有抗议过,王阳明、文文山也没有抗议过。这难道是做人的好榜样?”

他似乎很生气,但也不能反驳我。他只能骂现存中国的教育,说“都是亡国的教育”;他又说,现在中国人学的科学,都是皮毛,都没有“本”,所以都学不到人家的科学精神,所以都不能创造。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不老实告诉他:他实在不知道中国这二十年中的科学工作。我告诉他:现在中国的科学家也有很能做有价值的贡献的了,并且这些第一流的科学家又都有很高明的道德。他问:“有些什么人?”

我随口举出了数学家的姜蒋佐,地质学家的翁文瀚。李四光,生物学家的秉志,——都是他不认识的。

关于读经的问题,我也很老实的对他说:我并不反对古经典的研究,但我不能赞成一班不懂得古书的人们假借经典来做复古的运动。“这回我在中山大学的讲演题目本来是两天都讲‘儒与孔子’,这也是古经典的一种研究。昨天他们写信到香港,要我一次讲完,第二次另讲一个文学的题目。我想读经问题正是广东人眼前最注意的问题,所以我告诉中山大学吴院长,第二题何不就改作‘怎样读经?’我可以同这里的少年人谈谈怎样研究古经典的方法。’我说这话时,陈济棠先生回过头去望着陈达材,脸上做出一种很难看的狞笑。我当作不看见,仍旧谈下去。但我现在完全明白是谁不愿意我在广州“卖膏药”了!

以上记的,是我那天谈话的大概神情。旁听的只有陈达材先生一位。出门的时候,达材说,陈伯南不是不能听人忠告的,他相信我的话可以发生好影响。我是相信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的,但对达材的乐观我却不免怀疑。这种久握大权的人,从来没有人敢对他们说一句逆耳之言,天天只听得先意承志的阿谀谄媚,如何听得进我的老实话呢?

在这里我要更正一个很流行的传说。在十天之后,我在广西遇见一位从广州去的朋友,他说,广州盛传胡适之对陈伯南说:“岳武穆曾说,‘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矣。’我们此时应该倒过来说,‘武官不要钱,文人不怕死;天下太平矣。’”——这句话确实是我在香港对胡汉民先生说的。我在广州,朋友问我见过胡展堂没有,我总提到这段谈话。那天见陈济棠先生时,我是否曾提到这句话,我现在记不清了。大概广州人的一般心理,觉得这句话是我应该对陈济棠将军说的,所以不久外间就有了这种传说。

我们从总司令部出来,回到新亚酒店,罗钧任先生,但怒刚先生,刘毅夫(沛泉)先生,罗努生先生,黄深微(骚)先生,陈荣捷先生,都在那里。中山大学文学院长吴康先生又送了一封信来,说:

鄙意留省以勿演讲为妙。党部方面空气不佳,发生纠纷,反为不妙,邹先生云,昨为党部高级人员包围,渠无法解释。故中大演讲只好布告作罢。渠云,个人极推重先生,故前布告学生停课出席听先生讲演。唯事已至此,只好向先生道歉,并劝先生离省,冀免发生纠纷。

一月九日午前十一时

邹校长的为难,我当然能谅解。中山大学学生的两天放假没有成为事实,我却可以得着四天的假期,岂不是意外的奇遇?所以我和陈荣捷先生商量,爽性把岭南大学和其他几处的讲演都停止了,让我痛痛快快地玩两天。我本来买了来回船票,预备赶十六日的塔虎脱总统船北回,所以只预备在广州四天,在梧州一天。现在我和西南航空公司刘毅夫先生商量,决定在广州只玩两天,又把船期改到十八日的麦荆尼总统船,前后多出四天,坐飞机又可以省出三天,我有七天可以飞游南宁和柳州、桂林了。罗钩任先生本想游览桂林山水,他到了南宁,因为他的哥哥端甫先生(文庄)死了,他半途折回广州。他和罗努生先生都愿意陪我游桂林,我先去梧州讲演,钧任等到十三日端甫开吊事完,飞到南宁会齐,同去游柳州、桂林。我们商量定了,我很高兴,就同陈荣捷先生坐小汽船过河到岭南大学钟荣光校长家吃午饭去了。

那天下午五点,我到岭南大学的教职员茶会。那天天气很热,茶会就在校中的一块草地上,大家团坐吃茶点谈天。岭南的学生知道了,就有许多学生来旁观。人越来越多,就把茶会的人包围住了。起先他们只在外面看着,后来有一个学生走过来对我说:“胡先生肯不肯在我的小册子上写几个字。”我说可以,他就摸出一本小册子来请我题字。这个端一开,外面的学生就拥进茶会的团坐圈子里来了。人人都拿着小册子和自来水笔,我写的手都酸了。天渐黑下来了。草地上蚊子多得很,我的薄袜子抵挡不住,我一面写字,一面运动两只脚,想赶开蚊子。后来陈荣捷先生把我拉走,我上车时,两只脚背都肿了好几块。

晚上黄深微先生和他的夫人邀我到他们家中去住,我因为旅馆里来客大多,就搬到东山,住在他们家里。十点钟以后,报馆里有人送来明天新闻的校样,才知道中山大学邹鲁校长今天出了这样一张布告:

国立中山大学布告第七十九号

为布告事。前定本星期四五下午二时请胡适演讲。业经布告在案。现阅香港《华字日报》。胡适此次南来接受香港大学博士学位之后。在港华侨教育会所发表之言论。竟谓香港最高教育当局,也想改进中国的文化。又谓各位应该把他做成南方的文化中心。 复谓广东自古为中国的“殖民地”等语。此等言论。在中国国家立场言之。胡适为认人作父。在广东人民地位言之。胡适竟以吾粤为生番蛮族。实失学者态度。应即停止其在本校演讲。合行布告。仰各学院各附校员生一体知照。届时照常上课为要。此布。

校长 邹鲁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一月九日

这个布告使我不能不佩服邹鲁先生的聪明过人。早晨的各报记载八日下午西南政务会议席上讨论的胡适的罪过,明明是反对广东的读经政策。现在这一桩罪名完全不提起了,我的罪名变成了“认人作父”和“以吾粤为生番蛮族”两项!广州的当局大概也知道“反对读经”的罪名是不够引起广东人的同情的,也许多数人的同情反在我的一边。况且读经是武人的主张,——这是陈济棠先生亲口告诉我的——如果用“反对读经”做我的罪名,这就成了陈济棠反对胡适了。所以奉行武人意旨的人们必须避免这个真罪名,必须向我的华侨教育会演说里去另寻找我的罪名,恰好我的演说里有这么一段:

我觉得一个地方的文化传到他的殖民地或边境,本地方已经变了,而过境或殖民地仍是保留着老祖宗的遗物。广东自古是中国的“殖民地”,中原的文化许多都变了,而在广东尚留着。像现在的广东音是最古的,我现在说的话才是新的。(用各报笔记,大致无大错误。)

假使一个无知苦力听了这话忽然大生气,我一定不觉得奇怪。但是一位国立大学校长,或是一位国立大学的中国文学系主任居然听不懂这一段话,居然大生气,说我是骂他们“为生番蛮族”,这未免有点奇怪罢。

我自己当然很高兴,因为我的反对读经现在居然不算是我的罪状了,这总算是一大进步。孟子说的好,“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邹鲁先生们受了读经的训练,硬要我学孔子的“做人”,要我“以微罪行”,我当然是很感谢的。

但九日的广州各报记载是无法追改的,九日从广州电传到海内外各地的消息也是无法追改的。广州诸公终不甘心让我蒙“反对读经”的恶名,所以一月十四日的香港英文《南华晨报》上登出了中山大学教授兼广州《民国日报》总主笔梁民志的一封英文来函,说:

我盼望能借贵报转告说英国话的公众,胡适博士在广州所受冷淡的待遇,并非因为(如贵报所记)他批评广州政府恢复学校读经课程,其实完全因为他在一个香港教员聚会席上说了一些对广东人民很侮辱又“非中国的”批评。我确信任何人对于广州政府的教育政策如提出积极的批评,广州当局诸公总是很乐意听受的。

我现在把梁教授这封信全译在这里,也许可以帮助广州当局诸公多解除一点同样的误解。

我的膏药卖不成了,我就充分利用那两天半的时间去游览广州的地方。黄花岗,观音山,鱼珠炮台,石牌的中山大学新校舍,禅宗六祖的六榕寺,六百年前的五层楼的镇海楼,中山纪念塔,中山纪念大礼堂,都游遍了。中山纪念塔是亡友吕彦直先生(康南尔大学同学)设计的,图案简单而雄浑,为彦直生平最成功的建筑,远胜于中山陵的图案。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有亡友绕可权先生)墓是二十年前的新建筑,中西杂凑,全不谐和,墓项中间一个小小的自由神石像,全仿纽约港的自由神大像,尤不相衬。我们看了民元的黄花岗,再看吕彦直设计的中山纪念塔,可以知道这二十年中国新建筑学的大进步了。

我在中山纪念塔下游览时,忽然想起学海堂和广雅书院,想去看看这两个有名学府的遗迹。同游的陈达材先生说,广雅书院现在用作第一中学的校址,很容易去参观。我们坐汽车到一中,门口的警察问我们要名片,达材给了他一张名片。我们走进去,路上遇着一中的校长,达材给我们介绍,校长就引我们去参观。东边有荷花池,池后有小亭,亭上有张之洞的浮雕石像,刻的很工致。我们正在赏玩,不知如何被校中学生知道了,那时正是十二点一刻,餐堂里的学生纷纷跑出来看,一会儿荷花池的四围都是学生了。我们过桥时,有个学生拿着照相机走过来问我:“胡先生可以让我照相吗?”我笑着立定,让他照了一张相。这时候,学生从各方面围拢来,跟着我们走,有些学生跑到前面路上去等候我们走过。校长说:“这里一千三百学生,他们晓得胡先生来,都要看着你。”我很想赶快离开此地。校长说:“这里是东斋,因为老房屋有些坏了的,所以全拆了重盖新式斋舍。那边是西斋,还保存着广雅书院斋舍的原样子,不可以不去看。”我只好跟他走,走到西斋,西斋的学生也知道我来了,也都跑来看我们。七八百个少年人围着我们,跟着我们,大家都不说话,但他们脸上的神气都很使我感动。校墙上有石刻的广雅书院学规,我站住读了几条,回头看时,后面学生都纷纷挤上来围着我们,我们几乎走不开了。我们匆匆出来,许多学生跟着校长一直送我们到校门口。我们上了汽车,我对同游的两位朋友说:“广州的武人政客未免太笨了。我若在广州演讲,大家也许来看热闹,也许来看着胡适之是什么样子;我说的话,他们也许可以懂得五六成;人看见了,话听完了,大家散了,也就完了。演讲的影响不过如此。可是我的不演讲,影响反大的多了。因为广州的少年人都不能不想想为什么胡适之在广州不演讲。我的最大辩才至多只能使他们想想一两个问题,我不讲演却可以使他们想想无数的问题。陈伯南先生真是替胡适之宣传他的‘不言之教’了!”

我在广州玩了两天半, 一月十一日下午, 我和刘毅夫先生同坐西南航空公司 “长庚”机离开广州了。

我走后的第二天,广州各报登出了中山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古直,钟应梅,李沧萍三位先生的两个“真电”,全文如下:

一、广州分送西南政务委员会,陈总司令,林主席,省党部,林宪兵司令,何公安局长勋鉴,昔颜介庾信,北陷虏廷,尚有乡关之重,今胡适南履故土,反发盗憎之论,在道德为无处,在法律为乱贼矣,又况指广东为殖民,置公等于何地,虽立正典刑,如孔子之诛少正卯可也,何乃令其逍遥法外,造谣惑众,为侵掠主义张目哉,今闻尚未出境,请即电令截回,径付执宪,庶几乱臣贼子,稍知警悚矣,否则老口北返,将笑广东为无人也。国立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古直、教员李沧萍、钟应梅,等叩,真辰。二、探送梧州南宁李总司令,白副总司令,黄主席,马校长勋鉴(前段与上电同略),今闻将入贵境,请即电今所在截留,径付执宪,庶几乱臣贼予,稍知警悚矣,否则公方剿灭,明职教战,而反客受刘豫、张邦昌一流人物以自玷,天下其谓公何。心所谓危,不敢不告。国立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古直、教员李沧萍、钟应梅叩,真午。

电文中列名的李沧萍先生,事前并未与闻,事后曾发表谈话否认列名真电。所以一月十六日中山大学日报上登出《古直、钟应梅启事》,其文如次:

胡适出言侮辱宗国。侮辱广东三千万人。中山大学布告驱之。定其罪名为认人作父。夫认人作父。此贼子也。刑罚不加。直等以为遗憾。真日代电。所以义形于色矣。李沧萍教授同此慷慨。是以分之以义。其实未尝与闻。今知其为北大出身也。则直等过矣。呜呼道真之妒。昔人所叹。自今以往。吾犹敢高谈教育救国乎。先民有言。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特此相明。不欺其心。谨启。

古直钟应梅启

这三篇很有趣的文字大可以做我的广州杂忆的尾声了。

三、广西

我们一月十一日下午飞到梧州了,在梧州住了一夜,我在广西大学讲演一次,次日在梧州中山纪念堂公开讲演一次。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先生是我的老师,校中教职员有许多是中国公学的老朋友,所以我在梧州住的一天是最快乐的。大学在梧州的对岸,中间是抚河(漓水),南面是西江。我们到的太晚了,晚上讲演完后,在老同学谢厚藩先生的家里喝茶大一谈,夜深过江,十二日讲演完后,吃了饭就上飞机飞南宁了,始终没有机会参观西大的校舍与设备,这就是用嘴不能用眼的害处了。

十二日下午到南宁(邕宁),见着白健生先生,潘宜之先生,邱毅吾(昌渭)先生等,都是熟人。住在乐群社,是一个新式的俱乐部,设备很好。梧州与南宁都有自来水,内地省份有两个有自来水的城市,是很难得的。白先生力劝我改船期,在广西多玩几天。我因为我的朋友贵县罗尔纲先生的夫人和儿女在香港等候我伴送他们北上,不便改期。十四日罗钧任和罗努生如约到了南宁,白健生先生又托他们力劝。白先生说,他可以实行古直先生们的“真电”,封锁水陆空的交通,把我扣留在广西!后来我托省政府打电报请广西省银行的香港办事处把我和罗太太一家的船票都改了二十六日的胡佛总统船。这样一改,我在广西还可住十二天,尽够畅游桂林山水了。

我在南宁住了六天,中间和罗努生到武鸣游了一天。钧任飞去龙州玩了一天,回来极口称美龙州的山水,可惜我不曾去。我在晋宁讲演了五次。十九日飞往柳州,住在航空署,见着广西航空界的一般青年领袖。钧任、努生和我在柳州游览了半天,公开讲演一次。二十日上午飞往桂林,在桂林讲演了两次,游览了两天,把桂林附近的名胜大致游遍了。二十二日上午,我和钧任、努生、毅夫,桂林县公署的秘书曹先生,飞机师赵志雄、冯星航两先生,雇了船去游阳朔。在漓水里走了一天半,二十三日下午才到阳朔。在阳朔游览了小半天,我坐汽车赶到良丰的省立师范专科学校讲演一次。讲演后坐汽车赶回桂林,已近半夜了。

二十四日早晨从桂林起飞,本想直飞梧州,在梧州吃午饭,毅夫夫妇约了在广州北面的从化温泉吃晚饭。但那天雾太低了,我们飞过了良丰,还没到阳朔,看前面云雾低压,漓水的河身不宽而两傍山高,所以飞机师赵先生决定折回向西,飞到柳州吃午饭,饭后顺着柳江浔江飞往梧州,在梧州吃夜饭,打电报到广州去报告那些在从化等我们吃夜饭的朋友们。在梧州住了一夜,二十五日从梧州飞回广州,赶上火车,晚上赶到香港。我们在梧州打电报问明胡佛船是二十六日早晨四点钟就要开的,前一天的大雾几乎使我又赶脱了船期!

这是我在广西的行程。以下先记广西的山水。

广西的山水是一种特异的山水,南宋大诗人范成大在他的《桂海虞衡志》里说的最好:

余尝评桂山之奇直为天下第一。士大夫落南者少,往往不知;而闻者亦不能信。余生东吴,而北抚辽蓟,南宅交广,西使氓峨之下,三方皆走万里,所至无不登览。……其最号奇秀莫如池之九华,歙之黄山,括之仙都,温之雁荡,夔之巫峡,此天下同称之者。然皆数峰而止耳,又在荒绝僻远之濒,非几杖间可得;且所以能拔乎其革者,必因重冈复岭之势,盘亘而起,其发也有自来。桂之千峰,皆旁无延缘,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笋瑶篸,森列无际。其怪且多如此,诚当为天下第一。…… 山皆中空,故峰下多佳岩洞。

范氏指出两点特色:第一是诸峰“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笋瑶篸森列无际”。第二是“山皆中空,故峰下多佳岩洞”。这两点都是广西山水的特色。这样“怪而多”的山都是石灰岩,和太湖石是同类;范石潮所指出的“山多中空,故多佳岩洞”,也正和太湖石的玲城孔窍同一个道理。在飞机上望下去,只看见一簇一簇的圆锥体黑山,街也似的矗立着,密密的排列着,使我们不能不想着一千多年前柳宗元说的名句:“桂州多灵山,发地峭竖,林立四野。”这种山峰并不限于桂林,广西全省有许多地方都有这种现象。我们在飞机上望见贵县的南山诸峰,也是这样的。武鸣的四围诸山,也是这一类。我们所游的柳州诸山,还有我们不曾去游的柳州北面融县真仙岩一带的山岩,也都和桂林、阳朔同一种类。地质学者说,这种山岩并不限于广西一省,贵州的山也属于这一类。 翁文灏先生说,这种山岩,地质学家称为 “喀尔斯特”山岩,在世界上,别处也有,但广西、贵州要算全世界最大的统系了。

徐霞客记广西的山水岩洞最详细,他在广西游了一年,——从崇祯丁丑(一六三七)闰四月初八到次年三月二十七,——写游记凡八万字,即丁文江标点本(商务印书馆出版,附地图)卷四至卷七。这是三百年前的游记,我们现在读了还不能不佩服那一位千古奇人脚力之健,精力之强,眼力之深刻,与笔力之细致。我们要知道广西岩洞的奇崛与壮美,不可不读徐霞客的游记;未游者固然应该读,已游者也不可不读。因为三百年来,还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好奇心,费这样长久的时间,专搜访自然的奇迹,作那么详细的记载。他所游的,往往有志书所不载,古今人所不知,或古人偶知而久无人到又被丛莽封塞了的。所以读过徐霞客粤西游记的人,真不能不感觉我们坐汽车匆匆游山的人真不配写游记:不但我们到的地方远不如他访搜所得的地方之多,我们到过的地方,所看见的,所注意到的,也都没有他在三百年前攀藤摩拳所得的多而且详尽。

凡听说桂林山水的,无人不知道桂林的独秀峰。图画上的桂林山水,也只有独秀峰最出名。徐霞客游遍了广西的山水,只不曾登独秀峰,因为独秀峰在桂林城中,圈在靖江王府里,须先得靖江王的许可,外人始得登览。徐霞客运动王府里的和尚代为请求,从五月初四日直到六月初一日,始终不得许可,他大失望而去。游记中屡记此事,最后记云:

五月二十九日,入靖藩城,订独秀期,主僧词甚辽缓。予初拟再至省一登独秀,即往柳州。至此失望,怅怅。

六月初一日,讹传流寇薄衡水,藩城愈戒严,予连无意登独秀。独秀山北面临池,西南二麓予俱已绕其下,西岩亦已再探,唯东麓与绝顶未登。其他异于他峰者,只亭阁耳。

独秀峰现在人人可以登临了。其实此峰是桂林清峰中的最低小的,高不过一百多尺!有石级可以从山脚盘旋直上山顶,凡三百六十级,其低可想!此峰所以独享大名,也有理由。徐霞客已说过“其异于他峰者,只亭阁耳”,现时山腰与山顶尚有小亭台可供游人休想,是一胜。此山在城中,登山可望全城和四围山水,是二胜。诸峰多是石山,无大树木,独秀峰上稍有树木,是三胜。桂林造大山以岩洞见奇,然而岩洞都是可游而不可入画的;独秀峰无岩洞,而娇小葱茏,有小亭阁,最便于绘画,故画家多喜画独秀,是四胜。有此四胜,就使此峰得大名!徐霞客两度到桂林,终以不得登独秀峰为憾事。我们在飞机上下望桂林附近的无数石山,几乎看不见那座小小的石丘,颇笑徐霞客的失望为大不值得!

徐霞客最称赏柳州北面融县的真他岩,《游记》中有“真仙为天下第一”之语。可惜真仙岩我们没有去;我们游的岩洞,最大的是桂林七星山的岩洞,这岩洞一口为栖霞洞,一口为曾公岩。徐霞客从栖霞洞进去,从曾公岩出来,依他的估计,“自栖霞达曾公岩,径约二里;复自岩口出入盘旋三里。”我们从曾公岩进去,从栖霞出来,共费时五十五分钟。向导的乡人手拿火把(用纸浸煤油,插入长竹筒的一头),处处演说洞里石乳滴成的种种奇异形状:“这是仙人棋盘,那是仙人种田,那是金钟对玉鼓,这是狮子对乌龟,那是摩天岭,这是观音菩萨,那是骊山老母,……”

那位领头用很清楚的桂林话一一指给我们看,说给我们听,真如数家珍。洞中有一股泉水,有些地方水声很大。洞中石乳确有许多很奇伟的形态。我们带有手电筒。又有两三盏手提汽油灯,故看得比较清楚。洞中各处皆被油烟熏黑,石壁石乳,手偶摩抚,都是煤黑。徐霞客记他来游时,向导者用松明照路。千百年中,游人用的松明烟与煤油烟,把洞壁都熏黑了。其实这种岩洞大可以装设电灯,可使洞中景物都更便于赏观,行路的人可以没有颠跌的危险,也可以免除油烟熏塞的气闷。向来做向导的村人,可以稍加训练,雇作看洞和导游的人,而规定入门费与向导费。如此则游人不以游洞为苦。若如现状,则洞中幽暗,游人非多人结伴不敢进来,来者又必须靠向导,人太少又出不起这笔杂费。

曾公岩是因曾布得名。曾布在元丰初年以龙图阁待制出外,知桂州。他是一个有文学训练的政治家,在桂时,游览各岩洞,到处都有他的刻石题名,不止此一处。

七星山的岩洞,据徐霞客的几次探访搜寻,共有十五洞,他说:

此山岩洞骈峙:栖霞在北,下透山之东西,七星在中,曲透西北出:碧虚岩在南,以东西上透。三穴并悬,六门各异。北又有“朝雪”“高峙”两岩,皆西向。此七星山西面之洞也,洞凡五。……曾公岩西又有洞在峰半,攀莽上,洞口亦东南向。……此处岩洞骄峙者亦三。曾公岩北下同列者又有二岩。……

此七星山东南之洞也,洞凡五。

若北麓省春三岩,会仙一岩,旁又浅洞一,则七星北面之洞也,洞凡五。一山凡得十五洞云。

我们所游,其实只是十五洞之一!我们在洞里,固是迷不知西东,出了岩洞,还是杳不知南北。看徐霞客连日攀登,遍游诸洞,又综合记叙,条理井然,我们真不能不惭愧了!

七星山的对面就是龙隐岩,在月牙山的背后,洞的外口临江,水打沙进洞,堆积颇高,故岩上石刻题名有许多已被沙埋没了。龙隐岩很通敞,风景很美。岩外摩崖石刻甚多,有狄青等《平蛮三将题名碑》,字迹完好。

龙隐岩往西,不甚远,有小屋,我们敲门过去,有道士住在里面。此屋无后墙,靠山崖架屋,崖上石刻题记甚多,那最有名的《元祐党籍碑》即在此屋后。我久想见此碑,今日始偿此愿。元祐党籍立于徽宗崇宁元年(1102),最初只有九十八人,那是真正元祐反新法的领袖人物。徽宗皇帝亲写党籍,刻于端礼门;后来又令御史台抄录元祐党籍姓名“下外路州军,于监司门吏厅,立石刊记”。到崇宁三年(1104)六月,又把元符末(1100)和建中靖国(1101)年间的“奸党”和“上书低讥”诸人一齐“通入元祐籍,更不分三等”(三等是原分“邪上尤甚”“邪上”“邪中”各等)。这个新合并的党籍,共有三百九人, 刻石朝堂。 此碑到崇宁五年正月,因彗星出现,徽宗下诏毁碑,“如外处有好党石刻,亦令除毁”。除毁之后,各地即无有此碑石刻。现今只有广西有两处摩崖刻本,一本在融县的真仙岩,刻于嘉定辛未(1211);一本即是桂林龙隐岩附近的摩崖,刻于庆元戊午(1198);这两本都是南宋翻刻的。桂林此本乃是用蔡京写刻拓本翻刻,故字迹秀挺可爱。两本都是三百九十人,已不是真正元祐党籍了,其中如章停,曾布,陆佃等人,都是王安石新法时代的领袖人物,后来时势翻覆,也都列名好党籍内,和司马光、吕公著诸人做了同榜!

广西的岩洞内外,有唐宋元明的名人石刻甚多。石灰岩坚固耐久,历千百年尚多保存很完整的。如舜山的摩崖《舜庙碑》,是唐建中元年韩云卿所立,距今已一千一百五十五年了。

又如我们从栖霞洞下山,路旁崖上有范成大题名,又有张孝样题名,这都是南宋大文人,现在都在路旁茅草里,没有人注意。此类古代名人题记,往往可供历史考据,其手书石刻更可供考证字画题跋者的参考比较。广西现有博物馆,设在南宁。我们盼望馆中诸公能作系统的搜访,将各地的古石刻都拓印编纂,将来可以编成一部“广西石刻文字”,其中必有不少历史的材料。

舜山有洞,名韶音洞,虽不甚深,而风景清幽,洞中有张栻(南轩)的《韶音洞记》石刻,字小,已不能全读了。洞前有庙,我们登楼小坐,前有清流,远望桂林诸山,在晚照中气象很雄伟。

城中人士常游的为象鼻山,伏彼山,独秀峰,风洞山。其中以风洞山的风景为最胜。风洞山有北辅洞,虽曲折而多开敞之处,空气流通,多凉风,故名风凉,有小亭阁,下瞰江水,夏日多游人在此吃茶乘凉。

广西人说:“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我们游了桂林,决定坐船去游阳朔。一路上饱看漓水(抚河)的山水,但是因为我要赶香港船期,所以到了阳朔,只有几个钟头可以游览了。在小雨里,我们坐汽车到青厄渡,过渡后,下车泛览阳朔诸峰,仅仅能看一个大概。阳朔诸山也都是石山,重重叠叠,有作牛角双尖的,有似绝大石柱上半截被打断了的,有似大礼拜寺的,有似大石龟昂头向天的。远望去,重峰列岫,行列凌乱,在轻烟笼罩中,气象确是很奇伟。桂林诸山稍稍分散,阳朔诸山紧凑在江上;桂林诸山都无树木,此间颇有几处山上有大树木,故比较更秀丽。

但我们实在有点辜负了阳朔的山水,我们把时间用在船上了,到了这里只能坐汽车看山,未免使山水笑人。大概我们误会了“阳朔山水必须用船去游”的意思。我后来看徐霞客的游记,始知阳朔诸山都可以用船去细细游览。我们若再来,可以坐汽车到阳朔,然后雇船去从容游山。阳朔诸山也多洞岩,徐霞客所记龙洞岩,珠明洞,朱仙洞,都令人神往;其中珠明洞凡有八门,最奇伟。我们没有攀登一处的岩洞,颇失望。

但我们这回坐船游阳朔,也有很好的收获。徐霞客游记里没有提到“光岩”,我们却有半夜游光岩的豪举。光岩是刘毅夫先生前年发现的,所以他力劝我们坐船游阳朔,一半也是为了要游光岩。船到光岩时,已半夜了,我们都睡了。毅夫先生上岸去,先雇竹筏进去探看,出来时他把竹筏火把都准备好了,然后把我们都从睡梦里轰起来,跟他去游洞。光岩口洞临江,洞甚空敞,洞里石乳甚多而奇,有明朝游人石刻甚多。毅夫前年曾探此洞,偶见洞后水面上还有小洞,洞口很低,离水面不过两三尺;毅夫想出法子来,用竹排子撑进去探险,须全身弯倒始能进去。进去后,他发现里面还有很奇的岩洞,为向来游人所未曾到过。所以他很高兴,在第一洞石壁上题字指示游人深入探奇。今夜他带领我们进洞口,石壁上他的墨笔题记还如新的。我们一班人分坐三个竹排子,排子上平铺着大火把,大家低头弯腰,进入第二洞。里面共有三层大洞,都很高大,有种种奇形的石乳。最后一洞内有石乳作荷藕形,凡八九节,须节都全,绝像真藕,每一洞内都有沙涨成滩,都是江水打进来的。每过一洞口,都须低头用手攀住上面岩石,有时撑排的人都下水去用手推竹排子。第二洞以后,石壁上全无前人题刻,大概古人都不知有这些幽境。毅夫为游此洞,在桂林特别买了一个价值十七元的大电筒,每进一洞,他用大电筒指示各种石乳给我们看。他说,最后一洞的顶上有三个小洞透入光线,也许“光岩”之名是从那里来的。晚间我们当然看不见那三处透光的小洞。但我想里洞既非前人所熟知,光岩之名未必起于这透光的小孔,大概因前洞高敞透明,故得光岩之名。此洞之发现,毅夫之功最多,最后一洞大可以题作“沛泉洞”(毅夫名沛泉)。毅夫说,此洞颇像浙西金华的双龙洞。

徐霞客记他从阳朔回桂林的途中,“舟过水绿村北七里,西岸一岩,门甚高敞,东向临江,前垂石成龙,曰蚊头岩”,其他在兴平之南约三里,不知即是光岩否。

漓水的一日半旅程,还有一件事足记。船上有桂林女子能唱柳州山歌,我用铅笔记下来,有听不明白的字句,请同行的桂林县署曹文泉科长给我解释。我记了三十多首,其中有些是绝妙的民歌。我抄几首最可爱的在这里:

燕子飞高又飞低,两脚落地口衔泥。

我俩一人先讲过,贫穷落难莫分离。

石榴开花叶子青,哥哥年大妹年轻。

妹子年轻不懂事,哥哥拿去耐烦心。

大海中间一枝梅,根稳不怕水来推。

我们连双先讲过,莫怕旁人说是非。

如今世界好不难!井水不挑不得干。

竹子搭桥哥也过,妹妹跌死也心甘。

高山高岭一根藤,藤上开花十九层。

你要看花尽你看,你要摘花万不能。

要吃街子三月三,要吃甜藕等塘子。

要吃大鱼长放线,想连小妹耐得烦。

买米要买一斩白,连双要连好脚色。

十字街头背锁链,旁人取笑也抵得。

妹莫愁来妹莫愁,还有好日在后头。

金盆打水妹洗脸,象牙梳子妹梳头。

大塘干了十六年,荷叶烂了藕也甜。

刀切藕断丝不断,同心转意在来年。

我们在柳州的时间太短,只游了几次名胜之地。柳州城三面是江,我们在飞机上看柳江从西北来,绕城一周,往东北去。空中望那有名的立鱼山,真有点像个立鱼。那天下午,我们去游立鱼山,有岩洞很玲珑,我们匆匆不曾遍游。傍晚我们去游罗地柳宗元祠堂,有苏东坡写的韩退之《罗池庙碑》的迎享送神辞大字石刻。退之原辞石刻有“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一句,颇引起后人讨论。今东坡写本此句直作“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此当是东坡从欧阳永叔之说,以“秋鹤与飞”为石刻之误,故改正了。石刻原碑也往往可以有错误,其误多由于写碑者的不谨慎。《罗池庙碑》原刻本有误字后经刊正,见于《陈雅堂韩集校语》。后人据石本,硬指“秋鹤与飞”为有意作倒装语,似未必是退之本意。

我们从阳朔回桂林时,路上经过良丰的师范专科学校,我在那边讲演一次。其地原名雁山,也是一座石山,岩壑甚美。清咸丰、同治之间,桂林人唐岳买山筑墙,把整个雁山围在园里,名为雁山园。后来园归岑春煌,岑又转送给省政府,今称为西林公园,用作师专校址。现有学生二百三十人。我们到时,天已黑了;讲演完始吃晚饭,晚饭后,校长罗尔棻先生和各位教员陪我们携汽油灯游雁山。岩洞颇大,中有泉水,流出岩外成小湖。洞中多凉风,夏间乘凉最宜。洞中多石乳,洞口上方有石乳所成龙骨形,颇奇突。园中有花树三千种,屡次驻兵,花树多荒死,现只存几百种了。有绿草梅,正开花,灯光下奇艳逼人。校中诸君又引我们去看红豆树,树高约两丈余。教员沈君说,这株红豆树往往三年才结子一次。沈君藏有红豆,拿来遍赠我们几个同游的人。红豆大于檀香山的相思子约一倍,生在豆荚里,荚长约一寸半。

游岩洞时,我问此岩何名,他们说,“向来没有岩名,胡先生何不为此岩取一个名字,作个纪念?”我笑说,“此去不远有条相思江,岩下又有相思红豆树,何不就叫他做相思岩?”他们都赞许这个名字。次日我在飞机上想起这个相思岩来,就戏仿前夜听得的山歌,作小诗寄题《相思岩》:

相思江上相思岩。

相思岩下相思豆。

三年结子不嫌迟。

一夜相思叫人瘦。

这究竟是文人的山歌,远不如小儿女唱的道地山歌的朴素而新鲜。

那天我在空中又作了一首小诗,题为《飞行小赞》:

看尽柳州山,

看遍桂林山水,

天上不须半日,

地上五千里。

古人辛苦学神仙,

要守百千戒。

看我不修不炼,

也凌云无碍。

四、广西的印象

这一年中,游历广西的人发表的记载和言论都很多,都很赞美广西的建设成绩。例如美国传教家艾迪博士(Shet wood Eddy)用英文发表短文说,“中国各省之中,只有广西一省可以称为近于模范省。凡爱国而具有国家的眼光的中国人,必然感觉广西是他们的光荣。”这是很倾倒的赞语。艾迪是一个见闻颇广的人,他虽是传教家,颇能欣赏苏俄的建设成绩,可见他的公道。他说话也很不客气,他在广州作公开讲演,就很明白的赞美广西,而大骂广东政治的贪污。所以他对于广西的赞语是很诚心的。

我在广西住了近两星期,时间不算短了,只可惜广西的朋友要我缴纳特别加重的“买路钱”,——讲演的时间太多,观察的时间太少了,所以我的记载是简略的,我的印象也是浮泛的。

广西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全省没有迷信的,恋古的反动空气。广州城里所见的读经,祀孔,祀关岳,修寺,造塔,等等中世空气,在广西境内全没有了。当西南政务会议的把祀孔令送到南宁对,白健生先生笑对他的同僚说:“我们的孔庙早已移作别用了,我们要祀孔,还得造个新孔庙!”

广西全省的庙宇都移作别用了,神像大都打毁了。白健生先生有一天谈起他在桂林(旧省会)打毁城隍庙的故事,值得记在这里。桂林的城隍庙是最得人民崇信的。白健生先生毁庙的命令下来之后,地方人民开会推举了许多绅士去求白先生的老太太,请她劝阻她的儿子;他们说:“桂林的城隍庙最有灵应,若被毁了,地方人民必蒙其祸殃。”白老太太对她儿子说了,白先生来对各位绅士说:“你们不要怕,人民也不用害怕。我可以出一张告示贴在城隍庙墙上,声明如有灾殃,完全由我白崇禧一人承当,与人民无干。你们可以放心了吗?”绅士们满意了。告示贴出去了。毁庙要执行了。奉令的营长派一个连长去执行,连长叫排长去执行,排长不敢再往下推了,只好到庙里去烧香祷告,说明这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祷告已毕,才敢动手打毁神像!省城隍庙尚且不免打毁,其他的庙宇更不能免了。

我们在广西各地旅行,没有看见什么地方有人烧香拜神的。人民都忙于做工,教育也比较普遍,神权的迷信当然不占重要地位了,庙宇里既没有神像,烧香的风气当然不能发达了。

在这个破除种权迷信的风气里,只有一个人享受一点特殊的优客。那个人就是总部参军季雨农先生。季先生是合肥人,能打拳,为人豪爽任侠;当民国十六年,张宗昌部下的兵攻合肥,他用乡兵守御县城甚久。李德邻先生带兵去解了合肥之围,他很赏识这个怪人,就要他跟去革命。季先生是有田地的富人,感于义气,就跟李德邻先生走了。后来李德邻、白健生两先生都很得他的力,所以他在广西很受敬礼。这位季参军颇敬礼神佛,他无事时爱游山水,凡有好山水岩洞之处,着道路不方便,他每每出钱雇人修路造桥。武鸣附近的起凤山亭屋就是他修复的。因为他信神佛,他每每在这种旧有神树的地方,叫人塑几个小小的神佛像,大都不过一尺来高的土偶,粗劣的好笑。他和我们去游览,每到一处有神像之处,他总立正鞠躬,同行的人笑着对我说:“这都是季参军的菩萨!”听说柳州立鱼山上的小佛像也是季参军保护的菩萨。广西的神权是打倒了,只有一位安徽人保护之下,还留下了几十个小小的神像。

广西给我的第二个印象是俭朴的风气。一进了广西境内,到处都是所谓“灰布化”。学校的学生,教职员,校长;文武官吏,兵士,民团,都穿灰布的制服,戴灰布的帽子,穿有钮扣的黑布鞋子。这种灰布是本省出的,每套制服连帽子不过四元多钱。一年四季多可以穿,天气冷时,里面可加衬衣;更冷时可以穿灰布棉大衣。上至省主席总司令,下至中学生和普通兵士,一律都穿灰布制服,不同的只在军人绑腿,而文人不绑腿。这种制服的推行,可以省去服装上的绝大糜费。广西人的鞋子,尤可供全国的效法。中国鞋子的最大缺点在于鞋身太浅,又无钮扣,所以鞋子稍旧了,就太宽了,后跟收不紧,就不起步了。广西布鞋学女鞋的办法,加一条扣带,扣在一边,所以鞋子无论新旧,都是便于跑路爬山。

广西全省的对外贸易也有很大的入超。提倡俭朴,提倡用土货,都是挽救入超的最有效方法。在衣服的方面,全省的灰布化可以抵制多少洋布与呢绸的输入!在饮食嗜好方面,洋货用的也很少。吸纸烟的人很少,吸的也都是低价的烟卷,最高贵的是美丽牌。喝酒的也似乎不多,喝的多是本省土酒。有一天晚上,邕宁各学术团体请我吃西餐,——我在广西十四天,只有此一次吃西餐,——我看见侍者把啤酒斟在小葡萄酒杯里,席上三四十人,一瓶啤酒还倒不完,因为啤酒有汽,是斟不满杯的。终席只有一大瓶啤酒就可斟两三巡了。我心里暗笑广西人不懂怎样喝啤酒。后来我仍然问得上海啤酒在邕宁卖一元六角钱一瓶!我才明白这样珍贵的酒应该用小酒杯斟的了。我们在广西旅行,使我们更明白:提倡俭朴,提倡士货,都是积极救国的大事,不是细小的消极行为。

广西是一个贫穷的省份;不容易担负新式的建设。所以主持建设的领袖更应该注意到人民的经济负担的能力。即如教育,岂不是好事?但办教育的人和视学(督学)的人眼光一错,动机一错,注重之点若在堂皇的校舍,冬夏之操衣等等,那样的教育在内地就都可以害人扰民了。我们在邕宁、武鸣各地的乡间看见小学堂的学生差不多全是穿着极破烂的衣裤,脚下多是赤脚,仍有穿鞋,也是穿破烂的鞋子。固然广西的冬天不大冷,所以无窗户可遮风的破庙,也不妨用作校舍,赤脚更是平常的事。然而我们在邕宁的时候,稍有阴雨,也就使人觉得寒冷。(此地有“四时常是夏,一雨便成秋”的古话。)乡间小学生的褴褛赤脚,正可以表示广西办学的人的俭朴风气。我在巨宁乡间看的那个小学还是“广西普及国民基础教育研究院”的一个附属小学哩。广西教育厅长雷沛鸿先生正在进行全省普及教育的计划,请了几位专家在研究院里研究实行的步骤和国民基础教育的内容。他们的计划大旨是要做到全省每村至少有一个国民基础学校,要使八岁到十二岁的儿童都能受两年的基础教育。我看了那些破衣赤脚的小学生,很相信广西的普及教育是容易成功的。这种的学堂是广西人民负担得起的,这样的学生是能回到农村生活里去的。

广西给我的第三个印象是治安。广西全省现在只有十七团兵,连兵官共有两万人,可算是真能裁兵的了。但全省无盗匪,人民真能享治安的幸福。我们作长途旅行,半夜后在最荒凉的江岸边泊船,点起火把来游岩洞,惊起茅蓬里的贫民,但船家客人都不感觉一毫危险。汽车路上,有山坡之处,往往可见一个灰布少年,拿着枪杆,站在山上守卫。这不是军士,只是民团的团员在那儿担任守卫的。

广西本来颇多匪祸,全省岩洞最多,最容易窝藏盗匪。有人对我说,广西人从前种田的要背着枪下田,牧牛的要背着枪赶牛。近年盗匪肃清,最大原因在于政治清明,县长不敢不认真作事,民团的组织又能达到农村,保甲的制度可以实行,清乡的工作就容易了。人民的比较优秀分子又往往受过军事的训练,政府把旧式枪械发给兵团,人民有了组织,又有武器,所以有自卫的能力。广西诸领袖常说他们的“三自政策”——自卫,自给,自治。现在至少可以说是已做到了人民自卫的一层。我们所见的广西的治安,大部分是建筑在人民的自卫力之上的。

在这里, 我可以连带提到广西给我的第四个印象, 那就是武化的精神。我用 “武化” 一个名词,不是讥讽广西,实是颂扬广西。我的朋友傅益真先生曾说,“学西洋的文明不难,最难学的是西洋的野蛮。”他的意思是说,学西洋文化不难,学西洋的武化最难。我们中国人聪明才智足够使我们学会西洋的文明,但我们的传统的旧习惯,旧礼教,都使我们不能在短时期内学会西洋人的尚武风气。西洋民族所到的地方,个个国家都认识他们的武力的优越,然而那无数国家之中,只有一个日本学会了西洋的武化,其余的国家——从红海到太平洋——没有一个学会了这个最令人羡慕而又最不易学的方面。然而学不会西洋武化的国家,也没有工夫来好好的学习西洋的文化,因为他们没有自卫力,所以时时在救亡图存的危机中,文化的努力是不容易生效力的。

中国想学人家的武化(强兵),如今已不止六十年了,始终没有学到家。这是很容易解释的。中国本是一个受八股文人统治的国家,根本就有贱视武化的风气,所以当日倡办武备学堂和军官学校的大臣,绝不肯把他们自己的子弟送过去学武备。日本所以容易学会西洋的武化,正因为武士在封建的日本原是地位最高的一个阶级。在中国,尽管有歌颂绿林好汉的小说,当兵却是社会最贱视的职业,比做绿林强盗还低一级!在这种心理没有转变过来的时候,武化是学不会的。

在最近十年中,这种心理才有点转变了,转变的原因是颇复杂的:第一是新式教育渐渐收效了,“壮健”渐渐成为人们羡慕的对象了,运动场上的好汉也渐渐被社会崇拜了。第二是辛亥革命以来中央各省的政权往往落在军人手里,军人的地位抬高了。第三是民十四五年之间,革命军队有了主义的宣传,多有青年学生的热心参加,使青年人对于“革命军人”发生信仰与崇羡。第四是最近四年的国难,尤其是淞沪之战与长城之战,使青年人都感觉武装捍卫国家是一种最光荣的事业。—— 这里最后的两个原因,是上文所说的心理转变的最重要原因。军人的可羡慕,不在乎他们的地位之高成权威之大,而在乎他们的能为国家出死力,为主义出死力。这才是心理转变的真正起点。

可惜这种心理转变来的太缓,太晚,所以我们至今还不曾做到武化,还不曾做到民族国家的自卫力量。但在全国各省之中,广西一省似乎是个例外。我们在广西旅行,不能不感觉到广西人民的武化精神确是比别省人民高的多,普遍的多。这不仅仅是全省灰布制服给我们的印象,也不仅仅是民团制度给我们的印象。我想这里的原因,一部分是历史的,一部分是人为的。一是因为广西民族中有苗、猺、獞、狪、狑、猓猓(今日官书均改写“徭,童,同,令,果果”)诸原种,富有强悍的生活力,而受汉族柔弱文化的恶影响较少。(广西没有邹鲁校长和古直主任,所以我这句话是不会引起广西朋友的误会的。)一是因为太平天国的威风至今还存留在广西人的传说里。一是因为广西在近世史上颇有受民众崇拜的武将,如刘永福,冯子材之流,而没有特别出色的文人,所以民间还不曾有重文轻武的风气。一是因为在最近的革命战史上,广西的军队和他们的领袖曾立大功,得大名,这种荣誉至今还存在民间。一是因为最近十年中,全省虽然屡次经过大乱,收拾整顿的工作都是几个很有能力的军事领袖主持的,在全省人民的心目中,他们是很受崇敬的。—— 因为这种种原因,广西的武化,似乎比别省特别容易收效。我到邕宁的时候,还在 “新年”时期,白健生先生邀我到公共体育场去看“舞狮子”的竞赛。狮子有九队,都是本地公务人员和商人组织的。舞狮子之外,还有各种武术比赛,参加的有不少的女学生,有打拳的,有舞刀的。利用“过年”来提倡尚武的精神,也是广西式的一种表示。至于民团训练的成绩是大家知道的……广西学校里的军事训练,施行比别省早,成绩也比别省好。在学校里,不但学生要受军训,校长教职员也要受军训,所以学校里的“次队长”的地位与权力往往比校长高的多。中央颁布的兵役法,至今未能实行,广西却已在实行了……广西征兵之法是预先在各地宣传国民服兵役的重要和光荣;由政府派定各区应抽出壮丁的比例,例如某村又壮了百人,应征二十分之一,村长(即小学校长,即后备队队长)即召集这一百壮了,问谁愿应征;若愿去者满五人,即已足额;若不足五人,即用抽签法决定谁先去应征。这次征来的新兵,我们在桂林遇见一些,都是很活泼高兴的少年,有进过中学一两年的,有高小毕业的。在那独秀峰最高亭子上的晚照里,我们看那些活泼可爱的灰布青年在那儿自由眺望,自由谈论,我们真不胜感叹国家民族争生存的一线希望是在这一辈武化青年的身上了!

广西给我的印象,大致是很好的。但是广西也有一些可以使我们代为焦虑的地方。

第一,财政的困难是很明显的。广西是个地瘠民贫的地方,担负那种种急送的新建设,是很吃力的。据第一回广西年鉴的报告,二十二年度的全省总收入五千万元之中,百分之三十五有零是“禁烟罚金”,这是烟土过境的税收。这种收入是不可靠的;将来贵州或不种烟了,或出境改道了,都可以大影响到广西省库的收入。同年总支出五千二百万元之中,百分之四十是军务费,这在一个贫瘠的省份是很可惊的数字。万一收入骤减了,这样巨大的军务费是不是能跟着大减呢?还是裁减建设经费呢?还是增加人民负担呢?

第二,历史的关系使广西处于一个颇为难的政治局势,成为所谓“西南”的一部分。这个政治局势,无论对内对外都是很为难的。我们深信李德邻、白健生先生的国家思想是很可以依赖的,他们也曾郑重宣言他们绝无用武力向省外发展的思想。但我们总觉得两广现在所处的局势,实在不能适应现时中国的国难局面。现在国人要求的是统一,而敌人所渴望的是我们的分裂。凡不能实心助成国家的统一的,总不免有为敌人所快意的嫌疑。况且这个独立的形势,使两广时时感觉有对内自保的必要,因此军备就不能减编,而军费就不能不扩张。这种事实,既非国家之福,又岂是两广自身之福吗?

第三,我们深信,凡有为的政治,——所谓建设——全靠得人与否。建设必须有专家的计划,与专家的执行。计划不得当,则伤财劳民而无所成。执行不得当,则虽有良法美意,终归于失败。广西的几位领袖的道德,操守,勤劳,都是我们绝对信任的。但我们观察广西的各种新建设,不能不感觉这里还缺乏一个专家的“智囊团”做设计的参谋本部;更缺乏无数多方面的科学人才做实行计划的工作人员。最有希望的事业似乎是兽医事业,这是因为主持的美国罗铎(Redier)先生是一位在菲律宾创办兽医事业多年并且有大成效的专家。我们看他带来的几位菲律宾专家助手,或在试种畜牧的草料,或在试验畜种,或在帮助训练工作人员,我们应该可以明白一种大规模的建设事业是需要大队专家的合作的,是需要精密的设备的,是需要长时期的研究与试验的,是需要训练多数的工作人员的。然而邕宁人士的议论已颇嫌罗铎的工作用钱太多了,费时太久了,用外国人太多了,太专断不受商量了。

“求治太急”的毛病,在政治上固然应该避免,在科学工艺的建设上格外应该避免。我在邕宁的公务人员的讲演会上,曾讲一次“元祐党人碑”,指出王荆公的有为未必全是,而司马温公诸人的主张无为未必全非。有为的政治有两个必要的条件:一是物质的条件,如交通等等;一是人才的条件,所谓人才,不仅是廉洁有操守的正人而已,还须要有权威的专家,能设计能执行的专家。这种条件若不具备,有为的政治是往往有错误或失败的危险的。

五、尾声

一月二十六日早晨,胡佛总统船开了。我在船上无事,读了但怒刚先生送我的一册粤讴。船上遇着何克之先生,下午我到他房里去闲谈。见他正在做黄花冈凭吊的诗。我一时高兴,就用我从粤讴里学来的广州话写了一首诗。后来到了上海,南京,我把这首诗写出请几位广东的朋友改正。改定本是这样的:

黄花冈

黄花冈上自由神,

手揸火把照乜人?

咪话火把唔够猛,

睇佢渠他吓倒大将军。

我题桂林良丰的《相思岩》山歌,已记在前面了,后来我的朋友寿生先生看见了这首山歌,他说它不合山歌的音节,不适宜于歌唱。他替我修改成这个样子:

相思江上相思岩,

相思豆地靠岩栽,

(他)三年结子不嫌晚,

(我)一夜相思也难挨。

寿生先生生长贵州,能唱山歌,这一支我也听他唱过,确是哀婉好听。我谢谢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