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墨耕撩开门帘,跨进房去,一看房中坐的两个客。一个是本城吕祖殿,教蒙童馆的先生孙济安;一个是有名帮闲的周青皮。墨耕也不理会,直到王石田跟前说道:“少爷吐血,现已昏过去了。”王石田听了,心里也就有些着慌。

孙济安、周青皮都立起身来问道:“怎么呢?少爷只怕是用功过度了。”王石田也不回答,一面教孙、周二人坐坐,一面起身到无怀书房里来。一进门便闻得一股血腥气,再看房中地下,鲜血喷满了,连床缘上,都沾了不少。无怀面如黄纸,奄奄一息地蜷伏在床上。墨耕端了一杯温水,送到无怀口边,轻轻唤了两声。无怀睁开眼,就墨耕手里喝了一口水。墨耕拿一个锡痰盒承接,无怀漱了两口。

墨耕弄了王石田来,心里又有些怕无怀见了,着急害怕。故意用身躯,遮了无怀的两眼,使看不见王石田。王石田却已看见无怀的憔悴样子了,心中自不免有些懊悔,但也没什么话可说,出来教人赶快去请医生,自己仍是陪着孙济安、周青皮说话去了。

这孙济安、周青皮是来做什么的呢?原来是替王石田作合来的。他们要作合的这个女子,是苏州人,姓柏,今年二十岁,说她父亲也是个秀才,二年前嫁了本城一个开钱店的少老板,过门不到三个月,少老板就害痨病死了。这女子守了两年节,因无儿无女,家中又不富裕,不能不再嫁。只要是大户人家,填房(俗称继娶为填房)、做妾都愿意,有十二分的人才,性情又随和得很,治家理事,都是惯家。

王石田说:“续弦与纳妾不同,续弦得和平日订婚一样,手续都要完备,男女两边,不到成婚的时候,是没有先行见面的。我于今是纳妾,却要先看看人物,人物对了,再议身价。如果看了不愿意,就毋庸再说。你们两位来说合,可约个日子,用轿子送那女子到这里来,彼此见一面再谈吧!”孙济安、周青皮齐声说:“这么办最好,老爷吩咐什么时候送她来,我们无不遵办。”王石田道:“我出外的日子很少,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孙、周二人连声应是,告辞去了。

再说无怀体质,本来不甚强实,这次吐了这么多血,如何能挣扎得起,只是伏在枕上,心窝里忡悸得一阵一阵地发慌。不一时,接得医生来了,王石田陪着进来诊视,无怀见他父亲跟在后面,仍想坐起来。医生连忙扬手止住道:“不要乱动,若再激荡出一两口血来,便是和缓也不能治了。”

医生就床缘坐下,看了看无怀的脸色及头面的伤痕。医生来时,已听得接他的人,将吐血的原因说了,便不再问。只将无怀里衣撩起,看背上一条一条地肿起来,紫色和猪肝一样,忍不住也吐舌摇头,对王石田道:“少爷的症候,妨碍是无大妨碍,不过要求急效,君臣药是难于见功的。用君臣药医治,至少须三个月,方能恢复原状。”王石田道:“不用君臣药,用什么药呢?”医生道:“这症候以用草药为宜,君臣药性缓,恐怕拖久了,元气过于受伤,难于补养。草药是新鲜的,性质激烈些,容易胜病,然极是难用。无锡只有一个周发廷,已是七十多岁了,离晚生家不远,开了一家生药店,是伤科最有名的。晚生胆敢举荐他。”

王石田道:“老兄荐的,必是不差。他那药店叫什么招牌?我立刻派人去迎接。”医生道:“那人的性情很孤介,非得晚生亲去接他。他年纪老了,恐怕他推故不来,倒是穷人有病,哪怕三更半夜,大雨、大雪,他是绝不推辞的,有时连药都奉送,分文不取。他常说有钱的人,不愁请不着医生。”王石田道:“既是如此,即烦老兄速去速来。”随即叫人预备一乘轿子跟着医生的轿子去。

医生来到周发廷药店门口下轿,见周发廷正坐在柜房里面,医生将王家奉请的话说了道:“这是由我举荐的,望你老不要推托,顾我一点儿面子。”周发廷笑道:“他们当少爷的人,为什么会打伤,而至于吐血呢?”医生把原因说了一遍。周发廷点头道:“他们富贵人家,对于少年科甲的儿子,居然能是这么督责教训,总要算是难得的了,我陪你去一趟使得。”说着,从柜中拿出一口小箱子来,医生连忙接了问道:“这是要带去的么?”周发廷点头应是。二人上了轿子,轿夫抬着飞跑,一会儿就到了。

此时余太君已知道了,因不见无怀来用早点,打发芍药来催。见墨耕正在扫除房中血迹,无怀伏在床上,昏迷不醒,口里喃喃地说梦话,也听不清是说些什么。问墨耕少爷怎么了,墨耕举着大拇指,悄悄地说道:“就是这个没天良的,昨日打厉害了,请了医生来,说是诊不好,此刻又请外科去了。老太太教你来催少爷,去用早点么?”芍药点点头道:“这怎么好呢?老太太若知道伤得这般厉害,只怕也快要急死了,你说用什么话隐瞒才好?”墨耕道:“隐瞒不给老太太知道,太好这个人了,我看还是说的好。这个人又没教我们隐瞒,我们隐瞒了,弄到不好,还要担不是。”芍药道:“不错,我此刻不说,少爷就好了,便没要紧;若是一时不得好,老太太必然骂我不知轻重,不关痛痒。”墨耕连连摆手道:“一时不会好。刚才医生说,至快也得三个月工夫,才能复元。你看,能瞒得了三个月么?你快去说吧,等歇医生来了,老太太又不好对这个人发气了。”

芍药去不一刻,果将余太君搀到书房里来,王石田也跟在后面。余太君一见无怀伤势沉重的样子,心里一酸,两眼的无多老泪,只往下掉。颤颤惊惊地挨着床缘坐下,伸手在无怀头上,轻轻地抚摩哭道:“我昨日问你,你还说不曾受伤,可怜谁知竟打伤到这步田地。”随用拐杖,指着王石田骂道:“你这孽障,好狠毒的心肝。他的行为,便有些不对,却不是犯了什么十恶大罪,训饬他一顿,也就够了;充其量,不过责罚他两下,什么事用得着这么毒打。你明知道我七十多岁,只痛爱这个孙子,你将他打到这样,不是有意给我过不去吗?你打得他要死了,我昨日问他,他还勉强赔笑说,没打伤哪块,为的是怕我着急,怕你受我的埋怨。你看你说他是不孝的子孙,他尚且知道是这么存心,你自以为是很孝的,却故意给我过不去。我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种儿子来。”余太君边骂边哭,吓得王石田跪在地下,只是叩头说:“儿子一时鲁莽,求母亲不要生气。此刻接外科医生去了,等歇来了,诊过之后,服了药,大概是不妨事的。”

余太君恨了一声道:“万一这孩子有个长短,我这条老命,也留着没用了。索性遂你这狠毒东西的愿,免得你时时计算如何给苦我吃,如何给我难过。”王石田跪在地下哭道:“母亲是这么说,儿子更罪该万死了。”

余太君见自己儿子如此,心里也自是不忍,恰好外面来报,医生来了,即说道:“还不快去教医生进来,跪在这里,装什么假惺惺!”王石田爬了起来,走出书房。见医生旁边,立着一个头须并白的老者,两眼精光闪烁,立在那里,一种神完气足的样子,料定就是周发廷。不由得肃然起敬,连忙打拱说道:“劳动老丈,甚是不安。”周发廷略谦逊了两句,王石田即引进书房。医生和周发廷,都向余太君见了礼,余太君指着无怀,对周发廷说道:“费心看看我这孙子的伤,没要紧么?”

周发廷走近床前,伸手握了握无怀的脉,笑向余太君道:“请老太太放心,三日之内,我保管孙少爷饮食如常。这种浮在面上的伤,一点儿没要紧。”余太君喜道:“阿弥陀佛,也罢,也罢!”

医生在旁问道:“今早吐了不少的血,怎么谓之浮面的伤呢?”周发廷笑道:“受伤是受伤,吐血是吐血,并不是因伤吐血的,这血多久就要吐了;不过这回,陡然加上十分的着急,就吐了出来,完全不与伤处相干。我带了来的药,给他服了,立刻教他清醒。”医生随将药箱递给周发廷,周发廷打开,取出两个瓷瓶来,倾出一颗丸药、一茶匙末药,要了一杯阴阳水,将丸药灌入无怀口里。调了末药,用鹅毛醮着,在无怀身上、头上,各伤处敷了。又倾了两颗丸药、两匙末药,交给王田石道:“明日、后日照刚才的样,给他敷,给他吃,包管无事。”王石田道谢接了,邀医生和周发廷,到外面客厅款待。

周发廷不肯坐,即告辞要走,王石田哪里肯放,定要留着款待。周发廷无奈,只得到客厅里坐着。王石田陪着谈了会话,不过一刻工夫,墨耕走进客厅,向王石田报道:“少爷已清醒过来了,伤处也不觉痛了,只这腹中有些饥饿,想吃点心。老太太叫小的来问,看要禁口不禁?”周发廷道:“只看少爷想吃什么,便给什么他吃,一概不禁。只是这三日内,不要出外吹了风。”墨耕应着是去了。

王石田恭维周发廷道:“老丈真是华佗在世,像这般神效,实在不曾见过。”周发廷笑道:“这只是擦坏了些皮肤,如何算得是伤。充我这药的力量,就是肚皮劈破了,流出肠来,只要不曾断过了气,十一个时辰,便能医好。咽喉割断了,只要身首不曾离开,在三个时辰以内,我尚能医治。”

医生笑向王石田道:“他老人家的药力,说起来,真骇人听闻。前几年有个排客,闻他老人家的名,特来拜访。那排客的法术很好,砍断了四肢的人,只要一碗清水,画一道符在里面,将四肢接起来,喷些符水在上,顷刻和不曾砍断的一样。他老人家听了,说靠不住,排客问如何靠不住,他老人家说:‘生前接起了,死后仍得断。’排客不信,他老人家笑道:‘这很容易试验,我这院子里,有几根毛竹,可锯断两根,你用法接,我用药接,看是谁的靠得住。’排客答应了,真个锯断两根毛竹,各人接各人的,做了记号。过了几个月,仍是一般地都没有死。排客问如何试验得出他的靠不住,他老人家又将两根竹,齐兜锯倒,叫了一个篾匠,用刀子将竹做几块破开,排客接活的那根,破到相接的地方,截然断了,刀刀如是。而他老人家接活的,和平常的竹子一样,看不出接痕来。排客才五体投地地佩服,定要拜他老人家为师。他老人家不肯,只送了几样好药,给排客去了。”

王石田听了,半信半疑,因他素不相信有什么法术的事,还是见周发廷,不像个荒唐人,又有治好无怀的功绩,才不好意思斥为邪说、斥为异端。

须臾,酒菜上来,王石田陪二人,用了午膳,送了四十两银子的药钱。举荐周发廷的那医生,自然也有酬谢。送两医生去后,回到书房里看无怀,已是坐在床上,和余太君谈话。王石田也就把一颗心放下了。

第二日,孙济安、周青皮来说,柏家那女子,不愿送上门来看。或是约定一个地方会面,或是王石田亲去她家里坐坐,却都使得。王石田心想:不肯送上门来,倒是有些儿身份的话。便对孙、周二人道:“她不来也罢!只是要我到她家去,于我的体面有关,这事办不到。还是约定一个地方会面,倒没有什么不可。你们想出一个妥当的地方来,教她先在那里等着,我去看看使得。”

周青皮望着孙济安道:“妥当地方,教我两人,去哪里寻找呢?若是在人家家里吧,不三不四的人家,王老爷也是不便去;富贵人家,又如何肯借给人会面呢?这却使我两个作合的人为难了。”

孙济安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现放着个有一无二的地方在这里,莫说会面,什么事都好办。你自己想不起,只怪没有地方。”周青皮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笑道:“呵,有了,不就是你那吕祖殿么!”孙济安点点头笑道:“那地方还不好吗?两边都装作进香的,人不知,鬼不觉,就会了面了。”周青皮不住地摇头晃脑道:“这地方,果然是有一无二的好地方。”随即向王石田说,王石田也说很好,于是约定了明日上午,到吕祖殿会面。

次日,王石田用了早点,便衣小帽,也不带跟人,一个人走到吕祖殿。孙济安已立在庙门外盼望,见王石田一个人走来,连忙满脸堆笑,紧走几步,到王石田跟前说道:“老爷真是言行合一,说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了。”王石田道:“她已先来了么?”孙济安笑道:“怎敢不先来伺候,老爷进去一看,便知道晚生们作合的不错了。”边说边斜着身子引道。

王石田跟着进了吕祖殿。只见殿上一个淡妆女子,手中拿着一炷香,立在案旁边,就神灯上烧点,面向着神龛,从下面看不出妍丑。孙济安对王石田做了做手势,以表明就是这女子,王石田点头会意。

二人来到殿上,周青皮从里面出来,趋前叫了声王老爷,那女子随即回过头来,望了王石田一眼,和王石田恰好打了一个照面。王石田很吃了一惊,心想这女子有如此丰韵,无怪她不肯送上我家来给我看。再看那女子,点好了香,插入香炉内,回身到香案前面,盈盈下拜,伏在拜垫上,也不知祝告些什么。拜罢起来,又偷眼打量了王石田两下,即带着一个老妈子,坐着二人小轿去了。

王石田从顶至踵,看了个十分饱。孙济安邀王石田到教书的房间坐下,周青皮问道:“老爷看了人物怎样,晚生们没有欺骗老爷么?”王石田点头道:“我只要是五官无缺的,就能行了。我是因为家政无人操持,要得一个帮手,至于颜色丰度,本在其次。我看这女子,举动也还安详,只是眉眼间,有些带煞;好在她已经死过一个丈夫了,你们两个且去问问她,看她做妾,愿不愿意?若是愿意,你们明日再到我家来谈;不愿意,毋庸说了。”孙、周二人齐声应好。

王石田随即归家,至夜间将看亲的话,向余太君说。余太君也将无怀主张续娶,不主张纳妾的话说了。王石田道:“他们小孩子,知道什么?纳妾不好,可随时打发她走。妾的身份既卑,胆量也就小些,凡事不敢放肆,不许她过问的事,她绝不敢过问。并且是来我家做妾,我家可以不认她娘家做亲戚,身份门第,都可不大研究。若是续娶,岂能如此?”

余太君听了,也似乎近理,便点头说道:“小孩子的见识,毕竟差点。”余太君接着说道:“那个周医生的药,确是灵效,今日的饮食举动,已是和平日一般了。只因医生嘱咐了,不要出外吹风,我才教他在书房里,不许到外面走动。这孩子的体格,本来不大壮实,一则读书用功过度;二则他心里,自从他母亲去世,时常忧郁,这回又一着急,所以得了这吐血的疾候。这样小小的年纪,就吐起血来,实不当耍的。”

王石田道:“这孩子近年来变坏了,读书也不似前几年用功。他母亲未死以前,他已是时常愁眉不展,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这孩子是这般不长进,将来他的前程也就难说。”余太君道:“什么前程不前程,我只望他无灾无难,等他母亲的服制满了,给他娶了媳妇,早早地得个曾孙子,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的前程,将来便做到宰相,我也看不见,享他的福不着。”王石田道:“他身体已是这般孱弱,又早早地给他娶媳妇,这孩子只怕就是这么断送了。”余太君不乐道:“寿命长短,都有一定,你这是瞎担心。”

王石田见余太君不高兴,只得连连应是,退出来安歇。

次日梁锡诚夫妇,不知怎么听得人说,知道无怀被父亲打伤了吐血,夫妇两个一早就来探视。无怀还睡着,不曾起床。二人直走到床前,抚摩盘问了许久,无怀并不隐瞒,将珊珊的事完全说了。

梁太太叹道:“这事你怎不早向我说,若早向我说了,如何得受这一顿毒打?”无怀道:“舅母有甚法子,使我不挨打呢?”梁太太道:“我家一个姓何的老妈子,有个媳妇,在米家当奶娘,何妈时常到米家去。我多久就听得何妈说,米老太爷收了一个班子里姑娘做孙女,接在家中住了,和那些孙小姐一般看待,有时还痛爱得厉害些。我当时因是与我家不相关的事,懒得盘问她。要知道有你这么一回事,我就接她到我家来走走,也是办得到的事,如何会在观音庙会面呢?你不在观音庙会面,你父亲就能打你吗?只是这事已经过了,不必再说他了。等你服制已满,要你舅父向你父亲说,若是你父亲不答应,我和你舅父做主,到我家里去成亲,算是我的媳妇。你只安心把病养好了,凡事都有我替你做主。”无怀自是道谢,梁锡诚到王石田房里,和王石田谈话。

无怀今日,更是比昨日又好些了,起来随梁太太到余太君房里,同用早点。余太君看无怀头脸上的伤痕,一些儿也看不出来了。不一会儿,梁锡诚也进来,向余太君请安,坐下来笑道:“外面来了两个客,大概是来作合的,不过这两个人,我看有些靠不住。”余太君问道:“来的是谁,舅爷怎么知道靠不住?”

不知梁锡诚回出什么话来,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