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异

粤东有个风俗,女儿长到十二三岁,即十个人结成闺阁同盟,号称“十姊妹”。无论贫富,不管美丑,插戴一样的簪予、耳环,穿用相同的衣服、饰物,很有同气相求的雅风。出嫁以后,姊妹之间缓急互相帮助,是非共同袒护,凡是那些公婆不慈祥、丈夫不和睦、叔伯妯娌不亲善,以及父母兄弟不敢打听的事情,只有姊妹之间才能够互相过问。所以闺门内,大家的关系很深厚,不可动摇;而一旦生气,发起威风来,即使是县令也只好退步避让,何况地位更低的人!

某县乡绅家,有一个女儿,已长大成人,与一个大族的儿子订下婚约。女儿忽然变得喜欢吃酸的食物,腹部也有震动的迹象,父母都起了疑心。然而乡绅家非常严格,室内没有一个五尺高的男童,只有一位与她结盟的妹妹,是因家里穷,无所依靠,女儿请示了父母,将她留在家里养着。她们白天同用一只绣筐,晚上同睡一张绣床,此外再没有别的人了。父母没有怀疑到这一点,所以认为女儿肯定是患了疾病。请医生来诊治,全都不能说明白是怎么回事。不久,怀胎足月了,而且居然生下一个儿子。众人议论纷纷,家丑外扬。女婿家是一户大族,不能忍受这种侮辱,便去县衙告状,想终止这门婚姻。女家也感到非常羞愧,又不能辩解清楚,准备将女儿处死,以洗清污名。只有结盟的众姊妹于心不忍,向县令递交状纸,称她蒙受冤枉。众姊妹在公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吱吱喳喳,当堂又哭又叫,弄得县令不知如何判决才好。这件事传到上司那里,派人来调查审理,最后还是不能定案。

当时刑部侍郎某公,初到粤东任职,掌管刑狱。他办案熟练,审核详细,博闻强识。听说这件事后,便告诉下属:“为何不让接生婆检查一下女子的身体,如果是处女,那么这桩案子就不难判断了。”下属觉得很好笑,认为怀上身孕,处女膜不破裂,或许还可能,从来没有听说已经生育小孩,还能保持完璧的。他们只好奉命勉强派人去查验,结果回报女子仍是处女。他们还害怕其中有误,便各自委派衙吏的眷属一同前去查勘,又都禀报她是处女。众官吏这才相信。然而他们越发感到糊涂,于是便向某公汇报。

某公听了以后,沉默了好长时间,突然问道:“胎儿是不是异常?”下属回答:“以前曾经看过,虽然是一死胎,但是已经具备了人体的形状。只是四肢百骸,内里空空,像蝉脱出的一层壳,又像是皮革制成的一个包裹,好像完全没有骨肉一样。只有这一点令人怀疑。”某公叹息地说:“做官而不善于学习,几乎误杀了人家的子女。各位可能有所不知,这是二女同居,阴与阴交感而产生的物体。”大家请他详细地解说,他笑了笑并不说话,让手下官吏到库中取出某年官府的案卷,给大家看。其中有一桩案情,与本案一模一样,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子年龄大了,对男女情事已有所知,私下与女伴仿效交欢之状。虽然两人一样都是女性,而真气流通,因此也能怀孕。只是因为没有男女交合,毕竟不是阴阳相交的正道,所以虽然结出了果实,却宛如被挖去核仁的李子,只是白白的有个空形,就是这个道理。下属官员对某公十分佩服,案子得以了结。婿家也没有异议。

过了几个月,娶过女子,夫唱妇随,亲密非常。如今生育子女数人,则骨肉皮肤硬朗饱满,与从前徒有皮相的异胎完全不同。

外史氏说:异胎这一类事情,自从传说姜嫄在荒野踏巨人脚迹而怀孕生稷,简狄吞燕卵而怀孕生契之后,书里的记载多得数不清,本来就不止有这一件异事。只是用二阴相交,竟然能有水火相融的效果,人们以前多没有听到过,因此免不了十分震惊。然而,假如没有某公广博的学问,谁敢主观猜测定案,并将它公之于众呢?我曾经把这件事作为例子,和别人开玩笑说:也有先学会生孩子然后再出嫁的。有了这篇文章,可以补充先贤诸书不曾记载的内容。

夏姬

金陵有个官员,向来就贪财好利。生了一个十分美貌的女儿,而且能作诗。常常把诗作拿到郡中某夫人那里去请教,因为夫人是女流中受人尊敬的前辈。晚春的一天,女子偶尔吟出一首诗:“花落花开总是春,惜春何必怨花神?别余一种春光好,柳絮如花亦惹人。”写好诗后,抄录在一张小纸笺上,派婢女送到夫人那里,请她修改指正。夫人读后,皱起眉头说:“这孩子想一辈子用媚态来迷惑人吗?”她在诗后面写下批语,强烈表达自己的不满。婢女回来后,转述夫人的话,女子于是努力约束克制自己,取来《诗经》中的《关雎》《葛覃》等篇,每日吟诵。这样过了一年,魅惑习惯改变了一些。

不久,女子的父亲通过钻营重新复职,被派往晋地做官。女子即将跟随父亲去晋,临行前,她到某夫人家去告别。她指着墙上挂的《红白二梅图》,求夫人临别赠言。夫人随即吟道:“南枝不比北枝寒,漫把丹青一样看,傥共红芳颦笑日,更无人倚玉栏干。”诗中期望女子洁身自好,而且暗暗隐含了告诫规劝之意。女子听了夫人吟诵的诗,没有说一句话,回家以后,更加知道约束自己,自尊自重。一路上她时时记着夫人的教诲,不让自己稍有放纵。虽然所经过的地方处处都有很多美丽的风景,但无论在船上或在车中,她都不朝帘外偷看一眼,的确像汉水南岸的游女,沐浴周文王的风雅教化,如同一棵孤枝高耸的大树,让人难以攀爬栖息了。

只是这女子刚出生时,她父亲梦见一位楚国大夫前来拜访。经询问,知道原春秋时的屈臣。他身边跟着一位美貌妇人,虽然年龄已经大了,头发将变银丝,但皮肤依然细腻紧致,散发出光泽,而且容貌异常妖冶,称之为“夏夫人”。屈臣告诉他:“我俩在阴间相聚,已经快二千年了。现在上帝有令,将这朵长春花拿来赠送给你家,你一定要好好看护才是。”说完,他留下妇人,独自离开了。美人牵着他的衣袖,十分不舍,嘤嘤娇泣。某官从梦中惊醒,美人声音还恍惚留在耳边。他让人去侧房探视妻子,得知女儿已经降生,刚刚落地不久。他听说之后,十分厌恶这个孩子,因为心里知道夏姬是不祥的美女,想遗弃她,但又犹豫不忍心。等到女儿长大,便对她严加防范,亲族中的男子,只有十五岁以下的才能进入女儿的闺房。虽然他找借口说这样做是治家的规矩,其实是因为女儿。

他到了任官的地方后,又梦见楚国大夫贸然而来。他让大夫到屋里坐下,和他聊天。大夫一开口就说:“你的爱女已经长大成人,理所应当要嫁给我。不然,恐怕她无法安下心来。”某官认为阴间和人间隔绝不通,不想同意这桩婚事。大夫生气地将衣袖一甩,从座位上站起来,嘲讽地说:“我也不敢违背天意,只是旧爱难忘,才硬是向你提出请求,谁真的要做你家女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某官醒来后,心里更加担忧,然而看见女儿非常文静贤淑,便觉得是妖梦罢了,将它抛之脑后忘了。只是女儿听到了一点风声,恼怒愤恨地说:“哪里来的这个下流鬼怪,竟敢用邪说惑乱人心!即使真有这种事情,难道人的心安定坚韧,就不能胜天吗?”她心里愤愤不平,想削发去做尼姑,家人极力劝住。她从此洗去脂粉,成了一个女道士,整天静静地坐在一间屋子里,连婢女老妪也很难和她见面。而且她还为此给某夫人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自从聆听了您的教诲,更加知道要改变自我。平时常常只做一些针线活,不再吟诗填词。虽然经过瓜州、扬州、淮水、泗州等地的名胜,远方的山峰高耸青秀,近处的流水碧绿清澈,也全然不入我的心,空无一物罢了。不料突然遭到妖鬼诽谤,说孩儿是夏姬后身。夏姬生于千年以前,孩儿生于千年之后,为什么她一定要等到今日才轮回转世呢?孩儿发誓坚守女人的贞操,一辈子也不嫁人,不辜负您对我的教诲。这样或许可以使阴间妖鬼无地自容,白白搬弄是非一场,而使闺中女子增添光彩,长久保持纯洁清白的身躯,就和璞玉一样。”夫人打开信读了一遍,十分高兴,说:“这孩子果然能回心转意,前世因缘不值得说。”

一年后听说女子死了,而且身首分离,夫人感到震惊极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会造成这场悲剧。又过了一年,听说某官因事卸任,没有颜面回到故乡,就去了其他省,女子去世的真相就更加无法了解。当时是康熙四十七年。到了康熙四十九年,夫人的长子到晋地任官职,也就是女子父亲原来做官的地方。他将母亲迎接到晋地供养,竭尽做儿子的本分。夫人到了那里,看到衙署中一半的房间空关着,门上都加了锁,感到很奇怪,便问儿子其中的缘由。儿子答道:“里面有鬼,天黑它就现形,遇到刮风下雨的晚上,闹得更凶,所以无人敢居住。”夫人听了之后,突然明白了,说:“不会是某家的女儿吧?请揭下封条,我为你们用道理来说服她,让她离开这里。”儿子虽然了解以前的事情,但是非常害怕灾祸影响母亲,极力劝阻。夫人不听,坚持将门打开,带了一个年少的婢女,在众人面前在门内坐下,全家没人敢跟随进去。

还不到半夜,即有淅淅沥沥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风突然发威,寒意令人毛发都竖了起来。过了好久,风才停息下来,此时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听见墙角传来声音,好像有人在轻声吟诗。夫人仔细一听,则是一首五言绝句。诗是这样的:“舞蝶应难觅,花枝不久留。可怜今夜月,空照旧温柔。”咏叹再三,声音十分凄婉。夫人知是某官之女,便笑着说:“这孩儿的情思看来还是没有能消尽呀!”于是和了她一首诗:“三叠音应记,双鱼今尚留。但能怀窈窕,何事泣温柔?”女子一听,惊讶地说:“原来是我的老师。”赶紧走上前去,虽然隐去了容貌,声音却听得很清晰。她叹息道:“夫人身体安健吗?分别五年,鬓发已有一点斑白,不曾想到孩儿会死得这么惨吧?”说话时,近在咫尺。小婢虽然年轻,看见女鬼逼近,十分恐惧,差一点要哭起来。而夫人却神色自若,问她惨死的原因。女子答道:“上次寄出一封信,敬向您陈述心迹,想必您已经知道。不料莲性难改,藕丝易缚。信刚发出,而孩儿的姑姑来了。因为姑夫也在陕中做官,将赴京城等候升迁,所以将家眷留在父亲官署,没有一起带去。姑姑有一个年小的儿子,只有十二岁,容貌长得非常姣美。因为是中表姊弟,自家亲戚,也没有避嫌,所以他经常走入内室。孩儿很喜爱他,与他同吃同睡。不久,他突患暴疾去世。父亲与姑姑悲痛万分,询问得病的原因。婢女中有坏心眼的人,在父亲跟前讲孩儿坏话,说我与他私通。父亲一直怀疑我会出这种事情,就对我毒加拷打,孩儿虽然无辜,但无奈只好认罪。幸好丑恶的名声不曾传扬出去,父亲仍为孩儿与某尉议婚。眼看即将举办婚事,忽然有一天晚上,一个凶恶的强盗潜入闺房,砍下孩儿的脑袋,然后逃走。死后才知道此人原来就是某尉指派来的。我在冥冥之中,常常想对他进行报复,无奈此人剑术高明,无法接近,所以常常在晚上鸣冤叫屈。夫人遭受惊吓,请不要怪罪。”说完,悲痛欲绝。夫人有些嘲讽地说:“你这是骗我吧!我从没听说申生、孝己,鬼神不为他们洗清冤曲,也没听说红线、隐娘有一时枉杀无辜的事情。你性情如水,勉强安于堤防之内,稍微遇上可以横流的机会,一定会泛滥成灾。既然与他同睡同吃,白丝怎么可能不染上颜色?怎么能借口说弟弟弱小呢?那个县尉,家里养着剑客,如何能容忍屋有荡妇?想必他惧怕你父亲的权势,不敢辞掉这门婚事,心中充满怨怒是肯定的了。把白刀架在你的头上,就是这个缘故。”

夫人话还没有说完,女子似乎已经非常惭愧,她慢慢地说:“真的有这样的事。夫人认为我应该怎么办?”夫人知道她还是可以打发走的,于是神色严肃地说:“读了你上次的信,结合近来的事情,你真是再生的夏姬。夏姬丑恶的行为,流传于诗篇文章。今天既然还没有开始祸害天下,破坏风化,这是你的大幸。我替你考虑,你应该远远地退避,躲到荒野僻壤,和草木在一起相处。必然会有从前钟情于你的人,会过来拜访你,或许能带你一起回去,这也是有可能的。如果你依然混迹于官舍,倘若遇见刚正之人,挥舞他的慧剑,你将魂消魄灭,永远陷于沉沦,后果就无法可想了。我就讲到这里,请你自己考虑!”女子听了夫人的话,好像明白了什么,悲哀感叹了很久,恭敬地告退。走了几步,微微露出身形,只看到鲜血飞红,彩衣尽赤,俨然是一具无首的尸体。婢女一见吓倒在地,夫人也头晕目眩了很长时间。

此时,夫人的长子忽然从旁边走出来,原来他担心母亲被鬼纠缠,遭遇不测,便悄悄跟随在后面。后来见母亲从从容容劝导教诲幽灵离开官府,非常佩服,所以没有马上露面。他扶着母亲回到寝室。第二天,女子的踪迹不再出现,衙署内才安全无事。向衙内一些吏役打听情况,很少能讲出女子通奸的细节。

后来,碰上某尉来拜见上司,母子留心观察,见他身边跟随一人,髫如虬,面似虎,左右瞻视,不同寻常,猜想刺杀女子的就是这个人。夫人的长子到晋上任不久,某尉即辞官离开了,似乎知道事情已经泄露。夫人又梦见女子戴冠披肩,前来致谢说:“我跟随楚国大夫到三湘游玩,得以重新相聚。”

外史氏说:如果喜爱淫邪是源自一个人的本性,要教其改邪归正,只怕相当困难,更何况是转世的夏姬呢!所以她开始虽然态度诚恳地接受教诲,立誓坚守贞节,最终不免害死了十二岁的弟弟。照此下去,祸害何时才能穷尽?幸好剑客奋力一刀,杜绝了无穷的祸患。但凡是尊贵如陈灵公,浮浪如孔宁、仪行父,都得以幸运地免除祸殃,哪里是仅仅将快要陷入危境的某尉儿子拯救出来?某夫人的一席话,很有伟烈丈夫的风概,也足够和剑侠并传了。

郎十八

我滞留在旅途,望着窗外夜雨潇潇,点点滴滴,不禁引起人的愁绪。听见有人在唱“郎十八”韵歌,侧耳细听,声音极其凄婉。开始不知道它诉说的是什么事,第二天问其他旅客,才晓得歌中所咏唱的是湖襄一带最近发生的一个爱情故事。那人是桂阳的秀才,姓宗名酉,字蕴二,很擅长写诗歌文赋,文章写得很出彩,在当代很出名,可以算是楚中的杰出人物。他有一次在白天睡觉,梦见一个美丽的女子,柔媚娇小,对他说道:“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女子将身子向他靠来,他忽然醒了过来。当时宗酉已快四十岁,对梦中之事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从此以后,每次做梦都会见到那个女子,说的话与上次相同。宗酉想问她些什么,可是虽然有口,却好像哑巴似的不能讲话,随后即从梦中惊醒。人家听了他的讲述,有人以为是妖精作怪,告诫他端正心思,祛除邪念,然而怪梦依然不停止。

丙子年八月,宗酉到省城参加乡试。在考试房中,他偶尔向一起参试的学子谈起这桩怪事。其中一人非常震惊地说:“这是我妹妹留下的谶言。我妹妹十七岁去世,没有死去之前,总在梦中听见人说:‘良缘真不偶,可惜郎十八。’醒来后就忧郁不快,不久去世。她活着的时候很会作诗,所以我写了一首长篇歌行祭祀她,这是诗歌的开头几句。”他说着流下了眼泪,同人都对此表示惊讶。宗酉以为自己一个活人遇见死鬼,寿数就要完结了,也闷闷不乐,便没有心思问他整首诗的内容。秋试结束,宗酉经常忧心忡忡,然而他这次的成绩居然名列前茅,考中了第三名举人。他非常欣喜又庆幸,顿时将从前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第二年即丁丑年,宗酉去京城考进士,没有考中,回到家乡。他坐船经过公安县,那里离他家只有百余里,他将船停泊在一个小洲边。月色十分清朗,宗酉借着几分酒力,豪兴十足,一个人登岸散步。刚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个丫鬟从芦苇丛中出来,拦住他的路,对他说:“夫人听说主人返回南方,特意备下了清酒,将家中庭院打扫干净,派婢子来恭迎您的到来。请现在就屈尊光临,非常感激。”宗酉吃了一惊,问道:“夫人是谁?”丫鬟笑着回答说:“主人自己的妻子,怎么不认识了呢?”宗酉大惊,怀疑家中发生了变故。丫鬟又极力催促,就跟随她向前。小路弯弯曲曲,走到一个地方,朱红色的大门,碧绿的瓦片,仿佛是富贵人家,丫鬟将他带入门内。门庭虽然有人看管,也不敢问他半句话,而且态度十分恭谨,就像对待自己的主人一样。宗酉也不问什么。走进厅堂,装饰豪华,没有其他宾客。丫鬟对他说:“夫人在内室,想必已是盼望等候您很久了。”又经过两道门,才到达闺房,只感到绣屋里充满浓香,翠楼上关着无限春光,又别是一处佳境。

丫鬟掀起门帘,请宗酉入内,并大声通报:“主人到。”宗酉走进房间,有一位女子前来相迎,仔细一看,姿色可人,娇羞可爱;头冠、披肩,穿戴严整,原来就是他梦中见到的女子。她向宗酉行礼致意,神情庄重,美丽的双眼中含着泪水,凄惨地说:“红颜葬身黄土,不能趁早实现以前的盟约,尽到妻子的责任,请你怜惜我,原谅我吧!”宗酉心里明白自己遇见了鬼,可是贪恋她的美貌,也不吃惊,慢慢地说道:“我们从来不曾相识,从来没有婚约之言,承蒙召见,我已经有所怀疑;刚才又听了你这一番话,更加让人疑惑不解。请夫人对我说个明白。”说完向女子作揖行礼。女子让他坐在上座,答道:“你前世与我同住在这里,其实是一对夫妻。我们立下誓言,愿来世还成为伉俪。今世你十八岁,我十七岁,眼看好事可以成功。无奈我前世造下冤孽,命中注定要早死,不能和你同享夫妻之乐,心中非常愤恨遗憾。我死后,向地下阎王倾诉,阎王允许我在阴间待嫁,仍然住在故居。到今天又过了二十多年!”说到这里,宗酉又暗暗怀疑自己已经死去,惊骇地问道:“我将要在墓穴中娶媳妇吗?”女子笑道:“不会这样的。昨天阴间官员传下判令,允许我转世,与你履行以前约定的婚事。刚巧你返回南方,所以请您屈驾来到这里,特意诉说衷情,希望能早成情侣,哪里是让你到九泉之下来光顾我呀!”

宗酉听了她的解释,稍微平定了自己的惊疑,便笑着说:“你弄错了。我现在已经快是四十岁的人,再等你十七年,已经快要六十了,怎么好意思再结成花烛洞房之喜?何况我现在的妻子和我同甘共苦,已经十多年了。即使她死去,我也应当坚守大义,来答谢她的劳苦,怎么忍心再去思慕人间别的年青女子?”女子又笑道:“这事是命中注定的。那掌管男女婚姻的月下老人,他的姻缘簿,怎么可能是人间的如意算盘!而且婢子已经剥夺了我原配妻子的名分,享受了本当属于我的青春的快乐,我的报应已经够惨了,怎么可能有久借不还的道理!”宗酉问她详情,女子说道:“你现在的妻子,就是我前世的婢女。她跟随我从娘家陪嫁过来,因为长得聪明伶俐,很得你的好感。我担心她分占我的床笫之爱,借着一件小事,将她拷打了数十棒,她便郁郁气闷,含恨而死。阎王于是记下我的罪过,转世后便让我早早死去。我刚才说的造孽,指的就是这件事。那婢女根基浅薄,得到这些已经足够,想来她也不可能与你白头到老,同享富贵。”宗酉心中犹豫,不太相信。女子又说:“她患有心脏病,一年中偶尔会发作一次,这就是她前世遭殴打留下的后遗症。这可以作为证据,足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话还没讲完,忽然一个丫鬟进来说:“机要之事应该要保密,夫人不要以为是主人而轻易泄露天机。”女子这才闭口不谈此事。她随即吩咐摆上酒菜,与宗酉一起喝合欢酒。十几个丫鬟,唱歌跳舞,眼前到处是她们摇曳多姿的身影,看到这般景象,宗酉也不知不觉地陶醉了。女子告诉他:“这就是你从前享受的欢乐。好好努力,今世也将会重新享受这种生活。”于是两人举杯而饮,非常欢乐畅快。

宗酉正想缠绵温存一番,来安慰女子思慕之情,忽然有两个仆人匆匆来到房间,禀告说:“育婴使者到了!”女子便站起来,与宗酉道别,哀伤极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以后见面的日子还要很久以后,你能否陪我走一趟,认识一下那个地方,也好将来到那里去寻觅姻缘?”宗酉也想见识一下这种奇事,便高兴地随她起身。走到门口,一辆妇人乘坐的油壁小车已经停放在门前,由良马拉着。使者共两人,面目狰狞凶恶,对待女子却十分恭敬。女子指着宗酉对使者说:“此人就是我的丈夫,现在和我一起去看看我的家,请不要阻拦!”使者连声答应,宗酉便与女子一起乘上车。车子飞快,风驰电掣一般,途中好像有城郭,都无法停下眼神细看。女子在车中对宗酉说:“一个人转生以后,一定会记不清从前的事情,直到死后才会重新想起。我这次也将会如此。他日重逢,你年龄稍大,恐怕我难免对此有所不满。《郎十八》这首从前的作品,你还记得吗?”宗酉答道:“虽然了解大概,诗句却知道得不详细。”女子于是将诗吟诵了一遍,语词极其哀艳,共有数十句。她硬是帮着宗酉记住这首诗,宗酉也就牢牢记住,不再忘记。过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很像是黄冈的县城。靠近都市的地方有一户巨室,门墙高大。车停在门外,使者催促女子下车。她握着宗酉的手,流着泪说:“不要忘记!这户人家也是我们这一带的贵族,和你的门第差不多,正是门当户对。”说完下了车,宗酉也准备亲自送她。刚离开车子,金声大作,仿佛凌晨五更传来的钟声。他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躺卧在船篷下面,船夫正扬帆启航。他急忙呼唤随从的仆人询问,告知他昨晚并没有发生登岸观景的事情,而且船停泊的地方,离岸边有数千尺。宗酉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做了一场梦,感到十分惊讶。

回到家中,妻子幸好无病无痛,于是暗暗劝她行善积德,希望能够长寿。妻子问他怎么会想起这些念头,宗酉把梦中之事都告诉了她,她听后只是笑了笑,并不相信。从此以后,宗酉每次应试都失败了,一共参加五次会试,都落榜而回。后来以资深举人的身份,被任命为黄冈县府教授,这个时候他已经五十二岁了。妻子也将近五十岁,行动各方面都算康健,两人有可能白头偕老,他想以前那个梦,纯属荒诞。可是任职两年,妻子忽然去世。宗酉感到非常悲哀,发誓今后不再续娶;而且他有二儿一女,都已成家,晚年生活足以充满欣慰,所以他就更不动其他脑筋了。第二年,湘南发生大瘟疫,死了许多人。宗酉的子女,也都命归黄泉。他孑然一身,只能和影子相伴,开始心里充满哀伤,无所思虑,后来想到没有子嗣,事情重大,估量自己身体还算康强,便打算再婚。然而这时头发掉光了,牙齿也脱落了,别人都羞于与他结婚,所以也只是想想罢了。

一天出城迎接上司,乘马经过一处巨宅,很像女子诞生的地方。于是他谎称口渴,吩咐差役去讨一碗水来,而自己在旁边停下马偷偷观察。一会儿有位长者从门里走出来,见了宗酉,惊讶地说:“文光照室,果然有奇异之人出现。请您光临寒舍坐一会儿!”宗酉一看,原来是县里的梁公,从前曾担任副职军事长官。他儿子有好几个,也多是显贵。只有梁公卸任居家,此处是他的别墅。宗酉急忙下马,向他行礼,梁公请他到家中,笑着对他说:“你们这样的老书生,只应该坐在虎皮椅上教诲学生,怎么也弯着背,东奔西走,难道不觉得累吗?”宗酉听后,心中惭愧,也笑着致歉道:“做了这官,不能免俗。一定要像您老一样,才可高卧东山。”梁公顺便问起他家里的情况,宗酉向他一一说明,梁公也为他感到惋惜。忽然传言上司将到,宗酉一听,马上和梁公道别,离开了。

第二天,有媒人到宗酉家来商议婚姻之事,原来她是受梁公之托而来。宗酉感到奇怪,连忙问其中缘故。原来梁公有一个小女儿,仅十六岁,老人非常钟爱她,不肯轻易许嫁给人。当初宗酉刚刚丧妻,梁公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女儿出嫁,女婿即是宗酉。开始他感到这个梦荒唐可笑,等到与宗酉相遇之后,他又做了一个相同的梦,而且梦见几个儿子都披枷带锁,只有宗酉身穿华服,单独坐在一间屋子里,说了几句求情的话,儿子身上的脚镣手铐便全部脱落。他醒后感到很惊异,心里暗暗思量宗酉将来必定官运亨通,能在岳父家遭到祸难时出手援救,所以才派媒人来议婚。宗酉询问,媒人就将其中原因和盘托出。宗酉笑道:“老书生哪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虽然梁公有令,恐怕其他人会看不起我。”媒人又一再恳请,才谈成了。

梁公选择吉日,接纳聘礼,县里人都在背后取笑,认为梁公年老糊涂,女子红颜薄命。可是许婚不久,宗酉竟因为政绩上等而被提升为县令,人们这才感到惊异。第二年春天娶亲,宾从显赫,仪仗宏达,与故家旧态完全不同,大家更是不停地啧啧称羡。洞房里,宗酉仔细观看女子的容貌,和梦中同车而行的女子一模一样,这才相信姻缘的确是命中注定。只是女子认为自己正值青春妙龄,出身贵族,嫁给一个老头,感到万分羞耻。虽然她不敢怨恨父母,但每每闺房无人时,脸上常有粉痕泪迹。宗酉知道她心中的不满,于是将《郎十八》一诗私下里传授给侍女,令侍女按节拍吟唱。其诗写道:“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奈何金闺月易沉,朱陈未缔先相失!雨潇潇,云密密,巫峡阳台都未悉。纵令楚客梦中来,未必巫娥花里出。并蒂莲,合欢桔,世间草木犹亲昵。天公应是独怜花,人当美满遭妖嫉。白面郎,态飘逸,玉人何处新婚毕?红颜空向卷中求,须臾鹤发如太乙。绣帷人,倍啾唧,嫫母、无盐反超轶。银瓶落井玉沉埋,不许摽梅歌迨吉。叩元穹,凭彩笔,愿将百岁易一日。但得于飞十二时,花残月缺良不恤。且调琴,并鼓瑟,孤鸿浮寄双鸳室。艳李秾桃亦自春,白头吟咏曾何必。蝶寻香,蜂成蜜,前程由来黑似漆。鹪鹩惟望占枝头,甘心兰梦输燕姞。歌涧槃,乐衡泌,何必黄金千万镒?翠钢珠串逊卿卿,我先荆布奉巾栉。登皇朝,郎辅弼,朱轮画阁人安佚。非关薄命觊花封,侬取名兮汝取实。千百言,心专壹,回天只恨无神术。雏莺乳燕果同栖,信是红裙运不窒。楼十二,桥廿四,吹箫望月翻书帙。欢娱恰遇少年时,此乐何人能究诘!弹箜篌,吹觱篥,悲欢自古原不一。此中别有断肠声,娇歌未已珍珠溢。”那天正好是家宴,婢女便在筵前演奏。女子天生聪慧,对文理很了解,还没听到结束,早已泪流满面,伤心得抬不起头来。曲终,女子将婢女唤来相问,婢女答不上来,宗酉便在旁边为她详细说明了原因,女子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于是破涕为笑,与宗酉欢好非常。从此她再也没有了愁容,比起古代贾大夫射雉而博得美妻的欢心,两人更加恩爱亲密。

过了几个月,梁公病死。他的几个儿子都回家奔丧,很不把宗酉放在眼里,不通音问。等到宗酉因为清廉善治,多次升官至握有一方军政大权的要员,妻子家的亲友才对他尊敬起来,以礼相待。独梁公梦见排解患难一事,至今仍然是缥缈无影。想来可能是高尚的品德可胜妖吧?或许是时辰尚且未到?而且又怎么知道不是冥冥之中,鬼神为两人撮合婚姻,而特意用此恐吓老翁呢?女子现在只有二十余岁,生育的儿子已经能读懂他父亲写的书,而宗酉精神矍铄,与过去没有两样。这样看来,世人的姻缘确实是前世结下的!

我听说这件事情的大概,于是坐在芭蕉树下,听着淅沥的雨声,把它叙录在此编之中。

外史氏说:丈夫已经年老,妻子青春年少,如果不是用前世姻缘的说法来消解她的怨恨遗憾,很少有人不抑郁一生。然而这女子本来要成为他丈夫年青时的佳偶,却含恨而死;最终嫁给一个白发老汉,再游人世。死亡复生,关键都是在一个“妒”字,给她自己增添了忧愁。所以古今医治妒忌的良方,这篇作品应该推举为第一。

三生梦

泾水之北有位奇怪的人某,他的名字没有被人传下来。某家中没有特别的东西,房里悬挂一只囊袋,里面空无一物。然而经过旗亭酒家,他带着囊袋进去,喝酒一定要到完全喝醉了才停止,醉后就伸手从囊袋中取钱付款,分文不少。别人因此觉得很奇异。

一天,某在一家酒店饮酒,已经喝得醉意醺醺。有个乞丐走到他跟前乞讨,衣衫褴褛,十分肮脏,状貌可憎,年纪三十以上。某惊道:“美人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难道他们用千金买你一笑,还不够供你温饱吗?”乞丐很震惊。当时在店里洗涤打杂的人,全都哄然大笑。某全然不顾这些,命令酒保上酒,和乞丐一起饮酒,而且还要他唱歌助兴。乞丐推辞说不会,某笑道:“你还和从前一样腼腆害羞,我见了心醉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两人对坐着举杯痛饮,非常亲昵,直到傍晚才分手道别。某又从囊袋倒出一千钱给他,说:“这些钱先给你买胭脂、花粉,不要推辞。”乞丐非常高兴,连连点头道谢,某的脸上露出恻隐不忍的神情。乞丐走后,某便寄宿在这家店里,这也是他喝醉酒以后常有的事。第二天早晨起床,有些爱打听奇闻趣事的人争相问他其中情由。某笑道:“这人在前世是一位美女。各位若想问他前世的事情,请随我一起去拜访他。大家都积极地跟着他。离店约半里路,就是乞丐寄居的地方,原来是一座废弃的祠堂,屋子破败不堪,围墙都倒塌了。只见乞丐一人睡在廊道上,走近一看,他身下垫着杂草,头枕着石块,正患着重病。大家十分惊骇。还没开口说话,乞丐早已睁开眼睛,见了某即说:“仙师你来了吗?三生一梦,不是仙师的神力,我至今还执迷不悟!”大家更加感到困惑不解,你一言我一句,纷纷提问。某向大家作揖行礼,让各位围坐在一起,让乞丐自己讲述身世因缘,这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原来乞丐遇见某以后返回住处,心里也是既疑惑又惊讶,然而承受不住酒劲,便倒身鼾睡,犹如死人。梦中来到一座宅第,家中金玉罗列,锦绣堆积,他心里非常喜爱。随后他见家中无人看守,顿时生起贪心,于是挑选其中值钱的精品,随意拿取。过了一会儿,他明白过来,说:“啊呀,我这不是成了盗贼了吗?一旦被别人知道,一定会遭受惩罚。还是赶紧回家去!”从房间出来,只见四周围墙高约一丈,不可逃脱。正在仓皇之间,两脚忽然离地,竟然能够飞起来,大喜过望。而回头看府第内,火光通明,正好有人手拿火把追来,喧嚣不停,于是他一边打量脚下房屋,一边拔腿逃奔,虽然屋顶之间隔开十来尺,对他来说,一点障碍都没有。回到家里,发现有妻有儿,正围着明亮的烛火在等候,他已经不再是孑然一身。妻儿见乞丐归来,都来慰问,暖酒煮肉,服侍格外殷勤。乞丐便喝得酩酊大醉,上床睡觉。第二天起床后,他带着银子进城,乘着高头大马,跟着仆人,满城的人都向他致敬。他看自已身上的穿戴,高冠盛服,很像一副大盗的架势,偷鸡摸狗的人远远不可比,心里更是得意。从此以后,他每晚一定外出,出去后就会获得很多财物再回来,别人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年纪六十,妻妾好几个,子女也都已经成家立业,钱物富裕,足够供娱老之用,他也放弃了行窃做贼的勾当。

一天晚上,他乘着醉意又出了门,来到一户人家,闺房深深,只有两位少妇、三四个婢女而已。他认为这些女子软弱可欺,竟然出其不意地冲了进去。一个妇人刚上床睡觉,另一个妇人已经解开衣服,她们见了乞丐,都吓得说不出话。乞丐看那位还未睡下的妇人,裸露的身体莹洁,不觉萌发了情欲。再掀开睡妇身上的被子,只见她身白如玉,好似落尽叶子的花朵,随风动摇,四肢不知所措。乞丐更是勃然兴动,难以控制自己。他直接爬到床上,准备上前嫖狎,妇人也不敢剧烈抗拒。乞丐突然回头一看,那个站着的妇人已经不知去向,心中很疑惑。刚想起来搜寻,突然听见门外响起一阵喧噪,人数众多,原来即是妇人叫唤来捉拿他的。乞丐还仗着自己本领高强,神色坦然,一点也不害怕。后来,他想夺门逃奔,忽见一物,如寒霜直灌脑门,他的身体随即倒在地上,耳中还听见有人说道:“盗贼已被击毙,谁说我的宝剑不锋利!”乞丐知道自己已经死去,魂灵便悠然飘荡,还想回家去看一看妻儿。刚来到房门和屏风之间,即有人鼓掌笑道:“以盗贼的身份离去,理所应当以娼妓的身份回来。”乞丐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心里则十分悲伤。等到他发出声音,房里的人哄然叫道:“婴儿落地啦,是个女孩!”乞丐吃了一惊,看看四周,自己已在一个妾的房里,妇人刚刚分娩。他知道自己已经转世,不敢说出从前的身份。然而他在襁褓中,家里的事情件件桩桩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家中长子和次子,都被丢失财物的人告到官府。衙门追究,私家也逼着返还,两头都寻上门来,弄得家室财物全都没了,两个儿子都惨遭酷刑,死在监狱里。小妾带着女儿回到娘家,不久改嫁,竟然将女儿遗弃不管。

乞丐在舅家住了十几年。长大以后,容貌很美,但舅舅、舅妈待她很苛刻,将她当仆人、婢女来使唤。一天,有个老婆子登门,对舅妈说:“你男人说家里有一棵柳树,要我把它移植别处。我要先看看。”舅妈明白她的意思,叫外甥女出来相见。老婆子高兴地说:“你舅舅讲得一点不错。老妇来种植你这棵树,足足可以乘半辈子凉。”说完就要离去,舅妈关照说:“她不是我家的种类,而是大盗某的孙女。你要记住这一点,不要让别人来笑话我家!”老婆子连声答应,返身走了。

过了两天,就有人抬着轿子来接她。乞丐知道是去娼妓家,坚决不肯走,舅舅、舅妈用鞭子使劲抽打驱赶,她痛极了,只好上路。到了那里,只能浓妆艳抹,倚门嬉笑,即使不想做娼妓也由不得你。几个月以后,名声响亮。筝笛琵琶,这些乐器以前一窍不通,而现在全都擅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她天生美色,技艺又精熟,那些钱财不丰厚的人就无法与她接触,只有巨家富室,才可以狎玩。只是温柔娇软,虽比之前穿壁翻墙做盗贼要好些,但是低贱卑污,却更比偷鸡摸狗还要低百倍。朝张暮李,人人都可作为丈夫,斗转星移,嫖客尚未停歇入睡。清早翠眉描画,颜面如同燕市上的门帘;夜间锦被温热,身体正像是射场上的靶子。从前探囊撬箱,贪的是里面的精金;现在遭受蹂躏,又有谁惋惜床头的美玉?乞丐虽然从前也是一个盗贼,对目前的娼妓生活也感到万分羞耻。这样过了十年,因心情忧郁而死。

乞丐刚死,就有十几个獠牙巨角、非兽非人的怪物出来,将他绑走。一会儿来到一座衙署,他想这大概就是人间所说的阎王殿。入衙署见了阎王,只见他长得面黑而有光泽,两只眼珠炯炯有神,乌黑发亮,容貌高耸,神气清通,样子好像包公。他穿戴官服官帽,姿态庄严,双手交按,高坐在阎王殿上。没审问几句,立即便说:“你还有羞耻之心,可予从轻发落。”却仍判他转世去做乞丐,而且让手下官吏把情况对他讲个明白。官吏即牵过乞丐,告诉他:“你三世以前,也是一个乞丐。在市上行走,看见东西就起了贪心,终究因为没有本事偷到手,不久就忧郁而死。因为这一念头,你便转世成了一个盗贼,辗转相因,更加无可救药。今天能恢复你本来的身份,实在要感谢阎王的大德,还不谢恩!”乞丐点点头,刚想跪拜,忽然一个巨鬼用一种叫骨朵的兵器从后面击他一下,痛得他喊出声音,便在惊悸中醒来。醒时将梦中之事记得清清楚楚,只是脑痛得厉害,好像要裂开一样,便不能坐立。

听了乞丐详尽的叙述,大家都直冒冷汗,害怕极了。于是有人谈起,县里从前有个大盗,号称“飞手张”,去世已经数十年。他盗取东西,犹如拿走寄放的自家东西似的,谁也无法阻止他。后来被某户做官的人家用妓女为诱饵,击毙在房里。又有一位名叫苏五金的女子,是有名的娼妓。在风月场上生活了十年,倾倒了好几个郡的人,说是那个大盗留下的孽种。用乞丐的话来验证,确实一点不差。大家便互相慨叹不已。某于是对乞丐说:“两生享受,一世贫穷,幸而获得了清白的名声,这要远远好过肮脏地苟且地活着。乞丐并不耻辱,值得忧虑的也不在于乞丐本身。”说着大声笑起来,带着大家离开了废祠,乞丐的病也顿时痊愈。

以后人们在集市再见到乞丐,他已经自我收敛了许多,好像被某种东西感动了心灵。偶尔看见行人在路上掉了几个钱,乞丐把他叫停下来。那人原先并不了解乞丐,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是乞丐,为什么自己不捡,反而还要告诉我呢?”乞丐沉默无语,不去捡钱,只管自己走了。了解真情的人认为乞丐已经得道。不久,某提着囊袋来到店里,说是将要出远门,就告辞离开了。没过几天,乞丐也不知去了何方。成宁陈仰举、上元许辅仁,他们都一起听说过这件奇闻。

外史氏说:盗贼既然已经行盗抢劫,也就不会再害怕去做娼妓,因为行盗抢劫实在比做娼妓危险多了。盗贼既然想行盗抢劫,必定不乐意去做乞丐,因为乞讨远不如行盗。不知乞丐假如不偷盗,一定会凭借洁白的品行,高傲地处在红粉妓女、黄巾大盗之上。阎王爱惜人,出于品德,所以能够像这样赏罚分明。

固安尼

固安是一个小县城,从来没有尼姑。这里有尼姑,是从静定开始。静定姓王,起初是某大家的婢女,长得很漂亮,主人娶她为妾,妻妾中只有她最受宠爱。主人死后,她便请求主妇,让她剃发做尼姑,想要报答主人的大恩大德,其实是想摆脱约束,远走高飞。主妇很是高兴她这种想法,便为她在靠近城郭的地方建造了一座庵,花费估计超过了百万,非常壮观。庵里只供奉一座观音大士像,所以起名为“观音庵”。

静定开辟佛门以后,香火很旺,又收了几名女徒,作风逐渐放纵起来。离庵仅半里,就是法祥寺,寺里年轻力壮的和尚,都与尼姑暗中往来,每天晚上都一起行欢作乐。然而静定自从建造这座尼姑庵以后,每天锁着门户,白发老头、黄毛儿童都没有人能进到庵里去,青壮男子就更不用说了。而且早餐、晚饭,一切所需用品,每天请一位贫穷老妇购买置办,除此之外,庵门不再打开。她自己与徒弟如果不是设道场,求神拜佛,绝不轻易出门。人们因此称赞此庵是清净之地,很少有人会想到里面是浊秽淫乱的世界。

上元汪秉铎凭借举人资格担任固安县县令,看到尼姑与和尚住得如此近,心里暗暗惊讶。向当地一些权势之人询问情况,又都说静定处世高洁孤傲。汪秉铎还是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便派探子在附近暗中查探。十几天后,有个叫许二的挖土工,在庵前醉倒,口中不停地谩骂,句句都是针对静定。静定也关起门,不敢和他计较。探子觉得此事可疑。第二天,他假传县令的命令,到处招聘土木工匠,而唯独暗中给予许二许多照顾,许二心里非常感激。一天,探子请他喝酒,将他灌得醉醺醺的,然后问他:“你某日在观音庵前,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许二笑道:“骚女人许诺用重金酬谢我,每月五贯,现在她竟然耍威风,不肯按约定给钱,所以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探子假装惊讶地说:“静师一直以来都有清德的名声,为了什么事情才要来贿赂你?你这不是诬蔑毁谤吗?”许二愤怒地说:“这个尼姑哪有清德?只有我心里最清楚。附近寺里的和尚,都是她的情夫。她怕被别人跟踪发现,花了五万钱请我给她挖地道,从某家坟旁边直接通到庵里,一共四十余丈远,号称‘方便门’。那些和尚趁着夜色,从地道中走过来,有时五人,有时三人,没有一定的数目。她又在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晚上,率领女弟子赴寺,作大欢乐道场。非常害怕我泄露出去,所以来贿赂我。她只能欺骗聋子瞎子,怎么可能瞒得过我!”探子了解这一情况后,立即禀报汪秉铎。

汪秉铎将许二传到衙署,恐吓说要对他动刑,他便供出了静定全部的奸状。汪秉铎于是在当月十五这一天,五更时离开县城,到法祥寺去烧香。直到他到达,和尚才刚刚知道,急忙停下作乐,出来迎接县令。汪秉铎蒙骗住持和尚,说:“你寺里有多少和尚,可悉数告诉我。我将向每位和尚施舍。”住持和尚仓促之间说出人数,队列中其实缺少一二人。汪秉铎用手指一个一个清点,假装发怒道:“你为何竟敢欺诳我?那些人一定是藐视我的职位,高枕而卧,不出来见我。”他命捕役到各个房间搜查,看到几位尼姑躺在床上,就将她们缚起来押到外面,个个赤身裸体。汪秉铎对住持和尚笑笑说:“阻碍了你们的好事,很煞风景,然而佛祖则皱眉生气也不止一天了。”住持和尚叩头求饶,直至额上流血。汪秉铎下令将和尚统统逮捕。可是众尼姑中唯独不见静定。询问之后,才知道她身体有病,留在庵里。汪秉铎也派人将她逮来。到了尼姑庵,原来她分娩后正在坐月子。

汪秉铎当堂审讯,那些和尚、尼姑都认罪伏法,唯有静定还想抵赖。于是传唤许二与她对质,又挖开地道,她只好招供承认。后来又从隧道旁边找到两具尸体,原来是和尚们因妒忌互相殴斗残杀致死。于是定下重罪,判定和尚、尼姑流放到岭南荒远之地。又剥去住持和尚与静定的衣服,用一大块布将两人捆起来,让他们面对面互相拥抱,好像在交欢的样子,装在一只供奉佛像的大柜子里,堆起干柴,点火焚烧。汪秉铎戏写偈语为两人送终,偈语写道:“咄嗟二师,四大相依。听我一语,携手归西。由空入色,设想虽奇。刹那败露,信有天知。借此三昧,急早脱离。莫沉欲海,永证菩提。生既掌风流之教,死亦化连理之枝。噫!改换皮毛犹牝牡,秋风道上每双骑。”念完之后,全县官民都开心地笑了。一会儿,法身佛化成了灰烬,观音庵从此也就荒废了。至今同安的风俗,出家人中还没有尼姑,这是汪公整顿治理的结果。

外史氏说:尼姑的行为,到现在更加无话可说了。纵欲淫乱,丝毫不知道羞耻是何物。像静定这样的人,还有一丝廉耻之心,还算是好的。假如不是许二说漏嘴,她依然号称清冰洁玉,谁会在背后议论她呢?我的朋友邵次彭,曾写了一篇《解冤经》,有好几百个字,现在将经文的概要摘录于下面。经文写道:“想来从前驮佛经的白马,不可能是一匹母马,那么为何宣扬佛义的人,反而要去求女性呢?用心钻研佛理,佛法深厚的人,眼前的花朵不会分散他的精力;如果学佛略得皮毛,心性不安分的人,他们的心就会像败落的花絮沾上污泥。好比引来摩登伽女子,一起到了极乐世界,导致佛家清净的地方,成了温柔之乡。因此,既然天赋形体有阴阳的分别,人间自当遵守礼法,严格区分男女。世上确实有这样一类人,他们不是承受了天地间阳刚气而降生,而又实在是生得超乎寻常;只因为处在一个婉柔的环境中,所以只能是掐花欢乐,供人们赏乐玩耍。干净芳香的女子,自有多情男子为她描画眉毛;而生性风流的俊士,少女们自然会把芳心赠予。如果循守自然,哪里用得着剃光头发?如果不是患病残疾,又有什么必要穿上和尚的衣服?我曾私下探寻其中缘由,不禁哑然失笑,讲出其中的奥秘。原来是因为老婆子偏爱佛门,便将掌上明珠轻易地丢进寺庙,月下老人主持婚姻,洞房花烛却忽然摆到了庵堂之内。既然剃光了头顶,怎么知道是和尚还是尼姑?假如掩饰行迹,又怎么能没有机会夫妻之事?况且接近洋溢着春色的面庞,欲望之海难以逃离;月色之夜敲响房门,离风流之地已经不远。最终导致梅娇杏俏,艳花插在出家人头顶;暮鼓晨钟,老僧耳旁常常留有娇声私语。应当解除的孽障,这才是最重要的。又想到僧人在幼小出家时,对他们进行佛理熏陶原是很容易的;但是到了花样年华,心中怨恼就难以消磨了。人人都有感情,只有我整夜敲着木鱼;哪个人没有欲望?偏偏有的人可以在锦绣帐里享受春宵一刻。于是在打坐的蒲团上唉声叹气,因为通道阻隔难以逾越而满心伤悲;在莲花佛座之前流连不舍,所以才敢于跨越鸿沟,暗中许出自己的芳心。到了这时候,再多的佛家警语也难以劝说荡漾的心怀,八百金刚也无法力战胜满胀的欲念。等到琉璃房中点燃灯盏,在昏暗的灯光下谈说佛经,不负纸帐放落,梅花吐蕊,借暮色掩护便进入了痴境。僧人身披的袈裟沾上了露水,而且还有云雨过后的痕迹;出家人穿着草鞋去寻访春色,不再沿循莺鸣花开的路径。这多么可笑,藤蔓牵引,床头一对‘葫芦’行欢作乐;又有些很可怜,春水流尽、烟雾消散以后,月色下惊散几双野水鸟。应当解除孽障,这是第二。不久,情深爱长,时时地将甘露储存在体内,又很难寻医求药,迟早会把引起麻烦的胎儿打掉。尼姑有孕在身,就像安禄山般的大腹难以遮掩,僧房增添人丁,杨贵妃的洗儿钱,谁能负责?于是寺院空隙的地方,到处都埋葬着少女男婴;佛家讲法的场所,变成了充满污血的地狱。应当解除的冤孽罪过,这是第三。所以,即使侥幸活在人世,清净之地早已经没有了清净可言;而不幸人亡玉碎,风流生活其实并不风流。方枷上托出和尚的光头,弥勒佛笑口难开;苗条女子受无情棒拷打,尼姑们羞耻极了无法言说。不如斩断情丝,才能保持佛门法界永远清洁;才可以跳出欲海,避免陷入迷途。不希望用菩萨的慧刀,割开并蒂花朵;只要求如来佛的宝树上,别再生出别的枝节。佛门不接纳女徒,就不会有人跳进火坑;美妙的女子返回世俗,迷魂阵也就不攻自破。从此以后,佛杖僧衣,不沾染尘埃。大雄宝殿,方才可以号称大雄;金刚佛身,也能永远保持不坏之身。啊,真想求到一滴杨枝水,将人间的污秽统统冲洗干净!”经中的话语还有许多,以上这些尤其能够给世人以警醒鞭策。

无常鬼

易郡有个叫吴可六的人,有一天晚上在大道上行走,沿着路边的树,走得很快。月色当空,皎洁明亮,只见前面有一团摇摇晃晃、动荡不定的白光矗立,好像云影穿梭徘徊。远远望过去,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一位穿着白衣服、白裤子,长得和树一般高的巨人,正在来回走动。原来并不是云气。本来宽宽的路面可以容纳驾驰并排的三辆马车,可那巨人一步跨过去,便没有其他空间了。吴可六见状十分惊骇,吓得不敢再往前走一步。起初他还想等那个巨人离开后再继续行走,可等了好久,巨人依然踱步如常,而且两袖十分宽大,袖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蠕动,发出鬼一样凄厉的叫声,让人听后更觉诡异。他不敢再站在那里,便转过身循着来路往回走,想着寻一条别的小道回家,最终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安然到了家。他后来将此事告诉别人,有人说,那巨人看来差不多是专接人鬼魂的无常鬼。

外史氏说:深夜在空旷的郊外,出现鬼怪的影子,这是自然的事情。从前,亡父所居住的房子里面有很多怪异的东西。有一天半夜父亲睡醒后,忽然看见窗间印着一个巨物的影子。窗户宽一丈数尺,巨影竟然比窗户还大,还传来窸窸窣窣划窗纸的声音。父亲大声呵斥好几声,它才慢慢地缩起足,踏在地上,着地时动静很大,像扔下千余斤重的巨石,使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人们后来认为那巨物是魍魉,也算是一怪。

苏绪

汝南有一个风雅之士名叫苏绪,字道基。金代皇统年间,因事在燕寄居,很久不能返回故乡,正好一年染上瘟疫,在城北的翀霄观卧床休养,病情已经恶化得很严重。众道士担心他会病死,便将他从房里扶出来,安置在堂下的走廊间。苏绪此时迷迷糊糊对此一点也不知道。恍惚中,看见他一个以前的朋友匆匆走来,告诉他:“现在已经把所有事务都办完了,我们可以走了!”苏绪早已思乡情切,便高兴地随他起身。刚走出翀霄观,就见门口拴着两匹驴在那里等候,友人扶他骑好,和他一起同行。出城约数里,见天色已经昏暗,友人对他说:“夕阳已经西下,我们找个地方歇息等到明天再赶路吧?”苏绪点头同意。于是两人一起来到一个村庄,只见村旁道路桃树和柳树夹杂而植,红绿相间,途中落花缤纷,柳条摇曳,像极了暮春的美景。苏绪惊诧地转脸询问友人:“现在已是晚秋,为什么这个地方的花木还开得如此繁盛?”友人笑道:“兄别问,到时候自会有佳境。”

一会儿,两人来到一家门口,房屋华丽气派,像是王侯的人家,只见不下百人的童仆进进出出。苏绪觉得自己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回头看他的友人,却已不知去向。于是他自己从坐骑上跳下来,牵着驴朝门里走去。刚走到门侧,忽然听见屋里有金鼓的声音,越来越强,好像在演弋阳戏。他心里更是欣喜激动,悄悄走过去窥看,也没有人来阻止他的行为。穿过三重房门,直接来到大厅,只见堂上高高点燃的银烛照亮出一片气派,高朋满座,坐满了十多席。演员列队在前面翩翩起舞,舞姿甚是优美,听不清唱的是什么曲子,只听到箫管喧闹,琴瑟和鸣,夹杂着宾客们的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苏绪伸长了脖子,站在一边仔细观看。客席上坐的全是男人,有的戴着黄冠,有的穿着黑衣,有的戴着礼帽,有的戴着皮帽,还有穿用花草编织起来的服饰的,客人身份贵贱相杂,模样都不相同。只有两桌主席上坐着四位美女,头上插满晶莹的玉珠,半遮娇面,身穿着五色宫衣。十五六岁的姣美丫鬟在筵席前忙来忙去来回斟酒,连一个三尺儿童也看不见。苏绪心里对这样的生活暗暗产生了艳羡之情。站了好一会儿,见无人来驱赶,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酒香扑鼻,不知不觉好像从前的顽症都消失了。他感到脾燥喉干,顿时将顾忌忘得一干二净,忽然高声大叫:“这样有兴味的聚会,聚会的主人是否大方地允许旅居在外的人参加呢?”话未说完,就挺身径直走向前去,笑着告诉主人:“来了一位我这样的不速之客。”说着便不客气地直接走到上座,想入席。一堂宾主都大吃一惊。主人也露出怒色,将看门的仆人一个个叫来责问。他们都跪在地上禀告,说并不知道此人进来。坐在客席上的人都笑道:“这位狂客前世与我们有些缘分,请夫人莫生气啊。”主人这才让人给苏绪摆上酒杯、筷子,允许他坐在首座,厅堂又重新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苏绪连喝了三杯美酒,美酒摇曳像甘露醍醐,瞬间烦躁全都消除,心里更加充满喜悦。正想打听主人的官阶门第,忽然铜锣击打如雷,饶钹喧响似沸,演员装扮成十几个鬼,一起抓着一个人,当场将他肢解。只见舞台上的那个人手脚被割裂,血流不止,内脏被丢得到处都是,一时腥风血雨,扑鼻而来,惨状吓人。苏绪哪见过这样的场面,慌忙用袖子将自己的面孔遮住,汗如雨下,当场吓傻,只听见耳边传来凄惨的嘶叫声,顿时只觉得控制不住双腿颤抖,只想快快地逃走。又过了好久,他睁眼一看,只见自己仍在堂下的走廊寄身,而疾病却已经消除了。回想刚才,他这才知道刚才是做了一场梦,并为奇特的梦境感叹不已,于是匍匐爬行,去寻道士。道士给他喂了点粥汤,不到十天,苏绪就恢复了健康。

后来苏绪经过一座岳庙,突然在后面的庙堂里看见塑着四个美人的神像,好像是在梦中见过的那几个主人,可是不清楚所请的客人都是些什么神灵。又过了半年,他启程返回故乡。患上瘟疫的病人很高兴听他讲的故事,便常常来听,将它与杜甫用“子璋髑髅血模糊”诗句治疟的掌故相比。

外史氏说:被美酒女色熏心,很少能够减轻身体上的病痛,可每天凶相恶状,反而可以把疾病治愈。所以安不如危这个道理,太显而易见啦!而由危转安的人,世间实在有太多的例子数也数不清。如果仅仅认为使他濒临死亡而又重新复生是因为梦中与美人相遇,这事在我看来,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就连古代神医扁鹊对此也没有办法,更何况神灵呢?神灵之所以为神灵,想必是早已深知这个道理。

卫美人

京城某公,家中有一个性情朴实的老仆人李某,只要答应人家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他替某公家干活多年,所以稍有一些积蓄。年纪大了,便辞退了差事,自己在市里开设了一家以屠驴为生的店铺。

一天晚上睡在家里,梦见一位美人身穿黑衣,衣服上还有着白色的裥褶,白嫩的面容显得暗淡无色,独自凄惶哀伤,泪珠一直往下掉,好不让人爱怜。她径直走到李某跟前,拜了两拜说:“我姓卫,突然遭到强暴,就要死于非命。除了你谁也无法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小女子希望你伸出援助之手,以后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李某在睡梦中大致听懂了她的意思,出于同情,答应了她的请求。他随即醒来,正好是半夜,便在床上思考这件事,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直到打过五更,李某像平常一样起床上市,可是并没有看到心头所疑惑的事情。来到店铺前,只听见大家一边喧笑一边说:“肚子胀得挺大,可是却没有身孕!”又有一人说:“假如真的有孕,不知道怀的是谁的种。”说完,大家又哄然大笑。李某感到很惊讶,便从木板门的缝隙朝里窥看,只见蜡烛摇晃着红舌,锅里的热水雾气腾腾,众人正喧闹敲击着屠刀,对着屠桩上缚着的一个全身赤裸的妇人,妇人直挺挺地站立着,好像是睡梦中见到的那个女子,然而她已经被人破肚,肠子流了一地,腥红的鲜血也不断涌出,已经无法抢救。

李某十分害怕,怕牵连自己,便悄悄地退了回去,回到家里,身体仍控制不住地颠抖。直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也不敢走出家门一步。铺里的屠夫不见主人,便赶紧找上门来催促,李某问明店铺有没有闯下什么祸,知晓没事才愿意与来人一起到店铺去。到了那里,只见驴肉已摆放在砧板上,幸好不是人肉,他这才明白了梦境的含义。由于没有相救,他对此事也闭口不谈。三天后,由于内心愧疚女子便关上店门,不再做屠驴生意。李某改业以后,常常拿这件事情为例奉劝别人不要乱杀生,说话时还为自己未能兑现诺言而感到遗憾。

外史氏说:香闺绣阁里的女子,怎么会有披毛戴角的日子?想来这个荒唐的梦境,反映了阎王爷的铁石心肠。但是,谁又怎么知道温柔缠绵的女子不会骄淫放纵,其实一切苦恼都是自己招惹的呢?我希望天下数不胜数的美人在读了这篇小说之后,都能够猛然醒悟,引以为戒。与其向人摇尾求生,不如在死以前就忏悔改过,这样不但可以免于被屠宰的命运,而且也不会发生焚琴煮鹤这类煞风景的事情。大家难道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吗?

苦节

就说自古燕、赵之地美女多。可是我所见到的那些住在农村乡野都城之外的人,没有一个美女。不是长得像黄面佛徒,就是像黑头包公,很难找到一个皮肤白晰令人赏心悦目的女子。还有的人脖子粗肿,有的脚板像撑舟的船桨,哪有什么丰洁的长颈和莲瓣似的小足。大概是民风淳朴的缘故。不过有一个玉田的少女,芳龄十五,虽然没有莹玉的光泽,但有着鲜桃的红润,姿色貌美,容貌超群。可是我后来再经过那个地方,听别人说她已经嫁人,而且为坚守贞节死去好久,心里不免暗暗对她产生同情和惋惜之情。打听事情的缘由,原来她的阿公姓聂,研诗习文三十年,性格迂腐执拗,屡屡考试却连一个秀才都没有考上,于是他最后弃文回家种地。有一个儿子,十分有父亲的风范,也屡上考场,同样落榜而归,他就是女子的丈夫。父子两人,相互夸赞,父亲称儿子是后起之秀,儿子称父亲是文坛老将。父亲说好,儿子也会跟着说好。反之儿子说坏,父亲也会随之说坏。还喜欢随意评价别人,讥刺别人缺点。对于人家的长处,也不停找茬。人家的缺点,更是数落个没完没了。所以乡里面的人都很讨厌父子俩,周围的邻居也不搭理他们。自从女子嫁来以后,家里更加贫穷。女子砍柴拾薪,收割庄稼,独自操劳。老阿婆又病瘫在床上,还要照顾。因为婀娜多姿的身材,在树林和庄稼地里常常行走,又怎么能保证没有坏心眼的人来勾引挑逗?幸好女子是一个品性贞洁善良,不苟言笑的自尊自重的人,加上民风淳朴,接近古时候的风俗,王法严厉,所以没人敢去轻易招惹女子。

阿公有个妻姐与阿公的住处相邻近,叫某氏。某氏生有一个女儿,名叫二姑,不仅容貌丑陋,而且生性淫荡,平时她喜欢涂脂抹粉,挤眉弄眼,村里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不在背后讥笑嘲弄。因为和阿公家沾了一些亲戚瓜葛,所以只要看到女子出外劳作,二姑一定要和她一起去,女子不管她的举止不当,只管做自己的事情,不去理睬她。

正值初秋,地里庄稼的秸竿长得十分茂密,田间作物交杂种植,豆蔓缠在梁木上,像是依附在高树上的女萝,结出的豆荚可供人食用,农家将它们当作时常吃的食物。女子想去采些菽豆做午餐。于是女子去叫二姑一起,发现她已经先到地里去了,女子便自个儿朝田间走去。拨开浓密的秸竿,走进地里,还没有将筐底采满时,突然在附近听见吃吃的笑声。女子大吃一惊,以为是不安好心的青年窥见自己只身一人,有什么非分之想。于是她拨开密密的秸竿察看,却看见二姑躬身下蹲,身子像弯折的磬,隐隐约约望过去,样子像在大解。女子并没有想到她正在与人交欢,见她一个人,便笑着朝她叫唤起来。两人听后都大吃一惊,以为女子已经看见他们所做的事。二姑不敢回应,立即提起裙子,穿过田间小路,仓皇逃走。女子很诧异,对她避开自己感到不解,还以为她是在和自己嬉笑玩耍躲藏在秸竿中,便停下手里的活去追她,最终没有找到她的影子。

回家时,在小路上遇见二姑,女子便笑着对她说:“你也太大胆了,难道你不怕被人看见?”二姑被说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更加确信事情被她看破,也更加觉得害怕。于是找了一个机会与她的相好一起商量,说:“我们的事情败露了!这怎么办好?她的阿婆和我娘是亲姐妹,她的阿公性格暴躁,抓住乡邻的一些小过错,便会气愤地数落个不停,何况是我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我的父母一定会将我置于死地!”说完痛哭流涕,像死了父母一样伤心。她的相好是个姓齐的无赖,不是本乡人,家在城中,很富裕,因为要看管佃农收割,才来到乡下。他早就见二姑与女子在一起,早就被女子的美貌所吸引,和二姑一比更是美丽,仿佛辛夷与桃李的不同,便开始动坏脑筋。只是后来听说聂家父子为人严厉,而女子又端庄自重,并没有轻佻之举,感觉不容易得到手,于是就先攀上二姑的关系,等候下手的时机。他原来就是想要图谋女子到手,并不是得陇以后才开始望蜀。他听了二姑的话后十分高兴,便对她说:“不要害怕,我有一计,不如用计将她和我们搞在一起,那么她就不敢乱说了。”二姑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同意,过了一会儿又说:“这恐怕不好办。她的丈夫正值年青体壮,夫妻床笫之乐十分和谐,不像我没人为我拨动琴弦。而且她说话从不轻佻,与她谈到男女之事,便双颊绯红,急忙走开。她与女伴相处都是这样,可想而知如果遇见轻薄男子是什么样子了。”齐某说:“不对。她家里很贫困,女人又性情如水,如果我们用钱财相诱,再加上用情欲去挑动,就不信她不动心。”二姑勉强听从了他的意见。齐某随后交给二姑一千钱,并且教她如何去引诱。从此以后,只要有新鲜货物进村,只要是闺阁女子的用品,以及一切好吃的东西,二姑就叫女子一起去看,并花钱买下来送给她。女子对她如此大方挥霍感到惊讶也坚决不肯收。有时好奇询问缘由,只见二姑笑而不答。

又过了几天,齐某聚集了村中放牛的青年在新筑的打麦场上,踢球玩耍。球是用石头磨成的,以两球互相碰击为获胜。他瞥见女子与二姑慢慢走过来,手挎着篮子好像要去挑野菜。他便叫住二姑,站在那里与她讲话,还送给她一只腰兜,故意希望能被女子看到。可女子早已快步走到前面去了,离他们已有好几步远。二姑在路上故意向女子炫耀腰兜,说:“此人真是太重情分,只要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好东西,就都送给我,我该怎么谢谢他呢?”女子从这件事以后,疑心二姑和那个男的有私情,便远离她。二姑与齐某看到她的故意回避,也怕她觉察到什么,就更加紧了阴谋的实施。

不久,开始打小麦,女子听从公婆的吩咐,前去舂麦。可是因为自己体质弱小,所以没办法要请二姑帮忙。一直到黄昏还没干完,女子怕被阿公责备,吃过晚饭后,又出去继续干活。而二姑和齐某已经策划好,计划先藏在磨房,关紧房门。女子知道二姑已在里面,唤她开门,却没有人答应,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女子进不去磨房,拿不出麦子,便在外面来回踱步,等二姑开门。忽然听见二姑轻浮地笑着说:“你的阳具真是好大好粗像萝卜一样,真是让人快活得无法形容。”女子听后脸色绯红,十分惊诧,更加坚信自己之前的猜测,二姑的确与人私通,赶忙想抽身回家,可又担心麦子被人偷走。进退犹豫之际,磨房中男女交欢的淫语之声不堪入耳,断断续续在耳边响起,女子又羞又气,又有几分害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便丢下麦子,自己走回家去。二姑见女子好长时间不进来,便知道她心志坚定,不易挑动。看见她离去,便让齐某快去追,可是已经追不上女子的影子了,两人更加的惶惶不安。二姑指责齐某:“上次就已经被她看到,今晚又让她听到,如果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你真把我害苦了!”齐某想了好一会儿,说:“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如果不能强迫她屈服,就不可挽回了。天快黑时,我就听说聂老头在邻家饮酒,已经醉得走不动路。他的儿子又在田畔,今夜也回不了家。她家里只有一个卧床的老太婆,恐怕早已进入睡乡。你不如带我到她家去,让我为所欲为,看谁能阻碍?”二姑心中焦急,见没有什么好办法,便听从了齐某的意见。

来到聂家,齐某又细细观察了一番,见家中没有什么动静。加上二姑平时常来走动,对屋子情况很熟悉,两人便悄悄趁着夜色打开门走了进去。突然听见生病的老婆子问道:“你回来了吗?把麦子收藏得严一点,别让老鼠糟蹋了。”原来她在恍惚中,以为是媳妇从外面归来,却没有想到女子早已丢下麦子回家了。二姑学女子的声音轻轻答应,之后径直走到女子的房间,看见房间的烛灯还在垂死挣扎,知道她已经就寝,低声叫唤道:“嫂子怎么丢下东西就如此匆忙地走回家来?我把东西带回来了。”女子听见二姑说话,以为是将麦子送了回来,就毫无戒备地打开房门。齐某趁机挤进房里,二姑随后也进来并关上了房门。

女子惊吓地看着齐某,知道他不怀好意,正要大声喊叫,二姑急忙用手捂住她的嘴,齐某便用力将她抱住,推倒在床上,想施暴强奸。女子见状十分气愤,使尽全力用手抓刺他的脸颊,留下几道殷红的血痕。齐某怒火中烧,瞬间两人就扭作一团,相持不下。见女子挣扎得厉害,他要二姑抓住女子纤细的手腕,自己又从床头取来破棉絮堵住她的樱桃小嘴,让她不能发出声音。一会女子力气用尽终于支撑不住,渐渐不再挣扎。齐某很高兴地脱下她的衣服,女子突然又像开头一样奋力挣扎。幸好内衣被系得很牢,不能一下子被解开,使得自己洁白无瑕的身体,得到有效的遮护,即使苍蝇也无法立刻让其玷污。几人相持了一会儿,二姑力气也渐渐不支,刚一松手,女子就已经自己翻落到地上。两人又用力将她弄到床上,可是一会儿她又翻落下来。已经半夜三更,二姑看还未成便不由担心起来,说:“这么晚了,母亲要去找我,我要回家了,哪有麦子这么晚还没有舂完的?”齐某却不甘心,不再将女子往床上拉,想就在地上动手,使自己的淫欲得到一点满足。女子手和足的力气也都已用尽,齐某最后的来势更猛,而且他的手已经探到了女子纤细的腰肢,想扯断衣带。见状女子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加上怒气一并使出来,反抗比刚才更加猛烈,趁着二姑松懈之际,十个指头能自由动了,扬起手便朝齐某的脸上打去,使他的眼眶和眉棱骨都受伤了。齐某顿时被打得猝不及防,觉得痛不可忍,赶紧松开女子,查看伤势。正准备离开处理伤势,可又气不过,恼恨地说:“小婢子竟然如此无情!”返回身又用脚猛踢女子,正好踢中她的肋骨,女子痛得脸色发白但咬紧嘴唇一声不吭。二姑见女子的凄惨样子,动了恻隐之心,让齐某放开女子,又拿掉堵在女子口中的棉絮,她知道关系已经决裂,想借此弥补一下。柔言温语地劝慰了几句,然后与齐某一起走了。女子虽然没受重伤,心中却充满怒火,想站起来到床上去,可是身子却无力动弹,身上到处是伤痕,趴在地上的惨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过了一会儿,听见一阵敲门声,随即有人走进了家门,呕吐了一番,还有人责问家人为何晚上不关好门。原来是女子的丈夫从邻居家扶回喝醉的父亲这时回家了。假如早回家一会儿,就会与二姑和齐某不期而遇,这难道不是老天故意安排的?

聂老头的儿子服侍父亲睡下后便来到自己房间,嘴里依然不停地在骂骂咧咧,对未关好门户一事发火。可走进房间一看,看见头发蓬乱、脸上沾泥的妻子躺卧在地上,脸色大惊,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女子已经能够讲话,便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聂某听后,气愤不已。他用手缓缓去摸妻子的衣带,只见衣带早已经被挤到一边,乱纷纷的还没有扯断。聂某平时一直很迂腐,见状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打量起来,想着想着起了疑心,怀疑是妻子在欺骗丈夫。他突然问道:“你一个弱女子,遇到一个壮男子,怎么可能不会被奸污?”女子开始以为丈夫回来后,可以向他诉苦,为自己伸冤。忽然听他说出这种话,顿时气塞胸膛,脸色苍白,一脸茫然反问道:“你又怎么能知道我不能幸免?”聂某听后对妻子的话语十分生气,说:“天下只有处女,才可以辨别她是贞是淫,像你们这种已经嫁人的,无法再区别了。衣服穿在你身上,本应谨慎,可在身上隐蔽之处的衣带,现在却已是将断未断,你说没有被人奸污,谁会相信?”女子听后更加气愤,说:“你的姨妹,使我濒临危境。我奋力反抗强暴,为你保全了身子,现在你却反而来诽谤我!”聂某听妻子讲出这话,急忙摇手制止她继续说:“这是母亲关系最亲的一房亲戚,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也是老练的官吏,只用这衣带来判断此事。”女子极力与他争辩诉说委屈,可聂某始终以衣带被扯为证据充满怀疑,而且说:“让其他人评评理,如果他们说没有什么可疑,我就不再怀疑你!”女子没想到他竟如此固执怪僻。

女子心里原已满怀不平之气,再加上受丈夫的诽谤蒙上不白之冤,无法忍受,便在屋里嘶声力竭地叫着二姑的名字痛骂起来,骂到后来,痛哭流涕。聂某平时将爱护母方的亲族视作孝道,现在见妻子诋毁二姑短处,害怕母亲听见,怒不可遏,随手拿起房里的短棍,想来打她。女子见他动武,更加的气愤,更不愿闭嘴,呼天叫地,喊冤鸣屈,声音凄惨,左邻右舍都可听见,喝醉酒的阿公、卧病在床的阿婆,当然也不会无所察觉。聂某已经打了她十几下,只见妻子仍不肯屈服,正要继续打下去,忽然听见父亲醒来后厉声问话,便丢下妻子,快步走出房去,告知他大略的事情经过,却闭口不提二姑的事。老头大大称赞了儿子一番,说:“不愧是我的儿子,我儿真是高明!否则,就要受她的蒙蔽了!”女子知道公婆已经醒来,想出去诉说委屈,可是身上再次负伤,站不起来,便匍匐爬出房间,从窗外向他们哭诉起来。话语刚刚涉及二姑,阿婆就大声斥责:“你说的是什么话!二姑还是个黄花姑娘,不久将要许配给人,你用几句话,毁了人家名誉,你是想气死我吗?”说着,便作呻吟之态,吩咐儿子:“把她拖开,别让她来气我老太婆!”聂老头又叮嘱道:“我儿深明大义,我没有什么可多说的,但是你要好好管一管这媳妇了,否则事情只会更严重!”两人说完,便不再作声。女子还在那里凄惨地诉说,聂某怕这样下去会让父母更伤心,就将她拖回房里把门关上,拳棒交加,仍将被扯断的衣带为证据,逼妻子承认自己被人奸污的事实。女子开始就已经被齐某踢伤,现在又遭到聂某的毒打,伤势更加的严重,胸中的怒气郁结,身体渐渐支持不住,于是大声说道:“聂某,苍天有眼,老天作证,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是你确确实实对不起我!”说完竟合上眼睛,不再出声。聂某上前查看,见她已经断气。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料到会有这个下场,十分害怕,即使自己是无意打死妻子,按照法律也应该以命抵命。于是思考了一会儿,顿时想出一条狡计。他把女子的尸体移到屋子左侧即将倒塌的刚用砖石堆砌起来的墙壁那里,造成女子是意外而死的假象,处理好一切又急忙走到室外,将墙推倒。做完这一切,他才去禀告父母。老头老太对媳妇的死没有一点哀伤,反而夸赞自己的儿子聪明,他们肚里安的什么肺肠,明眼人可想而知。

天一亮,聂某就赶到岳父家去报丧,全家都十分伤心,只有女子的父亲侧着头说:“入秋以来并没有连续下过大雨,墙壁怎么无缘无故毁坏了?应赶紧去看一看究竟!”到了聂家,放声大哭着进了屋。挖去泥土,露出女尸,一看,尸体被破壁所压,遍体创伤,已经很难辨别面目,只有两只眼睛微微有光,眼里还噙着泪水。女子父亲查看后确信女儿生前是被打遇害。女子的父亲也不马上声张,只是痛哭一场,反而安慰了女婿几句,然后离去。当天就向官府告状诉说冤情。聂家父子知道后,也立即补呈状纸进行申诉。官府拘捕邻居调查,有人早就看不惯聂家父子的行径,如实说那天五更在梦中醒来,就听见女子悲惨的哭叫声,声音之大好像在诉说着什么。官员到聂家,下令验尸,只是肢体糜烂,几乎辨别不清死因。有个检验死伤的吏役名叫谢二,对验伤很有经验,引证了《洗冤录》,指出女子身上被木棍和砖石击伤情况各异,并又分析她生前和死后所受的不同创伤位置,都一一吻合。官员于是用严刑拷问聂子,他招供了致死女子的经过,但却始终不肯说出逼奸的事情。或许是老天故意保佑奸淫之徒,才使两位凶手得以漏网。

案子已经破了,聂子因为无故殴打妻子致死,被判绞刑,投入大牢中,择日处置。聂老头对儿子被判极刑深感悲痛,不免漏出风声,讲出了二姑的一些丑事。二姑的父亲平时性情强悍,听到后非常气愤。他开始还以为这只是老头的污蔑之词,后来慢慢观察,见二姑经常站在门里,与一个男子谈笑说情,此人就是齐某,于是也产生了很大的疑心。一天半夜,他起来前去捉拿,果然看见两人像夫妻一样并头睡在一起。他气愤极了,立即翻窗进去,亲手用刀杀了女儿,接着又杀死齐某。再一看一丝不挂的两具尸体,更是气愤,就将尸体斩为数段,提着首级奔赴县衙,叙述经过。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等到见了官员,他突然神志昏乱,用女子的声音哭诉道:“我今天能借助于别人的手杀死仇人,死而无憾。但是不能就这样让我的冤情不见天日!”随即便当堂诉说了自己的冤屈,并把齐某与二姑通奸的事情,一件一件毫无遗漏细细讲来。官员、吏役听后都十分震惊,衙门内外,观看者站成了人墙。二姑父亲说完,顿时倒在地上,恢复了他原来的样子。而刚刚听到倾诉的人,无不愤怒不已,为女子不平。官员又从牢中把聂子提出审问,他这才如实招供二姑的所作所为。说他自己其实对此也是半信半疑,而且因为是母方亲族的丑恶之事,所以不敢公开说出来,隐藏至今,他万万没有想到死者还会到人间来喋喋不休地倾诉冤情。官员听了他的话,便笑着说:“你的孝顺是愚孝,可是世上自有王法,你把人的性命都弄死了,难道是保全身躯以孝奉双亲的人忍心做的事情吗?你不要再为自己的罪责辩解!”聂子于是痛哭认罪,悔不当初。官员考虑到这件案子事涉荒诞,而且罪人齐某与二姑都已被斩下首级,最后只是轻微地惩罚了二姑父亲,记录在案后,便将他驱赶出衙门。而聂子的死罪,却不能幸免。第二年,乡人们都很感动于女子的守节,便向官府请求,为女子立祠,每年按时向她祈祷,颇有显灵保佑的神名。

我听了这件事情的大致经过,便写了一首长篇歌行来悼念女子,只是篇幅太长,不能在此一一展现。然而女子的大节,已经足以与日月媲美。所以特为她写下这篇记传。

外史氏说:我开始见到这位女子,只见其外表温柔娇小,似乎不像会做出这种坚贞刚烈的事情。可后来听说了她的事后,心中越发对她产生了敬慕之意。古代所谓的贞妇烈女,她们一定不是像无盐、嫫母这种长相丑陋的人,这由此可以推想而知。所以我又认为:在通常情形之下,体现不了守节的艰难,只有在不同平常的事变中,才能充分体现。女子发誓不嫁二夫,这种事情时常看到。可只有这位女子,能做到真正的无视名利和欲望的引诱,无畏暴力的威胁。这是在闺阁女子中不容易见到的。本应该感到光荣娶了这样的女子为妻,可谁知竟然忍心将她迫害致死而毫不惋惜!所以将她的故事传扬开来的人,并不是多舌,而是为女子愤愤不平,希望后来人能从听了女子悲苦的遭遇中吸取教训。

狐妪

敬神祭祀的事情属于乐部掌管,即使皇帝要到各地巡行,乐官也要陪同左右,因为巡行时要对所经过的名山大川和当地的古代帝王和圣贤遗迹进行祭祀。有一个满族官员某公,官坐太常礼乐,位居赞礼郞,是六品官籍。话说在辛未年,皇帝去巡视南方,随行三人中就有某公,三人都随时等待差遣。随驾回朝,来到了济上,晚上留宿于一户巨族百姓家,住宅宽敞华丽。其中有一排很大的厅堂,紧锁门户,不让客人居住。某公好奇地问主人是什么缘由。主人答说:“里面有仙子居住,所以不敢去贸然打扰。”又问仙子是何方神圣,说是一只狐精。某公与同僚听后都觉得荒谬,哈哈大笑。当时正好是初夏的下旬,天气十分闷热,让人无法忍受,他们看到这排厅堂高大宽敞心想一定很凉快,忘记了主人的话,贸然推门闯入。一看,房间里没有什么床铺帷帐,但房间装饰整洁、精致,很有一番情趣,心里很高兴。主人看后又再三对其苦苦劝阻,但他们放置于耳后。他们吩咐仆人借来几张闲置的床榻,然后在厅堂里搭好,接着几人在堂中赌钱饮酒作乐,直到喝得醺醺大醉才去上床睡觉。其中两个人这时想起主人的话,内心还是有点惶恐不安,有点害怕,便借口畏惧暑气,将卧具铺放在堂外的走道上,只有某公和另一同事,像无事一样安然上床,一个在中庭睡,一个在西侧歇息。厅堂从结构上一共可分成五间,而实际上划为正厅和东、西两侧三处。

睡到半夜,某公酒力稍稍醒了一些,只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睡的床榻的摇摇晃晃,不断在震动。开始他并不太在意,后来只见床从地上莫名升起,这才大惊。起身一看,只见四个身材短小,身穿青衣的人,各自抓着一只床脚,正用力抬举,使得床渐渐升高,后来几乎与屋梁一般。某公内心十分害怕,但怕事情更糟只得暗暗忍耐,不叫出声来。不一会儿,床已经上升到屋顶。屋顶的槅都是用木板制成,在月光的照耀下,涂在板上的油漆都红里透亮,而此时某公的面孔和屋顶只差了不到一寸就贴上了。此时某公更担心的是抬床的人突然松开手,而他们叽叽喳喳的,果然在商量将床摔下去。屋高有几十尺,如果从上面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正当他不知所措时,突然看见屋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小房间,豁然敞开。里面有一个年纪大约六十岁的老婆子,发色银白,盘着高高的发髻,穿着褐色的布衫,手里拿着念珠,露出半个身子,正望着某公发笑。她赶紧训斥底下的四人:“孩儿们休要胡闹!他们各位都随从天子风尘仆仆来到这里,十分疲惫。赶快把床放回原处去,难道你们不能忍耐一个晚上吗?”四人听了她的话,不敢违背,只见床渐渐下降,离屋顶渐远,好一会儿,床又平稳回到原处。某公感觉到床已经落地,不顾自己仅穿一条裤子,迅速起身连鞋子都没穿,踉踉跄跄奔向门外,出了门就大声呼喊。两位同事和仆人们都被惊醒,急忙起床询问,某公心魂未定地向他们讲述了刚才发生的怪事,满头都是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开怀大笑。不一会儿,睡在西侧的那个人也奔出来高声喊叫。大家一看,他的面孔涂满浓墨,像面目狰狞的恶鬼,又都被逗笑得起不了身。大家让他讲讲自己的遭遇,他也是惶恐不安地讲述了老婆子为他制止了四个人的恶作剧的事情。还说老婆子旁边有一位很生气的少女,用手掌在他脸上打了一下,顿时只觉得淋漓如浆,没想到全是墨汁。说话时他自己忙用衣服擦拭脸颊,之后惊魂初定,又感觉好笑。他们赶紧吩咐仆人举着灯火到厅堂里去,将床榻搬到外面。刚刚休息了不久,天色就已经发白,便起身整装而行,也不再和主人告别,怀着惭愧的心情离开了。

回到京城后,某公常常向别人说起此事,而且还说:“如果不是因为皇上的威灵,那一下肯定摔得不轻,估计老夫也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啊。”

外史氏说:陈蕃为接待徐孺准备了床铺,没有听说客人来了反而将床悬吊起来的。狐儿不仅怠慢客人,而且还想将客人从屋顶摔下去,竟然无礼到了这样的地步!老婆子用几句话既平息了事端,又不至于得罪客人,真是一位贤良的母亲啊,真的可以和“剪发留宾”的陶侃的母亲一起流芳千古!

王秋泉

王秋泉是我们县里的名医。话说某位富人病危命不久矣,就让人去请秋泉诊治。而秋泉因正在为某贵人治病,不能去。富人对此一直念念不忘,直到半夜病情危重,他又对儿子说:“如果我能与王先生见上一面,即使仅说几句话,我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儿子于是又派仆人到秋泉家叩请。恰好贵人的病已大有好转,又过了几天,贵人已经能下床行走,备下丰盛的酒席宴请秋泉,并送上百两黄金为他祝寿。秋泉赴宴喝酒,喝到醉醺醺才回去,来到船上,告诉家人:“现在我们去赴富人之约。”富人儿子派来的仆人听后立即激动地解开船缆,和船工一起奋力摇橹,希望快点到家。来到富人家,仆人向主人传呼道:“王先生到了!”全家听后又惊又喜,全都出门迎接。而此时秋泉已经睡得正酣,家人小心地将他从梦中唤醒。主人已穿好盛装,到船上向秋泉毕恭毕敬弯腰鞠躬,行礼致意。秋泉提出天色已晚,明天一早盥洗后再上门诊治。主人怕耽误病情,希望立即上门,说:“老父亲忍死为等待先生光临,先生已经来了,为什么又再要等到盥洗完后!”硬是将他请到家中。诊完脉,配好药,秋泉便退出房间。主人设下盛筵,宴请犒劳秋泉,秋泉只是摆摆手,告辞离开。到了船上,脱衣睡下。凌晨,公鸡打鸣,秋泉的酒已经清醒,便大骂家人,说:“赖奴误了老夫的大事!富人已经等我很长时间,本该夜里就去他家,怎么还停泊在这里?”家人说:“您忘记了先前不久您已经为富人诊过脉,给过药这件事情了吗?”秋泉大惊道:“我真的给他药了吗?坏了,坏了。我当时喝得大醉,一定会让他丧生的。”说完一边顿足,一边催促家人赶紧解开船缆回家,说如果不离开此地,一定会受到他们的羞辱。

家人赶紧手忙脚乱地解开船缆准备回家。主人早已派遣仆人守看秋泉,一旦得知秋泉离开的动静,就赶紧回来报信。一会儿舱门被打开,远望岸上只见亮着数十只灯笼,那边传话过来,让王先生先别走。秋泉此时以为是找自己算账,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会儿主人匆匆忙忙赶到,进入船舱,突然向秋泉下跪叩头,满眼泪水,感谢说:“先生果真是神医啊!老父亲经过先生的医治,病情像是减轻了,刚才睡得很熟。先生在,家父的生命也在。先生走,恐怕家父也将离我们而去。请先生可怜可怜我们,留下吧!”秋泉自己感到怀疑,说:“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情?你一定是在骗我。”总是如此说,可是无法离开,只好勉强跟着他走上岸去。走进厅堂一看,房间屋门紧闭,秋泉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坐定后,主人又再三表示谢意,说:“先生用药,怎么会那么神奇有效!”秋泉心不在此只是随便敷衍了一句:“昨天已经诊断出一个大概,让我再看看病情现在如何。”于是到房里看病人,他要来药渣一看,暗暗放下心来安慰自己:“幸好没有配错!”又给配了数剂药,治好了富人的病,最后获得一笔丰厚的酬金回家了。从此别人都以“醉先生”来称呼他。

外史氏说:这件事写于《青鸟志》。醉酒梦醒中,还能配药且有如此的神奇效果,其中是否有鬼神在起作用呢?从这件事也可得知,有时医术不一定完全可靠,生死早已经是命中注定的。大家看后笑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