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年羹尧题了本,奏知雍正,雍正览奏,龙颜大悦,传旨召草上飞进京陛见。草上飞接着旨意,急忙预备好了行装,辞了年羹尧,并带了那两件御宝,兼程赶到京师,报了部,由部转奏。雍正就传旨,明晨入朝陛见。

一宿无话,未到天明,不过四五更的时候,草上飞就到了班房,与各位大臣相见。众人都知道他的来历,不敢怠慢。不多时,钟鼓齐鸣,雍正临朝,草上飞就随着众人进去。那般庄严景象,自然是草上飞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又不时地窥看那雍正的御容,与昔年长江中遇见的罗邦杰的容貌一般无二,正在呆呆出神之时,只听那两个值殿太监,高呼道:“万岁有旨,哪个叫草上飞,快出殿来陛见。”

草上飞听了,就急忙地走到丹墀下跪倒,三呼万岁毕,俯伏着不敢抬头。雍正暗暗细看,却就是那年长江中遇见的那个草上飞,便命他抬起头来,详细问他宝贝可曾觅得。草上飞一一奏闻。雍正心中非常欢喜,就曲意慰劳,赏赐有加;再传旨了一个总兵实缺,仍旧着他往边疆年羹尧处效力。草上飞连忙谢恩,退了出来。那两件宝贝,自有雍正回宫后派人往取。草上飞也不多几日,赶回年羹尧处去了。这都不题,且述复事。

诸君要知道,那时候虽然有那班赫赫有名的真好汉,干那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然而也有一班横行不法的强徒,专门强劫财物,抢掠妇女,不所不为,官吏们怕他势强,不敢惹他;百姓们怕他不法,只得任他鲁莽,不敢作声。现今著者追述他一二,略晓当时的一半景象也。

那时有一个姓赵的名叫天雄,他的相貌非常狰狞可畏,并且有一身好本领,拳、枪、刀、棒,无不精通,众人见他那般厉害,就送他一个绰号,叫作什么“倒海龙”赵天雄。但是,他已然有那般本领不去干那般正大的事,却专去干那不法的行为,手下有五六千人,占据了一个山头,叫作“虎盘山”。倘然有人路过,他每每将他性命杀害,劫取财物,或者得见美貌妇女,更不必说,是万万逃不过他的手。官兵束手,人民侧目,都拿他无可如何,隐然成了一个地方巨患焉。

有管自鳌者,余姚人氏,书香子弟,家本小康,上无长兄,下无弟妹,父早故,母独存,只引一子,自然异常钟爱。早年父母就为他定了他的母舅家章士元的千金,自鳌的表妹美瑛小姐为室,尚未迎娶。年已二八,豆蔻年华,姿容绝世,且兼沉默寡言,善诗辞,好女红,是好女子也。自鳌亦温文尔雅,性质均美,有子都之色,有子建之才,性格慷爽,喜交一班豪侠;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自鳌之母见年届弱冠,拟即迎娶过门。但是自鳌志向颇高,立意非俟后日占得鳌头,南阐报捷,誓不迎娶。自鳌之母不能强,只好逞他如何,亲友力劝,亦概力辞,群咸目之为书呆。

其实,自鳌不过欲达到那洞房花夜、金榜题名时的痴望耳。自鳌既立定志向,每日用心课读,发愤上进,翌年就大比之年,诏考天下才人秀士,自鳌得了这个消息,于是格外用功,彻夜不少辍,甚至寝食俱废。孤坐斗室中,吟唔朗诵,罗得一胸锦绣,准备将来驰骋文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若欲占鳌头,须下死功夫;一人魁天下,立使万人钦。其得之也难,固不得不如此也。

亡何光阴迅速年华,弹指已届初春,自鳌功名心切,深愿早到京师观光上国;且兼近来风闻母舅已升了工部侍郎,若早日进京,便可寄居母舅氏家中,乘空便可先到各处名胜地方游历,未始不可。主意已定,自鳌就去禀知他的母亲。起初不准,说日子尚早,无奈自鳌立意不肯,自鳌母亲只好允许了他。

择了日子,整备了行李,拜别了他的母亲,少不得有一般依依不舍之情,嘱咐他一路须自己小心,不可逞性放肆,保重身体为要。到了京中替我拜望拜望母舅,留你住在他家,也须听从母舅、舅母的嘱咐,决不可拗违。功课亦须照旧用功温习,不要一离家,就如脱缰野马一般肆狂起来。自鳌一一听从,就带了老仆管升上了官船,一路扬着帆去了。

去路何迢迢,行行复行行。管自鳌自从带了老仆管升北上,一路或陆或水,寻山观胜,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寂寞。不到两个月光景,就到了京师,自鳌就吩咐管升看押了行李,自己急忙赶到他母舅章士元家中。门上的见了他,急忙报进去,自鳌的母舅就吩咐快快请进去。门上的走来说了,自鳌就整了整衣巾,缓缓地踱进去。

他的母舅已站在阶沿上,笑颜逐开等着,看见自鳌走进来,就忙走下阶来,搀着自鳌的手,笑道:“贤甥许久不见,越发好了。”自鳌也叫了声母舅,两人上了阶,进入厅上。自鳌重新向他母舅行了礼、贺了喜,然后在旁边的椅上坐下。小厮摆上茶,然后舅甥二人寒暄了些闲话。士元就带自鳌进内去见他的舅母,亦异常欢喜。

自鳌先请了安,问了美瑛及众人的好,忽然外头小厮传进来说,甥少爷的行李取来了,士元就吩咐在东厢安铺。管升也进来,见了士元等行过了礼,然后出去不提。自鳌直等到晚间,用过夜膳,辞了出去,在东厢房歇。

自鳌自到了京,住在他的母舅家中,逐日用功读书,他的母舅见他如此,心中料他此届必中,心中非常欢喜,不时过来与自鳌谈论些经史。听得自鳌却也议论风生,头头是道,遂力加称赞,说道:“此番贤甥必能独占鳌头也。”自鳌辄谦谢不胜。士元暗想,老夫有如此外甥,倘得东床袒腹,也可称傲侪辈了。但我想他必定中取,复就要迎娶的,不如就此未考以前,先送到余姚去,一则可免临进忽忙,一则亦可探望探望我的妹妹。想到这儿,士元就走进内房去告知他的夫人。夫人也说很好,但不要被自鳌知道,恐他分心。主意已定,就定了一个吉日,借着探望姑母,将一位美瑛小姐送到余姚去了。

哪知一班章家的家人护送美瑛小姐到余姚去,行至中途一个乡村地方,名“朱村”,忽然被“倒海龙”赵天雄得知。他素晓得美瑛的美貌,馋涎已久,苦未到手,此番得了这个信,他就领几百喽罗,一路赶上,拦住去路。

那时适值黄昏时候,家人看见人人都手执刀剑,凶恶万分,已都吓软了,眼看着那美瑛小姐被赵天雄呼啸着劫去,也不敢呼喊一声。待已去远,方才大家起来,有的去报官,有的也就赶回京中去禀诉士元去了。

可怜美瑛是个闺阁千金,从未出门一步,今番初次离家,就遇到这样飞来横祸,看见那般狰狞的相貌、行动的粗暴,已吓得无知无觉,哪堪再受如此无礼、横暴?然而赵天雄那班强徒,哪有这种细腻的心思,自从得了手,心中就觉得非常欢喜,一路狼奔兔突,赶回山去。放下美瑛,只见双腮泛红,香喘微微,那般双眼蒙眬,矫容艳貌,非笔墨所能形容。

那赵天雄见了这般形景怪笑道:“怪可怜儿的,还睡着呢,待她醒了再说,再与她成亲。”一面就大摆酒筵,庆贺作乐。其实美瑛并不是睡着,起初还得知人事,后来受不住那般惊吓,竟晕了过去。及到了山上放下,就渐渐地醒转来,张眼一看,见一班强徒正在饮酒作乐,并计算待她醒了,如何成亲、如何快活。

美瑛一听,心中大怒,就想起来赶上去拼命。不知道双手被缚,不得动弹,遂就在地下,破口大骂。天雄听得骂他,非但不怒,就走过来亲手解了缚,想拥抱起来。美瑛哪里肯,一味痛骂说:“你这班该杀的强徒,强劫我上来干什么?快送我下山去,尚可赦;你迟一些,便要你们的命。要知道,我是堂堂官府之女,肯受你们的污辱么?”

天雄听她一头骂一头说,竟激起他的火气,拔出剑想杀死美瑛,看了一看又舍不得。刚欲把剑放入鞘中去,不图美瑛竟猛地在天雄手中,将那把剑夺了过来,往喉间一抹;天雄要拦时已来不及了。可怜登时玉殒香消,殷红满地,美瑛小姐的芳魂,缥缥缈缈地飞到众香国里去了。

美瑛小姐自刎之时,即士元得报之候。骨肉关情,其惨痛自不待言,一面饬人去打探消息,一面就传知该地官吏拿办。然而当地一班官吏都畏着天雄势声强横,不敢去惹他;探听的人,也探知美瑛已自刎而死,急忙回京报知士元。合家都号啕大哭,美瑛的母亲甚至晕去,后来经大家苦劝一番,方才止声。然而来人受不起悲伤,又经时常啼泣,不多时就郁成了一个肝气症。士元心中更加懊恼,暗想考场将毕,若能那时自鳌得中了,要迎娶起来,则如何办法呢?

自鳌进场以后,因他平日用功,一连几场都考得异常得意,就回到他的母舅家中,不时去讲给他母舅听,如何顺手,如何得意;士元只得强颜欢笑,与自鳌谈讲,却哪里知道他心中的懊恼也。士元又恐自鳌得知暗底,吩咐众人不准走漏消息,即如自鳌进内请安,他的舅母也装得迷花笑眼,不露一点戚容。但自鳌不见美瑛,亦以为隐匿避不见耳,是岂自鳌所及料哉耶!

不日榜发,自鳌竟中了举人,身捷翰林。喜报传来,众人咸钦,士元及合家的人,心中一半喜一半急。喜的是,自鳌果然高中;急的若然将来要奉旨成亲起来,那怎么了结?然而自鳌却高兴异常,插了金花,挂了红,谢了恩,退朝出来,回到士元家中,自然也设宴庆贺。宴毕,自鳌就去安歇,一宿无话。明早自鳌入朝,奏明已定,章士元之女为妻,尚未迎娶,恳赐谕旨,准与成亲。奉旨许可,自鳌谢了恩,退出来去告知士元,说定回家省过亲,祭过祖先,即来迎娶。

士元无法,只好应允下了。自鳌在京酬酢了几日,就奏准了回南省亲,辞谢了同年朋友,又向他母舅、舅母拜别,兼程南旋。他的母亲及亲属都来迎接,设宴欢叙,这都毋庸赘述。祭了祖先,自鳌就禀知了他的母亲,择了吉日,便遣人往京去,迎接美瑛南来成亲。自鳌满心欢喜,暗想现在金榜的名已着了,洞房花烛也快了。然而哪知自鳌的名虽然已题了名,但是与美瑛洞房却做不到的了,所说“得意时还防失意时”也。噩耗传来,心胆俱碎,往京去迎接美瑛的人回来告知自鳌说,美瑛小姐已暴病身亡,小的们到时,舅太爷们还在哭泣呢。

自鳌听了,呆了一呆方说道:“哪有这事?”急忙进去禀知他的母亲,也叹息一般。然而自鳌却终不信,密托人到各处去打听,后来始知是他舅父送美瑛南来途中,被“倒海龙”赵天雄劫去,拒奸不从,自刎而死。自鳌非常惋惜,且感其节烈,遂立志不再娶妻,唯一味地耽酣诗酒,结交豪侠。他的母亲苦苦劝他道:“管氏一脉,只汝单传,汝志固可嘉,然总以宗嗣为重。汝竟永远如此,则死者有知于心,亦有所不安,使管氏之嗣,为彼一人,而从此断也。”

自鳌见他母亲如此,不敢拗违,伤老年人心,遂说道:“母言良是,然现今骨肉未寒,此仇未报,即行重娶,则对于生者死者均有愧对,故欲儿再娶,须俟此仇已报,再守数年,然后再娶未晚。”自鳌母亲无法,亦只好从了。

自鳌有一知己,名濮天鹏,性情相投,交深莫逆。自鳌每与之互谈,肺腑无有隐者。自鳌自美瑛被劫自刎后,心常戚戚不欢,天鹏见其如此,不知其底蕴,不时问道:“管兄为何近日如此不欢,有何冤屈,不妨说明,或者小弟能助一臂之力。”

自鳌见天鹏询问,心中不时暗想:“我与他相交已久,情逾骨肉,此时他已问我,我不妨就告诉他,或者能帮助我,亦未可知。”主意已定,自鳌就将美瑛中途被虎盘山强徒倒海龙拦劫上山,不从贼污,自刎殒命等事,尽行说出。天鹏听了,大声道:“竟有这事么,还了得?”自鳌见天鹏发怒,心中有些懊悔,正欲向他劝说,忽然天鹏又说道:“那倒海龙作恶不法,已违极点,人人都怕他威势,不敢去惹他,现在他又干下这无法无天的祸事,我再不去杀他,他以后更目中无人,越发放肆。管兄,你放心,令嫂夫人已被他杀害,决不可放过他的。兄事即是小弟的事,这事保管有小弟去干,不去掉那贼的命不罢休!”

自鳌见天鹏已动气,素知他的性情不能拗犯的,只好从了。且兼他武艺高强,无所不精,此去料亦无妨。

缓说濮天鹏去替管自鳌复仇,且说那虎盘山的倒海龙。倒海龙自抢了美瑛上山后,一心望着可偿他的欲望,与美瑛成亲,岂知美瑛节烈性成,非但不从,竟自刎而死,白白折经了许多工夫,换了一场空欢喜,心中又气又恼。气的是,所欲未偿,不得享那美满的艳福;恼的是,恐怕美瑛的老子章士元不肯罢休,与他过不去,那时又要费许多手脚。真是愁肠百转,怨苦万分,未得欢喜,先惹无趣,枉费一般功夫,反得了无边烦恼。

过了几时,倒海龙看见外头没有什么动静,派喽罗去城中打听,亦不闻得官府有调兵征剿的事,他心中以为众人都怕他,不敢来惹他,何必再如此淹淹息息呢?于是倒海龙依然逞他旧性,毫无顾忌地放肆起来,比以前还厉害。然而盛竭必衰,乐竭悲生,倒海龙正在那横行无阻,恣意妄为,其势如火如荼,不可扼迩。然而恶贯满盈,天道昭彰,倒海龙的死期到了。

一日,正在城中酒肆,吃得大醉,一路横冲直撞走回去,嘴里还在七说八道,恣意谩骂。方走到一家豆腐铺门口,里头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有几分姿色,素性有些轻狂,见着倒海龙那般泥醉癫痴的样子,不禁向他一笑,不知此出无意,彼却有情。倒海龙见这女子向着他笑,以为有意,便走过来,站在铺前,索性百般地调笑起来,穷尽丑态,无所不有。走路的人都难以为情,见着作呕,然亦不敢奈何他。却不知狭路逢仇,来了一个濮天鹏。

濮天鹏自从那天立意替他的好友管自鳌复仇,就每日到各处去打听倒海龙的踪迹,却每找不到。是日,他恰从他的家里出来,乘着一路走去,走不多时,只见西边豆腐铺门前,有许多人围着看什么热闹的,心中有些诧异,也就信步走过去。不看则已,一看则就激起他的火气,大声喝道:“倒海龙,别在此放肆,尚有我濮天鹏在也。我访觅你已久,不想今日遇见,是你该死!”

那班看的听见这般大声,都避开了,倒海龙知道有异,急忙闯到街心,喝道:“谁敢在我的面前撒野?”濮天鹏不等他说毕,就想上前去揪住,不知倒海龙竟先飞起一腿向濮天鹏心口踢着,反被濮天鹏握住,只往前一推,就听得扑的一声响,倒海龙已跌倒在地上。刚想爬起来与濮天鹏厮斗,却不知濮天鹏先赶过来,将他揪住。究竟倒海龙已吃醉了酒,现今被濮天鹏揪住,就不得动弹。濮天鹏也就提起碗一般大的铁拳,往下就捶,一面向众人说明倒海龙的恶处。可怜不多时,倒海龙竟被濮天鹏捶伤要害,就此一命呜呼,魂归黄泉去了。众人见濮天鹏已闯了祸,有的奔开,有的跑来,来揪拿濮天鹏的;众人扰闹,声音混乱。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