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遗迹

在骊山的背面有一座石洞,洞口上面写着“天宝遗迹”四个大字。山洞用岩石作为大门,非常牢固,难以攻破,人们自然没有办法知道洞里有些什么。前代明朝正统年间,石门忽然自动裂开,露出宽仅约一尺的一道缝隙,有个上山砍柴的人恰巧看到了,回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同村的刘瑞五,而他自己虽然满肚子的疑惑,但又十分害怕,不敢进洞打探。

瑞五和同村的人有些不同,他胆子大,性情豪放不羁,自小又读过一些书,很有古代侠士的风范。瑞五听说这件奇异的事情后,便高兴地决定去洞内打探一二。于是他约了些村民,共有五位,都是喜欢热闹刺激,富有好奇心,胆识过人之辈。他们带着酒和食物、猎具,向石洞走去。到了骊山,向上望去,看到山路崎岖,而且大多都被荆棘树木遮挡住,他们只能用手攀附着石头和树木,好容易才登上了山。远远望去,看到洞口白石发出莹莹的光泽,温润清透,好像很多人走过似的,暗自感到诧异。又往前走了大约一里地,才到达山洞。从裂开的缝隙朝里看,只看到洞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隐隐觉得洞内深不可测。几个胆小的开始打退堂鼓,想要回去,胆子大点的也有些害怕,不敢再提进洞的话,唯独瑞五扬起手臂,高声喊道:“咱们既然来了,不调查清楚洞中秘密,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说完便把火把点亮,主动带头走在前面进入洞内。剩下的几个人只有三个人跟着瑞五进入洞内。刚入洞时,大约只能容纳二人肩并着肩走,再往里面走,山洞越来越宽,能容纳一辆四匹马拉的车。两旁都是石壁,洁白清亮。用火把照亮了看,只见石壁上似乎有一幅幅绘画。瑞五回头对大家说;“环境挺好,有什么可害怕的!”说完,就往洞的更深处走去,想要彻底打探清楚洞内的秘密。

小路曲折,又走了几步,便来到一道门前。门是青玉做的,上面写有字迹。大家用火把照着,看到墨迹还很新,用隶书书写,有好几行。大致内容是:朕和妃子,每当盛夏炎热之时,来这里避暑,一起享受洞内的清凉,至今已有五年。风流潇洒,神仙也比不了,汉武帝白云乡仙境,也不再值得羡慕。只是担忧千秋万代之后,世上知道我俩相得之欢的人一定少之又少,于是命能工巧匠,雕刻石像放在洞内,以便流传后世。偶尔与妃子欣赏洞内石像,不禁相视而笑,几乎以为其是真身而非石头制成。最后署名是“天宝十年秋七月御笔”。众人读完之后,才知道是唐明皇写的。

等到转过门屏后面,只看到一片非常宽敞的地方,大约有数十间房屋大小。中央放置宝座,仅是一个空位,看不出有什么奇妙之处。左边是梳妆台,一个石美人用手挽着秀发,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着,姿态慵懒,可爱极了。旁边立着两个宫女。一个侧着身子站着,手捧着盛水的匜器,好像要走向前的样子,另一人帮贵妃捧着秀发,表情非常恭谨,跪在地下将长发轻轻握在手中。贵妃微微回头,小嘴微张,好像在说什么似的,眉目美如画,美艳逼人。贵妃身后站着的是开元皇帝,他头上戴着唐巾,身着便服,一只手抚摩着胡须。皇帝的神情姿态,好像在同贵妃表示亲热。大家观赏之后,都很高兴。右边是浴池,用绿玉作为池水,碧波荡漾,清光粼粼,宛如真水一般。旁边站立的两个人,手捧浴巾佩带,眉眼之间微微显露出笑意。唐明皇与贵妃的身体,皆用白玉雕成,唐明皇赤身在池水中嬉戏,仅将脐下部分淹没在水中。歪着头坐在水池边,眼睛盯着贵妃,好像想要说什么,又偷偷笑起来。妃子坐在小石床上,也脱掉上衣,浑圆的双乳,小巧的肚脐,都清清楚楚。秀丽的眉毛低垂,墨玉般的头发轻挽着,面有腼腆之色,一双修长如玉般的手抚着腰间绣带,一副欲解不解,不胜娇羞的样子。而裙子以下,一双玉足已经完全裸露在众人眼前。

瑞五与众人睁大眼睛细细观看,正想着再深入洞内窥探奥秘,但抬头遥望,一道帷幕整齐地挡住了视线,不一会儿,忽然洞内发出犹如岩石崩裂的响声,而且冷气阵阵袭来,众人禁不住恐惧发抖,战栗不已,于是向洞外跑去。即使瑞五豪迈过人,也觉得心惊胆战,不敢独自留在洞内。刚走出洞门,三人中已有二人栽倒在地,面色铁青,口流涎水,好像中毒的样子。瑞五大吃一惊,赶紧搀扶着二人走下山来,踉踉跄跄回到家中。到了晚上,两个人都一命呜呼。

死者家属不知原委,便到衙门告状。瑞五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官府派人到实地查验,证明瑞五所说的句句属实,就给他小小的惩处后,将他释放了,又派人用泥巴封死洞口,把洞门上“天宝遗迹”四字毁去,把洞口的痕迹抹去。尽管如此,一些樵夫牧童,仍能认出石洞的遗址。到了明朝天启末年,雷霆轰坍了洞穴,遍地乱石高耸,这才分辨不清何处为昔日的石洞。

外史氏说:我很奇怪,唐明皇身为一代风流帝王,精心选择奇胜之境营造骊宫,难道就没有另外建造高大壮观的楼阁,而仅仅用石头和土木来向天下炫耀?而且杨贵妃一直体态丰腴,一定害怕炎热,难道没有清凉世界让她享受?我从瑞五的后代那里听说这桩奇事,虽然荒诞离奇,也可以补《开元遗事》的缺失,所以将它记录在此,以保留这些不同的说法,供世人寻找其踪迹。

卜大功

明朝末年,张献忠在湖南起兵造反,他手下有一位名叫马雄飞的副将,能开五石大弓,尤其擅长左右同时开弓。张献忠一直对他十分器重,给他的赏赐特别优厚。马雄飞老家在燕地,与河北涿郡卜大功是好朋友。卜氏也长得高大魁梧,力大无穷,尤其精通文章诗词。二十岁那年,他废弃学业,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大丈夫生逢乱世,武力为强,我宁愿学抗御万人之敌的将帅之道,在战场勇敢杀敌,来获取斗大金印,建立功名,哪能整日处理琐碎的小事和毛笔打交道?”人们听后,都被他的雄心壮志震动了。马雄飞自从跟随张献忠后,成为全军最得宠信的人,自以为受到了千载难逢的恩遇,于是派人火速给卜大功送信,邀他也来投靠。卜大功非常气愤,提笔写了回信,当着信使的面怒声骂道:“难道他以为我的头也是可以出卖的吗?姑且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不将你送交官府。你快走吧!”说完,连信也不打开,就将信使一赶了之。他忠诚耿介的性情可见一斑。

后来,卜大功应征入伍,很快因为战功卓越被提升为州府的守备官,在山东任职,当地土匪贼盗秋毫不敢侵犯。后因张献忠对安徽凤阳紧急进攻,情势危急,抚臣马士英上奏请皇帝下诏书,召集天下兵马前往守卫皇家陵墓。卜大功应征赴命,渡过淮河,与张献忠部队在滁、泗之间鏖战,杀了很多将士。但最终因为北方人不习惯水战,被张部俘虏。张献忠爱惜卜大功的勇猛,于是派马雄飞前去游说,劝他投降。

卜大功看见马雄飞走来,闭上眼睛不看他。马雄飞拉起他的手,流着泪说:“没想到老朋友会落到如此不幸的地步!”卜大功猛然睁开双眼,眼眶尽裂,厉声说道:“从前我与你在山上打猎,追逐一只狡兔,你看着我说:‘大丈夫为立志报效国家,捕获贼兵,应当像猎取野兔一样。’那时的意气奋发昂扬,至今誓言犹在。如今你既然已经投降敌人,还有什么资格再把我当作老朋友呢?!”马雄飞无言以对,只好怀着惭愧、沮丧的心情,离开了。想到二人曾经的深情厚谊,不忍心加害,所以编造出一些话来应付张献忠,欺骗他说卜大功只是外表坚强,其实内心早已动摇,如果将他软禁起来,不出十天就会屈服,效忠大王。张献忠相信了马雄飞的话,就将卜大功囚禁在土牢中,派强健的士兵牢牢看守,仅给他粗陋的食物,想消磨他的意志,再将他收买过来。

卜大功想要自尽却不能够,就以绝食等待死亡。夜里,他坐在土牢中,低声吟诗抒发自己的志向,刚吟了两句:“去国离乡事鼓鼙,满拼颈血染虹霓。”后面的句子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忽然听见窗外有人接着咏诵道:“江流不葬英雄骨,好逐青鸾过越西。”声音柔美婉转,不像是男子所吟,卜大功感到很诧异,十分警觉,又忍不住仔细聆听。又听到朗朗说话声:“骏马难免有失蹄的时候,最终必将奔向千里。大丈夫为何不振奋精神,却只想无谓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说完,竟然破门而入。卜大功一看,原来是一个有十五六岁的年轻女郎,衣着华丽,容貌也美艳绝伦。正在震惊之时,女郎提起衣襟行礼,开口说道:“先生忠贞守志,小女十分尊重爱慕,特来相救。你可以随我逃离这虎口险境。”卜大功自然非常惊喜.顾不上与她交谈。幸好被抓之时没有戴上脚镣手铐,行走方便,女郎拉着他就往外走。刚要跨出土牢的大门,她又返身折回土牢说:“不可让乱臣贼子知道我。”于是从袖子中取出一支笔,在墙壁上写了几个大字,然后招呼卜大功:“走,走!”二人悄悄走出牢门,卜大功望望看守的士兵,如同喝醉酒一般,东倒西歪,相互靠在一处,倒伏在地上,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离开敌营约一里即是长江,早有丫鬟在岸边停船等候接应。女郎催促卜大功一同登上船,扬帆向南行驶,呼吸间已经到了百里之外。船虽然很小,仅能容纳三人,然而尽管江中波浪滔天,小船却如履平地,非常安稳。卜大功此时稍稍稳定心神,才向女郎行礼致谢,说道:“承蒙小姐鼎力相助,将我救出牢笼。敢问芳名、居所,以便将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女郎一听,眼波流转,注视卜大功,微笑着说:“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诗中所说‘青鸾’,指的就是我自己。我将与先生您一起翱翔九天云霄,像那比翼鸟双飞双宿,直到永远,何必道谢?”卜大功这才领会她的心意,喜出望外,谦逊地说:“我只是一个武夫,岁数又较大,哪能担当得起小姐如此美意?”女郎笑道:“你是性情刚烈的伟丈夫,我也是贞烈女子,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怎能学那些个凡夫俗子,斤斤计较年龄容貌呢?”说完,女郎又说了自己姓氏,原来是马家小女儿,没有字号,浙江会稽人。卜大功又询问她的生平经历,女郎笑了笑,却不回答。

小船驶至采石矶作短暂停留,天空刚蒙蒙亮,女郎命丫鬟准备早餐。没见怎么烧煮烹调,美味佳肴已摆满一桌,卜大功大吃一顿。吃完早饭,女郞让卜大功安歇,解开缆绳,继续行驶。等到卜大功一觉醒来,询问进程时,船已经抵达钱塘江了。卜大功披上衣服起床,此时正好晚潮涨起,潮水汹涌澎湃,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如同万千铁骑蜂拥而来。卜大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非常惊讶害怕。女郎告诉他:“这是伍子胥发怒的声威,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小船逆流而上,雪白的浪花冲向天空,女郎面上毫无畏惧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她说:“离我家已经不远,可以登岸了。”卜大功随她上岸,回头看小丫鬟,只见她与小船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眨眼之间,心里更加诧异。

两人并肩而行,走了约半里地,见到一座村庄。这里山清水秀,风景很美。进入村子往北走,只看到一幢面朝东的大宅,屋子高高耸起,门窗整洁。屋檐上方有一块石制匾额,上有三个青色大字:“参戎府”。女郎嘱咐卜大功:“你到了我家,别随便插嘴,只管听我向家人介绍情况,不然事情就会失败。”卜大功点头应允。忽见一位少年,系着宽腰带,身穿轻裘,从宅里出来,看见女郎,惊愕地问:“妹妹怎么步行回家?父亲现在情况如何?”女郎泪流满面,说:“父亲不幸以身殉国,庐州已经失守,成为贼人的巢穴。妹妹仰仗这位将军之力,相互依靠扶持这才回到浙江。他乃是山东的卜守府。”少年听后悲痛万分,将客人迎入府内客房安置,来不及行礼客套,就与女郎一起向内屋走去。卜大功心中茫茫然,默默坐在外屋,只听见房中响起悲戚的哭号声,许久才停息。

又过了一会儿,少年从房中走出来,已经换上白衣素冠,他面容惨淡,血泪盈眶,一边向卜大功作揖,一边致歉道:“刚才听到凶讣,内心悲痛犹如刀绞,待慢宾客,多有失礼得罪之处。今奉老母之命,请您相见,特来恭迎。”卜大功随他来到内庭,见婢女老媪簇拥着一位年龄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走下台阶前来相迎,说:“未亡人不能同丈夫一起殉国,万分惭愧。小女全靠你帮助营救,方得逃脱险境,您对我家的恩德深广如海,难以报答。”说完,再拜致意。卜大功心中明白她是夫人,已经晓得女郎意思,不让他说明事情真相,所以只好不辩言,只是答应并表示逊谢而已。夫人让卜大功入座,刚献上一道茶,就起身说道:“你俩的婚约,我已经都知道了。请你先到甥馆住下,等到我为先夫做完丧事之后,一定履行承诺。”卜大功知道婚姻已得到了长辈的认可,起身道谢,并请求以女婿的身份行礼。夫人面色悲戚,受下了这份礼。又命令仆人清扫房间,让女婿住在厅堂的左边,膳食用品都很丰盛。卜大功私下悄悄地询问仆人,知道了马公名中球,就是庐州殉难的将军。将军出身于世家大族,考中武科,步入仕途,历任至州府参将。娶有两位妻,一位带至任上同住,一位留在家中。女郎就是跟从上任的妻子所生,所以在官署,少年则是她的异母兄长。

第二天,公子与母亲身着丧服,接受吊唁,设立祭位,举行招魂仪式。卜大功代为操持丧事,亲朋众人都将他视为马家女婿。做完七七后,夫人与儿子商议,按照春秋时楚国钟建娶季芈畀我的故事,选择吉日,将卜大功招为赘婿。洞房花烛夜,卜大功对女郎说:“小姐才真正是我的教命恩人,却反而说因我而获救,无功受恩,颇觉羞愧。”女郎愁容满面,说道:“我心里有隐衷,恐怕你听后感到震惊害怕,不敢轻易泄露。现在夫妻名分已经确定,我不忍心再让你蒙在鼓里;而且你也是当世豪杰,说出来大概不至于感到恐惧。”于是女郎边哭泣边倾诉说:“我并非阳间之人,其实是一个女鬼。生前随从父亲出任庐州。刚两年,遇到张献忠造反,父亲死于疆场,城池也随即陷入敌手,全家都四散殆尽,老母上吊而死。我正想自尽,而众贼兵已经冲上来,其中有位将领名叫马雄飞,贪恋我姿容,要对我施行强暴,我先用谎言将他稳住,等贼将看管稍有松懈,就纵身跳进一口枯井,自尽而亡。魂归地狱,遇见父亲,得知射杀我父亲的,就是那个贼将。我因此心怀忿恨,不去想重新投胎转生。感谢孤山小姑怜我一片苦节孝心,赐予我炼形之术,使我得以成为鬼仙。她告诉我命中注定会受一品封诰,而且杀父之仇指日可报。于是我告别小姑,将你救出牢笼,要借你之手,报杀父之仇。昨日前往凤淮,那个贼将已经被砍下首级,总算报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卜大功听后感到惊骇非常,即便如此,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害怕的神情。他接着询问具体复仇的经过,女郎回答:“我上次写的题壁诗,诗里写明放走囚犯的是马雄飞。张献忠见后,果然疑心他过去与你交情深厚,不等他辩解,就将他斩首正法。我回到敌营,他的首级已被高高悬挂在辕门之上。”卜大功又问丫鬟是什么人,女郎答道:“她是孤山小姑的侍女。不然,怎么能在汹涌波涛上如行康庄大道上一样,而且瞬间能跨越数千里的距离呢?”谈话间,二人相扶上床,解衣共枕。交合之际,女郎犹是处女之身,卜大功对她更加爱慕敬重。

三天后,夫人为新郎新娘举行酒筵,宴请众亲好友。从此夫唱妇随,非常欢乐融洽。度完蜜月,女郎对卜大功说:“庐州那边将有人来,必然会泄露我的秘密。此处不可久留。”于是借口说卜大功思家心切,雇了一条船,打算回家。母亲兄弟挽留不住,便赠送他们银钱千缗。二人转移至浙江秀水,在乡间买了一处住宅住下。

当时有一小股盗贼暗中发动暴乱,卜大功备好兵器,骑着高头大马挽着弓,连杀数人。剩下的盗贼纷纷逃窜,村民依靠他的勇猛神力,得以平安无事。后来朝廷巡抚招募军士,卜大功打算前去投靠,女郎劝阻道:“时势条件还不恰当,还是与我一起隐居,等待时机成熟,必将大有作为。”卜大功听从了妻子的劝告。及至本朝建立,卜大功方才出来谋求功名,屡建奇功,官至总镇,女郎果然也受册封诰。顺治八年,卜大功到湖襄任职,擒获多个张献忠余党。问及马雄飞,果然因受卜大功逃脱而牵连被杀,卜大功心中不免感伤,为他设立灵位,加以祭奠,还告诉手下将官:“此人志气并非不大,只可惜有眼无珠,没有识人之明。”

卜大功七十岁时,依然身体康健精神矍铄,生有两个儿子,都考上武进士。卜大功死后,太夫人独居一室,至半夜,忽然不知去向,家里知道这一段离奇故事的人,认为她是跟着小姑仙去了,于是整理好她的冠戴服饰,合葬在卜大功的墓中。

外史氏说:物以类聚,绝非偶然,听卜大功对马雄飞讲的那一番话,至今依然觉得浩然正气激荡;即使是贞烈女子,哪有不心悦诚服,以身相许的?然而同样是一个人,有的成为忠臣良将,有的成为贤淑女子,而品行不端的人,却堕落成为叛贼强盗,最终被杀。卜大功所说“有眼无珠”,毕竟是为朋友遮掩文饰,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马雄飞实在是太愚蠢,他的见识还不如一个女子!

金三娘子

丹徒有个叫周玉声的读书人,从小信奉吕洞宾大仙,十分虔诚,丙子那一年,将参加南京科举考试,因此向吕仙神像祈祷。砚匣中立刻出现一张纸片,上面用红笔写着这样两句话:“功名只问三娘子,不待朱衣暗点头。”玉声在家排行第三,因此以为答案在自己妻子口中,于是趁着和妻子嬉闹之时突然发问。妻子毫无准备,随口回答道:“中,中。”周生非常惊喜,认为这是连续考中的预兆,高兴地坐车出发,其实并不知道吕大仙意究竟是指什么。

等到考完省试,发榜之日,他竟然名落孙山,以为受了吕仙欺骗,非常痛恨生气。不久,家中又寄来书信,说他妻子卧病在床,已经气息奄奄,命不久矣。于是周生日夜兼程,赶回家来,到家一看,妻子已逝,家中挂着白幡,凄惨异常。周生摸着胸脯失声痛哭,沮丧万分,加上考试失利,百感交集,从前的事情早已不再去思考。过了几个月,忽然想起吕仙说的话,猛然想到:“我在兄弟中虽然排行第三,然而算上各位堂兄弟,则排在第十二位,所谓三娘子,应该另有所指,只是以前没有想清楚罢了。”于是重新向吕仙祈祷,但是毫无结果。

周生一个人住,时间长了,觉得十分无聊,便打算到淮上走访亲戚,借机寻找吕大仙所说的命定之人。临行前,梦到了那几句诗,其他几个字清清楚楚,唯独“三”字金光灿烂,梦醒后周生记得一清二楚,可是这其中的缘由,却百思不得其解。

小船到达某个县城,周生有一个姐姐就在这里,嫁给了本地江村的一户人家,于是停下船前去探望。上岸后周生一个人走出不到一里地的距离,听见芦苇塘中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金三娘子是天上的神仙,怎么会和一个穷酸书生成双对?”另一人说:“老天成全这一段姻缘,书生命中注定飞黄腾达。”周生听后,只觉心神激荡。抬眼望去,说话的二人好像是渔夫,光着双脚,头戴草帽,从芦苇丛中走出来。周生急忙上前询问,二人答道:“朝东走二三里,有一座向北的大宅,你敲门询问,自然真相大白。我们现在正忙着做事,无法为你领路,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到。”说完,匆匆忙忙走了。周生想起他们的话与吕仙的预言正好相符,由此看来,自己一生的官运和姻缘,就应该在这了。于是顾不上荒郊野外,路途遥远,循着路走去。

往前走到一个地方,只见树林茂密,绿意逼人,一栋坐南朝北的楼宅矗立眼前,房屋巍峨高大,华丽无比,朱红色的大门向外敞开。周生走近敲门,没人答应,便径直朝屋内走去。走过一道粉墙,猛然听见有人大声斥责:“哪里来的年青人,怎么能擅自闯入人家住宅?按规矩应当扭送官府!”周生大吃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婆子笑吟吟地从庭堂中走出来。老妇人满头银发,服装鲜艳华贵,双目炯炯,神采奕奕。周生知道自己的行为并不妥当,见老婆子并无怒容,心里暗自欢喜,就向她作揖道:“天色渐晚,我迷路了,实在找不到地方安歇,冒昧请求,可否让我借住一夜,不知道您是否同意?”老婆子对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家原有空房,让给你住一住,也算是一段好事。”

老婆子带着周生走入东边的一道走廊,刚走了几步,看到其中另有院落房间。四周种着各种花木,三间精美的居室居于中央,房门紧闭,门帘低垂,环境极其幽雅。老婆子亲自打开门栓,将客人请入房里。架上插满牙签(即书签),四周墙壁都是图书,一床一桌,一点灰尘也没有,仿佛专门是为来宾准备的。老婆子叫了一声,立刻有老仆人端茶进来,老婆子便走了出去。周生心里又惊又疑,更对自己的大胆行为感到不妥,然而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不应该马上一走了之。在犹豫不决之时,他看到了壁上悬挂的诗画,都非常古典雅致。又见到红纸上的一联诗句,用硕大的字体写着十个字:“鸣鸾金作佩,挥麈玉闻声。”落款写着“回道人吕洞宾”。周生非常吃惊,正好碰到老仆人端上美酒佳肴,就向他打听主人的官职、门阀和族望。仆人低头不答,周生反复询问,他才说:“你因为听说了一些什么才到这来,何必还要无休止地盘问呢?”周生心里暗暗自得,以为此处即是金三娘子的家。顿时再也不顾忌丝毫,高兴地饮酒吃菜。菜肴、果核甜美可口,酒也香醇极了。刚有几分醉意,老仆又献上奇异的果子,说道:“这是娘子亲手摘的,愿献给你下酒。”周生更加喜悦。尝了几颗,甘甜清香,沁人心脾,酒劲顿时消失了,他对娘子的盛情款待感到非常的欣喜,只是没有见到她的容貌,心中不免忐忑难安。过了一会儿,他点亮烛灯,翻阅书籍。等到二更时,才上床睡觉。老仆送来被褥枕头,上面绣着美丽的图案,香气袭人,让人身子都酥软了,周生翻来覆去,整整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一早起床,老仆殷勤地准备好洗漱用具,还说:“顺着这间房往东走,有花园亭台颇值得观赏,可以消除烦闷倦意。”周生更加心花怒放,等不及吃早餐,就前往游览。刚跨过一道门槛,眼前豁然开朗,景色更是优美。园内亭台楼阁,相互映衬着,布置安排,充满画意。还有五色缤纷奇花,多达数百株,香气浓郁,在稀疏的篱笆下争艳斗奇。周生乐而忘返,越走越远。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环佩相碰的响声,好像有人朝这里走来,周生赶紧躲在树后,小心偷看。只见几位侍女,穿着色彩缤纷的服装,有的用篮子,有的用手巾,盛装采摘的花卉。走在最后的是前面见过的老婆子,伴随着一位十七八岁的绝色美女,妆束妩媚动人,容貌倾城,那肌肤,那容颜,平生仅见。周生看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美人摘了一枝花,往鬓发上插,婢女赶紧递上镜子。美人停下脚步揽镜自照,姿态柔美。

眼看她们将走过去了,周生准备出来相见,老婆子忽然用手一指,说:“碧桃花树后面有人,阿姊宜赶紧回避。”美人转身往回走。周生担心她离开,赶紧从树后站出来,大声说道:“小姐已经展现了全身,令我万分倾慕,难道竟忍心这样一走了之吗?”美人眼神羞涩娇媚地朝周生投来,嘴角微微一笑,小声地对老婆子说:“木已成舟,好事早晚会发生。看他那副猴急的样子,真叫人受不了。”说完低着头,用扇子遮住面容,温柔地站在那里。老婆子走过来说道:“娘子原本是天上谪仙,命中注定要与你结成夫妻,所以提前在这里建造了楼宇,等待你来。你如果能够不被旁人的言语迷惑,自然和你订立百年之好,白首之约。”周生早已神魂颠倒,满口答应。美人放下扇子,与周生相见,于是二人并坐在小轩内,命婢女供上酒肴,相对而食。周生此时更是温柔惬意,体贴非常。

吃完饭,美人对周生说:“美好的婚姻由上天安排,再加上吕仙做媒保佑,本当立刻举行婚礼,但是郎君前程似锦,不敢以儿女欢娱之事耽误你的未来。现在给你黄金百斤,另外再给你配备几个仆从,前往京城,一定会有奇遇发生。一切都要等到你鲲鹏展翅,实现夙愿,才能重圆鸳梦,不再有所顾虑。请你不要责怪我拖延婚期。”说完这些话,让老婆子喊来两个人。周生一看,虽然他们故意戴着矮帽,穿着青衣,看上去像是家中奴仆,其实就是芦苇塘所见的那两个渔夫。周生心里暗自惊讶,却也不敢多说什么。美人对两个仆人吩咐了一些事情,催促周生起身赶路。周生心中虽然不愿意,但是迫于大义,不便再依恋温柔乡。他们来到江边,一条小船早已备好,餐具用品,样样齐全,便扬帆远航。两个仆从虽然名义上是下人,态度却十分傲慢,一切事情自作主张,并不向周生请示。周生考虑到大家一起离家谋划事业,决定事事忍耐宽容。沿江北上,经过一家门口,他也无心进去。周生问两个仆人的姓氏,一人姓解,一人姓杨。他们的行踪显得非常诡异,周生也不敢问个究竟。

一天,船将要经过天妃闸,听到从北方过来的行人说起:“某公子所乘的船整个儿沉没在水中,根本没有办法打捞抢救。风大浪高,一定要非常谨慎才行。”周生听后,心里惴惴不安,两个仆人却相视而笑,说:“这倒是可以囤积待售的奇货呢。”姓解的仆人竟跃入水中。周生正欲呼救,姓杨的仆人急忙用手制止。船行驶了十来里,只见解仆身背一人,劈波斩浪游来。那人身上的衣服十分华美,头上帽子已不知去向。解仆登上船,将那人放在船头,进行抢救,不久便苏醒过来。杨仆让周生取出新衣让他穿上,又给他斟上美酒,那人渐渐恢复了精爽的仪态。问他情况,知道了他便是那位落水的某公子,他的父亲是京城一名大官,很有文名。公子有事回江南,不巧遭遇风浪翻船遇难。周生好言劝慰,情谊深厚,诚恳非常,并告诉他:“兄台既然是落水遭遇不测,不能在危险的江水中行驶了。”于是上岸,找到一处集市,费了数百两银子,为他买了几匹健壮骡子,并雇用了随从,重新为他整理衣装,添置行李。公子感激涕零,得知周生北上京城,就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希望他将周生看作自己亲生骨肉,好好照顾。二人挥泪告别。

船到京城,周生拿着书信去拜访公子的父亲。他得知周生从水中救起自家儿子的性命,就请他住进内屋,用对待贵宾的礼仪款待周生。后来又给他讲解书中要旨,分析文章脉络关节,传授写作方法秘诀。周生经过高人点拨,学术修养一日高过一日,再加上公子父亲为他多方周旋,最后终于考中北京考区的举人。于是周生对解、杨二仆更加敬重,与他们一同吃饭一同睡觉。

第二年,周生将参加礼部会试,公子父亲读了他的文章,觉得一般,没有点头同意,周生心事重重。一天,杨仆忽然带来一个人,身穿青袍,沾满灰尘污渍,不知他究竟是谁。解仆抢先一步走入房中,叮嘱周生对来人要厚礼相待,馈赠重金。周生言听计从,问他姓名,方知此人姓王,也是举人,素来因为聪明练达而闻名,因家中贫困而落魄潦倒。周生念他与自己同为举子,所以毫不介意。

等到会试这一天,想不到二人竟然坐在邻桌,中间只隔一道板壁。王生对周生的礼遇感激不尽,当周生第一道命题刚做完,王生拿来一看,认为难以入选,于是放下自己的卷子,为周生代写文章,一会工夫,三道题都已完成。他对周生说:“你的才华胜过曹丕十倍,只是不能迎合时下的潮流。你待我恩义如鲍叔牙,我十分感激,想要报恩,因而冒昧代你写下文章,是否合适,由你自己决定。”周生把王生的文章细细体味一番,内容充实,格调高雅洪亮,毫不犹豫将它誊写在自己的卷面上。等到全部考完,他俩一起离开考场。周生到公子父亲那里奉上答卷,请教优劣,只见他满脸笑容,许诺周生必然名列前茅。发榜一看,果然名次在前,王生也榜上有名。廷试时周生又获第一。

周生想起与金三娘子海誓山盟,急忙向圣上告假,锦衣还乡。解仆劝阻道:“娘子就在京城内,何必还要远去求来。”于是为他向高门大户求婚,正好又是公子父亲的连襟。公子父家极力想撮合他们成婚,周生很不情愿,而解、杨二人再三吩咐,不可推辞。他无可奈何,只得答应,而心里总是烦闷不快。新婚之夜,入了洞房,周生看见新娘子长得跟自己的心上人一模一样,感到十分奇怪。夜深了,女子自我介绍说:“你认识我吗?其实我就是金三娘子。承蒙吕洞宾大仙撮合,害怕引起别人的议论,所以借助一片帆,一路风,让你金榜题名,平步青云。恰好某家女子命中注定早死,我才可以借她的身躯,来侍候夫君,这样就可以堂堂正正地与你结成眷属,他人再也无法说三道四。”周生这才高兴起来,两情更加痴缠紧密,寻欢作乐,通宵达旦。

早晨起床,解、杨二人已经不知去向。周生急忙向新娘子打听,她回答说:“功成而身退,这是理所应当的。何况这二人都是水中神仙,受吕仙派遣才会过来辅助我们,我与他们本是同辈,没有资格指使他们的。”周生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刻了他俩的神像,摆在吕仙像旁边,加以祭祀。

从此三娘子成了周生的贤内助,贤德和美貌传于朝廷内外。他们与某公父子,经常往来走动,就像关系亲近的亲戚一样。知道他们故事的人,都十分羡慕,赞不绝口。

外史氏说:世人经常把善于把握机遇随机应变叫作“烧冷灶”。周玉声所以能够飞黄腾达,平步青云,说到底都是从“冷灶”中得来的。神仙啊神仙,你与俗世的人情风俗是那么相近。至于三娘子,其实并没有特别过人之处,只是侃侃而谈的那一番话,仿佛晋文公之妻姜夫人,然而也逃不出女子害羞的普遍心态。其余所作所为不过借的是吕仙的神力,实在是一种侥幸。吕洞宾大仙显灵的迹象,世上出现过很多次,我从这个故事中可见一二。

玉镜夫人

临淄有个擅长掷骰博彩的人叫王友直,每一次赌注超过百万,只胜不输,由此发家,号称当地巨富。中年以后,将赌博彩的器具放置一边,在江河湖海之间潇洒游玩,喜欢自比古代侠士,替人排忧解难,人们因此将他比作东汉的杜季良。

甲子年夏日,王友直带着万贯钱财,将前往闽、越一带旅行。船到了洞庭湖时,遇上大风,寸步不能进,只好停泊在湖岸,一等就是好几天,心中非常烦闷。一天晚上,天昏地暗,他独自坐在灯前。快到半夜,正想就睡觉,忽然听见清亮的掷骰声,仿佛是从旁边船上传过来的,他顿时心痒难耐。刚想让仆人仔细听个明白,突然看见两个青衣的妙龄美貌侍女,直接走进船舱,开口说道:“家中老爷夜长无聊,敬请贵宾您过府共乐,度过这无聊长夜。”王友直问她家主人是谁,侍女答道:“见了面自然就会知道,现在不能告诉你。”王友直原本就痴迷于掷骰博彩,便高兴地跟着二人走了。

才走出船舱,外面天色昏沉,什么也看不清,两个侍女根本不要烛火引路,只是在黑暗中搀扶王友直往前走去。友直感到两脚踩着的既不是木板,也不是石块,好像走在脂膏上,又滑又软,却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耳边只听得一片汹涌澎湃的声音,就像处于波浪中一样。王友直心里十分惊讶。过了好一会儿,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原来早已经离开了船,到了岸上。只看到周围的房屋,高门大户,栋宇巍峨,如同王侯将相的住宅。有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恰好是他刚才所听见的掷骰之声。

刚走近房门,侍女先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跑出来回复说:“主人前来迎客。”话音刚落,只见四个贵气十足的人,模样如同世上所画的神像,直接走上前来,说:“萍水相逢,异乡无事可为,愿意与你共度今宵,还望不要见怪。”王友直心里其实早已清楚,眼前这些绝非凡夫俗子,但因他天性豪放,一点都不害怕。众人请他进屋,很有礼貌地引他走到中庭。王友直打量居室,华美富丽,难以言表。四人皆谦逊地让王友直坐在贵宾席位,王友直再三谦让,然后入坐。

饮完茶,王友直问他们担任什么官职,坐在最前的一位回答道:“讲出来怕你大吃一惊,我其实是鄱阳湖神。他们三位,也都是五湖的神主。因为朝见渝庭湖盟主,正好碰上他有事外出,便在这里停留等候,已经两天了。今晚月色昏暗,乌云阴沉,心情压抑烦闷。听说你平时豪兴很浓,所以打扰你,请你前来。假如你不以人神阻隔难通为理由拒绝邀请,我实在是不胜荣幸。”王友直听后吃了一惊,赶紧站起来,谦逊地说:“我一个乡野之人,愚蠢笨拙,凡人俗子,恐怕承担不起这样的宠遇。”说完又拜,三位湖神也都表达了诚意。鄱阳湖神立刻令侍从布置赌局,说:“这种机会很难遇到,美好的夜晚即将流逝,不要再拖延时间了,耽搁我们痛痛快快大玩一场。”于是大家一起入坐,掷骰博采。

王友直博彩的运气极好,四位湖神手中的筹码都被他赢去。天色将近五更,王友直总共赢得了十几万金钱。太湖神心里极不服气,大声叫道:“把玉钩取来!”侍从拿进来一样东西,王友直侧眼一看,长约一尺,形状如同一颗倒垂的莲花,雪白晶莹。玉钩刚从匣中取出,莹光闪耀,将整个房间照得通亮。王友直知道这是一件稀世珍宝,神色十分羡慕。四位湖神笑着告诉他:“这件宝物价值连城,我们想把它作为赌注,再与你论个输赢。”王友直也笑着回答道:“一言为定!”结果王友直大输一场,脸色与刚才截然不同,十几万金钱重新归四位湖神所有。王友直不甘心,大声叫道:“我船上有万贯钱财,我用它们为各位祝寿。我赌的就是这柄玉钩,来,再掷一局!”四位河神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一口答应。等到掷下骰子,五颗子都是红色,另外一颗在盆中转个不停。王友直大喝一声,骰子停下,一看也是红色。王友直高兴极了,马上站起身,用手握住玉钩,说道:“多谢厚礼相送,其他东西,我分文不取。”说完就要告辞离开。四位湖神都大惊失色。此时天色渐亮,无奈只好放他离去。王友直走出房门,两个侍女仍然前来相送,告诉他:“你所得到的是稀世之宝。假如乘船经过浙江的水域,恐怕要被玉镜夫人夺去,请务必小心谨慎。”王友直点点头,牢记在心。返回船中,恍恍惚惚如同梦中醒来一般。次日,解缆启程,并无什么异常情况。

船进入浙江省的地域,将要渡越苕溪,王友直想起侍女的叮嘱,把玉钩收藏得十分严实。到了夜间,玉钩忽然不翼而飞。他生气极了,质问船夫,他们都异口同声地回答:“前面途中有一座不知道名号的水仙祠。旅客中有携带宝物的,她必定夺走。”王友直一听,更加愤怒。等到了祠前,王友直带着满肚子的火气走了进去。向四周望去,殿堂干净整齐,虽然有些低矮逼仄,却也十分华美。厅堂中央立着一尊女仙塑像,戴着翡翠头冠,身穿如云霞一般的华服,姿貌十分妖娆妩媚。读碑上的文字,只叙述她如何貌美灵验,没有谈到仙号姓名。王友直心里暗想,认为侍女所说不过只是欺骗人的大话罢了。接着又发现一块古碑,上面的文字早已磨灭,认不清楚,而“玉镜”两个字还隐约看得到,因此恍然大悟,这便是她从前的名号,今天则统称其为水仙了。于是王友直走到神像前,先弯腰行礼,然后指责道:“你一个女子的身份享受本地周围百姓的祭拜供奉,本当保护过往行人,禁止歹徒为非作歹,恪尽职守。如今你却把不贪为宝的古训丢于脑后,随便将我的珍宝藏匿起来,此种做法,绝非正道。所以特来与你商量:你果真喜欢这个宝物,就同意让我与你博一次彩,如果胜了我,随便你将宝物取走,我也并非是小气之辈。如果你充耳不闻,我一定到上帝那里去告你的状,捣毁你的塑像,焚灭你的祠庙,惩罚你贪图财利、抢占他人宝物的罪过。你也应当遵从正义,赶紧想清楚该如何做,免得身毁名灭!”说了这番话后,王友直便在祠内住下,随便怎么劝说也不肯离开,仆从无可奈何,只好由他去了。

王友直在梦中觉得有人用脚踢他,用愤怒的语气说:“夫人十分恼怒,将要把你绳之于法,还睡着干吗?!”王友直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分貌美的女奴,十六七岁,亭亭玉立在自己面前,一边说话,一边还发出笑声。王友直慢慢起身,整了整衣服,说道:“我正想拜访夫人,追究真正的盗贼,可不是闲着没事到这里来睡大觉的!”他反而向女奴询问如何才能见到夫人,女奴朝他笑笑,在前面领路。

道路蜿蜒曲折,穿过几重过道,来到一处,金碧辉煌。有一间客厅,门帘垂地,十几个身穿紫衣的女官,神色庄严地站在台阶下。见王友直走来,随即通报道:“偷钩的人到了。”王友直听后非常气恼,瞪大了双眼,大声呵斥道:“是谁说你们的爷爷是盗贼!”话还没有讲完,门帘之内即传出一串悦耳的鸟鸣般的声音:“你真是太无赖了。这宝物收藏在我的宫中,已经有好些年头,洛河之神,江汉之女,都熟知此事。几个月前,忽然遗失,难道是它不翼而飞?昨天宝物自己归来,我不追究你盗窃之罪,已是对你极大的宽容,怎么还胆敢口出狂言,对我百般污蔑!”王友直听后更加不服气,大声喧叫:“我用一船的钱财,与太湖神博彩,才赢得这个宝物,你的话才真正是无赖透顶。”帘内女子听后,一时语塞。停了一会儿,缓慢地说道:“听你刚才所说,自夸特别擅长博彩。我也擅长此道,现在就与你比试一二,你看怎么样?”王友直高兴地说:“乐意之至。不过,用什么作赌注呢?”帘内笑道:“假如我输了,情愿归还玉钩,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王友直又不乐意,说:“玉钩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你强横霸占,不肯归还,现在又用它来与我博彩。我赢了,仅仅取回自己的东西,而你输了,却丝毫没有损失,难道我是年幼的孩童好欺骗么?”帘内女子沉思好一会儿,说道:“我的技艺向来绝妙无人能敌,随你开什么条件,就把它取为与宝物等值的赌注,这总行了吧?”王友直一听高兴极了,这才向她拜谢,表示同意。

帘内又问王友直想要什么。王友直自从见了夫人神像,心中早已神魂颠倒,吞吞吐吐地说:“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如有冒犯,请多多包涵。我见过的人很多,从来没有遇见像你这样美艳绝伦的女子。倘若有幸我胜了,能得到你的爱,我愿金屋藏娇,除此之外再无他求。”话音未落,两边女官一起娇音斥责道:“你太放肆了!”王友直却言笑自若。帘内随即说:“这件事或许是前世的姻缘纠葛,各位不用替我担忧。”于是对王友直说:“我答应你的愿望。但是博戏规则必须听从我安排,你不可争执。”王友直向来以精湛的博技自傲,满口应承。

夫人下令卷起门帘,请王友直入内。王友直用专注的眼神看了看夫人,比土木所塑的神像更加动人美艳可爱,心里更加欢喜。夫人恭敬地请他入座,随后取出玉钩,放在桌上,并且让侍人拿来两枚骰子,宣布博彩规则:“一为月,四为星,投掷三次,每次相同,才算全胜。否则不但玉钩不能还你,还要加治你冒犯侮辱的罪行。”王友直面色如常,立刻请夫人先掷,夫人双手捧起骰子,手的颜色与玉盆交相辉映,骰子摇荡,哗然作响,众多婢女在旁大声助威,果然骰子的点数正好与开始约定的一样。王友直认为这纯属巧合而已,并不怎么在意。夫人再掷,依然如此,王友直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到了掷第三次,有月无星,一枚骰子还在盆中旋转未定。夫人正准备出声喝住,王友直急忙从旁边高叫一声:“六!”骰子停止转动,定了下来,果然比四多了两点。夫人见状,粉脸上沁出颗颗汗珠,十分娇羞,难以自持。不得已,只好把骰子交到王友直手中。此时此刻,王友直神采飞扬,连掷三次,每次都是一为月,一为星,点数相加,正合五数。于是拿起赌盆,朝地上一摔,拍手大笑道:“星星随从月亮,这中间还真隐藏着前世注定的缘分哩。”说着离开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到夫人身旁。夫人非常娇羞腼腆,便将女官唤到面前,吩咐道:“我因一时贪心,只能落进红尘俗世之中,现在将跟着郎君离开这里,不能继续留在祠中。你们可以向天帝禀报,让他另外委派神主,这样不至于把祠事给荒废了。”说完,与王友直携手并行,属下们都流着眼泪,为主人送行。

刚走了几步,夫人告诉王友直:“我不敢见到他人,恐怕引起别人的猜忌惊讶。你赶紧回到船上去,见到渡口矗立的一块石头,圆圆的好像镜子,洁白如同宝玉,那就是我。你把它放置床头,夜深后,我自会来到你身边和你共眠,绝不会失约的。”王友直深信不疑。夫人将玉钩递给他,而且还往他的背上敲了一下,王友直顿时从梦中醒来。转身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发现自己还在水仙祠的廊屋下。睁眼朝周围看去,花影西斜,夕阳将沉。急忙返回船停泊处,在沿岸细心寻找,看见一块石头,形状与众不同,便把它带回船中,悄悄藏起来谁也没有说。到了夜里,刚上床安寝,突然有阵阵奇香散发开来,一看,原来是夫人早已站立于床前,用纤细的手指掠动鬓发,低着头娇羞地说:“输掉自己身子的人到了。”王友直兴奋极了,赶紧起身,为她脱去衣衫,挽着她一起上床共卧。

这一夜两人难舍难分,十分尽兴。王友直便询问玉钩的详细情况,夫人答道:“玉钩和我其实都是同类。她主司霉溪,我主司苕溪,都是上帝委任的。去年春天,她外出游玩,偶然遇见南海龙王的小郎子,两人互相爱慕,就结成婚姻,在水宅里尽情交欢。小郎子生性狂放不羁,海上浪涛泛滥,淹死了好几名无辜者。太湖神君听说此事后,即加以弹劾,上帝震怒,下令用雷火焚烧,还她本来面目。太湖神君于是就将玉钩留在身边,时时玩赏。不久前听说玉钩已经归你所有,我感到很高兴,以为是天赐良机,打算把它盗来,重新经过锻炼,使它再次恢复仙躯。如今我结局如此,也只能说命中注定吧!”王友直听了,并不十分相信。夫人让他把玉钩放置在帷帐里,远远望去,像一位绝代美女;走近了再看,则仍然是一柄玉钩,这才明白夫人的话并不是信口胡说的。从此以后,王友直随身携带一镜一钩,昼夜不离身。

经过一段远游生活后,王友直打算返回故乡。夫人忽然告诉他:“鄱阳神君已向上帝请命,令你主司越溪,寿数不久将尽。”王友直第二天果然病倒了。他立下遗嘱,用玉镜、玉钩二物殉葬。后来他在越溪的南岸离开人世。仆人遵照他的遗嘱,将二物与他合葬在一起。

外史氏说:赌博的危害实在太大!因为一次掷骰博彩,失去了清白的身子,也放弃了主司的神职,俯首帖耳,只好跟随王大夫四处游荡,假如不赌的话,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另外一方面来说,王友直却因为赌博而获得稀世珍宝,又因为赌博而拥有美人,世上的赌场子弟听说这样的奇遇之后,定然会喜形于色,心驰神往。我想告诉他们:你有空空妙手吗?即使掷骰得中,和鄱阳神君一旦相识,就将告辞人世,成为越溪的主司神;一个人和鬼纠缠不清,地府玄妙莫测,难以知道当中的真实情况,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

贾女

朝廷六部里的郎官索公家有一个男侍,特别善于弹琵琶,尤其擅长歌唱。每当家里开筵聚会,就让他奏技表演,同僚友朋都称妙绝,大家都给他很丰厚的赠金,所以在奴仆中数他最有钱。年过二十,还没有结婚成家,不免对主人产生怨望之意。

庚午年春天,索公家将外出扫墓。坟在阜成门外,离开城墙还有十几里路程。扫墓前一天,派这个男侍和一个年老持重的仆人一起先到那里做准备。走出城门时,天已近中午,二人边走边交谈,讲的多是婢仆之间的一些事情。走到半路,看见道路旁边有一家小酒店,便一起进去打酒喝。刚刚饮了几杯,还没有尽兴,就听见门外有人说:“六三哥好久不见,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六三”是男侍的乳名,索公全家上上下下都是这样称呼他的。男侍忙到门外看是谁,原来是姓梁的一个仆人,是索公同一部属某公家被赶走的。男侍与他一向很有交情,便邀请他一同坐下喝酒。老仆人感到很生气,露出一脸极不高兴的样子。男侍并不在意,与梁仆二人对坐着痛快地喝酒,时间过了很久,也没有赶路的意思。老仆起身对男侍说:“恐怕耽误主人的事情,我先走一步,你慢慢喝完再来。”男侍觉得自己平时颇得主人宠爱,并不在意,任凭他离开赶路。

男侍笑着问梁仆:“梁二哥近来投在谁的府上,为何衣服鞋子破旧不堪,和从前仿佛是两个人一样?”梁仆摇摇手赶紧制止他,说:“真还有那么一点奇遇,现在不方便告诉你。”男侍追问不休,梁仆又说:“等喝完这酒,我在路上向你原原本本道个明白。”男侍这才不再追问下去。二人一直喝到快要醉了,才走出酒店,互相搀扶着离开。男侍又说:“梁二哥心里有话,为什么不现在向我讲讲清楚?”梁仆说:“是的,我确实有话要对你讲。让我先问一声,你长得这么大,曾经见识过男女阴阳之道没有?”男侍羞愧地答道:“别提这件事,说起来就会把人活活气死。”梁仆说:“这么说来你还没有成家?我的新主人,是一户姓贾人家的女儿。死了丈夫后,至今寡居在家,长得很美,家中仆役多挑选一些年轻男子,她心里另有打算。假如能跟我去见她一面,一定会有好消息。”男侍不相信他讲的话,便随口应了一句:“怎么能有这样的事情!主人虽然长得美,也绝不是奴仆所可以调戏肖想的。”梁仆说:“你不信就和我走一趟,就会明白我的话句句属实。”男侍想验证一下他的话,高兴地跟他走了。

顺着一条叉道,弯弯曲曲往前行走,到了傍晚时还没有走到这一户人家。男侍说:“你耽误了我的事情,回家后必定会受到责罚,怎么办?”梁仆笑着说:“住在这里不回去,他又能拿你怎样?”又走了大约二里,来到一处住宅,只见围墙重重,房屋排排,气象非常壮丽,而此时已是深夜二更时分。梁仆说:“已到主人家了,我先进去,你暂且在此稍等一会儿。”说完先进去了。男侍仔细观看,门庭干净整洁,但是静悄悄地看不见人影,心里暗自惊讶。过了好一会儿,梁仆才走出来,对男侍说:“主人请你进去,必须恭敬有礼。”男侍点了点头,就跟他走了进去。

曲折蜿蜒的小路过后,穿过好几道房门,才来到主人住的屋子。大房有五间,门帘低低地垂下来,烛光昏暗不明,只听见传来一阵琵琶声。男侍平时十分爱好这种乐器,正想侧耳倾听,梁仆却让他下拜。里面也停止拨弄音弦。男侍跪倒在门外,梁仆入内禀告。又过了一会儿,帘内传出鸟鸣般的声音:“他愿意服侍我,这样很好,只是担心他野性还未驯服,可以先让他住在西廊,等到心定顺从下来以后,才可以做事。”梁仆连声答应,退了出来。随即拉了拉男侍的衣服,说:“跟我走吧,主人将你收留下来啦。”男侍心想,自己趴倒在屋檐之前,仅仅得到这么几句话,而且口气严厉冷漠,好像在指使婢仆似的,很不甘心。但又没有办法,只好站起身子,跟随梁仆离开。来到西侧一个房间,梁仆推开房门,与他一起走了进去。房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手摸触,感到床榻温暖柔软,好像铺着被褥。男侍心里很不高兴,便责怪梁仆:“你说会有好消息,现在却走进了活地狱,请带我回去!”梁仆笑道:“你何必这般焦躁急切?请先安心睡下,好事自然会在后面。”说完,竟然把门一关走掉了。

男侍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他看门只是虚掩着,就悄悄走了出去,暗地里打算趁着黑夜逃走。走近主人住的房间,忽然听见有人说:“娘子皮肤如凝脂,虽说一丝不挂,竟然也能不沾染一丁点的尘埃。”主人大笑道:“我其实是穿不惯衣服,然而整天这样,很讨厌见到陌生人。”说完,又鼓掌道:“裸衣国有什么稀奇的。”男侍听后大吃一惊,把窗纸弄破一个洞,偷偷往里看。房内灯火明亮,如同白昼,只见一个美人,裸身站在室内,白皙的肌肤如同莹雪,姣好的脸容好似桃花,纤乳酥胸,雪白修长的双腿,都清清楚楚。男侍看了心痒难耐,想要进去却无可奈何。随后看到一个婢女和一个老媪,侍候妇人上床安寝。男侍痴痴站在窗前,好久好久,逃跑的念头早已无影无踪,勉强回到自己的房间。暗中摸摸被褥,都是用细帛绢丝制成的,绝对不像是普通贫寒人家的东西。心里满是惆怅迷离,脑海中那女子的身段容貌久久挥之不去。

天刚亮他就从床上起来,梁仆又来看他,劝慰一会儿后,说:“家里的饭菜不合胃口。”直接带他到外面,在附近一个村庄打酒买肉。早餐晚饭,全都足备,直至天色昏暗才回去,仍然住在那间屋里。这样周而复始过了好几天,男侍终于起了疑心,故意晚了一些起床,然而无论怎么样也看不见早晨的阳光,等到与梁仆一起出门,太阳已经高高照在头顶了。他心里很不安稳,又请求梁仆让他离开此地。梁仆说:“你不要性急,昨天我已禀告主人,今夜肯定不会再让你独自度过漫漫长夜。”

到了晚上,二人一起回到家,主人果然让梁仆传口信,要男侍到她那里去。男侍仍然是先在帘外叩拜,里面用温柔的语调说:“听说你身怀妙技,今晚稍稍有空,可以为我弹上一曲。”男侍恭敬地答应。梁仆便在屋檐下摆好矮椅,交给他一面琵琶。乐器异常鲜明亮泽,男侍一看就十分喜欢。转轴拨弦,竭尽生平所有的本事,然而帘内始终默不作声,没有一言的赞许。刚弹完一段,梁仆传话给他:“主人说你的本领绝不仅仅是这样,弹得并不出彩。你还有美妙的歌喉,可以唱一曲。”男侍于是停下弹琵琶的手,发声歌唱,听见帘内传来轻轻的叹息之声,似乎是对歌声感到满意。他接连唱了几支曲子,里面发出欢快的笑声,马上令下人卷起门帘,烛光照到了门槛之外。男侍微微抬头看去,婢女、老媪围着在那里侍候,穿着都非常鲜丽整洁,只有坐在中间的美貌女子,身上一丝不挂,同上次晚上所窥见的一样。看到这种情形,他心里感到非常惊讶奇怪,暗暗寻思她可能不是人类。

正在猜疑之际,妇人已叫他走进房间,赐他坐下。互相面对着面,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羞涩。男侍在烛光之下,望着眼前赤裸的玉体,渐渐情生意动。妇人让他再放喉歌唱,然而已经不成曲调。妇人笑着站起身,转头对大家说:“这家伙真是贪心不足,两只眼睛灼灼发亮,快要把我看得无处藏身了。”随后就命令侍女移开灯烛,拉起男侍的手一起上床,婢女、老媪全都嬉笑着退了下去。男侍脱光衣服,拥抱妇人,她的身体柔软如绵,滑腻如脂,淫荡颠狂,个中滋味实难言表。男侍心想这是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奇遇,而根本没有心思再去考虑别的。到了早晨,梁仆进来把男侍带到厅外去就餐,以后就习以为常。妇人也擅长弹琵琶,将她所有的技艺都传授给了男侍。然而男侍自从与妇人狎欢取乐以后,精神形体日益消耗,渐渐地想躲避她,但是一见到她柔和可爱的样子出现在自己眼前,又忘记了所有,跃跃欲试。没过几个月,就变得形如槁木。

一天,男侍又与梁仆来到外面一家酒店就餐。吃完后,看见墙上挂着一面琵琶,便取下来拨弄。正当梁仆竭力制止他拨弦时,早已冲进来几个人,喊道:“逃仆就在此处!”男侍大吃一惊,一看,这些人都是索公家的当差,奉命前来捉拿他的。趁着混乱吵闹之际,梁仆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众人前呼后拥,押着男侍上路,他竭力请求大家稍候片刻,等找到梁仆后再一起去见索公。当差中有一个人训斥道:“你是不是发神经病!梁仆自从被某公赶走以后,离开城里住在郊外,替别人做佣工,不到几个月便呕血死去,至今已经三年。即使再转世到人间,也不过是爬着走罢了,难道你还想他来替你分担罪责吗?”男侍听后,非常吃惊,于是将实情全部讲出来。众人看他一副憔悴的样子,也很惊讶,便跟他一起去寻找那处地方。到了那里,只见四周杂草茂密,荒无人烟,到处都是坟堆,哪有什么住宅的影子?男侍大惊失色,到附近询问探查。有一个当地人笑着告诉他:“这位妇人其实是前村贾家的女儿。”大家询问其详情,答道:“贾家从前很有钱,生有一个女儿,长得十分美丽,酷爱音乐,尤其擅长琵琶。长大以后,和村里一男青年私通,她父亲知道以后,怒发冲冠,乘他俩睡觉时,事先设下埋伏,想将两人当场捉住。那男子跳窗逃走,女儿乞请死后能够留有全尸,于是脱光了衣服,装进棺材,活埋在这里。她的母亲十分哀伤,偷偷放了一面琵琶作为殉葬品。她死去至今已经五年多,在田野里睡觉的人,偶尔还能够听到从坟里传出的音乐声。你所遇到的,大概正是这个女子吧?”大家这才相信男侍讲的是实话。又向这个当地人打听梁仆,他还能认出他的坟墓,用手一指说:“白杨树下面的那一堆土,就是梁二哥的坟墓了。”众人嘲笑男侍说:“六三难道不谢谢你的大媒人吗?”于是吵闹着围拥男侍赶路,回到家向主人交差。

索公以前询问那个岁数大的老仆,已经猜到这件事情定有内情,等见了男侍,知道他遇见鬼的详情,就没有多加责备。后来男侍病了几个月,一度生命垂危,最后终于痊愈了。男侍向主人赎回卖身契,到正觉寺出家做了和尚,取法名普通。他常常向人们详细讲述自己的那一段经历,听的人都感到很惊异。

外史氏说:女子因为爱情而身死,死后仍然风流放荡,那就是半老徐娘了。我怀疑它不过是逃奴用来掩饰脱罪的谎言,不一定真有这种事。假如真有这种事,那恰好应了“牡丹花下死,作鬼亦风流”这句话。坟墓中不会有父亲来捉奸,这女子正好可以风流快活了。

桃花女

平阳有个郑生,从友人处学来占卜扶乩之术,常常说中吉凶之事。亲朋好友遇见疑惑不决的事,都愿意到他这里算一算,听他的决定。此人年仅二十,如同帽上装饰的莹玉,俊美潇洒,而且风流儒雅,擅长写诗歌。空暇时则与乩仙互相唱和,虽然仙人无所明示,也会逗留一整天,才告离去。

乙卯年春二月,他的同窗们都立志参加应试秋天的科举,郑生也希望自己榜上有名,于是大家聚集在城西的一座寺庙里,悬挂起占卜的扶架,召唤仙人,以卜算能否考中。刚烧完画符,乩笔即舞动起来,写出几个大字:“我是桃花女子。郎君最近是否安康喜乐?”郑生从来未见过这个名号,大家也都非常惊愕。乩笔又舞动起来,接着写了一首七绝:“儿家旧住桃花岸,君子曾匀柳叶眉。蝶不寻香香觅蝶,晓风残月负多时。”大家看到这些轻佻不正经的乩语,都劝郑生赶快撤下占卜的扶架。郑生年纪轻,正是情感萌动之时,竟然想入非非,加之喜爱其诗句,便坚持叩问应试将会有怎样的结果。见乩笔好像疾风一样迅速书写,又成七律一首,诗道:“些儿心事为情苗,故解星珰下碧霄。绿绮抱来谁与拨,红笺叠就或重烧。胡麻自是羞相问,灵鹊非关懒作桥。前日眉峰今浅淡,因郎蹙损待郎描。”大家读完诗后,都大吃一惊,郑生也露出害怕的神色。乩笔又写了这样一段话:“有众多旁人在此,女儿家的情事不便向你仔细说明,而且功名之事不属我所掌管,请就此退下。”写完,微微闻到麝兰的芳香,乩笔便止住不动。友人中有观察敏锐的人,劝告郑生:“兄台一定不可再干了,刚才的事情是妖魔鬼怪所为。恶魔即将出现,现在躲避或许还来得及,自己再迎上去必定大祸临头。”于是撤下乩坛,不再让郑生请神算命,其他人也都默不作声,各自散开离去。

郑生回到家中,虽然心里对这件事也非常疑惑,但是对桃花女子非常思慕,以为这是自己浪漫的经历。第二天,他又设立乩坛,暗地里召她降临。乩笔又开始舞动,降临的却是他平时经常邀请的鹤仙,是吕洞宾的坐骑。郑生便向它叩问桃花女子的踪迹。鹤仙在盘中写下二十个字后,就离开了。鹤仙写的是:“安不居官好,一了便烦恼。醜者半不知,人去他来了。”看其意思表面似乎是劝人归隐,其实隐含了“女子鬼也”四个字谜在里面。郑生执迷不悟,反而认为鹤仙戏弄自己,向他预示将来功名不显。隔了一天,郑生又专门召桃花女子,而且祷告说:“桃花大仙,假如你不嫌弃小生,请你现在就履行上次约定的事情。”乩笔摇动,果然她又重新降临。郑生问她为何不来,她通过乩笔写道:“昨天被飞琼姐姐邀请去参加斗茶游戏,实在离不开身。不然心中牵挂着这件事,有谁会随便忘记呢?”郑生与她互相唱酬,她写的诗句,秀丽柔媚,读后令人心神摇荡,而且诗中使用了很多情词挑逗郑生,清清楚楚地表露了对郑生的爱慕之意。郑生于是被她所迷惑,丝毫不考虑会有什么不良的后果。直至日暮,她才告退,依然恋恋不舍,郑生也感到神思恍惚,好像失去什么似的。从此以后,郑生没有一天不召唤桃花女子,每召必定前来,而且再也用不着催促神灵降临的画符了。郑生向外借口说在家潜行修炼,整天不出门,有客人到访也没有心思接待,白天只与乩笔做伴。

一天晚上,郑生又不顾长夜,召请桃花女子降临,她应召而至。郑生有心想干一些风流勾当,一上来便调戏似的问女子的容貌怎么样。女子用诗回答他:“花作温柔玉作肌,笔尖早已涤胭脂。狂夫漫问奴颜色,初放夭桃嫩柳丝。”郑生读罢,神魂颠倒,一时忘记女子是仙人,轻佻地调笑说:“以前你曾经答应待我为你画眉,可是直到今天,我连你半个面孔也没有见到过,难道汉朝京兆张敞手中的眉笔能往空中画吗?”女子也不作分辩,又写了一首五律:“久待霜毫画,非关妾掩门。雾中花自有,泥畔絮偏存。欲种合欢树,终须杜宇魂。何时轻似叶,飞上苎萝村。”郑生正想问她明白,乩笔已经不动了。

没过两天,郑生患了心悸症,嘴里念念叨叨个不停,像是与人交谈,实际上他什么人也没有看见。然而,他虽然不再扶乩召仙,床头枕畔,却时常有新诗出现。家人偷偷察看,笔画柔美漂亮,绝对不是郑生的笔迹。诗作较多,我也不大记得住,现在抄录其中最容易让人销魂的几句,如“红豆抛残思欲碎,青梅剖破意徒酸”“闲书情字原非恨,欲佩萱花又不忘”“依稀似梦含羞觉,仿佛如君带笑迎”“裙边豆蔻春空结,眉上葳蕤锁不开”“翠带近来慵自解,银缸何日倩郎吹”。共有十几联,句句语意香艳缠绵,读后让人销魂蚀骨。郑生一日不死,女子的艳笔也就一日也不停。

郑生的朋友们听说他患病,都来探望,大家都极力劝他排除邪念。郑生虽然然默不说话,心里则隐隐约约,似乎有些明白。友人走后,他的病有所好转,全家都很高兴,互相庆祝。第二天早晨起床洗漱时,没想到在盛水用的器皿中发现了女子写的一首律诗。诗云:“归去来兮胡不归,春风春夜掩双扉。香添帐底芙蓉艳,暖入波心鹬鹩肥。自有暮云压玉枕,何须朝露恋荷衣?温柔乡与蓬山近,莫把蓬山咫尺违。”郑生得到这首诗后,整天惘然若失,病情又重新加剧,终于卧床不起。十天以后,便魂归地府,此时与召仙扶乩那天不过只相隔两个月的时间。

郑生死后,托梦给友人,说:“女子身在九泉之下,却骗我说她居住在仙境之中,这也言过其实,颠倒黑白。但是现在我与她相处得很好,并无一点烦恼。请麻烦转告我家里人,别再思念我。”友人从梦中惊醒,向他的家人转达了郑生的话,大家听后,无不感到震惊骇然。人们始终没有弄清楚那女子是哪个朝代的人,她写的诗稿至今还流传在人间,山西人也有曾见到过的。

外史氏说:扶乩算命不一定真能灵验,而灵验的也不一定就是真仙。所以凡是能够召之即来的,大多只是处于鬼魂与神仙之间罢了。这是为什么呢?神仙一定不屑一顾,而鬼又无力来,于是灵鬼正好适合做这种事情。尽管这样,世上热衷于扶乩的人很多,而郑生竟然因此遭受早逝的横祸,这究竟是因为他自己心术不正呢,还是其中真有一段前世留下的姻缘呢?以前,我的内弟也喜欢做这种事,然而世上所谓的“托乩”,只不过与人巧做手脚,谎称是神明的指示,并不是真有什么神仙显灵,那些乩诗,都是扶乩的人自己代神灵写的。他后来对我讲:召乩的时候,觉得恍恍惚惚,好像有神灵帮忙,几十字的诗篇,挥笔即成,这中间也常常有很多应验的时候。这样看来冥冥中大概真的有灵物在操纵吧?只恐怕操纵者或许是鬼魂和妖怪,定然会损耗人的精魄,害人深重,所以就放弃了这种方术,不再扶乩召灵。由此看来,我的内弟还算得上是一个通达明白的人。而世上热衷于这类事情的人,却还没有从之前的教训中吸取经验啊。

红鞋

话说某县有甲乙二人,二人是连襟关系,所以平时经常互相爱开玩笑,一见面便打打闹闹,争论不休。此地有一条很深的河溪,虽然河面只有几丈宽,但是水流湍急像飞奔的马儿,所以让人不能渡过去。一天,甲乙各自约了几人,商量着到某个地方去游玩,中途正好要经过河溪旁边,两边人马正好隔岸相遇,大家多是互相认识的,便互相说起笑话伴随着溪水中和阳光嬉戏俶尔远去的鱼儿,充满乐趣。一伙人隔岸一边交谈,一边行走。甲乙二人又开始互相逗弄,拌起了嘴皮,同行的人听了以后,无不捧腹大笑。乙忽然把身上佩带的小刀拔出来,装作发怒指着甲开玩笑道:“你这个不听话的奴才,还不赶快闭嘴,再讲话我就杀死你!”看到乙滑稽的模样,甲笑骂道:“畜生!你想杀你老子吗?生了你这样不肖之子,确实应当被你杀死。”说完后,便假装把自己的胸部朝乙的方向挺了一下,嘴里却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乙也笑着把刀锋朝他迎过去,做出击刺的样子。大家正被他俩逗笑得前俯后仰,甲忽然瘫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流满一地,大家急忙上前察看,只见刀已穿过胸膛,甲竟然因为玩笑而死。众人大惊失色,再看乙仍旧含笑握着沾鲜血的刀把站在对岸,仍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两岸的人急忙都呼喊起来救命,来来往往的行人全被这慌乱声所惊动,纷纷聚集过来。这时乙才感到自己真的杀了人,想逃走已经来不及了。

大家一起合力把他手中的刀夺下,然后将他绑起送到官府。县令某公,平时号称神明,接到报案后,觉得此案并不寻常,便迅速带人赶到作案现场,不放过任何证据进行勘察。调查结束,又立即下令将河溪的上流给拦断,等到水干后,探寻河底到底有什么怪异。果然发现河床上有脚印,从河溪这边通往那边,来往都有踪迹。仔细一看,脚印像锥子一样纤细,不像是男子留下的,县令对此也感到很震惊。他又令手下人深挖下去。刚挖了几尺,就发现一只小箱子。命人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藏着一双像红莲一样鲜丽的女鞋,崭新如刚做的一样,没有任何被水腐蚀的朽痕。县令思考后顿时恍然大悟,便把乙唤来,当场告诉他:“你这是前世的冤孽。虽然你没有杀害人家,可人家却因你而死,因为平时的开玩笑,耍贫嘴而引起的争斗活该你们咎由自取。”乙听后后悔连连,跪地认罪,不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最终县令将他斩首抵命。

父亲生前经常举这件事为例子,向人谆谆告诫:逞嘴上之瘾取乐,不但没有好处,而且还会像甲乙二人那样闯下大祸,应该要谨慎自己的言辞啊!

外史氏说:法律中有戏杀一条,讲的是由于开玩笑而杀人的律令,而以上这件案子中,凭甲乙的关系,乙一定不会真的想杀甲,可是却因为开玩笑使杀人得以得逞。随便开玩笑确实对人们没有什么好处啊!还记得某州有一位年纪不足二十的妇人,因杀害自己丈夫将被处以死刑。判官审讯她时,她后悔连连,泪流满面,说不出原委,只希望早死去赎罪。判官看此妇人可怜的模样,实在不忍心判罪,便将她带到自己家中,让夫人打探原因,这才得到事情的真相:原来这对年青的夫妻,家中喂养了雌雄两头驴子。一天,丈夫去驴棚,正好遇见雄驴乱跳想要与雌驴交媾,可是雌驴却用后蹄踢踏,不让雄驴靠近。丈夫看到此景觉得好笑便唤来妻子一起观看,两人都哈哈大笑一通。回到房里,丈夫却硬要妻子一起学驴子刚才的样子,妻子羞涩不愿意,丈夫显得很恼怒,到处摔东西,妻子见此只好被迫答应。刚一伸腿,恰好踢中丈夫睾丸,丈夫随即闷声倒在地上,上前一看,丈夫已经口吐白沫而死。这又是一个戏杀可笑的案例,所以一起将它附记在此。

毒饼

从前秦、晋时有一个取得贡生之名的人,籍贯地址不明,大家都喊他贡生。年近七十,有儿子数人,很有作为,多在官学读书。他每次出门都骑一头黑驴,旁边跟着小仆人,乡里人看着他神情悠闲,轻松惬意,无不从心里羡慕他的生活。一次他偶然入县城,看见有人在卖农家所需要的砒石,他脑里忽然闪现一个灵光,可是这砒石毒性极大,不能随意出售,他便以自己种的花被虫咬坏为由,并立即请相识的人为他做证,买了一两左右回去。售卖者看他讲得很诚恳,又有熟人做证,所以也没有起疑心,卖时也千叮万嘱不用时要收管好,万万不可让家中小孩碰着。买过砒石,他又买了一些饴糖,切下大约数钱砒石,将它们都研成粉末,与面粉和在一起,做成饼饵,又请邻居一妇人给他蒸熟。蒸熟后,他给了夫人一些钱财酬谢然后将饼饵取走。仆人很好奇他究竟要用这饼干什么。只见贡生随手将饼丢弃在大路两旁,之后便笑嘻嘻地回家去了。

正巧附近村庄一个新娘子回娘家探亲后,带着年幼的弟弟,牵着驴子又返回夫家,在路上行走。正想着自己娘家太穷回来时没有携带什么礼物,回到婆家时怎么交代,驴子却怎么也牵不动了。打眼看去,看见被丢在路旁裹着食物的布袋,不由得停住脚步,好奇得打开一看,是热气腾腾的饼饵,似乎是刚刚出笼。新娘子不禁满心欢喜,这样回家就不会让婆家嫌弃了。赶紧叫幼弟小心地将饼饵捧着,带回婆家去,并交代不能说从哪弄的。一走进夫家门,新娘子谎称是母亲准备的饼饵让带回献给公婆,希望不要嫌弃。夫家果然露出喜色,打开还冒着热气的包裹看见七只饼,妇人的丈夫有事出门在外,正好与家里人数相符,大家赶紧趁热分着吃了。她婆婆见新娘子的幼弟眼巴巴看人吃饼时的羡慕,不忍心自己吃饼,坚持要让给妇人的弟弟。妇人本就因为此事内疚,急忙大声呵斥弟弟,将他赶开,不让他分享口福。婆婆见小孩胆颤地走开也不好再推托,便自己吃了。可是没过多久,全家人乱作一团,并不知毒性发作,又不知是什么原因引起,无从医治,七个人竟都口吐白沫死去。妇人吓得不知所措只能紧紧地抱着幼弟。等到妇人的丈夫回到家,看到家里面的惨状,问明情况,愤怒地将妻子押送到官府。妇人向丈夫和官府解释可是无人相信她,人人都指责她的歹毒之心,惨遭毒刑拷打,纷纷而下的木棍和旁人的指责让本就瘦弱的身体奄奄一息、不堪其苦。而且她不让自己的弟弟吃饼,此刻即使长着一百张嘴巴也辩解不清,只好被迫认罪。依照律令,她被判死罪且要尝尽千刀万剐之苦,她的弟弟也因知情之罪而被判斩首。不大的地方也因这个案件“热热闹闹”。

处决的日子快到了,大家都等着这一大快人心的时刻到来。忽然案子有了变化,贡生主动到官府投案,还带着当时剩下的一些干饼,作为证据。狱官将妇人从死牢里提出,进行验证,妇人一看这饼正好和自己捡的一模一样,立即大喊冤枉,声音凄惨无不使人动容。狱官审讯贡生原因,他却说:“我忽然产生了这种想法只是想与人开个玩笑,我也没有料到会致人于死,现在听说妇人蒙受冤枉,心里十分愧疚,所以敢于前来自首。”大家不能理解他做这件事是出于好玩的动机,纷纷指责贡生。狱官也叹息说这或许是前世结冤的一种报应。案子最终定了下来,贡生因误毒死七条人命,按照法律,其罪应该比大辟死刑还要判得重,其子孙也深受牵连,除了还未成年的以外,也都被判处死刑。他一家几乎没有人能够活下来。妇人因此得以出狱,被还清白,乡民们也都议论纷纷说:这人平时很喜欢打官司,以贡生的资格把持官府,以前遭受其害的人有几十个。算命先生讲他会有灭门之祸,想不到在他即将走进棺材的时候,还是得到了应验,果真是因果循环啊。

外史氏评论说: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不顾后果,便立刻做出这样的事情,冥冥中假如没有鬼神,即便一个人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干出如此坏事。只可惜妇人无辜而遭受冤狱,假如不是贡生出来自首,妇人岂不要被冤枉,惨遭杀害了吗!所以判案断狱的官员一定要谨慎啊!

翠衣国

陇西、巴蜀当地人常常将当地的鹦鹉养在笼子里,作为玩赏之物,因为当地鹦鹉很多。有一个成都人名叫蒋十三,家里有一只驯养了好几年的好鹦鹉。

一天,一只八哥飞停在树枝上,称鹦鹉为“能言公”,与它隔着笼子聊起天来。它问鹦鹉:“你多久没去翠衣国游玩了?”鹦鹉答道:“丙年离开家乡,丁年被人类捕捉,至今又过了三年,前后加起来已经被关在笼中五个春秋了。”八哥又问:“你想不想回到故乡去呢?”答道:“怎么不想回去!可是你并不了解我的情况,我生来并不是鸟类。还记得从前,我在湖湘一带做生意,自己善于言辞,常替别人调解纠纷,在商场赚了许多钱,当时多了不起啊,没人能动得了我。有一年的二月,我与同伴一起打算赚一笔大钱出海经商。船驶到一座岛屿时,只见到处是巍峨的高山与天相争,青蓝的天空无边无际。我和几个同船的客人伙伴,被景色吸引,登上岛去观赏景色。越是往前面走,风景越是美丽。走到岛屿的深处我们才发觉已经完全迷失了回去的路途。岛上四处荒无人迹,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鸟多得不计其数,成千上万的同类在上下飞鸣。我们都衰弱得不能起身,又没有捕获的工具,像捕麻雀一样将它们捉住,就这样只能眼睁睁地都饿死在岩石下。其他人的情况我不清楚,我只觉得自己向远处悠悠荡荡飘游,来到一个国家,那里有着豪华的宫殿,富丽的城郭,居民都穿着相同的翡翠毛衣,无论贵贱。我打听这是什么地方,人们告诉我说:‘这是海上第七岛翠衣国。’我便去拜见该国国王,想与他商议如何回家的办法。国王看上去五十来岁,也和人们穿着一样,穿着翠衣,通情达理,通晓阴阳之道。该国的大臣们每个都很有才华,上大夫都会吟诵诗句,中大夫都会唱月儿曲通晓音律,下大夫都善于言辞,以反应敏捷、对答如流作为有才能的标志,没有一个不善于出声。国王很欣赏我的胆识,封我为客卿,后来,又把姿色貌美、擅长歌唱的公主下嫁给我,我们结成夫妻后,生活过得非常欢快融洽。第二年,公主为我做了这一身衣服,穿上以后便能飞翔。此后经常与公主在茂密葱绿的树林翱翔,自由自在、夫唱妇随,生活好不惬意。不料我受了国王近侍的诱骗,想回故乡看看,途中飞到一座山上,下来寻取食物,结果被人捕获,关进笼子,不能返归岛国。每当想起与公主的恩爱日子,便心如刀绞。你今日回去,如能为我捎一个口信,那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这也是我的幸运啊!”八哥说:“我愿做你的信使,虽然路途很远,但我一定替你完成心愿。”鹦鹉于是低声吟咏了一首七绝:“双飞何日向晴皋,每为卿卿惜羽毛,最是舌尖消瘦尽,绕笼犹自语叨叨。”诗吟成后,它低下头,弯起脚爪,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八哥于是展翅飞起,回翔着对笼内感伤的鹦鹉说:“我一定会将你的口信带给公主,你不必过于悲伤。”说完就飞走了。

当时蒋十三躺在小窗下,院子里没有别人,听过鹦鹉的经历,心下十分感伤,便起身打开鸟笼,将鹦鹉放了。他还嘱咐道:“翠衣国路途遥远,你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再落进人类的手中,遭受灾难。”他刚讲完,鹦鹉嘴里不停地呜叫,向他表示感谢,然后挥着翅膀,轻快地飞入云霄,一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蒋十三将此事讲述给家人听,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反而还怀疑他别有用心放走鹦鹉,看着空荡荡的笼子,蒋十三也无法辩解。

过了一年,蒋十三患了重病危在旦夕。迷迷糊糊中他看见有个身穿黑衣,长着鸟嘴的人,径直来到自己跟前,说道:“曾被你关在笼中的鹦鹉已经将你的情况告诉了翠衣国国王。国王派我前来恭迎,请你马上启程。”蒋十三正在昏迷中,稀里糊涂地起身,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了。那人举起手臂一招呼,十几个身穿绿衣的人,推出一顶轿子,抬起蒋十三便往前走。一会儿,来到海上,汹涌的波浪冲击着礁石发出阵阵狂吼,像一座座耸立的山峰,蒋十三内心十分害怕惴惴不安。再看自己坐的轿子,轻如一片芭蕉叶,像飞的一样在水中行驶,虽然离开水浪还不到一丈,却一点也未被打湿。

到了目的地,看到了如鹦鹉所讲的美丽的景色和富丽辉煌的宫殿。已有人在郊外跪伏路旁迎接并高声道谢:“大人体察灵物爱生的善心,放走供自己取乐消遣的玩物,网开三面,恩德如天。使得折断翅膀的飞禽,能返回家园,渴望逃出笼子的鸟儿,还能有幸生还。不仅让夫妻破镜重圆,而且使祖上的神灵有人供祀,实在让人感激涕零。我为未报救命之恩深感惭愧,因此执帚恭迎酬谢你对我的哺养和放生之情。”说完,伏地哀鸣,叫声响透天地,充满着感激之情。蒋十三偷偷从轿中往外窥视,只见很多的随从人马,华丽的官服和车乘。说话的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翠衣穿身的小伙子,心想他大概就是自己以前放走的那只鹦鹉。于是便从轿上下来,向他表示慰问,然后二人一起骑驾而行。

进入国都,到处都看到穿着碧绿色衣服的人们,讲话全带着鸟音。将到达王宫内殿的正门时,国王也亲自出来迎接,向蒋十三作揖行礼,说道:“寡人实在愚昧,国家的管理疏忽,让爱婿被射手捕捉。多亏先生将他释放回家,小女儿才得以与他团圆。”语气十分谦逊。蒋十三见他神气清爽,服饰华美,有古人之风,听他这一番话后,便连连答道不敢当。国王随即作揖让道,将他请入宫殿,坐在上座。蒋十三看国王想要俯身下拜,赶紧再三辞让,最后二人以宾主之礼相见。

坐定之后,国王又说:“小辈们听说了你的善举十分仰仗你的恩德,无时无刻不将你铭记在心,可是苦于无法报答。恰好听说你卧病在床.所以派遣剪舌侯前往邀请。今你有幸光临我国,理应让儿女当面叩谢。”便下令传话到后宫,告知公主。随即命令下人铺上了红地毯。过了一会儿,一个貌美如花、姿态轻盈娇羞的美人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从画屏后面走了出来。公主年纪很轻,穿着翠羽的服装,声音清亮得像玉石圆润。夫妇并肩而立,一起朝北面连连下拜。蒋十三推辞再三,无奈盛意难推辞,只好受礼。拜谢完,公主便退了下去。

国王在望祢亭举行宴会,与蒋十三一起欢饮,并告诉他:“这亭子是我翘首遥望祢衡的地方。古今不同年代而成为知己的,现在除了他,又有先生你了。”于是频频举起酒杯与蒋十三举杯痛饮。朝中各位大夫纷纷上前献技,有的献诗,有的唱曲,好不热闹。蒋十三听过后,也记不得大概。国王知道他身患疾病,命人取来海里的神露,和在酒里让蒋十三一起饮下。喝过,他感到全身上下好像在冰山一样,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病全好了。宴会结束,国王拿上价值几千缗的明珠十颗、紫玉一对向他致谢说:“敝国地小僻远,没有什么土产,这是国人一点小小的贡品,虽然难以酬谢你的大恩,就当你平时玩赏,请你一定要收下。”小宫女又传皇后之命,赠送水心镜一座,一尺多高的珊瑚树一棵,说是来报答蒋十三使钗合镜圆、夫妇团聚的恩德。公主夫妇私下也有馈赠。蒋十三看着琳琅满目的珠宝和珍奇,只觉受之有愧。为了方便带回去,国王又命人将这些赠物寄存在靠近海边的商栈里,然后把票据交给蒋十三,让他自己去换取,仍旧让穿黑衣的人将他送回家中。国王与女婿更是亲自到郊外为他饯行送别。看着这里的一切的美好,蒋十三依恋不舍,也为离去而十分感伤,可是一想到家中的亲人,立即挥手告别,登轿返回。

蒋十三一踏进家门,就看见全家人正在号啕大哭,正准备将尸体装进棺材,原来他已经死了两天了。蒋十三回到床上的真身推开被子,家人见他坐起身来都惊叫连连。蒋十三慌忙解释自己的经历,这才安抚了惊吓的人们,让全家又都破涕而笑。他从屋里出来,看见院子的树枝上刚停下一只八哥,还没有落稳,这才明白原来一直说的剪舌侯,就是这只鸟。赶紧让人摆些食物给它吃,可是八哥只是闻了几下,就飞走了。蒋十三身体完全康复后,想起手中国王赠送的凭据,便到海边的商栈去取回赠物。家人虽然半信半疑地相信了蒋十三的经历,但也都觉得此事荒唐不可信,不让他去怕又出什么意外,最后没有去成。到现在为止巴蜀一带的人对鹦鹉的称呼“能言公”,就是从那时流传下来的。

外史氏说:鸟类报恩的事常听说,所以并不是太值得惊讶的事情,此事的神奇在于两鸟对话时所表现出来的口吻,像是乡亲叙旧,又像是知己谈心。特别是鹦鹉吟诗时的一段话语更是让人不禁落泪,引人感叹,这就是为什么蒋十三在偷听后毅然将鹦鹉放回故乡的原因。从前有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听见家中鸟音悲凉凄惨,便对养鸟的弟弟进行劝说,说家里出现这样的声音,大多是不祥之兆。虽然话有点夸张,但细想起来又是合情合理。听说这件事后,也更加相信那位达人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心地善良、有恻隐之心的人,更应当认真地思考这番话和这件事,并引以为戒。

痴婿

小时候每当听老婆婆讲到痴女婿的故事,故事中精彩的内容总是让人哈哈大笑。可是故事的内容有点不适宜所以不能成为长久谈论的话题。长大以后,听说某县有一户旺族名门,可是却生下一个痴儿子,时常做出种种令人发笑的举动,一直被大家所谈论取笑。痴儿子长大后娶了媳妇,竟然在他妻子的帮助下,不再痴呆,夫妻反而相处得十分和谐欢洽,与《聊斋志异》中小翠能通过法术改变自己丈夫之事又不相同。

此事发生在康熙初年。有一户人家生下一个女儿,性情贤慧,容貌可比天仙,从小就能在家人的教导下读书识字。见过的人无不为女子的聪慧和美丽所倾倒。他的父母也都是有雅兴的人,下棋品茶,种药栽花,每日都以风雅之事为娱乐。由于晚年得女儿,自然是十分高兴,对女儿更加珍爱,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不想让她辛苦读书只想让她快乐成长,所以她仅仅粗浅地识了一些字。所以从孩子时代起,一直到长大,女孩都是生活在舒适无压力的环境中。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女孩十三岁时,父母突然双双去世,不得已寄养在她长兄家中。可是她的兄嫂都是世俗小人,早就打算把她当作谋财获利的奇货看待,为自己谋财谋利。县里有一户大姓人家,听闻有这样的好女子便以钱物相诱兄嫂,许诺以百两黄金和财物作为聘礼,而且不要求女方嫁妆。兄嫂听了十分高兴两眼冒金光,不问缘由,满口答应了此事。在女子刚到十五岁时,便把她打发到了男家。这户大姓人家的儿子,原来是一个呆子,生活中经常闹笑话,不但豆子与麦子辨别不清,甚至连男女也辨别不清。女子在家时,也曾经听说了这个人。有人为她的遭遇打抱不平,女子也只是笑笑作为回答,只能把苦藏在心里暗暗思考这件事,心想:只要他能懂得人事就行,他聪明还是愚笨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时间很快到了结婚的这一天,府里上下一片欢闹,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儿。吉时已到,新郎走出来,面孔看起来不脏却又好像脏不可言,没有流口水却又好像口水快要滴下来了,五官四肢,全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他见到新娘子后,吓得赶紧躲开,好像看见可怕的怪物似的。大家纷纷笑话傻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大姓家老夫妻强行使他完成婚礼,痴儿被人按着在堂中下拜后不知起身,跪下后又不知叩头,别人推他才知道往前走,拉他才晓得向后退,木偶的动作,让一时前来祝贺的宾客无不掩口暗笑。新娘也不禁大惊失色,只能自叹命薄,却无可奈何。痴呆的新郎和害羞的新娘让本该热闹的牵红丝线、喝合巹酒等所有的仪式,只好草草了事,众人也只是纷纷掩面取笑。

等到入洞房时,他嘻嘻傻笑地不明白地问父亲:“那个面孔白白、衣服红红的人,又是第几个阿姨?”原来他的父亲娶了好几房小老婆,年纪只比刚才拜堂的女子略微大一些,所以他以为还是父亲娶亲。父亲又好气又好笑,勉强训斥了他几句。见得不到答案,又嘻嘻傻笑去问母亲。母亲无奈地说:“这是给你新娶的老婆,来陪你的,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呀!”他一听,脸上露出似乎十分高兴的神色,急急跑到一个大盒子里取出木牛土马等自己心爱的玩具,统统往新婚床上一扔,然后他自己戴起面具,手舞足蹈地笑嘻嘻地来到女子跟前,向她招呼道:“你快来和我一起做游戏啊。”女子看见此状真是又羞又恼,把背转过去面朝墙壁,不理他。看到新娘子不理他,他竟然呱呱大哭起来,跑到母亲跟前告状:“那女人不喜欢玩游戏,我娶她有什么用?”满室的女宾客一听,哄然大笑。女子听见后更加感到难堪,只能暗中流泪伤心。很快她又自我安慰道:“幸好他还懂得人话,这么说事情还有希望。”于是不再伤心。她婆婆因为自己儿子是个呆子,就更加对媳妇爱怜,不断地安慰她。到了夜里,新郎虽然被强行安排上床睡觉,却不知道做爱求欢。新娘本就是处女羞涩,两个人只是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新婚之夜无欢可说,这是一定的。

过了一天,女子在心里考虑:既然已经确立了夫妻名分,假如一直听任他痴愚下去,我怎么谈得上有终身依靠呢?不得已强行克服羞涩之心,不再像姑娘似的忸忸怩怩,羞羞涩涩。她开始剪纸片,裁布块,制作飞鸟、蝴蝶之类玩物,然后叫新郎来看。他看后,连连鼓掌,叫道:“这真好玩,真有趣!好像真的一样。”女子见他开心又取来他的玩具,和他一起戴上假面具,在房间里戆跳嬉闹。两人快乐的笑声引来家里众多的婢女老妪上前围观,这时女子毫不见怪。大姓家老夫妻见了,反为媳妇无忧无愁而感到高兴,也不禁止。这样过了十天,新郎与新娘渐渐混熟了,一步也离不开,好像是一对情深义重的夫妻了。新娘又经常藏一些果物给他吃,新郎竟能整天不出房门。她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可以乘机行事,便每天梳妆打扮,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他拉过来坐在身旁,自己时时拿镜子照看,问他自己长得美不美。贪色本就是人的本性,即使是痴愚的呆子,但是已经长大成人,情窦渐开,所以也笑着点头道:“好看!好看!”女子又问:“那你喜欢吗?”他也拍手回答:“喜欢!喜欢!”女子暗暗高兴。

从此以后,女子时常与他做游戏,空闲时就拉他与自己并坐一起在床上刺绣,将一只脚搁在他腿上,呆子好奇地看到细如红莲、小巧玲珑的三寸之足,不禁轻轻抚摩。女子见状又问他是否好看,他也像前面一样,傻傻地点头。女子于是暗自选定了一个好日子,完成夫妻之实。这天夜里,她与丈夫一起上床入睡,脱掉了自己内衫衣裤,全身赤裸睡在床上。自从结婚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裸身与他睡过觉。半夜时,她拉着丈夫的手引导他抚摩自己,几乎全身及遍,用手触及,肌骨柔软细腻,像要融化似的。女子又像白天一样问他,他笑而不答,女子又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才答道:“真是太好了。”女子把身子悄悄向他亲昵地贴近,新郎果然乖乖地僵身不动,不一会儿,就做成了好事。拂晓时,女子与他约定:“不要讲给别人听,讲出去我要打你的!”新郎点头答应,没有向外人泄露一个字。从此梳妆台旁,全无反目不和的时刻;刺绣筐边,都是捧足抚弄的日子。

一个多月后,女子突然变得很想吃酸的东西。大姓人家的老夫妻对此感到很奇怪,便让乖巧机灵的婢女在暗中观察。婢女探得实情后,向主人禀报,原来二人的闺房之乐竟然比起不痴不愚的正常人还要欢乐。老夫妻对此都很高兴,更加喜欢媳妇。从此以后,女子与丈夫不再做儿戏之事,除了每天早晨和晚上向父母请安外,其他时候都坐在房间里,或者做古人藏钩、射覆的竞猜游戏,或者下棋饮酒。丈夫不理解为什么不玩以前的游戏了,可是和娘子一起做什么都开心,次数多了,他也能大概了解新游戏了,时间一长,才技竟然与妻子不相上下。妻子又教他读书,他开始也识了一些字,再不是吴下吕蒙,只字不辨。而且自从女子进门后,每天早晨起床,都亲自为他梳洗,整理头巾,着装打扮;每隔几天也督促他从头到脚彻底清洗,刮去污垢,清洁皮肤,沐浴一次。他的相貌本来长得也白净好看,加上梳妆打扮,便成了一个风度翩翩、帅气临风的少年郎。

到了第二年,女子产下一对双胞胎儿子,玉润珠圆地包在锦绣美丽的襁褓中,十分可爱漂亮,人们见了都说长得像母亲,不像父亲。然而痴婿现在的痴态已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他早就能驾车驱马,往返周旋,接待宾客。我想假如让他回想自己过去戆头戆脑的痴呆样子,想必也会哑然失笑。

外史氏评论说:瞎子如果没有找到为他领路的人,那么他瞎摸乱闯又能走到哪里去呢?一个人连男女都不能分辨,真的是太痴愚了。如果没有女子帮助,他又怎么能脱胎换骨,成为仙骨呢?可是转念一想女子能够抛去羞涩,忍受女子的耻辱,强作淫乱之态去引诱夫君,哪一个千金闺秀会这样不要脸皮呢?我在明白了该女子的心情之后,也更加同情她不幸的遭遇。

犬婿

我有一个巧舌生花,能把事情讲得惟妙惟肖的朋友邵次彭。一天他对我说:“最近有一个奇闻,我只讲给你听,可是你能不将它当作龌龊之事而拒绝倾听吗?”我怀着好奇的心说:“我愿意听一听奇闻的大概。”邵次彭接着说道:

我家中有些空房,经常租给别人,我并不计较房租多少。去年二月来了一位年纪大约二十岁的妇人,长得十分美艳,前来租屋。我的家人与她约定,每月五百文钱的房租,本想着会讨价还价,可是她并未开口,就搬来住下了。她家里没有丈夫,只有一条毛发狰狞,拖着一条狮子尾巴的大狗,豺口狼牙,看着都害怕,说它是庞然大物一点都不为过。刚搬来时,人们都害怕不敢接近这条狗,时间长了,大狗并不乱吓人,人们都觉得它很温顺,与别的狗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只要有男子进入妇人的房间时,它便会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张口乱咬,把男子的衣服撕破,肌肤咬伤,样子十分凶狠;可假如家里的婢女、老妇过去,它就会摇着尾巴在那里迎候,还引导来人进屋。我当初以为它就像《诗经·召南·野有死麕》中写到的那条多毛狗,能保护洁身如玉的女子。

住久了,家中的婢女、老妇与那女子相互都很熟悉,有时暗暗留意,发现她与狗的行迹十分怪异。一般人养狗,不过给它吃一些剩饭,喝几杯残汤而已。可是那女子到了吃饭时,一定要叫唤“饭好了”,随即大狗就会大摇大摆地进入房间。她给狗准备了上座,恭敬地将食物拿到它面前,等到狗吃饱喝足后,自己才开始用餐。偷看的人不禁惊讶:为何要对一只狗如此?好像相敬如宾的夫妻一样。

一天晚上,一个仆人的老婆因为在主人那里干活,所以回去时已经很晚了,路过妇人的房间进入自己的房间时,听见窗内有狗的声音,寻思这么晚了,妇人怎么还没有睡觉,便偷偷地在窗纸上轻轻戳了一个小洞,朝里偷看。趁着刚过月半,月光明朗,看见妇人裸身仰卧,那狗像人一样俯伏在她身上,极像是在男女交欢。仆妇看见后,十分震惊之后觉得非常好笑,第二天把看到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大家相互之间哄传开来,都把这看作笑柄。我听说之后,觉得这事真的令人难以置信。到了冬天,更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妇人生下一个全身都长着长毛,像猿猴一样的孩子,之后怕别人乱嚼舌根便将他抛弃了。大狗对此好像很恼怒,好几天都没有进屋吃饭。于是知道这事情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传开了。

老婢中有一人与妇人很要好,私下里问她道:“你好端端一个人,为什么不正经地找个人丈夫偏要一个狗丈夫呢?”妇人听后十分羞惭,过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慢慢说来:“这是我的报应啊,前世作下的孽今世来还,我告诉您真相,老妈妈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去。父母在我十五岁时,为我张罗寻找夫家。刚与一人讲得有点眉目时,我突然得了一场怪病,整日胡言乱语,精神错乱,行为像个疯子。家人送上来的食物,我挥手叫人全拿走,只索要人的大便,而父母又坚决不肯给我。有一天,我自言自语地说:‘你让我变成了畜牲,而你自己却想嫁为人妇吗?’父母听到那声音与我完全不相同,感到奇怪,便去问:‘你到底是谁?’那声音接着答道:‘我是某某人。你女儿前世为人妻子时,曾经与我私通。后来,她看我的钱财用尽了,对我的交情从此也疏淡了,于是与她丈夫共同谋算,将我害死。我死后,向阎王府状告自己被人谋害之事,阎王却对我淫人之妻大为恼怒,罚我变为狗,至今已快三世了。你女儿却因为改守贞洁得以转世做人。我深感不平和气愤,又去阎王府告状,阎王看出我的决心,为了免于我的骚扰又下了一道判词,让我生在你家,和你女儿结为真正的夫妻,来体现人世间的因果报应。明天早晨我就要降生在人世,如果你女儿嫁给他人,我一定会把她弄死。’说完,我立刻倒在地上。一会工夫后,我苏醒过来,原来的毛病竟然也全没了。第二天早上,家中的母狗产下五只小狗,其中一只就是现在这条狗。父母为了我的幸福,原本打算把这一窝小狗全部挖坑埋掉,可又想到此事真是荒谬,一下子伤害几条生命,终是于心不忍,便没有将它弄死。事情也在平安无事中过去,家中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迹象,大家也都放下心了。可是就在第二年我十六岁时,有媒人到我家来提亲,已经长大了的狗像疯了一样把人家咬得几乎断气。家人只好用粗绳将它拴住。可谁知半夜里,它挣断绳索,硬闯进到我的房间,爬上床,把盖在我身上的被褥咬碎,但不触及我的肌肤,恶狠狠地看着发抖的我,似乎是在警告什么。父母联想到之前的事情深感害怕,于是再也不敢将我许配给人家。

“到了秋天,父母都患上了瘟疫,我的老毛病又重新发作了,而且比以前更加的疯疯癫癫,赤裸着身子到处乱奔,别人拉也拉不住。夜里经常睡在土室中,怎么都不愿出来,这条狗一直跟随看着我。不久,父亲病逝,母亲痊愈,我又开始往外乱跑,母亲怕出事跟踪而来,看见狗俯在我身上似男女交欢,母亲深感耻辱为此气结于胸,很快也去世了。家族亲人知道此事后,便再也不将我当作人看待,商议要把我家的财产分掉。可是当这些人一走近我的家门,狗立即疯狂地扑上去到处乱咬,疯狂的行径让家人都不敢靠近,这才保住家产。从此我也不再疯癫,可是在疯癫之中也为自己与狗为伴深感奇耻大辱。等到我的病好后便自己寻思:因为此事,家族亲人现在都不把我当人看待,更何况是别人呢,还有谁愿意娶我为妻呢?于是我决定与狗一起生活下去。我像对待自己的丈夫一样伺候它,为它洗去身上的污垢,给它做好吃的饭菜。到如今已经五年了。我生育过三胎,都不敢把他们养大,怕他们像我以前一样受别人嘲笑。我也将终身默默地忍受自己的命运,还敢有什么别的奢望呢!”妇人说完,止不住泪如雨下。

这个老妇很喜欢开玩笑,好奇地笑着问道:“狗交的快乐,与人交的快乐一样吗?”妇人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也笑了出来说:“今天碰上你这个老太婆,我也不向你隐瞒实情。我不清楚人交的快乐,自从与狗一起睡觉以来,开始时我是在病中与之欢好,昏昏然全无知觉;等病好了以后,我因感到羞耻,蒙起面孔,接受交合;时间一久,才觉得其中的乐趣。想必年轻力壮的男子也不过如此,因而对它很是爱恋,把它当作真正的丈夫对待。其他则什么也不想。但是,狗的忌妒心十分重,我假如看一眼年幼的男童,它也要咬我,身上要带好几天伤疤。它也从来不另外去寻找雌狗,只进进出出跟我朝夕相守,真的像是一对如胶似漆的夫妻一样。老妈妈我以上讲的是不能外传的秘密,请您不要讲给别人听,否则会让我更加羞愧,没法做人。”老妇保证不讲出去便笑着走了。第二天,妇人竟然搬走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听邵次彭讲完,我大笑道:“天下间哪有这奇事,大概又是你这生花之舌胡编出来的。”邵次彭看看我不信的样子,也不做争辩,笑笑走了。过后我又想,或许阴间的报应没有差错,确实有这么一段奇缘。因而便把这件奇异的事记录下来,供后人评判真假。

外史氏说:古代神话中确有关于一条狗——槃瓠的传说。传说它建立奇勋,最后被嘉奖可以与人世间的佳人结成婚配。此事虽然荒诞却有书籍可以引证,被记载于《史书传记》。如今所说的这条狗,又因为前世结冤而获得了美丽的妇人,似乎不合情合理。但是,妇人能够委屈自己,不是用对待狗的态度去相待,而是完全用服侍丈夫的态度真诚地伺候它,大概没有人能够比妇人更深刻地体会到“嫁狗随狗”的道理吧。呜呼,世上把丈夫当作狗的女子如此之多,是不是还不如这个狗的媳妇呢?

田凤翘

韩城有个姓卢的孝廉,某年应试考进士不中,正准备收拾东西返回陕西家乡。和一直服侍自己的仆人骑着两匹健壮的骡子,行走在河北南部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倦鸟知返,但是他们还没有找到歇脚的旅舍。正当他发愁着歇脚的地方时,忽然听见前方一片狗叫的声音,内心十分欢喜,知道离人家已经不远了,便让仆人一起催鞭快行。离狗叫声越来越近了,然而再仔细一听,声音是从树林里传过来的,于是他顺着旁边一条曲折的小道向那里走去。

走了不到一里地,天色渐渐变得昏黄。等到了地方一看,只见几间低矮的草房,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各处,也有一户面水而居的人家,认真观看,只见这户人家的门前长着枝叶繁茂的大槐树,雪一样的柳絮飘满一地,挂满快要成熟果实的杏树偷偷地越过墙好像在侦察着什么……看过这些不免让人产生思乡之情。拉好手中的马匹正准备敲门便又见家狗门内狂叫了起来。只见一个年纪六十来岁的老翁,迈着蹒跚的步伐地走了出来,问门外人有什么事。孝廉告诉他自己的来意,可是老翁有点耳背直到反复讲了两三遍老翁方才听见,笑道:“女孟尝君自然不会拒绝来客,可是请看这低矮狭小的寒舍,不能够容纳车辆和随从,这该如何是好?”卢孝廉见状再三恳求,他也有点难办地说:“你先等一下,我去问问主人怎么处理。”去了好长时间,才见老翁出来,而此时只见天上高高挂起的明月照耀在院中一片藻荇交横的景色。门前清清的溪水也在孤寂地等着明月的到来。

卢孝廉跳下骡子,跟随老翁进门进入到一间方位朝东的低矮的屋子。老翁只把孝廉引入房里,仆人和坐骑都留在院子中。老翁向他表示歉意道:“天色已晚,敝舍远离城镇,来不及准备酒菜为客人洗尘,准备得很仓促,还希望客人不要见怪。”说完不等孝廉回答自己便径直走了出去。孝廉尴尬地来到院里,看着仆人正喂骡吃草,孝廉在院中月下徘徊踱步,细细打量,只见密集排列的房间,主人的卧室好像与客人的房间只相隔一层篱笆,互相毗连着,就连从室内传来的欢声笑语也听得一清二楚。

孝廉站立细听,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说:“田家小妮子,今晚没有来,实在是对客人太待慢了。”听说话人的声音,好像是一位少妇。话音未落,又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好像是一个女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来?”妇人也笑道:“正是说到曹操,曹操便到了。”小女子又说:“路途遥远,陈家阿姨不知还会不会来?”妇人答:“她也是喜欢凑热闹的人,怎么可能会少了她?正巧我家刚好来了一个客人,本想邀请他入席,可又怕你们害羞退避,全都远逃离开啊。”女子笑道:“你自己不害羞,想冠冕堂皇地做假人情。我们都是大家风范,怎么能和乡村小孩子的羞涩扭捏相比?”妇人听后,大笑着说:“小婢子的面皮又硬又厚,真是像用铁皮包起来的,我还真没有想到呢。”女子听后羞愤地脸红得像怒放的花朵。一伙人正打趣说着,忽然隐约传来一阵风声,好像又有老妇少女接踵而来。共有好几个人,互相寒暄慰问,声音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老翁又走出来请客人赶紧赴宴,说道:“家中女主人希望客人能不嫌弃寒舍简陋,想见一见贤人贵宾。请你立刻过去。”卢孝廉刚才聆听了她的谈笑,本就有几分动心,又加上旅途实在无聊,就同他一起走了进去。院子虽然不大但却处处充满着浓郁的花香,皎洁的月光照入院子映着晃动的树影,真是一幅仙境图。格局布置都一一可见。左侧三间房屋,外观华美,不像是普通的民居,他猜想大概是主人的住房。右侧是一间草亭,比较宽敞,里面摆着三张桌席,其中一席还空着。四五个妇人,说说笑笑,兴致正浓。听说孝廉到来,都整衣出亭迎接。一个容貌清丽,身穿白色衣服的人,理了理衣袖,表情恭敬地说:“我因为丈夫去世,才住在这简陋偏僻的乡村。今天君子有幸光临,顿使陋室增辉。正好田氏妹妹备有薄酒,所以借花献佛,还请客人千万不要惊怪。”听语气,孝廉知道她就是这里的主人,于是慌忙作揖答谢:“我还要多谢主人的款待,又怎么会责怪?不怕各位笑话,我就如同唐代下第的刘董一样无能,似战国穷途的苏季一样困窘,考场失利,只得狼狈回家。可是因路途遥远,盘缠有限,又惧怕虎狼强盗,所以才会贸然打扰贵府,能够借住,我十分感激;又应邀参加盛宴,更使我受宠若惊。”说完,另几位女子也上前来与孝廉一一相识。大家将他请进草亭,不顾孝廉推辞,请他坐在首席,见推托不掉才入坐。

宴席上没有点烛火,借着月光孝廉悄悄观望:左边一桌坐着一个老妇和两个妇人。老妇年近五十,状貌魁梧,身穿多彩鲜艳的衣服,在人群中十分亮眼,大家都称她为阿姨。两个妇人长得姿容美貌,身上也穿着白色的服装,年龄与女主人差不多。右边一桌则除了身穿白衣的女主人外,还有一个红衣少女,姿色长得如同画中的美人,她在座位上不断投来秋波,好像心里有话要说。孝廉被众多美人围绕着,举止十分谨慎,不敢有丝毫放纵。酒刚过一巡,孝廉便觉得有些醉意,不胜惊讶。细细品尝,杯中的酒香味浓郁而色淡,十分醇厚。害怕喝醉失礼,便不敢多饮,只是稍微吃了一些美味的食物,以领主人招待之情。

酒快要二巡,老妇对大家说:“像鲸吞牛饮似的喝酒,即使饮完八斗,又有什么趣味?为助酒兴,不妨我们来效仿桃李园雅聚的故事,每人都吟诵短诗,客人认为怎么样?”孝廉也觉得此方法甚好,连声答应。于是大家先请老媪吟诵。她神气傲慢,也不推辞,随即口诵一首绝句:“曾兆霸图侔翔凤,更符圣道笑冥鸿。红颜老去风流在,每向南阳化赤虹。”吟罢,众妇人一齐鼓掌道:“好诗啊,只是阿姨不知不觉中顿然将自己的风流本色暴露出来了。”众人哈哈大笑。接着轮到孝廉,他谦让再三,才吟了一首诗:“一园红杏原无我,满眼天桃信是谁?犹作广寒花下客,不须胪唱且舒眉。”妇人听后十分羞涩,都客气地说:“我们怎比得上嫦娥,客人的夸奖真让我们自愧不如啊!”孝廉打趣道:“各位都是貌美如仙的仙子,恐怕是嫦娥也不敢与之相比。”一众妇人更是欣喜客人的夸奖。接着轮到三位妇人,她们都愿以巨杯饮酒受罚来取代吟诗。只有那位红裳女子不急不慢低声吟道:“长夜无灯磷自照,断魂谁伴月为俦。凄凄一树白杨下,埋尽金闺万斛愁。”孝廉觉出诗中有一种阴森森的鬼气,不禁神色顿变,准备起身告别。众妇人都埋怨红衣姑娘道:“婢子太扫人雅兴!”接着便都不欢而散。

走出院子,孝廉来到外屋,心里仍是回想起刚才的诗作和院子里的一切,更加地惊悸不安。想赶紧离开此处,可是夜色苍茫,不知该往哪去才好;如果住宿下来,这些行踪诡异的妇人又让人深感不安。左思右想,百般无奈,只好和衣睡下。正当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时,突然听见窗外有弹动指头的动静,起身察看,刚打开门就见红衣女子慌慌张张地闪身进来,对他说:“如果不是我那一首拙诗,你现在可就危险啦。此地比虎狼窝还险恶,为何还睡在这里不走?”孝廉大吃一惊,忙问原因。女子赶紧拉他的衣袖,督促他走说:“快走吧,还问什么?不然再晚些时候就走不了了。”孝廉想带上仆人和骡子,女子说:“不要管那些身外之物,只要能够逃命,这些以后慢慢都会再有的。”说完就领着他只身逃了出去。向东狂奔大约一里地,又掉头往西。此时早已吓得汗流浃背的孝廉,没了主见,只能随着女子逃窜。

一会儿女子指着一棵大树下,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先稍稍休息一下。如果妖怪追来,我自有办法对付。”孝廉喘着粗气,急着想问清楚事情原委。女子说:“我是姓田人家的女儿名叫凤翘。陈姐姐住在岐州,其实是一只野鸡精。另外三人,都是千年的刺猬精,专门伏在地下以吸人脑髓为乐,周围坟墓中的死者,都深受他们的迫害。我由于在世时每天都虔诚地念诵《金刚经》,死后以它为殉葬品,所以妖精不敢走近我的墓地,才得以逃此一劫。见不能迫害我,她们便和我以姐妹相称。虽然我们早晚一起游玩,实际上它们是想盗走我的宝物。昨天晚上,我家里亲人送来酒肴,祭奠我,它们知道以后,便想法用法术取走酒肴,硬让我做东道主来开宴。没想到你也来参加宴席,我不忍心看你死于非命,所以一直多次用眼睛向你示意,但你却不予理会。幸亏有机会吟诗见志,所以特作那首鬼怪诗句,让你听到后警觉起来,否则此时你恐怕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孝廉听了女子这番话,更加觉得不可思议,刚想细细追问,突然看见数团火光,犹如鹰击长空,狠利无比越过道路。眼看将接近树侧,女子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经,低声念诵起来,那些火光便摇摇晃晃,不再前来,好像有所害怕似的。双方如此相持到鸡叫,那些火光才各自散去。孝廉大气不敢喘,不敢出声,躲匿在草丛中,早已经吓得汗如雨淋,衣服全都湿透了。

等到天明,火光散去,女子向他说道:“你这条性命总算保住了。你在太阳出来后,可以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看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是阴间异类,不能在白天出现,今晚当你在旅舍睡觉时,我会在梦中与你详细交谈商量要紧的事情,请你一定不要忘记。”说完便不见了身影。孝廉一看周围,荒草寒烟,只见几个新坟,还有一些纸钱压在石块之下。便作揖道谢,然后沿着旧路来到昨晚歇脚借住的地方,哪还有什么房屋,只见像象棋布置的坟墓。自己所带的行装和轻重物品被散弃在荒草野丛中。他急忙寻找仆人,看见仆人躺在荒草群中,脑门上有一个小洞,里面空无一物,想必脑髓已被群妖吸尽。他更加感到惊骇。还好骡子没有发生意外,他骑上后赶紧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地方。近中午时,才来到一个城市,他随即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别人,大家都认为这很诡异,便把他留在旅舍中,同时向衙门报了案。

到了晚上,孝廉早早上床休息,梦见红衣女子来到自己身边,立即伏地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并且把仆人的死状告诉于她并询问缘由。女子说:“这些妖精盘踞在黄泉之下,阴气森森,不吸人脑髓就不能活命。活人的脑髓,其功效胜过吮吸死者十倍。因为你较有福相,它们不敢突然靠近,所以才借酒色来迷惑你。你如果酣睡不起,它们便可以得手。幸好你随我及时出逃,而你的仆人因为还睡在梦中,便遭遇她们毒手,就是这么回事。”孝廉又问她可有什么驱除妖精的办法。女子答道;“它们已经活了很久,而且具有超常的灵性,能往来数百里,连鬼神都拿它们没办法,更何况人类!”接着,她羞涩地背过身说:“我已经与妖精结为仇敌,不能继续居住在这里。我知道你已丧配偶,情愿随你入秦做你妻室,把宝经留在家中镇妖,同时也好永护自己的残骸,长久留存。不知你肯不肯接受?”孝廉虽然倾慕她的美色,但又害怕她是阴间之鬼,对自己不利,便回复:“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不过,你既然已经救了我的命,现在又让我死去,我心里虽然毫无遗憾,然而这不是沾污了你的美德吗?所以不敢贸然答应。”女子沉思了好一会儿,叹道:“你的话确实有道理,我也不强求。”又说:“这件事情已经惊动了衙门,恐怕你明天到了衙门会遭到人们疑难,到时候只须急呼我的名字,就可以帮助你。”话刚说完,孝廉顿时从梦中醒来。

等到第二天见官,县令果然怀疑是他杀害了仆人编造了这一切荒诞的事情。孝廉十分气愤,便不停地呼喊凤翘的名字。县令听后十分震惊,赶紧退堂,将孝廉唤到面前,问他:“凤翘是我女儿的名字,已经去世两个月了,你怎么会知道她的乳名?”孝廉便将自己奇异的经历讲了一遍,为让县令相信,还谈起女子身上的服饰和举止。县令听后十分惊喜地说:“果真是我的女儿,你描述的都符合。亡女爱好念诵《金刚经》,她在世时,我曾深感奇怪,想不到她竟然得益于佛经的法力免于遭难,真是一大幸事。如果不是先生今天谈及,我对此丝毫不知。”原来这位县令是福建人,因为家乡路途遥远,不好运送装着尸体的棺材,自己也不忍心与亡女相隔太远,所以就将她安葬在自己就任的地方,也算是古人将任职之地视为自己家乡的一种习惯。于是县令不再怀疑孝廉所述仆人之死的原因,最后以暴死为由向上司汇报了案情,孝廉的官司也宣告结束。孝廉为感谢女子的再次救命之恩,把女子的棺材挖起放入佛寺,怕女子因为得罪了妖精而整日惴惴不安,县令对此也表示赞同。

于是孝廉安顿好女子的棺材,告别了县令,返回自己故乡。一到家,他母亲正好怀孕在身,快要生育。一天晚上,又梦见女子来到面前,对孝廉说:“我与你到底还是有缘分,虽然不能成为夫妻,却会结为兄妹。”孝廉一醒来就听说母亲生下了一个女儿,知道她是凤翘转世。于是禀告父母给女孩取名“凤翘”。孝廉极度爱护这个妹妹,妹妹也很尊敬兄长,成了兄长志同道合的朋友。孝廉一直还在考试,可是直到五十岁也还是不中,家境也渐渐由盛转衰。可是他的妹妹先前嫁给了一户大族人家,看到家里衰落,也不忘及时给哥哥提供资助,着实兄妹情深啊!

外史氏说:世人因为贪财图利所以常常把有害的刺猬视为财星,却不知道它们的祸害最大。就拿这则故事来说,乡村的东道主们热情待客,谈吐文雅,姿色貌美,着实吸引人,甚至危险迫近,她们朝你露出了狰狞的利牙,你也浑然不知。假如不是女子舍身仗义相救,恐怕早已被女孟尝君吞入肚中,这难道不是十分危险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世上贪财图利的人,既然都不怕被欲望的烈火活活烧死,又怎会顾及死后被吸尽脑髓的事情呢?

刘天锡

嘉善有个人叫刘嘏,字天锡。他二十岁时,名声就已经盛传一时,人人皆知。每次参加岁考,他都能名列前茅,和他一起学习的人都很羡慕、推重他。在崇德有个出身巨富之家的李氏,对文名远扬的刘嘏特别仰慕,便用重金将他聘至家中,指导子弟读书写作。虽然天锡的年纪不大,但是却懂得循循善诱,恪守师道,着实让主人惊讶和高兴。

腊月到了,学馆也快要放假了,想着好久没见的母亲和那个贫寒的家,刘天锡准备趁着放假回家看看。收拾好东西向李氏说明原因准备告辞,李氏再三地诚心邀请他明年继续来家执教。天锡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可是当时就是因为自己家境贫寒,所以没有娶妻生子,也不能奉养老母亲。现在自己也有了些许积蓄,想着打算先回家结婚,等家里有了操持家务的人照料,之后再安心出来。所以便寻了一些其他借口,极力推辞主人的邀请。主人看到天锡想说却又无奈的样子,也早已看出他的心思,便态度明确地说:“先生心里是否惦记着家里的事情啊?先生好像尚未成亲,是不是……不过作为一个文人,花烛洞房必须是在金榜题名之后,这才是人生极愉快、极得意的事情。所以先生现在陪伴青灯,孤身苦读,这种生活还是不能轻易抛弃。如果你不放心太夫人孤身在家,无人照料,只要先生不嫌弃寒舍,把太夫人接过来,我一定让家里的丫鬟照顾好老夫人,绝对让先生安心教书。如果老夫人不愿意离家,就请你精心挑选一二人,带回家去供日常使唤,我是不会吝啬的。先生你觉得怎么样?”听过主人如此之说,天锡也动了心,本来自己一直怀有雄心壮志,可是无奈家境贫寒,母亲年事已高,孤身一人无人照料,才产生回家的想法,这本来并不是他的初衷。主人这一番话,无疑让天锡喜出望外,然而心中还不踏实,所以吞吞吐吐,没有马上点头。主人了然于心,便笑道:“先生莫非是担心我向你要钱吗?哈哈,真被你猜对了。”天锡一听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主人拉着天锡的手打趣道:“等你将来成为贵人后再偿还,为时也不迟。所以先生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也是真的很倾慕先生的才华,看着孩子们在您的教导下不断地进步,我很放心他们由你来教。”天锡才知主人的用意,点头同意了,考虑到老母亲不适宜长途奔波就向主人要了人去服侍母亲。主人一听马上叫出几十个侍婢,让天锡自己挑选。看着眼前十几个姿容异常艳美、年轻的侍婢,从未接触女色的天锡不敢收纳。经主人再三催促,这才指着最旁边一个穿黑色衣服、绛红色裙子,容貌最不起眼的婢女,对主人说:“请将此人恩赐给我。”主人开玩笑道:“此婢容貌长得不太好,先生怎么会挑选她呢?应当另外再添一个漂亮的。”随即又指着一个下身穿藕丝裙裳,上身穿绿色衣服、姿色美丽的女子,说:“让她们两个一起跟你回家吧。”然后让管家拿出契约,自己亲自把契约交给了天锡,对他说:“这两个侍婢从此就是先生的人了,希望先生不再有后顾之忧。”然后又让二婢女给天锡叩头谢恩,让她们认天锡为主人,恭敬服侍。然而天锡少年持重,见二婢女都长得容貌艳丽,更加注意用名教来约束自己,不敢有半点放纵。待假期开始,天锡一大早便带着两女告别主人启程回家。还另外租了一条船,以载二位美女。一路上,天锡甚至没有与二女轻易谈笑。

听闻儿子要回家,老太太一大早就站在门口迎接,所以天锡一回到村就看到四处张望的母亲。天锡立即带二女迎上去拜见母亲,赶紧搀扶着老母亲回家。一路上老太太都在询问着天锡的情况,似乎忽略了身边的两女。直到回到家中,看着两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老太太才恍然大悟。天锡母亲本是从前官宦世家之女,素来教子有方,推开身边的搀扶,即训斥儿子说:“老妇精力尚健,担水提物还可亲自操持,哪里用得着这种弱不禁风的女子!而且你学业还没有成就,便想效仿寇准因恋爱蒨桃而自损名声吗?”看着气愤的母亲,天锡伏地请罪,向母亲说明了事由。虽然明白儿子的一片孝心,可是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女人,母亲心里总是感到不愉快,给二婢女安排住在另一间屋子。二女也尽心尽力地照顾老太太,希望能获得老太太的认可。天锡看着两女的付出,心里很受感动,第一次和母亲真正快乐地过了一个元宵。天锡无不感激主人的照顾。元宵一过,母亲立即让天锡赶回私塾去教书,不让他在家里多停留一天而耽误公事。私下里还特别交代他:“在诱惑面前不动心,这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你恐怕还没有达到这一步。”天锡明白母亲的意思,很惭愧地向母亲保证自己一定会谨记母亲的教诲。交代了两女要好好照顾母亲后,拿着收拾好的行李告别了母亲。

还未说说这两位婢女呢,穿藕丝衣裳者叫湘瑟,穿黑色衣服者叫琴心。她们都精通音律,而且琴艺高超,为主人所钟爱,其中叫湘瑟的女子尤其聪慧,善解人意。主人器重天锡,心知他不是普通的人物,所以特意将自己钟爱的婢女赠送给他,来助他完成大业。自从家道中落,天锡的母亲便早习惯了以苦为乐,早餐晚饭都是自己动手,所以平时也不随便使唤二婢。她知道二人认得一些字,便亲自教她们读书,向她们讲授《内则》和《女四书》。老太太对功课管得很紧,是一个严格的老师,整天监督她们,让她们叽叽呱呱念书,不过二婢却也十分乐意去学习。

一天晚上,天锡母亲把二女叫到跟前,对她们说:“你俩也是因为家境贫困,才成了人家婢女,都是苦命的人儿。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也知道聪明伶俐的你们岂是自己甘心为人下之人。既然承贤主人美意,送赠我家,不管你们是否真心乐意,我定然不忍心让你们去做人家的填房。等到稍稍熟悉为妇之道,就为你们找个好人家嫁个好丈夫,也许可以了却你们的终身大事。”聪明的二人也听明白了老夫人的话外之意,始终嫌弃着二人呢。琴心听后,沉默不语,可湘瑟脸色惨变,好似不堪其忧。回到房里,她对琴心说;“我们奉主人之命,被送来服侍郎君,其意思是很清楚的。而且郎君神情风度,纯正厚重,高尚明达,不久一定会有所成,原以为这一辈子有了依靠。可是刚才听太夫人的吩咐,其意思似乎是不能容纳我们在这个家里啊。我的运气怎么那么不好呢?让我舍弃郎君这么优秀的人而去寻一个普通人,姐姐或许可以做到,我却是万万不能!”琴心也哀伤地流下眼泪,说道:“你说的很对。”二人相对叹息,整整一夜愁眉锁脸,十分悲戚。

不久,心病让二婢都病倒了。刘母看着以前能说会笑的活人现在变得脸色苍白憔悴,赶紧请来医生诊断。医生看后叹息一声,对老太太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啊!”说此病是由忧郁引起的。由于内心感情遭受重创,吃药恰似用水浇石,全无作用。不知心病缘由,二女也不说,老太太以为是不适应新环境,所以每天开导二女,给予她们更多的关心。不到三个月,琴心病情略有好转,可湘瑟终于离开了人世。临死那天,她告诉刘母说:“湘瑟自知卑贱之躯,得以侍候在太夫人身边,既得饮食,又听教诲,我对太夫人是充满感激的。可惜湘瑟命薄福薄,如今不幸要长辞人世了,这也是老天的安排啊!恳求太夫人能体谅湘瑟对郎君的心意,湘瑟死后,如果能安葬在刘家坟墓的旁边,使得我能像停留在骏马尾巴上的一只苍蝇,那么毕生的心愿也就满足了。湘瑟也会感激太夫人对自己的大恩。”又转而对琴心说:“姐姐好自为之,不可像我这样无益而死,辜负了主人的殷切嘱望。”不等太夫人反应过来,湘瑟就闭上了眼睛。琴心哭昏在地,好一会儿才又醒来。刘母也非常悲痛,原来心病是自己造成的,多好的孩子啊,自己可真是年纪大了啊。为湘瑟买来棺材入殓,遵照她的遗嘱,葬在刘家坟园的空地上。办完丧事,本打算请人专程赶往儿子处告丧,又担心分散他读书的精力,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天锡在主人家,收入比从前增加一倍多,没有物质上的嗟叹,就连功课学业也比过去有许多长进。主人也不用担心孩子的教育问题,双方的关系十分融洽,俨然如一家人。时当初秋,一连下了好几天雨。一天晚上,教过学生以后,月色微明,天锡倚窗凝望,随意吟诵杜甫《对月》诗中的二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笑道:“这位老先生雅兴还真不浅。”话音未落,身后有人低声说道:“郎君也可怜这种寒苦的境况吗?”天锡吃了一惊,回身一看,原来是湘瑟皱着双眉立在灯前。天锡大惊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难道是怀念旧主人的恩情,从家中逃回到此处?”湘瑟走上前去,提起衣襟向天锡行礼,愁态动人。然后退却一步说:“不敢如此。”便将自己和琴心如何生病,自己又如何病死的情况,向天锡讲了一遍。无奈地说道:“现在我虽然身在阴间,却始终未能实现生前对郎君的爱意而遗恨万分,到了地府,湘瑟也是天天以泪洗面,承蒙地府神主同情我的苦衷,使我获得自由,让我随风来到这里,以了却生前没有实现的愿望。”说罢泪如雨下,拜伏在地。天锡更加惊讶,又对她的去世深感悲哀,赶忙扶起她,脸色温和地拒绝道:“听了你这番话,一片真情,实在令人怜悯,致使你早逝,实是我的罪过。不过,我身负家母的重望,而且有责任延续刘氏一脉香火,不敢为了钟情一个女子而置自己于不孝之列。请你原谅我,到别处去投生,我回家以后,一定到你的坟上来凭吊祭奠。”湘瑟听了这话,即严肃地说:“郎君怎么这么无端对我猜疑?我在世时,尚且不敢以贱躯辱没君子,何况今天身在黄泉,已成了阴间幽灵,而敢在心头别存邪念吗?我这次来,也是希望继续当一个丫鬟,能天天侍候你弹琴读书,使心头的遗憾有所减轻。你千万别往其他方面猜疑,你这样着实让我更增羞愧。”天锡见劝不走她,加上被她一片真情深深打动,便将她留在了自己身边。

湘瑟行事十分恭敬,天锡读书,她便烹茶剪烛,静静侍立在一旁等候差遣;天锡吟诗写作,她便先磨墨蘸笔,恭恭敬敬地在一旁等候;天锡与她讲话,她也总是神色端正地回答应对;不与她交谈,湘瑟便含笑不语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自己身旁。自始至终,全然没有一点倦意。将近半夜,看天锡打起了哈欠,湘瑟便拂床铺被,恭敬地侍候他上床休息。天锡睡下后,她又为天锡整理桌上没有合上的书籍,往即将燃尽的香炉中加添香料,等到做完这些事情,她就默坐在对着床的桌前,双手托腮看着入眠的天锡,安静得连轻轻咳嗽的声音都不发出。只要天锡在床上转了个身,她即过来看望,并用纤手为他扶正被子,好像爱护一个婴儿,恐怕他受到夜风侵袭。湘瑟的举动让有时假寐的天锡深受感动,怕她辛苦硬要她到另一张床上去安寝,她答道:“坟墓中的人并不需要睡觉。你只管自己高枕而卧,不必为我牵挂。”天锡也就不再勉强。湘瑟整夜如此勤恳,真可谓把天锡放在了手心里守护着。拂晓时,天锡尚未起床,桌、屏、琴、剑,早已被打扫得纤尘不染。等到天锡起床,湘瑟又为他整理卧具,按照天气冷暖变化,递上不同的衣服,从来不让天锡为此而费心。还没到开门时侯,她便恭敬地告退,消失得无影无踪。主人家也有侍婢照料天锡,待天锡出去教学,侍婢就来打扫,可是见一切如此整齐清洁,还以为是先生所为,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更是在侍婢中赞赏先生的为人,而不知他并没有付出挥手之劳。到了晚上,湘瑟又出现在房中,两人就这样习以为常。天锡从不对人谈起此事,别人也不知道她的踪迹。一次趁空闲时,天锡问湘瑟故乡在哪里,家里情况怎样。湘瑟答道:“我也是嘉善人,与郎君是同乡。父亲因为赌博,破家荡产,将我卖到外地。承蒙主人收留,至今已有五年。家族姓贾,自己本来没有名字,湘瑟是主人后来替我起的。”听过后,天锡因为同乡的缘故,对她更加爱重。

重阳佳节,主人特地在李宅设宴款待天锡,天锡也因为节日原因喝得大醉而归。房里没有别人,只有湘瑟在旁。天锡便乘着酒兴对她说:“知道你擅长唱歌,何不为我唱上一曲?”湘瑟神情郑重地拒绝:“我并不是故意藏拙,实不敢用声色迷惑郎君,以致违背太夫人的训诲,不然,早已为你一展歌喉了。”天锡便不再说什么,随即在湘瑟的侍候下上床休息。湘瑟看着酒醉入睡的郎君,也是苦意连连。第二天,他对湘瑟说:“我昨日喝醉了酒,见到你几乎不能自持。如果不是你那一番话,我现在已经是轻薄郎!”从此对她越发尊敬礼遇。然而天锡自从湘瑟来到身边,侍从有人,灯下谈心,床头论古,虽然没有涉及男女私情,与从前相比,却已经不怎么感到寂寞了。对湘瑟的感情似乎更深了,每天早上起来看着整洁空空的房间,天锡又期待着夜晚的降临。

岁末,又到了学馆放假回家的时侯,因为来年将有学使官员前来主持考试,天锡便提出不再来私塾执教。主人于是设下盛筵,在书斋为他饯行,又请来戏班演出,在美妙的丝竹声中,欢饮达旦,所以没能与湘瑟告别。湘瑟也没有再出现,天锡心里一直感觉空荡荡的,精神头也没有了。回家见了母亲,母亲告诉了湘瑟已经去世的事实。琴心刚刚好转,只能够扶着手杖起身,见天锡回家,心中既高兴又难过。虽然心里喜欢二婢,可又不敢讲给母亲听。刘母因为湘瑟去世,思考了很多,也想到了女人的不容易,不胜感叹,便对天锡说:“你应该奋发读书,假如能够金榜题名,我就同意你娶琴心为妾。”天锡与琴心听了,都暗暗高兴,可是又想到湘瑟,心中不免一阵伤感。天锡在湘瑟墓上浇酒祭奠后,又写了一首《悼亡》诗,哀悼湘瑟。诗写道:“花月两无情,情痴仅见卿。不随流水去,忽傍彩云生。人既留余恨,天应鉴积诚。倘能回玉貌,来伴许飞琼。”从此以后,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幽静的房内,期望湘瑟到来,然而她始终没有出现。

天锡在乡试中得胜,考中了举人,按照惯例,天锡将要去拜谒考官谢公也就是崇德县的县令。晚上,看着清凉的月色,天锡在船上渐入梦乡,忽然梦见湘瑟穿戴美丽,来向他道谢,说:“郎君临墓祭奠,实在让湘瑟高兴万分,郎君对湘瑟的情我将牢牢铭刻在心。近来又考中举人,更合我生前对郎君的期望。我从前想做你的小妾,无奈不能如愿,今后我将会成为你的正房妻子。”说完后,一缕青烟飘走不知去向,天锡醒来看着空荡荡的船舱也深感奇怪。拜谒谢公的那天,恰好某个著名的乡绅也在座,问及天锡的名字,吃惊地说:“真是咄咄怪事!”县令和天锡问其缘故,乡绅笑道:“说起此事确实荒诞不经,说了你们也不相信啊。”二人一再追问,他才说道:“老夫昨日添了一个孙女,一生下来就能开口说话,她对人讲:‘嘉善刘嘏是我的丈夫。请与他订立婚约,不要违背盟约。’老夫一家可被这情景吓到,以为这是不祥的异物,怕带来厄运,主张把她溺死。她父母不忍,一再劝我,才打消了这一念头。今天与刘君相遇,姓氏正好吻合,这是不是一件怪事啊?”县令听后,并未放在心中,付之一笑。而天锡想起梦中湘瑟的话语却十分惊喜,急忙得便请恩师为自己做媒。县令和某公都不赞成,说:“你也想成为韦固吗?等到这个呱呱落地的女孩长大成人,你早已满头白发喽。”天锡苦苦请求,二人才无奈含笑答应,但仍然以为天锡是在开玩笑。这边天锡赶紧拜别县令,赶回家禀告母亲,请她准备好聘礼。看着冒冒失失,失了魂的儿子,刘母怒斥道:“你如果不是掉了魂灵,怎么会荒唐到这种地步?而且我年纪已老,急着想抱孙儿,谁还能慢慢等待?你是想气死我吗?”天锡再三恳请,跪地不起,愿意先娶琴心为妾,发誓不娶别人为妻。想着对湘瑟的愧疚,刘母不得已,只好同意这荒唐的要求。东拼西凑准备好彩礼,天锡赶紧送到丈人家,大家都嘻嘻哈哈地把它看成是一件怪事。第二年,天锡考中进士,在朝廷供职,逐渐做到翰林。岳父家的人说:“两三岁的小姑娘,就荣受朝廷封诰,真是太奇特了,太奇特了!”

天锡娶了琴心为妾,家人也都把她看成家中的女主人。十五年后,乡绅的孙女刚刚十七岁,就嫁到了刘家,而此时天锡已经快近四十。洞房花烛时,天锡挑开红头纱看见新娘酷似湘瑟的容貌,心中激动得无以言表。手中的挑头也激动地抖个不停。新娘含情脉脉微笑的神情更是让天锡又回到了以前无数个两人相陪伴的夜晚。这让天锡更加确信她是湘瑟转生而来。婚后的生活二人也是甜蜜和美。虽然名分是正妻,女子对琴心却从不摆架子,从不在意琴心在家庭中的主事地位,也并不把她当作妾看待。一大家子人也都和和睦睦。只可惜刘母早已去世,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服侍婆婆,但是每年到祭祀的日子,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不胜悲哀,究竟这是什么缘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一天,女子突然对天锡说:“相公,我一直觉得好像和你很熟悉,很像在哪里见过。可是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门,是不是老天早就注定了我们天生的缘分?”看着年轻贤惠的妻子,天锡笑道:“你再仔细想想,应该说其中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女子想来想去,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这就对了!听人说我刚生下来就会讲话,祖父非常憎恶,要把我置于死地。父母心里害怕,就拿来狗血给我喝,这才不再说话。当时情景,至今我还能隐隐约约记得一些。”看着眼前相似的容貌,天锡习惯地轻搂着妻子,将从前的事情从头到底对她讲了一遍,并且对她开玩笑道:“你从一个婢女变成了夫人,运气多好!”女子顿时恍然大悟,思前想后,一切都好像做梦似的。于是让人重新做了一副上等的棺材,将湘瑟迁葬于南山向阳坡上。

后来,李氏的儿子佩绶、佩绂,都靠了天锡的教诲,一起考取了功名。看着儿子的成就,李氏不禁感叹:“多亏了先生的教导啊!”天锡现在已经五十多岁,夫人仅仅二十出头,人们时常能看见二人夫唱妇随,亲密无间地在郊外散步聊天,无异于年青夫妇的和谐欢好。听闻天锡的神奇传闻,同乡王绍濂特为他写了一篇传记,让世人知道这个神奇的故事。

外史氏评论说:湘瑟真可谓是婢女中的奇人,空前绝后。不管是死还是生,她只以不能侍候天锡为唯一的遗憾,这种挚情让老天也感动啊!自古以来哪个侍女能与她争第一呢?所以她受朝廷封典,享受殊荣,她的心愿在来世也全部得以实现,这是老天对行善的人的嘉奖。“行善的人,万事吉祥”这岂是一句空话!只可惜大善人——主人李氏,文章中竟然没有记载他的名字,使后人无法得识,实在令人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