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公差自服下那粒丹丸,不到一刻工夫,果然清醒过来了。王长胜在旁说道:“你这条性命,若不是这位报恩寺的雪门大师父,给你服下灵丹妙药,已是活不成了。”公差哼了几声,听了王长胜的话,把两眼一翻,开口骂道:“原来你们安心装着毒箭来射我啊?好!回到衙门里,我不愁不打断你们的狗腿。哈哈!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真没想到你们恨我监守了,设这般毒计来害我!”

王长胜只急得仰面呼天道:“你老人家同在一块儿装的药弩,怎么说是安心害你呢?我们就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是这么存心。你老人家是县太爷打发来的,我们都敢谋害,不是要造反了吗?”公差仍是恶狠狠地骂道:“你们这些东西,知道什么王法?都是一班反叛。”

朱镇岳哪里再忍耐得住,大喝一声说道:“你这种没天良的东西,依我早将你结果了。你可知道,我杀一个你这种没天良的东西,只当踏死了一只蚂蚁。你自问你有那只马猴那么厉害么?马猴尚且被我撕作两半个,结果你算得什么?你中了毒箭要死,我师父拿药救你转来,你不感谢也罢,倒放出这些屁来,你仗着谁的势?我此时且将你宰了,再去宝鸡县向你的瘟县官说话。”说时,已掣剑劈下,亏得和尚用禅杖架格得快,不曾劈着。

公差听了朱镇岳说,已把马猴撕作了两半个,又猛然记起白天的事来,早已吓得胆战心惊。更见掣出剑来要杀他,他原不过一个倚势鱼肉乡民的恶役,哪里有多少真实胆量?不由得就哀声告饶。

和尚向朱镇岳道:“你既然知道杀了他,和踏死一只蚂蚁一般,又何必真要杀他呢?俗语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们犯不着多事。他们猎户,只要将上面交下来的案子办活了,就没有他们的事了。难道宝鸡县的县官,也是和这公差一类的人吗?若是案子不曾办活,公差就好在那县官面前,说众猎户如何奉行不力,害得众猎户受比。此刻再想到衙门里,打断众猎户的腿,这是他做梦的话。”

朱镇岳虽则被他师父拦住,不敢硬要结果公差,只是心里的火气,仍是不能消灭。收了剑,对王长胜说道:“我师父不教我杀这畜牲,只得暂饶了他,不过我料他回宝鸡县,必仍是要在县官面前诬害你们的。你们照实说了,若是那县官不信,竟听了这狗差一面之词,要如何为难你们时,你们赶快打发一个会跑路的人,尽夜赶到陈仓山来找我。到那里问杨海峰,大约没人不知道,我此去就住在杨海峰的家里。”

雪门和尚听了这种公子口腔,心里不免好笑,口里正待说不能是这么办,王长胜已笑着问道:“朱公子就是去陈仓山杨海峰那里吗?”朱镇岳点头应道:“是的,你认识杨海峰么?”王长胜哈哈笑道:“岂但认识,我家还和他沾着几重亲呢,我们常有往来。公子这回幸在这里遇着了我,不然要白跑许多山路。大约公子和老师父是初次去陈仓山,才绕着大圈子走到这里来了,两位也是从扶风、凤翔来的吗?”

雪门和尚笑道:“若走扶风、凤翔,如何能绕到这西太华山来呢?我们是有意从郿县、高店,穿山过岭到这里来的。你刚才说幸在这里遇着了你,不然要白跑许多山路,这话怎么讲,难道杨海峰此时已不在陈仓山了吗?”王长胜道:“怪道两位没照官道走,所以在路上错过了。若是走官道,不在扶风,必在凤翔,遇着他父女两个。”雪门和尚诧异道:“他父女俩上哪里去呢?”王长胜道:“老师父从西安来,不知道杨海峰遭官司的事吗?”雪门和尚更是吃惊,说道:“遭什么官司?我实在不曾知道,若知道也不上这里来了;并且他自从搬到陈仓山居住,从不与闻外事,便是保镖的生意,也久歇业了,怎么会遭官司呢,这不是奇了么?”

王长胜长叹一声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里说得定?他遭官司的详情,我还弄不大清楚。前日他父女俩打宝鸡县经过,遇着天色晚了,就住在舍下。他的老太太是我姑祖母,我的母亲又是他的姑母,他原籍是安徽,他祖父和他父亲都在宝鸡县生长。他曾祖在宝鸡县做西货生意,和我家先人交易最多。后来在宝鸡县落了业,与我家来往结亲,直到杨海峰的父亲不愿做西货生意,又嫌宝鸡人性情不好,才搬回他原籍去,然而两家仍是不断地来往,不过须三年五载,彼此才来往一次。及至几年前,杨海峰将全家都搬到陈仓山,我们来往更亲密了。

“前日他父女到舍下的时候,刚遇着我为这只劳什子马猴,被逼得一点好心思都没有;又没工夫陪他谈话,他也无心多说,只略把事由说了一下。他若不是急急地要去咸宁,我也要求他到这里来,帮我办这案子了。他说前次因到咸宁县,看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那朋友留他住几日。他住在朋友家,闲着无事,就独自出外闲逛,不知在什么所在,见了一桩不平的事,他出来调解,调解不了,他就冒起火来,竟把一个人打死了。他却不肯逃走,改了姓名,亲到咸宁县出首。那县官很好,说他是个义烈汉子,极力设法替他开脱,只在监里住了几月,这回万寿大赦,就把他赦出来了。他心里非常感激那县官,知道那县官五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平日杀绿林中人,又杀得最多,绿林中人恨那县官到了极处,只因在咸宁县任上,奈何他不得;一等他下任,便要动手劫杀他全家。杨海峰早知道这些情形,于今既感激那县官,自然不能不报答他。

“杨海峰的女儿,年纪虽只得一十七岁,模样儿是不待说,全不像他老子那般嘴脸,就是武艺,也比他老子强得多。他老子受了那县官的恩,没法报答,回家和她商量,打算将她送给那县官做妾。一来想替那县官生一两个儿子,承宗接代;二来有他女儿这种本领,也可保护那县官全家,免得下任时,被绿林中人暗害。但是他心里有些怕他女儿不愿意,从咸宁回来,打我家经过,要接我母亲去他家劝导。我母亲因上了年纪,近来身体有些不快,不曾去得。却好,他女儿很孝顺,他在监里的时候,他女儿半夜里,悄悄偷探了几次监,几回要扭断锁,放他老子出来,他老子骂她道:‘我若想逃,也不自首了。你这丫头要胡闹,就真送了我的性命了,并且县太爷待我这般恩深义重,我怎忍心越狱脱逃,去害他担处分呢?’女儿见他老子这么说,才不敢扭锁了。杨海峰把想报答县官的话,向他女儿说出来,他女儿一点也没露出不愿意的样子来。这回就是送他女儿到咸宁去,但不知道那县官肯收他女儿做妾也不。”

雪门和尚大笑道:“原来有这么一回事,我在西安,虽与咸宁相离不远,只是终日不出门,又少和人来往,所以一些儿不曾得着消息。既有这么一回事,我们果是用不着再去陈仓山了。”

朱镇岳问道:“不去陈仓山,就从此改道去刘家坡么?”雪门和尚摇头道:“刘家坡不能就从这里去。我们已到了这里,离天台山不远了,天台山上也很有几个人物,我原来打算先带你到陈仓山,见过杨海峰之后,就去天台山盘桓几日,于今只得直去天台山了。”

王长胜从旁赔着笑脸说道:“老师父和朱公子要去天台山,也是从宝鸡县去的道路好走些。今夜虽没有多久的时间了,只是在这山里,莫说安睡,便是坐的地方也没有。我想请两位就此同去宝鸡县,舍间虽逼仄不洁净,只是权且休息,比这荒山上,总得安逸些儿。并且这件案子,若不是遇着两位,办不活,受追比,还在其次,不过皮肉上受点儿苦;这位公差爷误中了药弩,不是老师父的灵丹妙药,还了得吗?我这一条小性命就此送定了,是不待说,还不知道一死能不能了结?我一条小性命送了,却没什么要紧,老师父请说,舍间一家老小如何过活?两位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要算是舍间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我若就是这么放两位走了,那还有一些儿人心吗?”

雪门和尚已扬手止住王长胜,不教他再说下去,随打着哈哈笑道:“我们无心替你办活了这桩案子,替地方除了一个大害,算不了什么恩。至于治好了公差,更是我们应做的事。世间哪有见人要死,自己能够救得活,竟忍心袖手旁观,不去施救的道理?况我是一个出家人,存心专以慈悲救人为本,这说得上是你家的救命恩人吗?你这些话快不要提了,要我两人到你家去,倒也使得,就拾掇了走吧!”王长胜听得肯去宝鸡县,登时欢喜得什么似的,一叠连声叫伙伴,抬公差,搬猴尸,扛猎具,一行人循着道路下山。

走到宝鸡城,已是天光将亮了,他们系奉命办案的,不必等天明开城,随时可以叫开城门进去。当下王长胜在前,叫开了城门。王长胜向雪门和尚道:“让他们先去县衙,我陪老师父和朱公子到了舍间,再去消差不迟。我想这时分,县太爷正睡得安稳,决不会立刻升堂。”

和尚笑着摇头道:“那如何使得?你是个为首的人,倘若县太爷闻报就升堂,传呼你时,怎样使得?并且公差受了重伤,县太爷听了,必更升堂得快。我和你们一阵到县衙里去,且消了差再说。”王长胜更是喜出天外。

不一会儿到了县衙,天光已经大亮,各店家都开市了。雪门和尚见县衙旁边有一家茶楼,进去喝茶的人已不少了,便向王长胜说道:“你们去消差,我二人在这茶楼上等你。”王长胜连声应“好”。师徒二人,遂上了茶楼,拣了一张桌子,师徒分上下坐了,即有堂倌过来招呼。

朱镇岳虽昨夜曾吃了干粮,此时腹中尚不觉饥饿,只是口里淡得很。见堂倌过来,就忙着问道:“你这里有什么荤鲜的菜,可多弄几样来给我吃。吃完了,我可多给你几两银子。”堂倌听了多给几两银子的话,忍不住两只小眼睛,就和捕班遇了强盗一般,只管圆鼓鼓地向朱镇岳遍身上下打量。雪门和尚只作不理会,掉转脸望旁边。明知自己徒弟是个公子爷出身,外面的世情,一些儿也不懂得。在报恩寺的时候,虽不及在府衙里那般供养,只是饮食并不粗劣,因此朱镇岳不觉得十分口淡。自从西安出来,每日都只勉强充饥,哪里有一样可口的东西下肚呢?一来荒村逆旅,本没有甚可吃的;二来雪门和尚,这次带朱镇岳出游,原是有意要给他些劳苦受,并使他熟练些世情。所以堂倌过来招呼,故意不作理会,看朱镇岳怎生发付。听了他对堂倌说的话,心里自免不了好笑,却忍住不做声。

朱镇岳被堂倌打量得气愤起来,登时两眼一瞪,唗了一声道:“你这人怎这么混账,我问你的话,你聋了么?只管打量我干什么哦,你见我这外衣破了,只当我吃不起荤鲜,吃了不给你钱么?”堂倌见朱镇岳发怒,便连忙赔笑说道:“客官不要生气,我起初疑心客官是外路人,后来却又听出是本省的口音,所以不知不觉地多望几眼。客官快不要着恼,我们帮生意的人,怎敢这么无礼。”

朱镇岳见堂倌一赔不是,气愤就立时消了,挥手说道:“只要你不是怕我没钱就罢了。好,好!不要多说闲话,耽误了时候,快去拣好吃的,弄来给我吃。我师父吃素,素菜也多弄几样来。酒不用问,我师徒二人都从来不喝的。”朱镇岳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复连连挥手,教堂倌快去。楼上坐了好几个喝茶的客,都望着朱镇岳好笑。堂倌也就笑道:“客官弄错了,我们这里是茶楼,只有茶卖,从来不卖菜的。客官要吃荤鲜,须到酒菜馆里去。”

朱镇岳不禁诧异道:“你们这里专卖茶吗?”随掉过脸,向雪门和尚道:“师父,我们走错了,我口又不渴,谁要喝茶呢?”和尚道:“要吃荤鲜,这时候还早。馒头饽饽,这里是荤素都有的,胡乱吃些儿当点心,且等酒菜馆开了市,我再领你去吃。”朱镇岳听了,不好再说什么,低着头,咕嘟着嘴,不则一声,堂倌和那些喝茶的客人,都望着暗笑。

雪门和尚向堂倌说道:“你就去拿几盘荤素点心来吧,我们吃了还要赶路呢。”堂倌应着去了。一会儿送上茶和点心来,师徒二人正吃喝着,只见王长胜,引着一个公差打扮的人上来,走近跟前,公差向师徒二人请了安,立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道:“敝上差小的来,奉请老师父和朱公子到衙门里去。”公差的话说到这里,王长胜便接着说道:“果不出老师父所料,我们进了衙门,门上二太爷就说,大老爷已经吩咐下来了,办马猴案的随时办活了,要随时传报,不必等候堂期。当下门上二太爷见我们一到,立刻传报进去,不到一会儿,县大老爷已经升坐大堂,传我上去问话。我将昨夜的情形据实禀明了,老爷现出非常欢喜的样子,带着笑问我道:‘报恩寺的师父和朱公子同你们来了,此刻还在外面吗?’我回两位在高升茶楼喝茶。老爷连连说道,那如何使得?随叫这位公差爷上去,教了几句话,要我同来,请两位到衙里去。”

雪门和尚笑向公差道:“我两个原是路过西太华山,无意中干了这回事,算不了什么。承贵大老爷来请,我本应带着我这徒弟去请安,奈我们昨夜整夜不曾合眼,此刻精神已不济,并且我们还有要紧的事须得赶路。请你拜覆贵大老爷,我们回头在此地经过的时候,准带这徒弟到衙门里,向贵大老爷请安。这回恕不奉命了。”

公差哪里肯走呢,暗暗推着王长胜,要王长胜求请。王长胜自是说了又说,无奈和尚执意不肯。二人只得回身下楼,打算将和尚的话去回覆那县大老爷。刚走到楼梯口,即见有两个跟班打扮的人,拥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公子上来。这公差一见,忙让路,垂手立在一旁,口里叫了一声“少爷”。那公子问道:“老师父和朱公子在哪里?”王长胜知道是县太爷恐怕请和尚不动,特教自己少爷来请的。连忙用手指着答道:“两位都在上面坐着。”

那公子随着指处一望,已经看见了,急走了几步,先向和尚一揖到地,回身向朱镇岳也是一揖。和尚与朱镇岳见了那公子雍容华贵的样子,不觉都立起身来答礼。

不知那公子姓甚名谁,请动了师徒二人没有,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杨海峰遭官司事,却从王长胜口中原原本本写出,此虚写法也,较之实地叙来者,更为有神矣。

朱镇岳入茶肆而索酒食,活写出一不谙世情之公子哥儿,令人为之绝倒,宜观者之窃笑其旁矣!而雪门和尚竟不加纠正,听其自然,尤觉传神阿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