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发廷听了李贵的话,马上加鞭,飞跑了半里多路,已见喜轿从前面来了,红缎子绣花的轿衣,湿透得变成黑色了。抬喜轿的八个人身上,也都是湿淋淋地滴水,周发廷上前问道:“你们怎的这般不小心,在什么地方,掉下水去的呢?”轿夫齐声答道:“实在不能怪我们不小心,前面那木桥的桥板碰巧坏了,我们走到中间,忽然坍塌了下去,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幸喜河水还浅,轿子一落水,我们便极力地举起来,新娘虽受了些惊吓,上亲太太隔着轿子问了,说衣服只略沾湿了一点,不大要紧。因此李管家教我们仍旧好生抬着走,他向前回家报信。”

周发廷即下马,走到张夫人轿子跟前,说了几句抱歉不安的话,张夫人道:“此时在路上,简直没有办法,唯有赶快进城,更换衣服。偏巧今日天气很冷,小女的身体,怎能经得起这一下子?”说时,两个眼眶儿已红了。

周发廷心里也很觉难过,但是一时也想不出安全的办法,只得仍上了马,督催着轿夫快走。一行人已进了城,周发廷才打马上前,先到了梁家。梁锡诚迎着问道:“这下可到了么?”周发廷道:“他们抬喜轿的不小心,在桥上跌了一跤,新娘不免略受些惊吓,听说衣服也浸湿了些儿。今日天气冷,得快教人生一个火炉子,安放在预备给新娘休息的房间里。”

周发廷虽是说得从容轻巧,梁锡诚听得已是惊呆了,咬着牙跺脚恨道:“这些忘八蛋,怎的竟这般大意,这还了得?”周发廷连忙止住说道:“事已至此,责备他们也无用了,喜得跌的地方,已离城不远了,新娘受冻不久,一到就更换衣服,房中有火,是不妨事的。”

梁锡诚也只得忍住气,教人赶紧生火炉。只听得外面鞭炮已响,鼓乐齐鸣,照着无锡的陋习,喜轿进门,是要先停在门外,拦门设立香案,由傧相行过迎喜神的礼,好一大会儿,才下了轿杠,轿夫用手托着喜轿进门的。这时哪能再用这些繁文,耽延时刻,喜轿一到,周发廷即出来,帮着轿夫七手八脚的,把轿杠下了,大家用手托着轿子,一拥到了礼堂。

周发廷来不及取钥匙开锁,他的力大无穷,伸手将那锁头一扭,即扭落下来。梁家早安排了引新娘的两个闺女,分左右立在轿门口。周发廷将轿门一开,顺手从打执事的手里,接过一把顶伞来,支开遮着喜轿,引新娘的两个闺女,已夹扶着新娘出轿,搀往里面走。

周发廷举伞跟在后面,见进了甬道,才回身收了伞向梁锡诚道:“无妨,新娘上身的衣服,一点也没浸湿,只下面湿了些儿,快把亲家太太接进来吧。她老人家在外面等着,必是很放心不下的。”梁锡诚即教梁太太,并请来作陪宾的几个女眷,出来迎接张夫人。

此时张夫人的轿子,打杵停在外面好一会儿了,正心里着急怎么还不见有人出来迎接,刚待用手挑开轿帘,向外张望。猛听得三声炮响,接连鼓乐大吹大擂起来,随觉着轿子走动,两旁人声哄闹,知道已进了大门,直到里面厅堂,才停下轿子。轿夫都闪开一边,梁太太亲自过来,揭开轿帘。

张夫人抬头一看,心里就吃了一惊,暗想这人好生面熟,不就是大前年六七月间,因进香到我家借宿的那个自称姓刘的太太吗?心里一边揣想,一边走出轿来。周发廷是和梁太太、张夫人都见过面的,他今日是媒人资格,即走过来两边绍介。大家行过了见面礼,照无锡那时的风俗,本来上亲过门,行过见面礼之后,应在礼堂内,分宾主略坐一会儿,用过茶点,方让入内室,宽去大礼服,便衣坐谈的。这时候张夫人心中,惦记着自己女儿不知跌成了个什么样子,急想见面。梁太太已看出那不安的神情来,因此并不让座,即请入内室来。

新娘进房,已将浸湿了的衣服更换了,身上虽不曾跌伤,但是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又在黑漆般的轿内,闷了一两个时辰,体质素弱的女孩儿,如何能经受得了?在轿内的时候,已经晕过去两次,迷迷糊糊地被两个搀扶新娘的姑娘,夹持着进了内室,胡乱将外面浸湿的衣换了,即斜靠在床上,头眼昏眩,一颗心从落水起冲悸得不曾一刻安贴。耳里听得外面人声嘈杂、鼓乐喧阗,又夹着不绝的鞭炮之声,更是心里又慌急又烦闷,不知要怎么才好。

坐在房里的几个陪宾,都是些年轻闺女,哪里知道体恤她此时的痛苦,仍是照着平常闹新房的恶习,你一言我一语,寻着新娘身上的话,来说了开心。说到好笑的时候,大家都放声大笑起来,没有一个年老的人在旁边。她们吵闹的哪有个休歇呢?直把个静宜小姐急的几乎要哭出来了,紧闭着两眼,任凭她们在房里走来走去,连望都不敢望。

正在笑闹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忽然声响寂然了。即听得自己母亲的声音,靠近床前,轻轻地唤道:“儿呀!你身体没有什么难过么?”静宜一听母亲进来,勉强睁开眼睛一看,心里就不由得一阵悲酸。两眼的泪,再也忍不住,和种豆子一般的,向外面迸出来了。梁太太立在床当上,静宜却不曾看见,举眼见房中除自己母亲外,没有别人,即伸手握了张夫人的手,悲声泣道:“娘啊!苦煞我了,我此刻胸窝里痛得很,只怕又要吐血了,这怎么好呢?娘啊!”张夫人见了女儿这般神情,又听了这般凄切的言语,心里油煎也似的疼痛。心里一着急,便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梁太太走过床前来,看静宜的脸色,清减地显出十分憔悴的样子,听得说只怕又要吐血,不待说心里也是着急。只是梁太太为人甚是能干,梁锡诚平日有什么为难的事,都得和她商量,她想出解决的方法,每每要比梁锡诚想的,高出一筹。当时即向张夫人说道:“亲家太太不用操心,现方周老先生在这里,请他进来看看,保没要紧。”

静宜见还有人立在床后,做新娘的人,总不免有些害羞,立时掉过脸去,脱出手来,用手帕将面掩了。张夫人点头道:“是了,我倒把他老先生忘了。”梁太太即走到房门口,见有丫头老妈子,立在门外伺候,遂打发一个丫头,去请周发廷进来。

丫头去不一会儿,梁锡诚已陪着周发廷进来。张夫人是见过周发廷的,自不用回避,周发廷进房,先对张夫人、梁太太都行过了礼,走近床前,看了看静宜的脸色,才伸手理脉。息气凝神地捏了好一会儿,抬头向张夫人笑道:“请夫人放心,小姐全是为受了些惊吓,又在轿子里,闷久了些儿,没大妨碍,只须一颗丸药,就可平复了。只是我这丸药,还在舍间不曾带来,须得我亲自去取。”说时遂回顾梁锡诚道:“这房间虽是僻静,但外面锣鼓以及人多嘈杂之声,仍然送得进来。小姐这时的症候,是万不宜纷扰的,因为她心里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自免不了有些冲悸。在极清静的地方,尚难使这颗心安定,若再处这种纷扰的境地,于病症只有妨害。”

梁锡诚连忙说道:“我立刻教外面暂时将戏停了,戏一停,那嘈杂的声音就自然小了。”周发廷复安慰了张夫人两句,即同梁锡诚退出来。梁锡诚吩咐停戏,周发廷便跨上马,回到家中,取了丸药,仍驰回梁家,给静宜吞服下去。周发廷的药,果然神妙,服下去不到一个时辰,静宜心中冲悸的病,已好去十之七八了。头目虽仍有些昏眩,但身体上没有旁的痛苦,也就勉强挣扎起来,不觉得难过了。张夫人和梁家一干人,自然都把心放下了。

梁锡诚见新娘的病已好,即忙着行结婚礼,这时所有贺喜的客,早已来齐了。人人知道新娘是大家闺秀,都说是才子佳人,天成配偶。新郎的人品,贺喜的诸客是都见过的;唯有新娘的丰度,皆不曾瞻仰过,就中有一个人,更是以先睹为快,那人是谁呢?原来就是米成山。

米成山的年纪虽则有了七十多岁,然他的好事之心,比少年人还要加倍。他花钱费事地将陈珊珊认作孙女,养在家中,就有七成是为好事的念头所驱使,只有三成是行善。他既然老而好事,对于无怀这日的婚事,便希望新娘的人物,比陈珊珊不差什么,才见得这场姻缘美满。王无怀的艳福非寻常人可比,而自己如花似玉的义孙女儿,做个二房,也不算委屈了。这日就是梁锡诚不补发请帖去邀请,他也要借着贺喜来看新娘的。既有了这一请,他见请帖上,是午时成亲,不到巳时,他即坐着轿子来了。听得喜轿落水,把他急得什么似的,进亲之后,他不住地向人打听,问新娘跌伤了哪块没有。直到此时,见梁锡诚忙着招呼人点蜡烛、烧篆香,是快要行结婚礼的光景了,才将一颗心放下。梁锡诚原派了一个知宾的,专陪着他谈话,他哪里肯坐在房里闲谈呢?早早地立在礼堂上,准备看新娘。

天色才交申时,只见两个身着蓝衫的傧相,分立在香案左右,开台赞礼。门外炮声一响,堂下鼓乐也吹打起来了。于此热闹当中,四个穿红着绿的小闺女,同两个中年喜娘,簇拥着新娘,从西边甬道里出来。四个穿红缎子、绣花衣的童男,围随着新郎,由周发廷执着一条丈多长的红绸子,一头搭在新郎肩上,一头扯在自己手中,从东边甬道里出来。两边同时走到礼堂红毡子上,由傧相赞礼,交拜天地祖先。大家正在屏声息气、敬恭将事的时候,忽然一个人跑了进来,手拿一根五尺多长的木棍,跑到礼堂上,逢人便打。

立在礼堂下面的贺客,吓得连忙往旁边退,齐声叫唤癫子来了。这时新郎、新娘,正并排跪在红毡上,朝着祖先的牌位磕头,这拿棍的人,双手举棍往新郎头上便打。只一下就将头上的红缨大帽打落了,随手第二棍又下,亏得周发廷立在新郎旁边,手一伸即将棍夺下来。这人见棍被夺,即提脚向新娘腰上踢去,新娘被踢,扑的便倒。这人蹿上前一步,双手将香案一掀,“哗啦啦”一声响,案上所陈设的香炉、蜡台等件,一齐倾倒在地。满礼堂的人,登时大闹起来。

梁锡诚起初听得大家嚷癫子来了,也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驱逐亲生儿子的王石田。梁锡诚一时吓慌了手脚,不知要如何才好,见周发廷夺去了木棍,王石田就用脚踢倒了新娘,用手推翻了香案,忍不住跑上前,从后面一把将王石田拦腰抱住。王石田跳了几跳,才开口骂道:“梁锡诚你好糊涂,你居然敢做主替孽畜成起亲来,这还了得?”一面骂,一面想劣开梁锡诚的手。周发廷、米成山也都走过来,要梁锡诚放手。梁锡诚只得将手松了,气得呼呼地只喘。

王石田见梁锡诚松了手,口里连声骂着混账,大踏步往外便走。梁锡诚怒气填胸,又心痛无怀头上受了一棍,也顾不得反脸了,一看王石田大踏步往外走,气得吼一声:“哪里走!”顺手拖了王石田带来的那条木棍,拔步往外便追。周发廷、米成山两人,都怕梁锡诚在气头上,一棍将王石田打翻了,乱子必然闹得更大。周发廷脚步快,只一跃便到了梁锡诚身后,拉住梁锡诚的臂膊,梁锡诚就不能动了,只急得跺脚向周发廷发话道:“你倒拉住我干什么呢?难道就由他这忘八蛋,在我家是这么横冲直撞一会儿子吗?我这条命可以不要,绝不与他善罢甘休!快放手吧,哪怕他跑上天去,我也得追着他,打他一个半死。”周发廷仍拉住不放道:“事情不是可以一打了结的,我们大家商量一个办法对付他便了,何必和他一般见识,去动手动脚哩!”

梁锡诚两眼急出眼泪来道:“我不打他一顿,教我如何甘心!快放手,我再也忍受不住了。”王无怀头上虽着了一棍,因有大帽子挡住了,不曾伤损头皮,立起身来,见梁锡诚拖着一条棍,去追打王石田,不由得也跟着周、米二人追出来,双膝跪在梁锡诚面前说道:“求舅舅息怒,只怪侄儿命该如此,辜负舅舅、舅母一番栽培之德。家父的脾气,舅舅还不知道吗?舅舅哪用得着动气,认真计较呢!”

梁锡诚见王无怀跪着哀求,周发廷又拖住不放,只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伸手将王无怀拉了起来,放下木棍,同回身一到礼堂内,静宜被踢在地,当下即有喜娘和四个闺女,搀扶进里面去了。

静宜一入内室,便张口大笑,张夫人不知外面有相打的事,见簇拥着新娘进来,心里就有些诧异,暗想行礼怎得这般迅速,并且交拜之后,应进新房,如何会带到这房里来呢?及见新娘张口大笑,更是吃惊不小。静宜在家中做闺女的时候,尚不曾张口大笑过,此刻做新娘,怎的倒这么不懂规矩起来呢?再看那笑时的神气,也绝不是寻常欢笑的样子,即起身迎着问道:“我儿,什么事好笑?”静宜好像不曾听得,只笑的声音略低了些儿,喜娘等已将她扶到床上了。张太太也跟了进来,看静宜的笑声是没有了,笑容仍是满脸,不过脸色顿时变成了灰白,两眼只管往上翻。

张夫人一见这种情形,心里只痛得如刀割一般,伏在静宜身上,连声叫唤,不见答应,摸手已是冰冷了,忍不住就哭起来。梁太太也知道不妙,连忙叫人把梁锡诚、周发廷请了进来。周发廷到床前,望了望静宜的脸色,张夫人即停止啼哭问道:“老先生看是怎样,不妨事么?”周发廷伸手握了握静宜的脉腕道:“张夫人请放心,大概是不妨事的,我就去取药来灌救。”说着轻轻在梁锡诚衣上拉了一下,二人同走出房来。

周发廷跺脚说道:“这事怎么好呢?想不到石田一脚,踢中了新娘要害,触动了笑筋,已是无可救药了!”梁锡诚见周发廷都说无可救药,也就惊得呆了。半晌才说道:“老先生没奈何,再用药救一下子试试看。人人都知道老先生的药,是能起死回生的,每有已经断了气的人,老先生尚能救得活……”周发廷不待他说完,即接着说道:“我岂有不愿意救治的吗?她的体格,不比别人。前几日的病,就已是很厉害了,好容易才治得能行走,偏偏今日在路上,又将她掉在水里。你不知道她这受伤的时候,因拜伏在地,石田从她背后一脚踢去,正踢在她软腰下面的死穴上,她一些儿没有躲闪,实打实落地受了,就在平常人,都不容易诊治,何况她这样花枝一般的人儿?我的学问,只得这个样子,救治的方法,是毋庸讲求了,只赶快准备后事,设法安慰张夫人便了。”

梁锡诚一听这话,心里痛恨王石田刺骨。也不顾旁边丫头、老妈子看见,双膝往地下一跪,扭着周发廷下泪道:“我知道老先生是个豪杰,千万要求老先生,替我报复王石田一下子,我死都瞑目。”

周发廷立时露出吃惊的样子说道:“梁老爷说的什么话?我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岂能替人报仇雪恨,快不要乱说,你去准备静宜小姐的后事吧,我还有私事,不能在此多耽搁了。”说完也不拉梁锡诚起来,气愤愤地掉着臂膊去了。

梁锡诚见周发廷竟这般决绝,心里更加难受,立起身来,如痴如呆地靠着墙根站住,五中缭乱,一些儿主宰也没有。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忽被一阵哭声惊醒了,同时就有一个老妈子,走近前来报道:“老爷还不快进房去看看,新娘已经昏死过去了,亲家太太也哭昏了。”

梁锡诚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大缝,立时钻下身去,藏躲起来,什么事也不闻不问。只是地皮太厚,一时哪能如愿地裂出缝来,给他钻躲呢?没法,只得转身挨进房来,见拥挤了一房的女眷,一个个放悲声哭泣。张夫人更伏在床缘上,哭得个死去活来,梁太太自然也是放声痛哭。

这时天已黄昏,一间清净无尘的房里,只哭得地惨天愁。梁锡诚走近床前看新娘时,已是直挺挺地断气好一会儿了。在一个时辰以前,还是个玉天仙一般的人物,顷刻之间就变成了这么一个怕人的模样,简直是活活地被王石田踢死了,教梁锡诚如何能不惨痛?当下自己心里,既是十分惨痛,哪能有话去慰藉别人?一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出了房门,也无心去外面陪客,踱到自己房中,想找无怀谈话。

走到房里一看,不见无怀的影子,只得转到无怀书房里来。不独无怀不见,连一个男客也没有了,暗想奇怪,这房里原坐了几个重要的客,一时都跑到哪里去了呢?即算他们见礼堂被王石田捣毁了,新娘踢死了,就都知风识趣,不辞而走,无怀怎的也不见了,难道也跟着众人同走了吗?心里一边揣想,一边到各房寻找。寻到账房里,只见请来帮办喜事的几个人,都在一间房里。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在那里议论。见梁锡诚进来,登时住了口,齐立起来,梁锡诚一看,只没有无怀,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看见新郎没有,他一个人躲在什么所在去了?”几个人齐声答道:“不曾见着。”梁锡诚一听,两脚在地下顿了几顿,身子往后便仰,房中的人,全慌了手脚。

不知梁锡诚性命如何,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