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镇岳,听了这种奇怪的说话,便问道:“不是公差,有什么案子要你们来破哩?”

那汉子长叹了一声道:“连我们自己也都解说不来。我们宝鸡县景大老爷,把我们拘了去说道,这宝鸡山上有一只大马猴,给我们三天限,要拿这马猴到案,也由不得我们做百姓的分辩。我们已在这山上守了半个月,都受过了六七次的追比,两腿只差打断了。我们若是公差,像这位的样儿,倒不曾受过一次比。”

朱镇岳看汉子指的那人,虽然穿着猎户一般的衣服,容貌、态度却都和猎户不同,面上很露出凶狡的样子,遂向那公差问道:“景大老爷为什么定要拿那马猴到案,你知道么?”

那公差翻着一双白眼,对着朱镇岳瞟了一下,即将脸扬过一边,爱理不理的,半晌,鼻孔里先“哼”了一声才说道:“谁知道为什么呢,你亲去问我们大老爷吧。”

朱镇岳平生哪见过这种轻侮的嘴脸,禁不住心头火起,伸手就要拔剑,和尚已拉住朱镇岳的右臂道:“犯得着和他较量么?等我问他们,你且坐着不用躁。”随掉过脸,向那汉子道:“你可知道那马猴,犯了些什么案件?说给我们听了,我们可帮着你拿它。”

那汉子道:“那孽畜犯的案件多着呢。人家的奶奶、小姐被它奸死了的,有十几个;被它掳去不知下落,过十天半月方在这个宝鸡山,寻着尸身的,也有六个。”

和尚道:“如何知道是个大马猴哩?”

汉子道:“怎么不知道?有两个种地的人,看见一只五尺多高、漆也似黑的马猴,肩上扛着一个妇人,向山上飞跑。妇人还在它肩上,拼命地叫救命呢!种地的人胆小,不敢追去,因此人都知道是个马猴。”

和尚又问道:“你们在这山上守候了半个月,也曾遇着这个猴子没有哩?”

那汉子道:“若不曾遇着,也不守候这么多日子了。那孽畜跑起来比飞鸟还快,莫说药箭射不着它,就是鸟铳也打不着。它又机巧得了不得,有陷坑、有药箭的地方,它通灵似的,再也不打那地方经过。若在白天里见着,还好一点儿,因为头一次拿它,是在白天见着,只怪我们手脚慢了些儿,给它逃了。它自从那一次受了惊吓,哪里还敢在白天里现形呢?夜间仗着毛色漆黑,才敢到这山上来。我们守候了半个月,还是不知道它的巢穴在哪里。”

雪门和尚问道:“你们初次是在什么所在遇见它呢?”

汉子道:“这山上有个石洞,我们料想他必在石洞里面,便径向洞口围拢去。果然还离洞口有两箭远近,这孽畜就如得了消息一般,从洞口里冲了出来。说起人也不信,简直是登云驾雾似的,比流星还快。我们猎野兽,豺狼虎豹,獐兔麋鹿,以及豪猪、野猫,只要闻得一点儿气味,或是见了足迹,或是见了影子,听了叫声,但能分得出是什么兽来,我们就有一定把守的地方,它必得走我们所把守的地方经过。一种兽一种守法,有应对面打的,有应侧面打的,有应从后面打的,百不失一。唯有猴子这种东西,我们打猎的,从来没有把守的法子,因此只有大家围裹去。谁知一围裹,就坏了事,它的身体和人一般大,用铳打它的脚吧,又难中,又不济事,自然要向头上、身上打去。但是一则它跑得飞快,不容易打准它;二则我们自家人围了一个半边月的形式,一铳打去,必会伤着自家人。所以见它冲出来,我们的手脚松了一点,只见它一起一落的,三五下,便连影子也不见了。

“自后一连几夜,我们躲在洞里洞外守候,满山都掘了陷坑,安了药箭,只不见它到这山上来。直守到第八夜,它来了。有星光照着,见它走几步,向两边望望,想往洞里走。离洞还有十多丈远,它就像看见我们,却并不十分害怕的样子。我们在地下布了很多豆子、花生,它望望两边,就低头拈了豆子、花生,往口里塞。”说时,随指着那公差道:“就是这位大爷,性子急了点儿,他跟着我两个徒弟,躲在洞外一个大石头背后,见了那孽畜,来不及地扒火就是一铳。我不敢恭维他的铳法,又隔得太远,好像是不曾伤着一根毫毛,倒是给信教它跑了。我们一听那铳的声音,就知道是这位大爷放的,不曾打着,大家急忙跟着追赶。老师父说,可是追得着的么?”

雪门和尚正待答言,那公差已回过脸来,睁起两眼,向那汉子喝了一声,呼着王长胜道:“你再敢胡说乱道,我明日包管你两条狗腿上,剜下两个肉窟窿来!你们吃着猎户的饭,几次见着猴子不敢放铳,害得我陪着你们整夜地受露水,担惊害怕。若不是我给它一铳,你们有什么能为打它?此时对这秃驴,编派我的不是。好,我就回衙消差……”公差的话才说到这里,朱镇岳见骂他师父是秃驴,哪里再忍耐得住,跳起身来,一伸手便将公差提小鸡似的,举在空中,待向山底扔下去。

雪门和尚忙一手把公差的衣扭住,轻轻接过手来,向朱镇岳道:“你这孩子,真是淘气,这样高的山,扔下去还有命吗?”

朱镇岳气愤愤地答道:“像这种混账东西,不扔死他,留他在世上也是个害人精。他借着县衙里的势焰,作威作福的,也不知讹诈了多少人的钱财,谋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弟子不扔死他,谁敢扔死他哩!”雪门和尚已将公差放下。公差只吓得失了魂魄,脸色由黄变白,由白变乌。朱镇岳随指着那铁青色的脸骂道:“今日若不是我师父慈悲,不许我收你的狗命,此时你的头骨,已扔成粉了,且饶你多活几时,我自有收拾你的时候。”

众猎户见师徒二人的举动,一个个都吐出舌头来,又开心又害怕。开心的是因为这公差借着奉了县官的命,来监着猎户办案,时常欺侮众猎户,众猎户畏他的势,敢怒不敢言。此时有人代他们出气,自然见了开心;害怕的是公差受了这场羞辱,只等师徒二人一走,必迁怒到他们身上。这些猎户的头目,就是这说话的汉子,叫王长胜,他毕竟乖觉些儿,见朱镇岳指着公差怒骂,即过来向朱镇岳叩头道:“求老爷不要动怒,这位大爷实是个心直口快的好人。”

雪门和尚知道众猎户畏惧公差,便笑着拉起王长胜道:“好人坏人都不用说了,你且说,你们今晚打算怎么去拿那猴子?我两人可以帮帮你们的忙,天色已是不早了。”

王长胜指着地下那个大包袱道:“我费了许多力,借了一副网来。那孽畜的来路,我们这几夜已看出来了,是从西方狮子峰那边来的,去也是向那边去。我想把这网装置在那条路的卡子上,大家都伏在网的两边,鸟铳对准这网。网上有许多小铜铃,那孽畜不来则已,来了没有不触着网的。一触了网,就会飞也枉然。”

朱镇岳不曾见过猎户用的网,听了王长胜的话,喜得立刻教解开来看。雪门和尚摇手道:“这时打开来,要收很不容易,等到去张设的时候,你再看不迟。你瞧,这么大一个包袱,岂是寻常的小网吗?不要耽搁了,看来路在哪里,我们就此同去吧。”朱镇岳喜得几乎跳了起来,众猎户各人拿各人的兵器,大包袱就由两个猎户用竹杠抬着。公差也托了一支鸟铳,王长胜在前引道,一行人向山上走来。

这时已是黄昏月上。晚风吹得满山树木齐鸣,不一会儿走到一处山洼。王长胜停了步,说道:“就在此地,是最紧要的处所。”

雪门和尚看那山势,唯此处最低,两边高起,和马鞍形式一般。朝西望去,远远的一座山峰,高耸云表。两个峰头向南斜伸出来,一高一下,远望就像是一只大狮子,张开大口,峰头上长的树木,便和狮子头上的毛一般。山脉与西太华山连绵不断,相离约莫有二十来里远近。即向王长胜问道:“你刚才说狮子峰,就是对面那两个峰头么?”

王长胜点头应是道:“并没有两个峰头,实在就是一个。此时天色将要黑了,看不分明,似乎是两个峰头。因那山峰全身岩石,上面伸出一块大石头,下面就成了一个大石岩,可以坐得下五六千人,里面还不知有多深。人若睡在地下,往里面爬,也可以爬进去,只是没那么有胆量的人,那孽畜十九就在那里面藏身。下面伸出的石头略小些儿,所以望去像个狮子口。”

王长胜和雪门和尚谈话,众猎户已将大包袱打开,抖出那副猎网来。朱镇岳看那网,是用极细的丝线结成的,铜钱大小一个的眼儿,抖开来那么一大堆,大约至少也可围上两里多路。网边上一面安着许多小铁钩,一面许多五寸来长的铁钉,隔几尺远悬一个小铜铃,朱镇岳也看不出有什么作用。众猎户提开那网,底下还有一大叠,形状和那网差不多,只丝线粗些,网眼儿有茶杯大小一个,每一个眼儿上系着一个铁钩。朱镇岳更不知怎生个用法,便问王长胜道:“这也是猎网么?”

王长胜摇头道:“这东西名叫铺地锦,是张在地下的。无论什么猛兽,只要一走入这里面,被网眼儿绊得它身躯一歪,就莫想逃得出来了。越是凶猛想逃出这网,这网越缠着它的身躯,缠来缠去。可以缠得它动弹不得。”王长胜说时,众猎户已将那副大网张起来了。原来那许多小铁钩,是用着挂在树枝上的,铁钉是插入地下的。从那山洼向两边渐渐包围,两挡相抄拢来,仅留了一个两丈来宽的地方,仿佛是给那猴子走进网的门户,铺地锦就平敷在网内。布置停当,众猎户各人自寻埋伏的所在。

王长胜腰上带了一把钢叉,手中托着一支鸟铳,向雪门和尚说道:“请老师父和令徒,藏身在离这网十丈以外的石头后面探看,免得我们的铳子误伤了二位,只是请二位不要高声说话。今晚若再放那孽畜走了,它知道我们张了网在这里,必不敢再上这里来了。向别处去寻它是和在水里捞月一样,便看得见,也抓不着了。”

朱镇岳不服道:“你还怕铳子误伤了我们么,哈哈!打猴子都打不着的铳,能打得着……”

雪门和尚不待朱镇岳说完“能打得着我们”的话,忙抢着向王长胜点头道:“你说得不差,今晚给它逃跑,以后要拿它就为难了。你去用心守候,我二人自有好地方藏躲,用不着你们分心。”说完,引朱镇岳直往西走。约莫离网三十来丈,向朱镇岳道:“你把背上的包袱解下来,趁这时吃些干粮,将包袱捆在树枝上,等和那东西动起手来,免得背上驮着包袱累赘。”

朱镇岳一则因初次试验本领,技痒难搔;二则因试验品,是一个很有能为的异类,触动了他少年好奇的念头,竟是分外的高兴,把疲乏也忘了,饥饿也忘了。当下师徒二人吃过了干粮,朱镇岳将包袱捆在树枝上,亮出剑来问道:“就在此地等那猴子吗?”

雪门和尚笑道:“幸得这里没外人,若是有人见了你这来不及的样子,一望就知道你是一个新手,必不是久经大敌的人。此时猴子还不知在哪里,来与不来,尚在未定,你就来不及似的把剑亮了出来,不是要给人笑话吗?”朱镇岳一听,登时自觉不好意思,随即将剑入了鞘。

和尚道:“我们在此处守候最好,此处的山势比张网的所在,高了十来丈,那猴子不来则已,只要将近山洼,我们在这里居高临下,它的来路去路都看得分明。他们虽设了围网和铺地锦,我看只能猎得了旁的猛兽,猴子这种东西虽也是兽类,心性却灵敏得和人一般,是兽类中最有心机的。至于这猴子,比寻常的猴子更是不同。这种网罗,只怕不见得能将它绊住,所以我带你守在这里,我再向西半里寻个地方守着。必须两面夹攻,方能除却这害。但是它过去的时候,你不要急于动手,等它遭了罗网,回头打这里经过,你方从它后面杀它。它入网便不受伤,也必受了很大的惊吓,猴子的性情最急,一次受惊,就慌得有路便窜。若接连几处,见都有人阻拦,它心里更加慌急,两腿自然会瘫软下来,伏着不能动了。你就坐在这棵树下等吧,我到前面去了。”雪门和尚叮嘱已毕,拖着禅杖往西去了。

朱镇岳坐在树下,独自寻思道:“一只猴子又不会什么武艺,未必值得这般安排等待它。师父教我等它入过罗网,回头打这里经过,方出去截杀它;倘若它受了惊吓,向旁处跑了,不打这里经过,我不白放它过去了吗?并且它若逃不出罗网,我也算是在此白等了半夜。我不相信一只猴子,有这么难于对付,我不可尽信师父的话,只等它在这里经过,我就下去杀它,不见得便给它跑了。”朱镇岳主意已定,便坐在地下等候。

不知结果若何,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可恶公差,竟敢倚仗官势,专横乃而。非雪门和尚老成持重,出而为之调解者,其不毙于朱镇岳老拳之下者几希。吾读至此,辄为之浮一大白!

张罗设网,煞费经营,宜可擒此淫猴矣。讵其后有大谬不然者,于以知作者之喜用曲笔。而朱镇岳之神勇,于此更得加倍演染,大显特显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