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城隍

中州某郡有一位城隍神,非常灵验,来祈求的人可以得到保佑。起先并不知道他姓唐。夏月的某一天,据说是神的生日,方圆几百里的人,都争着抢着来到这里。神祠不是很宽敞,这时候祈求得到福祥的、求去灾邪的、还愿酬神的,接踵而至。香烟萦绕,烛火不断。前面的人刚将香烛点燃插入鼎炉,后面的人立刻把它们拔掉。跪拜的也不能跪拜,一跪下别人就要踩到肩上;叩头的来不及叩头,一叩头别人就从头顶上越过去。男男女女都在拜礼,一时人群拥挤堵塞,后面的人走不上去,只能看着神座点头示意罢了。并且祠庙外边有摆摊卖百货的,有演各种戏文的,人们停留观看,更是熙熙攘攘。所以人们贴背而行,侧着脚站着,气喘吁吁,挥汗如雨。在郡城外面,有一位老头以卖酒为生,同时也顺便卖茶。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一位衣着整洁、仪表俊美的读书人到酒馆来,每次都独自喝上几盏。喝完酒又喝茶,整天待在那儿。就这样过了十来天,祭神将要结束,那位读书人也消失不见了。但明年这个时候,他又会在酒馆出现,没有一次错过时间的。卖酒的老头对此感到很惊奇,问那位读书人姓什么,回答说姓唐。久而久之,两人混熟了,读书人有时还跟老头谈论时事和古今典籍,都烂熟贯通。老头本来读书不多,而且乐于做好事,在交谈之中,两人互相敬慕,常谈得十分投机,不知疲倦。

有一天,老头稍许喝了点酒,就有几分醉意,恰巧读书人又来了,老头就用话挑动他:“看您的样子,像是城市里入乡学的读书人。最近郡城中祭神,准备了盛会,珠绣耀眼,笙乐充耳,人人都争前恐后地过去,而您反而在郊外游玩,来我这个小店喝酒。过了十来天,一别又将是一年。老夫我很不理解,大胆地问一下这是为什么呢?”那位读书人听了老头一番话,忽然叹息着说:“你我缘分大概到此为止了吧?全是定数安排。我原本不是人,而是郡中之神。每次这几天的行踪,主要想要躲避尘嚣,哪里是真的学当年平原君,欢饮十日呢?”老头听他这番话很惊讶,怀疑他在开玩笑,所以又接着问道:“人们以为神能显灵,纷纷来到神殿,消耗物力,是为了给神祝寿,而神却避开出游,难道那些敬神而来的人都不是真心实意的吗?人神虽然有区别,但不能超越道理准则,阁下不能欺骗我这个老头子。”神笑着说:“我骗过谁?人和神想要心神接通,重要的是要有诚意,不在乎用什么草根树皮,夹杂檀屑,然后当作馨香来祭神。像老伯这样洞明事理,心地虔诚,每到祭神日,总在无人的地方做三次叩头礼,又哪里亲自去过祭神场所,而我不是降福给你吗?”老头听了神这一席话,表示理解认同,而且又惊讶不已。原来老头因为酒馆缺乏人手不能离开,而又内心感激神灵的庇护,所以每每这样做而别人并不知道。老头因而相信眼前读书人是真神,要跪拜行礼。神阻止了他,说:“坐下,我跟你说。我在这儿躲避,实在是因为有些事情忍受不了。来祭神的人大多有其他的意图,不是都有诚意,我处在神境,已经察觉到了。而这些人嘈杂纷扰,大破男女之防,有的又丢下公私事务,亲眼目睹之后更有所不能忍耐。更何况村人野夫,在赤日炎炎的暑天,流汗像蒸气,浸透衣服,长年不洗的污垢随着汗臭弥漫,即使以东汉荀彧衣服上的香气来熏染,闻的人也都掩着口鼻。而且口中还有酒蒜的臭味,早上吃的谷食渐已消化,在大庭广众下,这些人口臭长吐,屁臭四散,一阵阵飘散开来,基本上都是这样。这样怎么能让我忍受呢?”话还没完,老头也咧嘴笑了,说:“是的,确实如此。”

神说:“不止这些,这种情况还能够忍一忍。最可恶的是妇人女子,不遵守闺阁中的礼法,觉得焚香礼拜可以讨好神灵,求取福祥。她们涂脂抹粉,穿着鲜艳的衣服盛装打扮,外表打扮得庄重整洁,其实反而恰恰起到了诲淫的作用,也避免不了藏污纳垢。登阶入殿,瞻仰神像,揭开帷帐,我的五尺躯体,忍受着难言的垢秽。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婆子还可原谅,而年轻的娇女最可憎恨。和丈夫共度良宵,难免留有房事的遗迹,又或是有月事在身,则免不了要受污秽。神对此特别反感。而那些村姑田妇,穿的是麻纶织成的裙衫,上面沾满孩童大小便的污渍,身体肮脏也不清洗,不修脚茧,气味熏人,而又和那些男人混杂在一起,轮番传出,这大概只有木偶能忍受那一切。有神像在就意味着有神灵,人们避让尚且唯恐不及,神怎么能独自安然承受呢?”于是神对老头说:“你有善心,寿命应该再加十年。考虑到你是我朋友的情谊,十年之后,我一定叫急行传信的人来召唤你。城隍庙中东堂有判官的职位,到那时应当会更换,其中一位就是你坐的地方。”说完,拿出一锭银子,说:“用这付几天来的酒钱。只要替我宣扬这些话,我就非常感激了。并且凡是立庙祭祀的神灵,也会赐你福祥。”老头还要有所请求,一转眼,神竟不见了踪影。

外史氏说:偏偏是妇人女子,尤其喜欢寻神入庙,却不知道神已经厌恶很久了。到了集会祭神的日子,她们全都和亲朋好友结伴而来,真不知道有几千几百人呢!即使是像西施这样的美女,如果沾上肮脏,人们都要掩起鼻子经过;更何况这些妇人女子身上的阴浊气息和她们妖艳的模样,早已经让明察正直的神灵为此退避三舍,不敢喘一口气。像这样来求取福祥,难道不是太难了吗?以前京西有位奇异的僧人,砍削了两只石球,一大早就登上高峻的山峰,从崖上将石球掷下,一直滚到山麓。然后下山把石球拾起,再登上山峰从崖上推下,整天反复做这些。人们因此称他是“魔”。而仰慕他道行的人,相继前来。僧人对男子还以礼相待,而对女流之辈,就直接骂道:“真没有家法!抛头露面,不过是在男人面前淫荡地搔首弄姿,哪里是真的为我来的?”仔细思考僧人的话,就能知道城隍神这样做,心中另有怆凄的念头,不仅仅是因为不能忍受祭神者身上的气味而已。

智媪

听说从前燕南有个老妇人,不知道她具体的身份,家境非常富庶。周围有一伙大盗,聚集了十几个人,盯住了老妇人家的财产,夜里闯入她家。当时老妇人已经睡下了。她以前听说盗贼头领和自已是同乡,而且小的时候失去了父母,于是心里十分镇静,一点儿也不害怕,披上衣服起床,准备亲自迎接。她听到盗贼的脚步声,知道他们已经到了门外,于是操起一口乡里土话喊她儿子:“你们这些孩子怎么这样贪睡,你舅舅来了也不起来迎接?”盗首听了大吃一惊,正在疑惑的时候,老妇人已经走了出来,哭着说:“几年不见,弟弟变成了魁梧的男子汉,为什么不想念姐姐,而直到今天夜里才来看望呢?”说完,遮住脸不停地哭泣,悲恸欲绝,很像是一副骨肉重聚的样子。盗首很感动,说:“弟弟少时不肖,早年失去父母,不知道还有姐姐,不敢忘记,更不敢无动于衷。”老妇人又说:“弟弟年幼时,我还回娘家看看,后来跟你姐夫离开很远,到了这里,就无法回家了,哪里想到父母都已经离开人世,弟弟也长大成人了!”说完显得十分悲痛。盗首竟然信以为真,再三安慰老妇人,并随她进了屋。老妇人吩咐婢女点上蜡烛,盗首又出去告诫他的同伙:“这是我姐姐的家,不是什么其他没有关系的人,千万不要骚扰。”就让他们全都一起待在屋外。

老妇人心中暗暗感到欣喜,又叫她儿子出来见过“舅舅”。她儿子们知道对方是强盗,全都吓得发抖,硬着头皮出来拜见。盗首笑着说:“外甥都已经长大成人,姐姐真是有福之人。”老妇人又叫媳妇出来拜见。当时老妇人二儿子媳妇刚过门,妆扮一新出来相见,仿佛是一家人。盗首竟然一时间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是说:“不知道我外甥娶亲,舅舅也没准备什么礼物,怎么办呢?”于是叫随从的同伙拿来一套衣服,从衣袋中掏出十颗珍珠,作为见面的礼物。老妇人反复推辞,最后无奈才叫媳妇收下,又让她儿子连忙设宴款待“舅舅”,犒劳他的随从。这时儿子的心已经安定下来,家境本来就很富裕,不一会儿,几桌宴席就准备好了。老妇人和盗首相对畅饮,聊一些乡里细事,都一一说到点子上。盗首更觉得对方真是他的亲姐姐,酒足饭饱后才离开。临走前,老妇人说:“幸好姐姐家有些积余,弟弟如果手头紧缺,不如拿几百两银子去。”盗首大笑着说:“弟弟白手闲游四海,哪能耗费姐姐的家财呢?”说完就直接离开了。老妇人和儿子送到门外,连忙回到家里。这一天,老妇人家中除赔了一些置办酒宴的费用外,其他的没有丝毫的损失,全家都非常庆幸,也不敢告诉外人。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盗首又来了,将一千两银子放在老妇人床榻上,说:“这是给姐姐的寿礼,略微表达小弟一点儿心意。”老妇人不再推辞。盗首又送给“外甥”和“外甥媳妇”金币和玉镯首饰,价值大约几百缗钱,送给仆人婢女好些东西,挥霍无度,又和老妇人儿子欢饮,一直到天亮才离开。从此习以为常,盗首每次来,总是带来些东西馈赠,老妇人家因此更加富裕,别人根本不知道,或者也意想不到有这样的事情。老妇人又嘱咐盗首保护她家,盗首给了她一把剑,说:“啸聚山林的强盗只要看见了这把剑,就不会动手。”老妇人十分欢喜。

过了一年多,盗首出远门劫掠,老妇人和儿子们商议把家搬迁到山西去,主要是担心盗贼会带来麻烦。搬到河东后,老妇人家将剑插在卧室,有小盗夜晚闯入,一见此剑,丧魂落魄,不敢作恶。从此以后很多年,老妇人家没有遭受盗贼抢掠。老妇人的聪明真是超乎寻常,一般人是很难企及的。

外史氏说:让凶残而难以对付的盗贼变成同胞手足,不是仅仅凭着一副哭泣的面孔就能做到的,实在是用天性去打动他们。想来盗贼非常狡猾,怎么可能甘愿受老妇人的笼络?而老妇人拉拢人心,完全是出自人的本性和感情,盗贼即使察觉对方实际上非亲非故,但也不忍心拉下面皮打击报复。更何况老妇人事先了解盗首的身世,谈吐不离谱呢。所以老妇人的智慧,一般人无法相比;而她运用智慧的方法,人们更是比不上了。

挑绣

长州生员邹大任,年龄只有二十岁左右,仪表俊美白皙,但有点傻乎乎,关在屋里只知道读书习文,其他事什么都不知道,连男女间的事也不知晓,朋友们都嘲笑他。有一天他来到集市里,看见迎亲的队伍,箫鼓喧天,宾客络绎不绝,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去问朋友。朋友骗他说:“老兄没有看到吗?这是郡中某家刚做了官,向别人炫耀呢。”邹生竟然真的相信了,加上向来功名心很重,兴致勃勃地跟着迎亲的队伍一直走。到了女家,看见新郎向新娘家行过一系列娶亲的烦琐复杂的礼节,邹生心里感到好奇,停下脚步不愿离去。一会儿彩轿在吆喝声中又抬起启程,隐约听到轿子里有人在伤感地抽泣,邹生拍手大笑,说:“这是大好事,有什么可伤心的!”旁观的人听了都感到奇怪,眼睛都看着邹生,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察觉。第二天又来到市中,碰上送葬队伍,情形和迎亲的很相似,只是哭声更加悲哀。邹生更加疑惑不解,对别人说:“该高兴的却悲伤,这样一定不吉利。”别人听了全都捧腹大笑。他的傻样大多和这种情况相似。

庚午年的夏日,邹生在某寺院读书,那地方靠近山,一直以来都有鬼怪出没,寺院中的僧人受不住骚扰,都迁走了。朋友们看见邹生这副傻样,故意教唆他住到寺院中,邹生却也丝毫不觉得害怕。来到居室,只看见门口布满蜘蛛网,台阶上布满蝙蝠粪,邹生打扫干净后住下了,关起门来苦读。住了三天,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朋友们以为傻人有傻福,于是也不再劝他搬走。

但邹生在寺院中住下后,每当夜晚读书的时候,总是听到有什么地方发出笑声,刚开始并不在意。几天后,天气炎热,邹生敞开衣衫,就着窗前月光执卷苦读,吟诵到深夜还不停止。忽然听到“砰”的一声,房间的门被打开了。邹生吃惊地看了一下四周,只看到两位打扮一新的女子,很像画中的人,都穿着薄如蝉翼的丝衣,手里拿着白纱小扇,飘然而入。邹生也不当一回事,没有放在心上,还是低头读他的书。两位女子靠近邹生,用纤纤玉指戏摸着他的肌体,笑着说:“这个人的身体如同白玉一般。”听上去口气很是羡慕。邹生当作没有听见,更用劲地吟诵起来。两位女子摸了很长时间,见邹生反应冷漠,反倒把手缩回去,羞愧地离开了,一出门就忽然不见人影。邹生也没有感到奇怪,只是说:“此处是山中寺庙,夜又深了,哪里来的娘们?手指又尖又瘦,叫人受不了。”说完,合上书想睡觉。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轻柔,笑着说:“我来看看郎有没有睡?”只见进来一位大约十六岁的少女,乌发微微蓬松,红腮娇艳动人,身上一丝不挂,笑着掩住嘴角,站在邹生面前。邹生定睛细看,那女子容貌犹如绽开的花朵,肌肤如同凝冻的脂肪,洁白柔滑。但邹生仍然漠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笑笑说:“你是效仿祢衡,而以清洁白净的躯体向我炫耀吗?我的身体也并非不洁白。”说着就把自己裤子脱了,和女子相对站着,看上去如同一对翩翩起舞的白鹤。那女子看到邹生这样,反倒羞惭退缩,用手掩面,细声细语道:“你这个人只配和痴鬼作伴,应当叫挑绣来。”邹生谈笑自如,慢慢地穿上裤子,说:“白雪的白,还是比不上白玉的白。”于是安顿睡觉,毫无恐惧。他的愚痴真是无人能比。

到了早晨,没有人来访,邹生依然安心读书。黄昏时分,大雨滂沱,台阶下积水有一尺来深。邹生这时正在挑灯用功,又听到嘈杂的说笑声,其中有一个说:“我们送痴女来陪伴痴郎,希望不要再白忙一场。”邹生在灯下一看,发觉是昨晚来的两女子,还带了好些人,而那位赤身女子也在她们之间,早已经穿戴整齐。大伙儿簇拥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娇女,凑近邹生,说:“把她给你作妻子,你愿意吗?”邹生也不推辞,反问道:“‘作妻’这个词,我特别不能理解。”大伙儿说:“人伦的第三条,说的不就是夫妇关系吗?”邹生立刻拿书翻了一遍,恍然若悟,说:“的确这样,我是夫,她是妇,是这个意思吗?”大伙儿都哄堂大笑,说:“不错。”邹生想也不想,立刻称呼那少女为妻子,只是说:“我现在正在读书,要探究臣子之道,夫妇之间的问题,还来不及学习思考。学习不能越级而进,你们可以仍然把我妻子带走。”

大伙儿不听,娇声细语地嘀咕了一声,只见一群婢女从外而入,摆开宴席,强行叫邹生和那位美女并肩坐在一起,喝交杯酒,系同心结。邹生仔细打量眼前这位美女,只见她容貌和珠玉一般丰润,体态如花似柳,婀娜多姿,心中很喜欢,于是感叹道:“有这样一位妻子,我心满意足了!”年轻的美女也痴态可掬,没有一点儿羞色,不时用美丽动人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盯着邹生看,还笑着说:“我丈夫太无赖了,我几乎被他看杀了!”又对众人说:“我丈夫也就是你们的丈夫,为什么不分吃这一杯羹,而是让我一个人独享?”大伙儿都笑弯了腰。仪礼过后,大伙儿这才围坐在一起,举起酒杯痛快地喝酒,谈笑戏谑,显得十分高兴。唯独邹生和这位少女互相看着对方,不喝也不吃,只是“吃吃”地傻笑。大伙儿叫少女为“挑绣”,邹生也这样称呼她。酒器旁边,还放着邹生的书卷,他时而吟诵两句,说:“有关夫妇的问题,我应该和挑绣一起来探讨。”不一会儿,夜间报更的鼓声响了两下,大伙儿都已喝得有些尽兴,站起身说:“新人夫妇要就寝休息了,我们走吧。”于是纷纷一齐退出。随后有两位又返回屋内,说:“这对小儿女还不懂男女间的事,我们必须代他们操持一下。”于是为邹生铺好床被,拉着两人的衣服,让他们上床共眠,并用手摸摸枕头说:“今夜共眠,明年抱子。”说完,笑着离开,行踪如同暴风急雨,也不知道她们上哪儿去了。

邹生与挑绣头并着头一起睡觉,毕竟不懂床笫间的事。邹生躺了一小会儿就起身说:“夫妇有别,我不能无礼。”于是朝东而坐。挑绣听见邹生这么一说,也起身朝西坐着。各自分别闭目养神,不说一句话。两人困倦极了,就想睡觉,各自靠墙壁打瞌睡。才闭一会儿眼睛,天已经亮了。一阵群虫飞动声响过后,那帮人又早早来到。进门看到邹生和挑绣低头相对坐着,形如土木偶像,忍不住失声笑道:“傻瓜,果真没有情欲?”挑绣看到大伙儿进门,就起身离床,想跟大家一起回去,并且说:“真是憋得难受,跟丈夫待在一起,还不如和姐姐们一起玩耍。”大伙儿又笑了,说:“你这丫头真傻。你已有了丈夫,跟我们回去,要做什么?”挑绣低着头,不停地抹眼泪,像小孩似的嘤嘤哭了起来。大伙儿都偷偷笑了,替她整理妆容,完了离去。挑绣从此待在邹生屋里,每天替他补衣烧饭,沏茶烫酒,没有丝毫的厌倦。一有空就掘土和泥,学做孩童的游戏,一点儿不像长大成人的大家闺秀。她所制作的大多是一些玩具,如酒器鼎炉和其他容器之类,十分精巧,也不知干什么用。邹生并不过问,依然和平常一样读他的书。但他自从和挑绣共处以来,即使是盛夏也从来没有解衣露臂,彼此相敬如宾,挑绣也是如此。一到晚上两人同睡一床,却是你朝东我朝西,各睡各的,床中间一处总是空着的。一连几夜都是如此,没有发生男女私情。

邹生原本是一个非常清贫的书生,家中只有一位守寡的嫂子,因自己借住在外,所以隔十天要回家看看。出门在路上遇见朋友,友人问起邹生近来学业如何。邹生连忙说:“兄应当祝贺我,我学有长进。近来又悟出《礼记·中庸》中‘夫妇也’一句的含义。”友人感到十分奇怪,问怎么回事,邹生一五一十全数讲了出来。友人一向对人诚恳,急忙说:“这是鬼狐,会给人带来灾祸,你应该快点躲避!”邹生还没有领悟过来,只是口中答应着:“好的。”于是不再去看嫂子,急急忙忙回到寺院中。一进门,就对挑绣说:“朋友说你是鬼狐,这是真的吗?”挑绣目光炯炯盯着他,不说一句话。邹生取过书找证据,看到书上有“鬼神没有形体与声音”的话,顿时非常生气,说:“朋友坏我事!眼前这一位不是既有形体又有声音吗?”又读到书中“狐狸吞吃了他”的句子,更是十分恼怒,说:“朋友在骗我!眼前这位根本不可能吃人。”于是将朋友的话丢在脑后,和原先一样和挑绣同居共处。

自此之后,朋友们都听说了邹生这件事,约好一起来他这里,看看有什么动静。他们走进邹生住的房间,恰巧挑绣不在。朋友们向邹生打听情况,邹生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们坚持要见一见挑绣,邹生说:“她刚去后园移植花木,一会儿就来。”没有多久,挑绣果然来了,用红巾裹着头,襟前盛着鲜花,姗姗走来。大家一看,宛如仙女。挑绣见了客人,没有一丝的惊讶,也不回避,将花放在地上,蹲下身子,种起花来,旁若无人。大家见她衣服有缝,形体有影,而且不回避客人,也就不敢贸然断定她是鬼物。叙谈一直到晚上,挑绣也不时地进进出出,只是不和客人交谈,饭菜也是由她操办的。客人一走,两人仍同以往一样,卿卿我我。

有一位朋友喜欢开玩笑,一天他对邹生说:“兄和尊嫂共处,不知是不是同床共被?”邹生回答说:“没有这事。”友人笑笑说:“为何不同床?”邹生说:“我读《礼记·内则》,上面谈到‘七年男女不同席’。席尚且不同,何况被子呢?”友人笑了起来:“嘻嘻,你理解错了!夫妇之间不同于一般男女关系。《诗经》中不是说‘角枕光灿灿,锦被五色闪’?不同床共被,那么诗中为何要倾诉女主人独宿的怨愤呢?”邹生脸色庄重起来,谢道:“领教了。”回去便跟挑绣商量:“朋友叫我和你同床共被,你不要推辞。”挑绣也表示同意,只是问道:“书上这么说的吗?”邹生说:“《尚书》没说,而《诗经》是这么说的。全信《尚书》,不如相信《诗经》。”这一夜,两人盖一个被子睡觉,但都没有脱去衣服,转身非常不方便。

早晨起来,邹生去友人那儿告诉他说:“听了你一席话,让我一夜没有睡着。”友人一问,邹生就把情况说了,友人又笑了起来,说:“同被却不脱衣服,与分被睡有什么区别?你哪能睡得着?”邹生听了,大吃一惊,问:“可以脱衣服吗?有什么依据?我怎么以前没听说?”友人骗他说:“你不善于读书,所以这么笨。《孟子》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在我身边赤身露体,所以很高兴和你待在一起。’说的就是脱去衣服,不这样,哪能高兴地在一起睡觉呢?”邹生也笑着说:“的确是,不过照你这么说,《孟子》的这句话中本还有‘虽然’‘哪能’等字句,看起来是传抄错误而多出的文字啰?”友人强忍着笑回答说:“不错。”邹生自是深信不疑。碰巧遇到其他事,回到寺院已经是傍晚时分,邹生顾不上看书,又同挑绣商量:“朋友叫我和你脱衣共眠,可以吗?”挑绣开始脸有难色,又问书上怎么说,邹生叹息道:“读书而分不清楚句读,以前白白荒废了学业,朋友不说,我真的还全然不知呢!”于是强迫挑绣把衣服全部脱掉,上床睡觉。邹生一接触到细腻的肌肤,立刻神魂颠倒,于是呼呼大睡到天亮。

第二天碰到朋友,邹生道谢说:“你昨天说得不错,我已尝到一点儿酣睡的甜头。”朋友说:“恐怕你还没有领略过真正销魂的滋味呢。”邹生又感到惊讶,问:“那有什么不同?”朋友就详细地说了床笫之间的秘诀,邹生听得津津有味,只是说:“夫妇关系如果是这样,难道不是太淫秽了吗?”朋友笑着说:“你这是没读过《周易》。《大传》上说:‘夫妇交媾,生育儿女。’不是这样,你的祖庙早就断了香火。”邹生一听,顿时敬畏起来,对友人作揖说:“我太笨,看不到这一点。不仅是我一个人得到了你的教诲,我家祖祖辈辈也都得到了我友的赐福。”说完,若有所失地回去了。朋友为此大笑绝倒。

邹生进了寺门,天还未黑,就又和挑绣商量,要上床共寝。挑绣问:“白天睡觉行吗?”邹生回答说:“晚上睡觉,白天也可以睡觉。”挑绣顺从了他。邹生依照朋友说的去做,刚行事,挑绣就痛楚呻吟,起身想要逃避,说:“今天你心思坏,我不再和你共处了。”邹生坚持要做下去,挑绣经不住痛楚,潸然泪下。邹生平时从来没看见过这番情形,心中不忍,稍一松手,挑绣脱身逃离。邹生光着身子追逐,挑绣的踪影一眨眼就不见了。邹生正站着发呆,凑巧朋友来了,看到这种情况,大笑着说:“怎么一回事?”邹生郑重其事地回答道:“我要和妻子交媾,想要继承延续祖先的血脉,这也是伦理纲常中的紧要之事,你为何取笑我?”友人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硬是拉他进屋,待他穿衣后坐下聊谈,天黑才离去。

邹生失去了妻子,懊恼万分。到了晚上,以前的这群女子又来了,簇拥着挑绣进门,笑着说:“你害了我们的小妮子,我们实在不甘心。”邹生振振有词地回答说:“以前她没有嫁给我,由你们作主;现在她成了我的妻子,由我作主,不甘心又能怎么样?”众女子都高兴地说:“这傻瓜也挺犟的。”于是一起把挑绣放倒在床上,对邹生说:“逃跑的人还给你,再跑的话,可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就放开手走了。邹生关门解衣,想和挑绣亲热。挑绣身子使劲往后退,不敢靠近。邹生强行继续行事,刚开始挑绣痛苦呻吟,最终两人都尝到了夫妇之间的乐趣。邹生于是高兴地对挑绣说:“今天我才知道这其中的愉快,真是太好了!”以后每晚都是如此。挑绣也渐入佳境,不再像以前那样推辞了。邹生既和挑绣交欢尝到乐趣,逢人便说,别人听了都感到好笑。有一次邹生回家看嫂子,对她详细谈起了这件事,嫂子的哥哥正巧在场,听了就变了脸色,很不高兴,说:“这是什么话?”邹生笑笑说:“事情没有不能跟人说的,难道只有嫂子不可以说吗?”竟然心安理得,不认为有什么不对的。

后来,因为挑绣怀上了孩子,两人准备搬回家里。挑绣叫邹生将她所制作的东西全都带回家。嫂子见了,大笑起来:“你们家真像是梳妆匣子,什么都有!”挑绣也不感到羞惭,还是和从前一样戏耍,而对嫂子十分恭敬。第二年,挑绣生了个儿子。这时家境更加贫穷,挑绣让邹生把自己制作的泥器拿到市上去卖,要价很高,嫂子以为她精神不正常。到了傍晚,邹生竟然带着上千两银子回来了,而卖出去的货还不到一半。嫂子这时候才大吃一惊,再一看,原来的泥器都成了古铜器。从这以后,嫂子越发觉得挑绣很神奇,而邹生与挑绣也不再显得傻兮兮了。后来挑绣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家境越来越富裕。

相处五年之后,挑绣忽然提出告辞,说:“缘分已尽,我应该走了。”邹生吃了一惊,连忙问为什么。挑绣回答说:“我实际上是鬼而不是人。生前因为天性愚痴,被人瞧不起,郁郁不欢,最后含恨离开了人世。靠众姐妹指点,才使我渐渐聪颖起来,而痴情并没有完全消失。与君成亲也是天数所定,眼下即将要投生到富贵人家,希望你不要牵挂我!”邹问她投生到哪儿,挑绣低头不答,皱着眉头说:“重生之人似不必相识。”她一点点地消散了身影,化作淡淡的烟雾飘然离去。邹生思念极了,就将三个儿子托付给他嫂子,自己在湖湘之间遨游,不再考虑娶亲的事,毕竟不知道替挑绣搭桥牵线的是鬼还是狐,每每都因为没来得及问挑绣而感到遗憾。

外史氏说:痴傻的人保存了自然的本性,因为痴是绝没有什么欲求的。所以即使是面对美艳的女子和淫荡的妖女,也丝毫不会动心。有了这样的本性,就可以成仙成佛,并且可以成为圣贤。像这样没有丝毫雕饰的本性,谁也不能小看它。而由于朋友糊涂,用情性唆使,使人因此失去痴态。这样的朋友,最是危害人心,一定要同他一刀两断。在别人眼里这可能是医痴的良药,而在我看来,这是危害生命的毒瘤,一定要分辨清楚。

田一桂

田一桂是大梁人。他的父亲是洛中的富室。到了一桂的时候,家境开始衰落,但仍然还拥有万金家产,乡里的寒微人家哪里敢同他们攀比。

一桂幼年的时候失去了父亲,只有母亲还在,替一桂和乡里的一门富家定了亲。岳父姓卢,有一个女儿名叫四娘,长得绰约多姿。一桂十七岁时,就将四娘娶了过来。四娘不仅容貌出众,而且心计很深。在新婚之夜,她心里就暗暗算计开了:“富人家的儿子,生性高傲,如果不对他加以约束,恐怕稍不留意就让他跑了。”于是一面温和柔顺,一面施加一点手段,既不会严厉地回绝,也不会轻易地给予,腼腆之外,又略带一点悦媚,柔顺之中,稍有几分严肃。或推或拉,忽送忽迎,女儿多变的情性,叫人捉摸不定。只过了一夜,就熄灭了一桂男人的威风。三日后进祖庙参拜之后,更显出婉顺的模样。而且她很善于试探婆婆的脾气,看他人颜色行事,嘘寒问暖,料理饮食,所以是出了名的孝顺媳妇。她还善于和亲戚周旋,一点儿也不失礼,别人以为一桂得了贤内助,而实际上四娘在家内多有操纵。

自新婚夜后,四娘白天碰见一桂,从不说笑,走路也分开走,也绝不同席而坐,像是在生对方的气。等到房门一关,同居相处之时,一桂言语有时候带着些淫邪,四娘就郑重规戒,指责他轻浮,甚至嘤嘤哭泣,感叹自己薄命。要不然就是不脱衣服,不施脂粉。一旦同床共枕,大多时候全无笑容,羞颜满面。和结婚之日相比,更是变本加厉。等到一桂毫无心情,想要睡觉时,她又大谈家事,喋喋不休,还翻来复去扭动身子,故意搅扰他睡觉。到了睡不成觉,情欲兴起的时候,又一定等到一桂强行动手之后婉转顺从,欢娱之时,极其缠绵。一颦一笑,百媚俱生,叫一桂得来的好不容易,做不到舍弃,神魂颠倒,无法言说。四娘又很会妆饰,每每借口要早晨请安,早早起床梳洗,常常叫一桂陪伴。一桂起床后,叫他坐在一旁,看自己梳妆。有时让他掠掠头发,戴上头花,虽然没有张敞画眉的行为,但关于脂粉的浓淡,首饰的高低,总是面带笑容和一桂笑着商量。到了黄昏又是如此,更是精心妆扮,极尽了美艳姿态。发髻散束如同一团浓云,另添油脂;面容细腻正像一块洁玉,再施铅粉。虽然没有将头饰弄得贵族气十足,但从来不会草草了事。完了之后,一定让一桂捧着镜子,自己则站在镜前反复照看。当处在夜深人静的内室,灯烛之下,面对这么漂亮的美人,碰上如此风流韵事,即使是宋璟这样的人,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倾倒心动,更何况是一桂呢?所以男女之爱,生怕不够深厚,日积月累,最终导致了尾大不掉,四娘的气焰就这样逐渐嚣张起来。

当初一桂迎亲成家时,好友祝希年曾经规劝他:“妇人女子,会用她们的姿色来控制丈夫。你年轻难免好色,但如果庄重又端正地加以对待,不会有什么危害。假如轻浮亲昵而无所顾忌,夫妇间的伦理纲常就会颠倒。”一桂不听。满一个月以后,因为一件小事触怒了四娘,他的脸上被抓出了指痕。祝希年见了,笑着说:“好色的人难逃这样的下场。以前要是听我的劝告,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一桂根本听不进去,回去后还把祝氏的话说给四娘听,四娘十分生气。刚巧这天祝氏来访,一桂招呼上茶,四娘用糖浆调和花椒,涂在茶盏上,让婢女招待客人。祝氏并不知内情,乍一呷,嘴巴像被胶水粘住一般,而且麻得难以忍受。再看看茶具,这才知道四娘在责怪他多嘴,叫他学学周庙中的神像,闭嘴别说话。祝氏大笑着离开了,以后也不再多言。

没过多久,一桂的母亲去世了。四娘料理完丧事,便自言自语说:“我并没有像曾子的妻子那样,有蒸梨不熟的小小过失,他即使想要休弃我,也没有什么理由。”从这时候开始,就更加专横了。一天,因为饭菜烧得不合口,迁怒于一桂,突然将盛汤的碗朝一桂砸去,说:“土包子,叫老娘吃这样难吃的饭菜!”幸好一桂没有被砸伤。从此,煮饭烧菜,一桂常常亲自操持,稍微有一点儿不干净不可口,四娘就拿来喂狗,还把餐具敲碎,并且一连几个晚上,四娘都不让一桂进她卧室睡觉。一桂十分害怕,小心翼翼,唯恐触犯了她。但夫妻反目生气的时候,一桂仍然常常反唇相讥,还不至于俯首帖耳。

四娘因为这个经常气恼,总以为未能彻底拴住一桂,又要借机和一桂生气争吵,从此竟然不和一桂说话。一到晚上,也同意让一桂进她的卧室,不再像以前一样将门一关了事。一桂暗自高兴,但一进房内,四娘早已经另外铺好了一张床,准备了红绳作为界线,上面挂满了铃铛,一接触就会“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四娘又叫婢女在堂前廊屋值夜,一有声音就必须报警,要是不报,就鞭打她们,婢女不敢违抗。四娘将一桂安顿完毕,就独自点亮灯烛打扮起来,更加起劲地涂脂抹粉装扮自己,满屋子香气袭人。等到睡觉的时候,又显得比以前放荡,露出纤纤小脚,摆弄风姿,亲手脱衣解带,慢慢地用锦被把身子盖上。这都是一桂结婚多年来所没有经历过的,猛地见到,自然控制不住自己。无奈四娘在床前横插两把刀子,凛然不可冒犯的样子。四娘还瞪着双眼叫道:“我已经豁出去自己娇弱的身子了,假如哪个不要脸的家伙钻洞越墙,即使不要他的命,也要把他弄成残疾。我发誓不再和负心汉同床共眠!”一桂全都听到了,忍不住胆战心惊,虽然神魂颠倒,想入非非,但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循守本分,独自睡着,在床上辗转难眠。而四娘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惊醒,伏在枕头上打量四周,说:“铃好像响过了,我不能不提防。”说完竟然不穿衣服从床上起身,绕着屋子来回走动,有意让一桂看在眼中,在暗地加以撩拨,应该说不止是局部的容颜肌体。一桂果然不能自禁,急忙起身凑过去,一看到四娘手里握着寒光逼人的剑刃,吓得不敢朝前。四娘见一桂又躺下,就叹着气说:“碰上这杀千刀的,让我胆战心惊,要不然,这时就可以共度良宵了!”说完,好像抽咽起来。一桂因此唉声叹气,反倒不怨恨四娘而责怪自己。没过多久,夜风从窗户吹进来,铃铛微微发出响,门外顿时响起一片惊叫声。“屋里有强盗!”一桂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四娘却仍旧四下查看,过了好久才躺下。她又告诫婢女说:“人有动静,铃声一定响得很厉害,小的声响就不要报警。但是应当清醒一些,不要贪睡。不听话的,就要重重处罚!”婢女都一口答应下来。四娘猜想丈夫没有过关斩将的勇气,直接灭掉烛火,合上眼睛睡觉。

就这样过了三个晚上,一桂无法再忍受,等到四娘四周查看之时,跪倒在界绳中间,哀声恳求道:“我知罪了,原谅我,让我和你同床共寝吧!”四娘不理睬。一桂就跪着不起来,更加低声下气,差不多都要哭出声来。四娘知道他是真心屈服,于是数落他:“你一个男人欺负一女流之辈,谁能和你相抗衡?假如想要重新和好,就必须答应我三件事。”一桂让她讲,四娘说道:“我生性不喜欢啰嗦,只要做到不动手,不动脚,不动口就可以了,我哪里有什么过多的要求呢?”一桂表示不理解,四娘就给他解释:“你当初也是听话的,我只是怨恨你一生气愤怒就不知体恤我。从今以后,稍受挨打,你要甘愿忍受,重重挨打,也不许你躲避,不能有抵抗的意思;招呼你就要过来,挥斥你也不能退缩,没有违背的念头。至于谈吐,为害不大,要做到唾面自干,即使听到恶声恶气,也不要去分辩。如果能认真做到这一些,并且一直到老死都是这样,我就会不计较你以前的过错,和你同床。不然的话,这辈子别做美梦!”一桂连声答应,发誓做到。四娘这才叫婢子走开,把铃铛全数撤走,招呼一桂同睡。这一夜四娘极力温存,两人颠鸾倒凤,一桂欢喜极了,就好像饿夫忽然见到食物,大吃大嚼,叫什么听什么,又哪里敢违命呢?从此一桂依照四娘的命令小心行事。稍有不是,四娘就叫婢女来鞭打他,一桂强忍着不发出喊声。四娘有时对他倍加凌辱,他也不敢挪动半步。叫他是牛,不敢答应是马。一天骂下来,不敢顶嘴半句。雌威越发嚣张,男儿心虚气短,发展到了极端。

一天晚上,四娘因为什么事而对一位婢女发怒,将她绑在柱子上,把一只雄猫放入婢子的裤裆中,然后痛打此猫。猫一怒之下,用爪子抓破了婢女的大腿和下身,几乎是体无完肤,血流到脚面,裤子上殷红一大片。婢女痛苦号叫,只哀求着速死。一桂看不下去,在一旁婉言相劝。四娘更加恼怒了,急忙剥下婢女的裤子,套在一桂的头上,一桂沾了一脸的污血。一桂无法忍受,但到底还是不敢发作,也只能勉强陪着笑脸,忍气吞声。第二天,一桂外出碰到他的堂弟,愤愤不平地诉说昨天的事。堂弟于是开玩笑说:“嫂子生性淫荡,兄想要报复,一定要在床笫方面下功夫。”一桂十分羞赧,不回答。四娘听说了,笑着说:“我原本是水,你小子火攻,真正是下策了。”这一夜,四娘依然和一桂分开睡,又像以前一样严加提防。随后也不再妆饰,洗去脂粉,一副寡妇的模样。等到入睡,常常用线将衣服紧紧缝好,天亮再拆除,还说道:“他胆大包天,竟敢轻侮我,我难道是他家小妾,整夜不知满足?”四娘守身一月,一桂无法近身。而四娘又密切督察,白天不让一桂游玩,晚上又提防他偷偷溜走,于是一桂狼狈极了。

一次,一桂借口脱身,又向堂弟倾诉,堂弟态度坚决地说:“兄没有深谋远虑,让弟弟亲自跟她说说。”随即来找嫂子,见了四娘就叹气,一会儿又笑个不停。四娘知道他的用意,假装问他道:“叔叔为什么前悲而后乐呢?”小叔子说:“我听说兄嫂分床,子孙后代将要断绝,所以感到伤心。”四娘又问:“那么为什么发笑呢?”小叔子答道:“我冒昧地想替我兄娶妾,而担心嫂子不能接受。可是现在嫂子晚上不和兄共处,倒是促成我的这桩心愿,能不感到高兴吗?”四娘忽然笑着道谢说:“叔叔这样想,正是田家的运气。但应该趁早办事,你哥哥急不可待了。”说完,就聊起其他的事情,脸色非常温和。堂弟出来之后欢天喜地,即告知一桂,要用重金为他讨妾。十天之后寻找到一妾。一桂起先还犹豫不决,倒是四娘反而一本正经地唆使他把事情办了。

等到娶妾进门,四娘忽然妆扮一新,接受拜见,并坚持叫妾陪坐在一旁。一桂细细打量,觉得新人十分美丽,但比四娘到底还是差得很多,只是人处在饥渴的时候,一方得不到,心思就用在另一方,得到了另一方,也非常欣慰。于是四娘亲自起身将妾引入房中,叫她更衣,全身换上新的衣服,被褥也是崭新的。随后就叫妾同居内室,不让她住侧室。一桂觉得不妥当,四娘则说:“我已经闲下来,明天就把家里日常事务交付给她,叫她住在这儿吧。能让我长斋奉佛,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你不必假客气。”一桂虽然没有消除心中的疑虑,但见她洗心革面,专意奉佛,也如同背上去掉了扎人的芒刺,于是再三温言劝慰。四娘说:“我累了,你不必在此啰嗦!”随即起身放下帷帐,解衣就寝,但却故意不熄灭灯烛,等一桂来。

还没到半夜,一桂果然来了。原来他因为纳妾很不易,所以一到手犹如得许多钱财,十分高兴。等到一桂解开妾的衣服,闻到了一股鲍鱼一样的腥气,尤其是下身特别厉害,叫人无法忍受。一钻入被窝,更是如此。一桂忍不住感到恶心,也来不及问妾是怎么一回事,就光着身子逃出。房内没有其他的床,于是一桂想和四娘同睡,但又担心她醒着,撩开帷帐一看,看见她已经入睡,急忙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顿时一桂闻到了兰麝沁人的温香,一摸肌体,又柔软细腻,一丝不挂。一桂情不自禁,准备偷偷亲热一番。刚一动手,四娘好像惊醒过来,大吃一惊,喝道:“我手中有利剑,哪个盗贼竟然这样胆大妄为?”一桂于是说:“是我。”四娘笑着说:“你怎么不知满足,难道有了沐雨新花,还愿意来找我这样的枯枝?叫人很难理解。”一桂只好说出实情。四娘说:“这事我已经略有所闻,但想想用百合熏染,屎壳郎也或可拥抱入怀。”讥笑几句就罢了,不是很推拒。但是一桂一旦想要寻欢,四娘就坚决不从,说:“我被人讥刺成淫荡,万万不敢再生邪念。夜晚仓促,给你留半个床位也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别的事坚决难以从命。”一桂不同意,强迫行事,四娘这才不再推拒。而两人久别犹似新婚,不但一桂陶醉在其中,连四娘也纵情放荡。只是那位娶进门的妾,苦熬长夜,也感到床榻间有很强的秽气,知道被正室所算计,只是低头哭泣,不敢说什么。一早起来,一桂想把妾赶出门,四娘阻止了他,说:“这样的脏货,怎么能再嫁他人?一定会被冻死饿死。我们家还可收容她。”于是剥下她华丽的衣服,叫她负责打扫茅厕。一旦有稍许怠慢,就用鞭子鞭打,妾因此无颜对人。四娘和一桂欢好如初,但她对人的约束更是变本加厉。一桂失去新人,不过还是庆幸得到了四娘,想想这是天意,也就自己安慰自己。

几天以后,堂弟来探访兄嫂,一桂刚巧外出,四娘就和小叔子聊开了。小叔子问起妾的情况,四娘便骗他说:“多谢叔叔撮合,新人很是心满意足,只是一直想家,必须得叔叔亲自安慰她一番。”小叔竟然真的相信了,答应说:“好的。”过了一会儿,小叔子要回去了,四娘派了一位很有心计的婢女,骗他一指说:“这就是小娘子的居室。”小叔子顿时想起嫂子的话,叫婢女引路进入房内。房内漆黑一片,突然有一女子从里面走出,满面黑色,衣衫褴褛。小叔子一见,正是兄所纳的妾室,不由得大吃一惊,开口就问怎么回事。妾还没来得及答话,四娘忽从外面进来,对小叔子骂道:“你上次诬陷我,眼下你为什么和你哥哥的小妾偷鸡摸狗?”小叔子听了非常羞惭,转身就走。四娘于是毒打小妾,逼她供出奸情。小妾经不住折磨,只好违心招供。等一桂回来,四娘告诉他这件事,又叫小妾出面作证。一桂一怒之下,竟然和他堂弟断绝来往,又将小妾转卖给别人。到现在才知道四娘之所以容留妾室,正是为了对付小叔子的。

第二年,四娘突然患病,一直卧床不起,最终因病身亡。临死的时候,还勉强支撑起身子照照镜子。一桂在一旁侍候,偶尔有不小心,四娘就将镜子砸碎,大叫:“老天这样不仁慈,为什么叫我四娘远离人世,而让懦弱的汉子得志?”话还没有说完,吐出一升多的血死了,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四娘死后,一向屈服于她的淫威的那些婢女,才敢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原来四娘送给妾的衣被,里面的夹棉全都塞进鱼干做成的碎屑,而短袄裙裤这些精美华丽的丝绣品中,塞得更多。婢女们都亲眼见她动手制作,只是不敢对别人说罢了。一桂丢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没多久就续娶了妻子,也是乡里大族人家的女儿,容貌比四娘要差得多,而且一样凶悍泼辣。一桂已习惯于逆来顺受,胆小又不敢争辩什么,最终也郁郁不欢,离开了人世。

祝希年的婢女实际上来自田家,常常把田家发生的主要事情汇报她的主人。希年又曾经受到过四娘的戏弄,所以他知道得最为真切。所以乡里中人就这样纷纷把事情传开了。唉,四娘是女流中的曹操、王莽之类的人吗?为何牢牢控制、玩弄着丈夫,而让人不可猜度呢?

外史氏说:天下喜欢妻室的人,没有一个不惧内的。正是因为喜欢,所以别人能够对他们进行伤害。汉成帝不娶歌女,哪能发生赵飞燕姊妹谋害皇孙的事?唐高宗不宠幸武则天,武氏怎么会篡夺李唐皇业?凭着天子的威严,却无法在宫闱中间起到作用,主要都是由喜欢妻室的念头造成的。何况人们娶妻,都正值情窦初开,加上寂寞孤独的缘故,他们急不可待地要求婚配。所以最开始的时候,辗转反侧,结婚之后,双方好合。正因为这样,女子不一定有才却认为有才,不一定秀美却觉得秀美。即使称她们是黑丑的孟光,或是聪明的谢道韫之辈,那些娶妻的人一定也是一笑了之,绝对不会相信的。既然已经施加宠爱,那些女子就会骄横放纵。妻子出言如同对待敌人,丈夫又宠之如同上宾。开始时稍有言语,还忍气吞声,后来发展到妻子专横无礼,丈夫又尽力包容,最终导致出现了河东狮吼、牝鸡司晨的局面。有时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到羞辱,激发起羞耻的念头,未尝不想发怒,稍稍压制一下对方凶悍的威风,无奈妻子的怨恨已经深深累积,丈夫的情性已被打动。夜深人静,经不住妻子一番哭哭啼啼的惨相;黑夜灯火下,挡不住妻子巧舌如簧的言语功夫。在这个时候,男儿刚肠已软,怎么会不低头哈腰?女方恶气渐渐增加,哪会卑躬屈膝?一会儿女方怒气消退,丈夫在床头边还得赔罪起誓。俗话说:“夫妇怨恨不过夜。”并不是女方没有让人憎恨的地方,事实上是丈夫不敢对她们下狠心。事情这样艰难复杂,有谁有胆量轻易去体会这番味道呢?所以听不进父兄师长的训斥指责,唯独只在娇妻面前低声下气;宁愿忍受乡邻朋友的讥笑怒骂,却对闺中少妇大献殷勤。假如有肺有肝,如何会到这样的地步?推究弊病的根源,原本就喜欢得太深,所以陷入爱河不能自拔,以至于深深地惧内。不必玉软香温,只怕迷失在桃花源的路上;不必花愁柳怨,只担忧月夜关上的房门。一些小小的言意,便以为独自钟情于我,甚至是肆意恃宠而骄,又怎么敢口出违言?先是从绣窗下小试毒手,发展到新房中大施淫威。嘉梦无验,到庭坚后代亡国;《螽斯》诗篇戒妒,周公夫人不乐于耳闻。全军既已覆没,哪敢卷土重来?然而屈从于四娘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尚且还能理解,如果对方比四娘差得多,也要像一桂那样爱她怕她吗?

沈阳女子

沈阳有一女子,年纪只有十五岁,长得非常秀美动人,而被鬼狐缠上,吸取其精气,导致身体日见虚弱,她父母对此忧心忡忡。郡城中有位叫赵三公的人,擅长驱邪的法术,自称得到了神仙的传授。他的办法是用五根银针,依次刺入病人的手指,才刚刚刺到拇指,鬼怪就会哀声呼喊救命。赵三公让鬼怪立下约定发誓不再来,之后才将它们放掉,以后鬼怪不敢再来冒犯,病人的毛病不久也就痊愈了。赵三公原本是世代做官人家的儿子,并且乐意替人治病,不收分文报酬。这样做已经有很多年了,人们对他更加敬重,纷纷来找他。

这位女子的父亲听说了赵氏的大名,准备了礼品,恭敬地把他请到家中。赵氏还没有进屋,附在女子身上的鬼怪就谈笑自若,对人说:“久仰赵三爷的大名,今天姑且我们面对面较量一番。”赵氏一听生气极了,推门闯入,说:“该死的老魅,既然知道赵某,还不快快回避!”病女发出了狐的声音:“恭敬前来,很想领教一下你的绝技,有什么好回避的?”赵氏更加恼火,他曾经问过病女家人,得知狐与病女称呼姐妹。所以知道它为雌性,急忙拿出银针刺病人的手指。刺穿了一指,鲜血直流,病女还在呻吟,笑着说:“就这点微末的技法吗?我不觉得有什么。”赵氏吃了一惊,知道对方非同一般,又刺穿了病女一指。病女脸色有了些变化,看上去好像很难忍受,但还显得气势凌人。赵氏又去取针,准备刺病人第三指,而狐已经忍不住嗥叫起来:“我和你无怨无仇,今日为什么你要取我的性命?”赵氏笑道:“你既然爱惜性命,为什么要来害人?”没有理睬。而针还没有刺入,病女便辗转哀号:“我不敢了!”赵氏说:“不敢就应当离开。”病人满口答应。赵氏让它发誓,这才拔去银针。屋内还能听得到狐的声音:“遗憾,遗憾!”直接离开了,病女也跌倒在地。赵氏吩咐病女父亲请医生用药物治病,起身走了。

过了一年,女子的病已痊愈。赵氏有个儿子还没有成家,看遍城中女子,没有一个中意的。而赵氏在病室中见到那位女子,觉得是一位理想的媳妇,于是提出求亲。女方的父亲对赵氏为他女儿驱邪感恩戴德,也就欣然同意了。成亲之后,夫妻非常恩爱,公婆也很欢喜。

十天不到,女子的病就又发作了,并且疯疯颠颠,比以前更加变本加厉,将赵家儿子咬得体无完肤。赵氏正巧外出,家人看到这种情形束手无策,只好将病女关在屋内。赵氏回到家里,听说这事,大笑起来:“以前替人驱贼,现在贼反而进入我家了。”急忙过去治病。病女一见赵氏,怒目相视,开口就骂:“该死的老畜牲,你赶我走,就是想把这女子娶到你家吗?我实在不甘心,即使死了,也不让你得到这位媳妇!”赵氏感到很羞愧,于是口气温和地让它走,说:“你立过誓约,口血未干,为什么又要违背自己的誓言呢?”病女依然疯狂地又蹦又跳,口里骂着不干净的话:“你想扒锅底的灰吧!不然的话,天下这么多的女子,为什么只看中她呢?”赵氏听了大为恼火,施展起法术。病女三个手指被针刺得鲜血淋漓,嘴里还是骂个不停。赵氏怒火中烧,用针刺病女的无名指,病女这才收敛了一点儿,说:“我知道你的厉害,饶了我吧!”赵氏想到这鬼怪极其凶悍,而且在家中生祸,一定要斩草除根才能罢休,于是大声喝道:“你反复无常,不讲信义,今天一定要你的命,决不轻饶!”病女口口声声央求饶命,还一个劲儿地叫他赵三爷,发誓不再作祟。赵氏态度坚决,没有丝毫的怜悯,又用针刺穿病女第五指,病女毛发全都竖起,瞪着双眼,嘴里大骂,说:“五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赵三真狠心啊!可是我做了鬼也饶不了你!”说完,跳了三跳,向前跌倒。

赵氏连忙叫人搜索,在堆积柴木的地方捉到一只雌狐,身体很大,像初生的牛犊,毛色灰黑,右爪刺着银针,嘴边殷红一片,已经没有气息了。赵氏叫人剥去狐皮,医治女病,病女恢复了健康。只是从施行法术以来,赵氏还没有杀死过一个生命,现在因为媳妇的缘故而要了狐狸的性命,心中十分不快。没过多久他就病倒了,渐渐地病入膏肓,而狐又不时地来到窗外,哭哭啼啼,破口叫骂,发出鬼声向赵氏讨命。赵家人都很恐慌,不敢在晚上行走。赵氏病情越是恶化,那狐纠缠越是猖獗。赵家的资财和竹箱里的衣服莫名其妙地消失毁坏,连所藏的契据也全部化为灰烬,犹如战国的冯

,焚券市义。而狐既然变成了鬼,鬼又变成狐,赵氏也显得黔驴技穷,再也没有办法了。没过多少时间,赵氏去世了。那狐又来纠缠他的儿子,儿子也死了。赵家因此一天天衰落。婆媳二人,孤苦伶仃,现在还活着,但已经是一贫如洗,人们每次谈起这件事就为之感叹。

外史氏说:赵氏如果不替儿子娶妻,鬼狐就一定不敢再来纠缠。妖怪的出现,是由人引起的,事实上也就是由人的心念引起的。开始时为公,最终为私,而又依靠法术加以驱除。鬼狐不死,一定不甘心;即使死了,又怎么可能瞑目呢?如果淡泊寡欲,连神也会敬佩,鬼也屈服,又怕什么像鬼一样的狐,又如何会害怕死狐变成的鬼呢?

晋阳生

晋阳生以前并不是晋阳人。他的父亲在太原做官,娶妾生了一个儿子,取古人以地名命名的传统,给他取了一个名号叫“晋阳生”。晋阳生生在山西,长在山西,喝山西的水,吃山西的粮,言谈举止都保持着山西人的特征,即使连山西当地人也忘了他原非山西人。晋阳生才十二,他父亲就去世了,因为父亲只是小官,而且囊中羞涩,所以无法回老家,就在山西榆次落了家。晋阳生生性放达,不喜欢读书。长大之后,总是外出和无赖混在一起。他母亲也没有办法阻止,只好拿出一百两银子的积蓄,让他去外地经商,嘱咐他说:“你父亲虽然官位低下,但好歹也是一个官。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还没有成家,我心里总是很担心。只是我们是异乡人,这点钱恐怕不够娶亲。现在给你,你权衡一下本利,如果做生意得了三倍的利钱,就赶紧回家,为你娶妻。要不然,你就只能一辈子打光棍了。儿啊,你得好好干!”说完,为他打点行装,送他动身。

晋阳生记着母亲的嘱咐,高高兴兴地上了路。乡里中有位叫顾二的,原来曾经在京都经商,于是晋阳生就跟着他一起前往。晋阳生一心要讨媳妇,所以每每举止都收敛起来,不敢再有所放纵。顾氏感到奇怪,问他:“你一向豪放爽快,现在怎么拘束得像个守财奴?难道真的把母亲的话当回事?”晋阳生不好意思地答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母亲准备用利钱替我娶亲,担心不够,所以叫我外出做生意。如果出手挥霍,所剩无几,那么打光棍就不止是十年了。所以我必须慎重行事。”顾氏了解到他的详情,顿时心生奸计,拍着手说:“你真是迂腐极了!我没有听说当渴的时候再去掘井,就能马上掘出水来的。像你这样的年纪,正应该在家陪伴娇妻,现在反而长途跋涉,企图赚几个小钱,讨个媳妇。我担心事情还没有办成,你已经是一个两鬓斑白的年老汉子,谁家会把姑娘嫁给你呢?”晋阳生内心很受触动,连忙想听听他的意见。顾氏说:“你想用小本钱去谋取重利,即使贱买贵卖,不过赚十分之一的利钱,要想翻倍,要花上十年的时间才行,你等得了吗?”晋阳生皱了皱眉头,说:“那可等不了。你有什么好法子吗?”顾氏说:“你一心想娶妻,又没有发家致富的念头,为什么要采取辛劳受苦的办法?离这里几天的路程,有个叫清风店的地方,有不少美丽的姑娘。而且娶个妻子,只需要几十两银子,买什么样的服装头饰,一切都照你的意思去做。你到了那儿,挑一个中意的成亲,结了婚再回家,显然就是一副有了妻室的样子,难道不比在外长途奔波好吗?”晋阳生真的相信了,不由得高兴极了,说:“你让我提早十年娶妻成家,要是听我母亲的话,几乎耽误了我的人生大事。”于是就和顾氏凑在一起商议,整天谈得津津有味,嘴里别的事不说,只有这件事说个没完没了。

到了那儿,顾氏叫晋阳生待在旅舍,不让他出来,自己和熟人去市上喝酒,直到傍晚才回来,对晋阳生说:“事情办成了,某家有一位姿色绝佳的姑娘,我托亲戚和女方父母谈好了,聘礼要六十两银子。头饰衣裙,再花二十两银子。因为你身在他乡,就在女家入赘,满月之后,再一起返回你的家里。只要你一点头,好日子就定在明天晚上。”晋阳生非常高兴,急忙站起身拜了拜道谢,把聘金如数给了他,只要求见姑娘一面,才能安心。顾氏显得有点不高兴:“哪家的姑娘会让陌生人轻易偷看呢?我已经答应把美人许配给你,怎么可能说谎?”晋阳生就不再说什么了。顾氏带着聘金走了,一会儿工夫,他带着一个人来,看上去是十五岁左右的男孩,面目非常清秀,说是姑娘的弟弟。晋阳生细细一打量,心花怒放,高高兴兴地和他寒暄,约好以后互相告别。顾氏笑着对晋阳生说:“你好好准备,他姐姐不知道强过他多少倍。”晋阳生更加深信不疑,又朝顾氏拜谢。

第二天,顾氏又叫晋阳生拿出一些钱,买来被褥,全都换成新的。晋阳生手头的钱已不到十分之一了。到了晚上,顾氏先拿了被褥去,然后领着晋阳生一起走。到了一个地方,只见屋子很低矮,而修整却非同寻常。晋阳生第一次闯荡江湖,丝毫没有察觉这是嫖娼狎妓的场所。一进门,就有老头和老太口口声声称晋阳生为贵客,而且喊他女婿。晋阳生以为这是当地的风俗,也没放在心上。他要行婿礼,老头和老太都再三地推拒,带着晋阳生走进屋内,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顾氏坐了片刻就起身要走,对晋阳生说:“明天再来喝酒,今晚不敢打扰你。”晋阳生也不明白他说些什么,留不住他。顾氏一回到旅舍就立刻打点行装,连夜往北逃,再无踪影。

晋阳生送走顾氏回到屋里,这时老头老太也起身回避。不久有一位美貌女子,身着盛装,浓妆艳抹,年约二十多一点儿,掩口笑着,从外边进来。晋阳生以为是妻子的姑表姐姐,起身作揖。那女子招呼晋阳生,而后贴身坐下。女子神态非常自然地向晋阳生敬酒,举止很放荡,不像良家女子,晋阳生开始有些怀疑。喝酒喝得正高兴,女子朝着晋阳生频送秋波,态度极其轻浮。晋阳生对此反而感到羞惭,呆若木鸡一般坐着。女子时不时暗自嬉笑。三鼓时分,女子还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晋阳生渐渐不耐烦了,连忙站起身来说:“老伯老太在哪里?请新娘子现在入洞房吧。”那女子笑着说:“家里没有其他姐妹,我就是新娘子,你还不知道吗?”晋阳生惊讶极了,说:“你这妇人,年龄已经不小,怎么可能是什么新娘子?”女子说:“身在妓院里,你感到开心就可以了,有什么必要再去要求其他的呢?”晋阳生大怒,说:“我拿出八十两银子娶妻,你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那女子也正儿八经地说:“嫖金五钱银子,还在我的袖中,你为何说这话诬陷我?”晋阳生这时候才明白中了圈套,高声呼唤老头和老太,没有一人答应。那女子于是笑笑说:“你不要着急,或许事情有其他内情。这地方是南北要道,像我这样的摇钱树,多得是,数不胜数。今天早晨你的朋友来到这里,说你旅途十分寂寞,找不到可以寻欢的地方,让我陪你一夜,明早就走,根本没有什么婚约。更何况我自己有丈夫,又有谁敢将绿帽子转送别人呢?”晋阳生问老头老太是什么人,那女子回答说:“都是你朋友拉来的差使。你朋友一走,他们也偷偷溜走了,实在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晋阳生听了更加吃惊,也就不再询问女子,独自跑回来。到了旅舍一看,室内空空如也,顾氏的踪影早就不见了。再来到那女子的住处,门已经锁上了,不仅美女像云一样飘走消失,就连自己的枕被和余下来的钱,也被洗劫一空。

晋阳生生气极了,而那些人的姓名,全都不知道,想了想顾氏一定要到京都去,为什么不跟踪追击呢?或许遇到了,还能出一口气。于是奋不顾身,连夜赶了十几里路。这时天已亮了,晋阳生已经疲惫极了,就在路边小憩。忽然看见一位跛足老头背着行装,迈着小步走来,看看晋阳生,好像感到非常惊奇,又急忙回头对他说:“不肖小子,你竟然在这儿?”晋阳生听了怒不可遏,立刻准备出手挥拳,又看到对方年老,不忍心发作,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他。老头操着西部口音说:“你还像从前那样蛮横无理,尽管如此,我想你都快想得肠断了!”说完凄然泪下。晋阳生觉得其中有文章,于是假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毕恭毕敬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老头又开口大骂说:“畜牲,不要再装腔作势了,快跟着我去省城,代理店里的事务。明年和你一同回去。”晋阳生知道老头认错了人,也就随便应付着,故意装出悔恨的样子,代老头牵驴,慢慢地走。老头感到高兴,路上谈起家里的事,两人交头接耳,看上去像是一对父子。晋阳生说话都是山西口音,老头也因此深信不疑,而晋阳生则管别人叫起了父亲。到了保定,在北门钱庄停下。晋阳生此时已经详细了解了老头家里的情况。这位老头也姓顾,祖上是平阳富豪,生了个儿子,整天游手好闲,多次劝戒仍不知悔改,老头就把他赶出门外。过了三个年头,老头非常思念儿子,无奈儿子竟然一去不回。前段时间在途中碰见晋阳生,就觉得耳目口鼻无一处不酷似他儿子,于是就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儿子,重新收留下来,带回店里,饮食起居,两人同处。晋阳生也很有心计,趁机随口附和,于是没有人知道他是别人家的儿子。

住了半年,老头收到家里来信,读了信之后,脸色大变。第二天,把晋阳生叫到卧室,给了他三百两银子,说:“你岳父最近来信,说是你几年不回家,准备把女儿改嫁。你现在立刻动身回去,将银两交给你母亲,把婚事办好。等到明年春季再来经办店里的事。我看你比以前稳重多了,千万不要再犯老毛病,要是这样的话,就是家门的大幸了。”说完,又拿出一封信,说:“榆次有你一位排列老二的堂兄,名某,以前因为你四处游荡,族中人主张他过继过来。现在你已经待在我身边了,你可以拿着这封信回复他们。这事也非常重要,不要怕上门跑一趟。”晋阳生一一都答应了。听到堂兄的名字,原来正是以前和他一起上路的顾二,忍不住暗暗高兴。过了两天,晋阳生告别了老头,立刻启程,用老头所骑的毛驴赶路,还是走原先来的旧道。晋阳生一路上心里打着算盘:要是返回老头家里,舍不得这三百两银子,而且担心事情万一败露,很难保全自己。于是决定返回家乡。

到了乡邑的境内,离家只有百来里路,突然下起大雨,毛驴无法行走,只好在村舍歇脚。主人出来见客,晋阳生看到他穿戴朴实,脸上带着怒色。等到和晋阳生行礼之后,又非常热情。晋阳生心里十分迷惑。主人带着晋阳生进入屋内,随后就听到里面争吵声:“他既然无情无义,现在来了那个人,完全可以作为丈夫。”过了片刻,主人又从屋内出来,对晋阳生说:“听你的口音,和我们是同乡。你这样年轻,不知有没有妻室?”晋阳生不想去平阳,就随口说是没有妻室。主人十分高兴,说:“我家的女婿就在眼前!”急忙进屋,拿来一套衣服,打开一看,虽然是粗布,但都是刚刚新做的。主人说:“家有小女,容貌很美,愿意侍候你,希望你不要推拒。”晋阳生高兴极了,稍稍推辞一番就答应了,于是用女婿的身份见过岳父。主人说:“婚期原本应该稍微缓一缓,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只是因为我家上了不三不四人的当,原定的婚礼迟迟没有举行,被乡里的人取笑,心中非常不快,请求今晚就举行婚礼。”于是把新衣给女婿穿上,晋阳生也不推拒。主人又急急忙忙请来所有的亲戚邻里,顿时鼓乐响起,花烛高照。晋阳生恍惚好像在做梦一样,但始终不明主人嫁女的原因。等到走进新房,见女子姿色绝佳,年龄比晋阳生稍许大一些。晚上同房,夫妇俩十分恩爱融洽。

女子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对晋阳生说:“我没想到失去姓顾的而又得另一位姓顾的!”因为当时晋阳生还在冒用老头的姓,所以女子这样感叹。晋阳生当时是满心疑惑,就问她原因。女子说:“我从满周岁就已经答应许配给一位排行老二而和你同姓的人。他长年外出经商,前年回来过一次,又不办婚事。父亲催促他,顾氏反而不高兴。前些天晚上他写信回来,说是准备在京都娶妻,要直接断绝了我家这门婚姻。父亲非常恼火,刚巧你来到我家,于是决定撮合我们俩在一起,难道不是天意吗?”晋阳生连忙问那位姓顾的住址,才知道又是这位和他同路的顾氏,于是感慨地说:“冥间果真有所谓鬼神存在,竟是这样丝毫不差!”女子也惊奇地问他怎么一回事,晋阳生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了,于是两人相对感叹不已。从此夫妇感情非常融洽。满月后,女子向她父母提出要跟随晋阳生回家看望公婆,她父母都答应了。于是晋阳生让妻子骑驴,自己牵着牲口在前面走。没到一天的时间,就来到了晋阳生的家。他领着妻子见过母亲,全家人都感到非常惊讶。晋阳生一一诉说所经历的事,家人都感到非常庆幸。那女子侍候婆婆十分孝顺,一家相处很和睦。女子又很会打扮,年纪虽大一些,但看上去并没有这种感觉。晋阳生又把老头那封信带给顾家,顾家都很失望。

三年以后,晋阳生有事来到太原,在人群中遇见了顾氏,顾氏见了晋阳生感到十分羞愧,转身就想溜走。晋阳生把他叫住,说:“顾二兄,别来无恙?难道没有一点儿老朋友的情谊吗?”顾氏没有办法,硬着头皮见晋阳生,为自己哄骗的做法谢罪。晋阳生握着他的手大声笑道:“我的两个憾恨都有人替我打消,我对你又有什么可抱怨的?”顾氏吃惊地问是什么缘故,晋阳生邀他来到市中店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述了一遍。顾氏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好久感叹地说:“苍天果然是不能欺骗的!”于是说他有个叔父,在保定经商,他原来离家出走的儿子又回来了,没有想到正是你。去年叔父又有信来,说他离家的儿子仍然带着重金在潜逃,并且因此得病身亡。以前原准备把我过继过去,后来有了你,才取消了约定。今年叔父去世,我正巧外出,就把远房的亲戚过继给他家。这当中大概是老天爷安排的。叔父留下的簿籍上说,有三百两白银给了儿子,你得到的三百两银子,不就是吗?以前不知道我所欠下的都由叔父偿还了,现在又知道了我所抛弃的人被你娶为妻子。晋阳生为此拍起手来,转念又想起老头的恩德,忍不住流下眼泪。他和顾氏讲完事情之后,绕道经过平阳,在老头坟上哭了一场,又拜见顾老太太,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母亲来对待。家人一看,犹如是顾家的儿子一般。回来后,晋阳生又硬拉着顾二来到他家,妻子打扮一新出来相见,顾二十分羞愧,转身溜走了。晋阳生从此以后完全改变了以往的所作所为,用功读书,后来经考选做了某县的官员,夫妇俩最终白头偕老。

外史氏说:顾二所作所为并不奇怪,而晋阳生的回报反而叫人感到惊异。然而也是苍天在操纵的缘故,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之前如果晋阳生被骗后立即回家,损失的不过是一百两银子,而像顾二这样的小人难免就会达成了心愿。现在顾二竟然因此有了报应,又使晋阳生得知失去金子又得到金子,失去妻子又得到妻子,而金子原是顾二的金子,妻子也是顾二的妻子,怎么能不叫他觉得懊悔呢?这样看来,骗人的勾当,要收敛起来了,从此事可以看到,天公回报,丝毫不差。

春云

沔阳北面有位叫毕应霖的人,从小失去了父母,依靠着他叔父生活。毕氏天性聪慧,读书并不是很刻苦,而诗赋文章却做得很漂亮,人们认为他身上聚集了天地灵秀之气,所以才会这样。

有一年深秋,毕氏和别人一起游玩菊园,大家都面对着菊花,端起了酒杯。只有毕氏一直都不喝酒,他坐在菊花开得茂盛的地方,放上一只竹炉,拾取落花,用参片掺和,泡茶品味。一时间茶香花气,别有一番滋味,而喝酒的人是不知道的。毕氏正在流连品味,诗兴一来,刚要开口吟咏,忽然看见一个人拄着短杖,慢慢地走来。走近一看,来的人头发和眉毛都斑白了,衣着古朴,像是一位年迈的隐士。毕氏知道对方不是一般人,连忙站起身来,拱手站立。老人笑着对毕氏说:“众人皆醉你独醒,郎君品性一定不流于世俗。”于是将拐杖敲击地上,说:“老态龙钟,不能行礼。你请坐,咱俩暂且谈谈心,稍稍领教。”于是撩起衣服先坐了下来,毕氏也席地而坐,就和对方聊开了。刚想问姓氏,老人就笑笑说:“高雅的人在一起,不应该说这些俗事。你就像鸡群中的白鹤,一鸣必定惊人。请求欣赏一下你的佳作,让我开开眼界,别的事我不想听。”毕氏嘴上非常谦逊,而实际上正跃跃欲试,不愿藏拙,于是请老人命题。老人手指畦边两种菊花说:“这是东篱的美人。咏菊的作者,名家辈出,恐怕容易落入前人作品的旧路。这菊花如此鲜艳芳香,请各赋一律,怎么样?”毕氏也微笑着说:“老伯的想法很好,但是在隐逸高士面前,喜爱这些带有脂粉气的东西,担心不能脱俗。”于是咏西施菊道:“不共五湖游,偏逢三径秋。露凝归浣洗,烟罩捧心愁。吴苑香何在,庄园艳独留。近来添傲骨,无复舞腰柔。”又咏杨贵妃菊道:“忽访陶彭泽,因惭李谪仙。亭中原

酒,篱畔且偷眠。月映残妆懒,风回睡态偏。倘逢新雨露,绝似浴温泉。”诗写成以后,老人十分高兴,急忙起身用手拍拍毕氏的肩膀说:“你真是我家的好女婿啊!”说完,人影顿时不见了。毕氏大吃一惊,以为自己遇见了鬼,跌跌撞撞回到喝酒的人群中,茶具炉子撒了一地,也顾不上收拾。大伙儿正在大吃大喝,看到他慌慌张张,不知所措,十分惊讶,就问他出了什么事。毕氏喘着气,流着汗,讲了一遍刚才发生的情形。大伙儿听了好笑,并不相信。毕氏又吟诵自己写的诗,他们这才惊恐起来,觉得此地荒僻,又惊又疑,等不到尽兴就都散开了。毕氏回到家里,也不敢说什么。

过了几天,毕氏的姐姐忽然患病,从邻县派人来告知,叔父叫毕氏前去探望。到了姐姐家,住了下来,等到姐姐身体稍稍恢复,才动身回去,这时已经过了十几天。到了叔父家,叔父正好在堂上,一看到毕氏,就大声呵斥说:“你这畜牲,翅膀稍硬就不让老夫作主,婚姻大事,竟然不说一声,你还有什么脸面来见我?”连忙操起大棒赶来,毕氏惊恐地逃躲。他的婶子从屏风后面走出,把叔父劝阻住了。毕氏跪在地上请问缘由,叔父怨气未消,口中还是骂骂咧咧。婶子因此对毕氏说:“你一去不回,你叔叔非常疑心。昨天傍晚,有一位老太把新娘送到我家,登堂拜见。我们俩吃了一惊,问是怎么回事,老太说自己姓陆,她主人住在离村上不远的地方,喜欢你的聪颖,要把女儿许配给你。成婚已经有十来天,想想你该回来了,所以先送新娘上门。你害怕叔叔责备,迟迟没有回来。老太说完就走了。你今天果然回来了,足以证明她的话不假。新娘已留在我的房内,可以作证。”毕氏感到非常惊异,极力争辩,婶子就叫了一声:“春云,你丈夫回来了,还不出来见一见?”不一会儿,一位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来,妆扮一新,十分耀眼,还在躲躲闪闪,显得有些含羞,站在婶子座位旁边。毕氏转头看了一眼,那女子年龄还小,长得如花似玉,一生见到的人都绝少能比得上,心里不免动了动。他暗想肯定事出有因,如果当面争辩作证,叔父脾气一向火爆,一定会拒绝亲事,不能容下这个女子留在家,这样难道不是自弃佳偶。不如暂且应承下来,到了晚上仔细打听,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于是他伏地承认说:“确实有这事,因为是那家主人的意思,怎么也无法推辞。我没有事先告知,难以免除罪责。希望叔叔看在我父母的面上,免儿重责,我不敢争辩。”婶子于是大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春云不会骗我的。”于是和叔父说明情况。叔父怒气还没有消除,让打扫东侧几间小屋,完了之后叫毕氏夫妇住进去。随即就把大棒往地上一扔,拂袖走了。毕氏不敢违抗,婶母又在一旁怂恿,叫他前去打扫。过了一会儿打扫完了,毕氏就带着新娘搬到东侧小屋。婶子又派了一个老太和一个丫鬟,供他们差遣,所有用具,全都配齐。春云刚到,婶子非常爱怜她,当作是自己的女儿,所以直呼其名,又帮她办妥事情,照顾十分周全。到了傍晚,还送来晚餐,等小两口吃完,佣人才告辞离开。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毕氏才问春云:“我和你家素昧平生,又不知道住在哪里,现在忽然贸然成婚,给我蒙上不白之冤,实在无法理解。”春云听了,羞涩了好一阵子,随后慢慢开口说道:“这是大人的安排,我也实在是不知道。”说完,背朝灯烛坐下,不再说话。毕氏年轻,没有结过婚,控制不住自己,再三询问,对方就是不回答,就不再问了,径直强行拉春云上床,放下帷帐,两人欢好,发现春云是个处女。毕氏见她行事时非常痛苦,就开玩笑说:“哪有已经成婚十来天,还留着女儿身的?从这就可以看出你善于说瞎话。”春云也微笑起来,却始终一句话也不说。早晨起来一开门,看到院内堆积着各种东西,几乎没有空隙,原来是女方陪嫁用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运来的。毕氏问春云,春云依然不回答。然后就招呼佣人,把房间布置一新,凡是婶子赠送的东西,全都一一送还,说:“所需物件,我家已经送来,无须烦扰婆婆费心。”毕氏贪爱美妻,而且年轻不知害怕忌讳,反而感到很高兴。只有毕氏的叔父和婶子非常担忧,怀疑对方是妖魔鬼怪。于是他们派人到毕氏姐姐家,并且到村上附近的地方查访。毕氏姐姐家的人告知毕氏迟迟回家的原因和留宿的日期,和毕氏当初说的一模一样,而且村上附近地方也没有什么姓陆的富家。他们更加惊恐,但也无可奈何。

过了几天,春云对毕氏说她要回娘家,毕氏答应了,并想和她一起去,春云也同意了。第二天早晨,有两座轿子停在门前,说是前村陆翁过来接春云和新郎,希望马上动身。毕氏想跟叔父、婶子打声招呼,春云竭力劝阻,于是两人各坐一轿,悄悄地出发了。毕氏本想暗中观察有什么怪异之处,但是轿巾遮得严严实实,无法偷看。不知走了多少路,已到了哪里,轿子停了下来,毕氏这才撩开轿帐一看,只看到山峰巍峨直插云天,脚下是悬崖峭壁,处在群山环抱之中,不由得大吃一惊。又仔细一打量,鸟鸣花落,树木茂盛,似乎别有洞天,心里这才稍微安定了一些。等到了陆翁宅所再一看,连云蔽日,气势壮丽,很难用语言描绘。春云先下轿,招呼毕氏一起进去,毕氏犹豫着跟在后面。来开门迎接的没有成年男子,只有几个孩童,头发垂披着,年纪十五岁左右。他们见了春云就笑着迎接说:“阿姐来了,老伯和各位姐姐都等待很久了。”春云叫他们先进去禀告,自己拉着毕氏的手,慢慢走着。

经过一道道门槛,绿树参天郁盛,太阳光都无法照射进来。再进去,墙边是稀疏的翠竹,台阶上布满兰花,有几百种奇花异卉,都不知它们叫什么名字。人还没有走近,睡着的小狗受惊而起,穿花绕柳,叫声和铃铛声交杂在一起。春云于是笑着说:“几天不见,小狗竟然不认得我了!”走到厅屋,老人早已经拄着拐杖出来迎接,再看看他的样子,原来就是毕氏在菊园遇到的那位老头。老人身着盛服,和原来见到的模样完全不同,在孩童的簇拥下走下台阶,一边作揖一边笑着说:“我家女婿果然来了!老夫还担心你不来呢。”毕氏想起从前的事情,顿时感到很恐慌,硬着头皮以女婿的身份行礼,然而早已经是惴惴不安。忽然听到画屏旁边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娇声柔语,好像有人在拍着手说:“姐姐从前说市井中的小子,十分俗气,眼下来的新女婿不知道怎么样?”说完,引起了一阵笑声。毕氏一听,感到很羞惭。抬头一看,有四五位佳丽,容貌都比不上那位女子,但却比她妖冶许多。老人带着毕氏走上台阶,又表示歉意说:“隔壁家的众位侄女,是阿云的姐妹,向来喜欢互相开玩笑,希望不要见怪。”又朝众女子喝道:“嘉客初来乍到,你们这样嬉笑喧闹,真是没有一点儿礼貌!”众人这才收起笑容,簇拥着春云进了屋。

老人和女婿坐下交谈,毕氏看到堂上金碧辉煌,陈设也非常优雅,只是心里怀有疑虑和恐惧,显得惴惴不安。老人就自我介绍说:“你不要感到惊异。老夫其实是狐仙,在这里住了一千五百年。爱女挑选女婿,总是没有合适的人。遥遥看到你的家乡,觉得有浓郁的灵秀之气,想来应该是有好小伙子在那儿生活,于是怀着恭敬的心情前去拜访。前些日子看到你临风品茶,像是荆棘丛中的芝兰玉树。又欣赏了你的佳作,字字句句好像珠玉一样。老夫心中暗自钦慕。回来后和阿云商议,于是就施了一计,结下这桩良缘,并非想要害你。”说完,又为自己欺骗的做法道歉。老人虽然一一明说,可是毕氏还是感到恐慌,勉强起身表示谢意,反复要求先回家。老人显得不高兴,嘲笑他说:“哪有远道而来拜见岳丈,却不喝上几杯的?”说话之时,迅速飘来一股麝兰的芳香,众女又走了出来,老人一一指着她们介绍说:“这是艳云、腻云,她们都是我们家族里的人。”又指着一位说:“她名叫春柳,原是别的家族的人,住在这儿,现在已依于我的膝下。”毕氏偷偷一看,看到对方风流洒脱,别具丰韵,已经动了几分心思。一会儿工夫,众童子把酒宴摆好了,满桌子的菜肴果品。老人亲自起身为女婿敬酒,毕氏再三推托自己不会喝酒。于是老人叫人另外拿出甜酒,让毕氏和春云并肩下坐,自己隔席劝酒。众女全围坐在春云身边,脂粉气浓香袭人,毕氏快乐极了,一时忘了返回。他时不时和众女猜拳争胜,觥筹交错,最后竟然忘了老人坐在一边。

正在嬉笑喧闹之间,似乎听到老人轻轻地叹息道:“了解人不容易,这位也是一身俗气,不可救药!”于是起身走进屏风后,不再相陪。不一会儿,杯盘狼藉,春云和艳云等人也先离开了。毕氏不擅长喝酒,虽然没喝几口,却早已显得醉醺醺了,总是和春柳互相嬉闹。他醉眼蒙眬,更加觉得对方楚楚动人,于是用言语调戏,春柳笑笑没有拒绝。毕氏朝四周偷偷一看,发现众童子不在,就和春柳在堂上一侧交合欢好,觉得她与春云相比,更有一番滋味,越发为之神魂颠倒。春柳对毕氏说:“你已经知道老头是狐狸,也听说我不是他的同类,而人与狐狸相处不到三个月,就有死神降临。老头的话是哄骗你的,你应当慎重行事!”毕氏本来就疑虑重重,听春柳这么一说,更是非常恐惧,问道:“他本是狐仙,而你说不是他的同类,难道你也是人吗?”春柳回答说:“是的,我就住在这座山下,本是人,因为多次受到狐仙的纠缠,所以在这里强作欢颜,哪里真的是老头的养女!”毕氏喜出望外,商量和春柳一同逃跑,春柳也同意了。两人起身穿好衣服,一起偷偷逃出去,老翁家没有人知道。

东绕西转走了大约一里路,果然来到了春柳的家。只看到几间茅屋,有矮篱笆围绕,虽然远远比不上那位老人的居所,但毕氏自得其乐。春柳要准备酒,毕氏推托不胜酒力,于是两人铺床展被,重新寻欢作乐。毕氏原先和春柳交欢,就觉得小腹隐隐有些疼痛,好像里面浇上了冰雪。当初也并不在意,这时又发作了,但是因为两厢缠绵,忍不下心舍弃。事后,毕氏感到冷气直逼丹田,直接渗进五脏六腑,于是昏死过去,不省人事。灵魂脱离了躯体,缕缕如丝,似乎听到春柳笑着说:“那个妖婢不知羞耻,竟然独自占有这么个好丈夫!”毕氏听了,心里对她仇恨极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火光大作,雷电震耳,毕氏恍然好像从梦中惊醒,还来不及伸个懒腰,耳边好像听到有人在嘤嘤抽泣,哽咽地说:“我领着丈夫来到这里,不是我害死他还怪谁?”又有人娇声娇气地埋怨说:“薄情郎本来就不值得同情。”低声细语,十分嘈杂。毕氏睁开眼睛一看,见春云伏在他身上哭泣,艳云等人也围在一边。毕氏感到非常羞愧,而且身子赤裸,也就不好意思地重新合上双眼。春云见毕氏活过来了,拿衣服替他穿上,微含怒气,斥责他说:“你如果以为我是狐仙鬼怪之类的,不考虑我们原来的夫妻之情,也应当另寻新欢,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做鬼的丈夫,半夜潜逃,自寻死路呢?今天如果不是我们父女俩,你哪能活着下山呢?”毕氏更加感到惭愧。他穿好衣服起来,稍稍问起春柳现在在何处,春云指指岩壁下一堆白骨说:“这就是你的意中人。她原本是宋代淮南一位名妓,跟着一位商人来到此地,因为身患心病身亡,草草地埋葬在这座山岭的一侧。天长日久,精魂不灭,有时出来给过往的行人带来祸患。父亲担心我受到侵袭,就用法术制伏了她。她苦苦哀求饶命。父亲于心不忍,叫她和我姐妹相称,朝夕相伴。春柳的名字,也是父亲给她取的。昨晚举行欢宴,本来不应该让她参与,但考虑到郎君品性高雅,一定不会被淫荡的妖鬼迷惑,所以让她入席。谁想你竟然被她引诱上钩。幸好父亲请求雷神击破了她的坟墓,又用丹药把你医活,不然的话你就没命了!”说话的时候,毕氏看看那堆尸骨,骷髅颜色像雪一样白,更是胆战心惊。于是他向春云提出要见见她的父亲,感恩谢罪。春云摇摇手说:“父亲说你俗气未脱,不想再看见你,叫我陪你立刻回家去,免得叔父和婶子疑虑不安。”话还没有说完,原先接他们来的轿子已经停在面前,春云和毕氏各自乘坐一轿。春云忽然回头对众人说:“妹妹们稍等一会儿,姐姐过些时候会再回来的。”毕氏虽然听到这话,但还没有想到春云有回去的打算。

一路走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毕家的门口。春云招呼毕氏一同下轿,扯起衣袖哭道:“郎君快回去吧,父亲已经严厉警告我,不允许我再侍候你了。希望你自己珍重,不要牵挂我!”毕氏听了目瞪口呆,大惊失色,悲伤地哽咽道:“多亏了你才把我救活,正盼着和你白头偕老,为什么忽然又要离开呢?难道还在生我的气吗?”春云说:“不是。父亲性格向来刚强生硬,生下我之后,一直盼望着把我许配给高雅之士。以前他一见到你,就十分倾心,所以不惜一切手段促成我们的婚姻。没有想到你贪图一时的欢愉,割断了百年的恩爱,竟然就在今天。”毕氏知道事情已经没有办法挽回,就用话激她:“照你这么说来,我的确自作自受。然而一定是有什么比我高雅的人,所以老伯改变了主意。”话还没有说完,春云早已沉下脸来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薄情的话来,难道你反而不能体谅我吗?我虽然受到父命的逼迫,但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己或许还能作主。可是自从来到你家之后,周围嘈杂不安,多有怪异,所能依靠的,只有你一个人。现在你心中又增添了疑虑,再不分手,就要祸起床笫了。前车可鉴,你不是曾经被邪鬼的谗言迷惑了吗?”毕氏一时语塞,春云又感叹道:“天地广大,但大半都是不值得相交的俗子。我就要回去了,实在是没有其他的意愿。然而以你的才貌,虽然不能免俗,但还有灵秀之气,不能说不是理想的配偶。如今既然这样分手,也是命中注定的结果!”说着留下玉钗作为纪念,又脱下珊瑚戒指一双,说:“把这些送给婶子,或许见到这些东西还会想起我。”最后擦干眼泪上轿,像疾风一样离开,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踪影。毕氏垂头丧气回到叔父家,来到自己的住所,推门进来,只看到家徒四壁,原来的物件原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如今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几卷古书放在桌上,粘着一张精致华美的信笺,上面写着九个大字:“劝毕郎,宜苦读,毋过俗。”毕氏见了再三叹息,前往叔父婶子那儿说明情况。他们并不为毕氏感到难过,反而感到高兴,唯独婶子见了戒指,勾起了对春云的深深思念。其余的人全都喜形于色的。

春云留下的话的确很有见地。毕氏叔父急着要为侄子商议婚事,毕氏不同意,但又拗不过。成婚的那天晚上,有急使上门,说:“春云娘子有一信给郎君。”毕氏打开信一看,原来是一首七言绝句:“大雅从来绝世尘,奈何相见即相亲。知君俗骨因难换,莫对新人话旧人。”毕氏正在哽咽难过之际,急使的踪影忽然不见了。自从那时起,他刻意追求高雅,谈吐抱负,和以前大不一样。龚鼎孳先生曾经称赞过他。

外史氏说:高雅之士和他们深邃的情致,近代很难得到。老人想要在交谈的短时间里得到,哪有那么容易。既已轻易抛出宝贝,不久又急忙收了回去,狐仙做事,终究显得迂阔。更何况当男女混杂相处的时候,又没有礼节约束,老人自己事先已经失去高雅之道,哪里能得到号称雅士的女婿呢?只有春云理直气壮的一番话,不仅显出妇人的浩然正气,而且还具有高雅的真义。

折狱

某少年在十八岁时就考取了进士,金榜一下,朝廷就授官某县县令。虽然说朝廷此举是想考验他,但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不容易的差事。他的父亲在心中也暗暗担忧,就陪同儿子一起去赴任,亲自处理各种文书,做县令的儿子只是升座签发一下而已。一有空父亲给儿子讲解各种官吏治事的政绩和弊病。县令的父亲原是浙中一位对儒家典籍素加研习的文士,又对文书很精通,所以每次都能剖析利害。县令本就聪慧,再加上父亲的指点,也逐渐通晓治政的方法。上任一年,治政的声誉就广被传诵,自中丞以下,没有一个敢因县令年轻而小瞧县令的。

有一天,县令因公出城,碰巧遇见一大户人家发丧,送葬的大约有几百人,一路旗幡飘扬,鼓乐吹打,仪仗非常隆重。按照惯例,遇到喜丧大事,即使身为长官也要回避。于是县令就站在道路一旁,等送葬队伍通过后再启程。灵车过后,后面是送葬的乘轿,轿内不时传出嘤嘤的妇人哭泣声,这一定是死者的亲属了。忽然一阵阴风吹过,乘轿素白的帷帐被吹开,妇人的衣着也都显露出来,只是她竟然在丧服的里面穿有红裙,色彩十分鲜艳夺目。县令瞥了一眼,很是惊诧,于是叫差役去查问一下轿内哭泣的人和死者的关系,当时并不知道她是死者的妻子。差役了解情况后回来禀报,说死者是某监生,他没有别的亲属,轿内是他的妻子。县令更觉得奇怪,觉得事有蹊跷。于是他叫众差役把送葬队伍拦下,并且命令将灵柩停在某寺,等候查验,没有说明缘故。送葬的亲戚中一半人是大绅士,就是稍次的也不是普通的老百姓,听县令这么一说,他们都面有惊色,连忙跑到县令面前再三哀求。县令不加理睬,只是严肃地说:“诸位和死者一定不是陌生人,难道就忍心看着他死得不明不白吗?如果不接受查验,我宁愿辞官回家,发誓不再在此县任职。”众人没有办法,只好暂且从命,并且暗自商议道:“如果检查没什么,我们到时一定要让这个毛孩县令再无立身之地。”

县令阻止了送葬队伍之后,又急忙赶回去把情况告诉了父亲。他父亲歪着头沉思了一下说:“看到你能细心考察,我很高兴,但这些人都是大户人家,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假如开棺验尸没有查出有什么伤痕,恐怕局面就不好控制了。一定要先查明这件事的根底,等有了确凿的证据,然后再一举破案。要查明此事,看来我一定要亲自出马了。”县令这时早已心里有数,所以并不同意父亲的意见,而且又不想让父亲劳神费心,便跪在地上加以劝阻。父亲笑着说:“虽然我没有担任任何官职,但替百姓忙碌,就好像在为国家出力。这并不是我们一家子的事,你为什么要阻止呢?”于是装扮成算命先生,秘密出访。临走前,给县令面授计策,又告诫他:“由于事情涉及闺中私情,千万要注意不要因一件衣服的小事去惹祸招灾!”县令这才明白过来,一一恭敬地答应了。

第二天,县令对外以病为借口,不亲自出庭处理公务。诸位绅士听后非常开心,都认为县令在阻拦送葬队伍一事上实在是不知好歹,现在恐怕是感到后悔,所以躲在衙门不敢出来见人了,还玩小孩子的那套把戏。于是众人就故意联名写就文书,催促县令赶紧开棺验尸,县令依然对此不予理会。过了几天,又来文书催促,县令更是不理不睬。棺柩久久不能下葬,墓穴也没办法掩埋,众人都气愤不已,就连县署中的官吏差役和乡里百姓也对县令大加谴责。之后事情被知府知道了,他不忍心下公檄发号施令,只是来信严加责备,让县令向绅士们认错。县令没有推辞自己身上的职责,只是禀报知府,说这关系着人命,推迟葬棺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要求再宽限十来天,等到自己病好之后,就立即开棺验尸。如果到时还查不出死者致死的原因,愿意承担拦葬的责任。措辞理直气壮,知府也理解他的意思,但内心还是感到担忧。

县令的父亲到处跑了几天,没有看到有人要喊冤的迹象,心里也七上八下地暗暗担忧。一天晚上,一个人独自在郊外行走,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只得借田间小舍歇脚。之后有人过来叱问,县令的父亲起身行礼,说自己从外乡流落在此,靠替人算命糊口,因路黑无法继续行走,便在此歇息。那人没有怀疑,很爽气地留他住下,屋舍非常狭窄,住两人实在是很拥挤。那人是被田主雇来看守庄稼的,也不敢睡,两人一起彻夜聊天,用来打发夜里的漫漫时光。县令的父亲本就是有意查访,但不想泄密,只是稍稍甩言语打探对方说:“今年的庄稼如此长势,假如遇到贤明的县官,百姓一定就可以没什么担忧了。”只见那人忽然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要说这些让我伤心了。我们乡里几年来一直受到酷吏的欺凌。眼下这位县令虽年轻,但能体会民心。不过前些日子进城,又听说他可能做不了官了,恐怕接替他的人很难能像他那样贤达开明。”县令的父亲听后心中为儿子的声誉感到开心,又故意问他,那人回答说:“听您的口音,好像和县令相近,有些话我不太敢说。”县令的父亲假装说:“贵贱分明,哪里谈得上什么乡情。我要拜见县令就如同登天一样难,我又能给谁说呢?”那人这才放下心来说:“反正我们是庄稼人,说了也没什么用。某监生,其实就是我的田主,身体一直很强壮,最近听说他突然身亡,我心里很怀疑。我去办理丧事,问起他的死因,家里人都说不知道。只有一位童仆详细知道事情的真相,私下里偷偷地和我说了。原来监生的妻子一直和她的表兄关系暖昧,表兄才刚死了妻子,她就想杀害她的丈夫,然后和表兄结婚。事情就快要做成,没想到恰巧被县令怀疑,留下棺材,等候验尸,又不马上开棺。族中的人早就对监生家丰厚的家财虎视眈眈,所以商量着一起搞垮县令。果然上面知道了此事,县令这次能不受牵连吗?”县令的父亲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私下感到十分庆幸,又故意感叹道:“这真是平民百姓没有福运。不过县令这番举动,的确太鲁莽了。”那人大声说道:“您错了!依我看来,应当立即开堂断案才能让真相大白,顾虑重重只会让案件继续扑朔迷离,县令实属胆怯的人。如果开棺验尸,去留意检查隐密,真相立刻就会大白。”县令的父亲一再询问缘由,那人又低声耳语了几句,县令的父亲也不禁拍手而笑,就不再问了。天快亮了,县令的父亲起身告别,那人又叮嘱千万不要传出去,县令的父亲满口答应,随即回到官署。

这时县令因为挂念在外奔波的父亲,没有处理公务,吃不下,睡不着。他父亲见了,笑道:“傻儿子还要立志作大好官,怎么现在变得这样瘦!”于是又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告知。县令听了父亲的查访,第二天立即升堂处理事务。到了将近中午时分,这才派一位办事精细的差役跟随验尸,并且嘱咐道:“我说查验,你就立刻查验,千万不要误事!”差役答应了。

到了那里,诸位绅士也都早已到场,全都怒气冲冲。县令面带讥笑地说:“我是来为太家平愤的,你们倒好反而过来怨恨我,就那么急着想瓜分死者的家产吗?”众人听出话中有话,脸色都为之一变。县令坐定后,下令打开棺木验尸,里面的尸体已经腐烂发出浓臭味,无法靠近。死者家族中的人这时更是哭哭啼啼,他们对县令的怨恨可想而知。县令也不加理会,只让差役依法仔细验尸。等查验到死者的下身时,县令急忙一指:“这里认真看看!”差役心领神会,随手拔出一根五寸长的银针,血迹殷红,隐藏在死者的阳具里。众人见状一片哗然,无不伏地道谢,死者亲属一些人又喊冤。县令笑笑说:“诸位开始时如此傲慢,现在怎么又这样谦恭?幸好你们不用再担心,我已经查明凶手是谁了。”于是问某某人来了没有,众人一齐回答来了,此人果然在人群之中,原来就是那位表兄。再一看他,脸色如同死灰一般,众人这才醒悟。县令令差役将他逮捕起来,然后起身出寺,命人将尸体入殓,等候审问结果。回到官署之后,连忙发一道紧急文书,捉拿那位知情的童仆和死者的妻子。

傍晚时分,相关人员全都到了现场,县令当庭审讯,先用重刑威吓童仆,童仆很害怕,如实招供了自己所知。原来这位童仆是那位表兄的心腹,表兄把他推荐给死者,实是别有用心,死者的妻子就是和他合伙同谋。一天,死者在那位表兄家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中。童仆扶他进屋,妻子便让童仆用皮带将他捆起来,然后自己又动手剥下他的裤子,将银针全都刺入他的阳具,一直到看不到银针。死者当时因为酒醉而无法反抗,只是大声惨叫几声然后就断了气。童仆和死者的妻子见状就解开死者的捆带,把他放倒在床上,向外人报丧说是暴病而死,别人也根本意想不到会有此出。看童仆已如实招供,表兄和死者的妻子也都纷纷低头认罪。县令大笑,让人剥下妇人外面的孝服,艳丽的红裙露出来,诸位绅士看到这情形恍然大悟,气愤不已。县令又向那妇人审问,她招供说,自从丈夫死后,就怕遇到什么不测,时时暗中将红裙穿在里面。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过多亏老天爷有眼露出了马脚。县令听后怒不可遏,立即叫人对妇人笞刑伺候,然后将他们一同铐上了枷锁,关进监狱,又把审讯的结果禀报给上司。上级官吏都很高兴,纷纷上奏章加以推荐表彰。而县令只是叹息道:“辛辛苦苦做了一官半职,却让老父亲心力交瘁,为儿到处奔波,我这个做儿子的实在有愧于老父亲。”当天就以要奉养父亲提出辞官,然后带着父亲返回家乡。现在这位县令还在家乡,年仅二十五六岁,而据事论断,他要比一些资深的官吏还厉害。假如没有辞官,前途一片灿烂啊!

外史氏说:这位害死丈夫的妇人想到用银针来对付她的丈夫,想必一定对铜制人体针灸穴位很精通,所以,只要是妇人所喜欢的,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个?现在舍得丢弃,难道是因为丈夫房事疲惫,所以特拿银针来惩罚他吗?可惜人已死,妇人随即也魂归西天,没能与她意中人偷欢作乐。就算用阎王堂前的照妖镜来形容这位贤明县令的火眼金睛恐怕也不是不可以的!

隔江楼

江南某县有位刘医生,具体名字无人知道。由于住在江边,所以每次去看病人时,都驾起一艘小船,独自渡江到北岸,到了后就将船停靠在隔江楼下,都成了习惯。这座楼具体位置在某姓人家住宅的后面,恰好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大姑的妆楼。后来大姑因气愤上吊自杀于此,从此家人就把楼紧锁起来,不再让人登入。刘氏对此也存有辟邪之心,从此不在楼下停靠船了,大概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一天晚上,病家为表感谢特地请刘氏留下喝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去。刘氏驾着小舟游历在江面,只见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水面晶莹剔透,刘氏心情喜悦,不禁对着江面大吼。在经历楼旁时,就突然听到楼上有人在低声招呼自己:“刘先生,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呀?”刘氏醉醺醺中顿时忘记了一切,抬头朝声音源一看,只见楼上大姑独自凭栏而立,乌黑的秀发随着江面小风轻轻飘动,别有一番姿韵,和生前一样美。刘氏曾经在大姑生前,多次给大姑看过病,所以对她的音容笑貌都很熟悉。在楼上昏暗的灯光照耀下,人与光恍惚不清,刘氏也忘记了大姑已经死了的事实。他赶紧停船问候,大姑便邀请他上楼喝茶。刘氏此时口干舌燥正想要喝茶,于是停好船上岸拜访,顺着梯子登上楼。大姑招呼着将他领入闺房,房内梳妆器具的摆设和以前一模一样。坐了片刻,大姑亲手递上泡好的茶盏。茶一入口,刘氏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茶味十分清香,心里感到特别高兴。大姑这时开口道:“一向劳你费心,时时给我配妙药良方,这份恩情大姑一辈子也不会忘怀。现如今我因体内郁塞,又生了鬼病,死过一次后就忍受不了再度死亡的滋味,所以还得烦请您给我治一治。”刘氏非常高兴地答应了,一搭上手脉,觉得她手腕冰冷,忽然想起对方已经死去。已经醉酒的刘氏,竟然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只是问道:“你人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担心生病呢?”大姑道:“你有所不知,其实鬼生病和人生病是一样的。而且这病是生前就已经郁积在身,不是死后才患上的。我因受气自缢,气积郁在胸中,便有这样的病症。所以虽然说事实上是人医鬼,其实是人医人。”说话当中也流露出恳求的目光。刘氏给她开了药方,又关心地问她冥府中有没有药,大姑回答说:“多亏地藏王广施仁慈恩惠,在冤死城中设立一个药铺,距今已有一千年了。”

两人边看病边聊天,刘氏非常健谈好问,连地下九泉情形都问得一清二楚,大姑也一一对答,所讲的和人间传说的大多不一样。刘氏忽然同她开玩笑说:“你不要生气,我听说吊死鬼的样子十分可怕,但现在见到你,为什么却并不是这样?”大姑听后面色庄重地说:“我受了你的恩义,怎么敢现出鬼形来吓你。”刘氏却非常好奇,催促着要看一下,大姑怎么都不愿意。刘氏正巧口中吸烟,就朝大姑喷去,而且连喷几次,大姑有点儿生气不能忍受,大叫:“这是你来强迫我惊吓你,如果你受到惊吓,那就不要怪我了!”话未说完,发出了鬼的凄厉的哀叫声。刘氏一看,只见对方披头散发,口中吐出血红的舌头,头上悬挂一条丝带,两手低垂,眼珠突出,丑态百出,顿时酒醒了被吓得跌倒在地,惊吓万分。他两脚发软,无法行走,挣扎着爬起来,夺门而逃,暗中又感觉好像有人扶着他,走下楼来。最后还未登上船,就又倒在了芦花丛中。黎明时分,才清醒过来,求人帮他驾船,才渡江而归。从此隔江楼下,再也没人敢来问津。

外史氏说:鬼是由气积成的。生前有气郁积,死后自然就还会患病。不像受伤生病而去世的人,已经没了身体,在墓穴中也一定不会呻吟作怪。照这样看来,气能造成如此大的祸害,事件中大姑虽然只是简单地说了原因,难道这还不能够唤起人们的警觉吗?

谈易狐

天下用来安顿先师孔子的文庙,大多都很宏大宽敞。尤其是陕西某郡的文庙,特别的宽敞,后面有数间楼屋,飞栋接宇,十分宏伟华丽。那儿还时常有狐经常在殿堂出没,月初和十五来打扫的人,一直发现有狐的踪迹,对此都感到十分奇怪。那地方起初没有什么书院,后来有一位知府,开始让秀才们在研习礼教的时间外,在文庙内学习学业。他自己出钱建造了房屋,让他们住在棂星门外,不仅方便修习,同时也是出于对儒教崇尚的雅意。

一天,秀才们聚集在一起,研讨经书的旨意,列坐在奎楼之下,彼此相互争辩不休好不热闹。但只有讲到理义深奥的《易经》时,很少有人能够通晓其中的意思,大家都皱着眉头,长时间苦苦地思索。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拍手大笑,大家十分惊诧地回过头望,只见座位后面站着一位拄着拐杖,衣着粗陋的老翁,年纪大概已经有七八十岁,面带笑意对他们说:“你们各位的资质都不同寻常,只可惜生在边远地区,缺乏老师的讲授。大家要想通晓《周易》,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位老朽?”大家一听顿时喜出望外,谦逊有礼地把他请到中间的座位上。老翁也不推辞,随后对秀才们感到疑难的问题一一进行剖析,每一个解析都切中要点,迎刃而解,并且列举了名家的各种说法作为例子讲解,滔滔不绝,秀才们都对此深感佩服。也有不服气的,故意拿古今疑难的问题向他发问,老翁也能对答如流。众人这才无不肃然起敬,纷纷要求做他的弟子。老翁微笑着说:“你们回去吧,像你们这样有所请求我一定会来教你们。”说完老翁径直起身离去,秀才们也都各自回屋。从此老翁总是隔几天来一次,大家越发谦逊,老翁非常高兴,无不悉心指点,渐渐地发展到和大家朝夕共处。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秀才们对于六爻十翼之事,无不通晓。只是当大家拿其他经书上的问题向老翁请教时,老翁却以不懂作为推脱的借口。秀才们有时请他喝酒,老翁也一定欣然赴约,必定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去。

有一天晚上,月色迷人,老翁感到赏心悦目,不禁多喝了几杯,结果喝得大醉。他要告辞时,大家苦苦挽留,推脱好久他才得以脱身,然后径直走入殿堂后面。在月光之下,大家隐隐约约看见了一条狐狸尾巴,十分惊诧,这才恍然大悟到他并不是人,而老翁却没有察觉。第二天又碰面了,有个利嘴快舌的人问:“请问《易经》中‘小狐汔济’这话怎么理解?”老翁立即感到十分羞愧,拄起拐杖,拂衣而起,说:“小鸱鸮真的忘恩负义,从小哺育它们,可谁知它们长成后就啄母鸱鸮的眼睛。诸位的举动和这种情况有什么不同呢?”忽然转身就不见了踪影。以后就再也没有来。然而,府学秀才每遇督学官员巡查就试,都能把《易经》所蕴涵的深奥的旨意加以深入广博地延伸,在河陇各郡学子中还算是首屈一指。

外史氏说:《易经》的旨意十分深奥,孔子熟读《易经》,所以才会韦编三绝。小小一狐竟然能通晓大意,真是怪事。我想也许是因为它天资聪颖,能探测天地之间的奥秘,所以晓知人性天命蕴意,就和修行的人特别能领悟《黄庭经》《南华经》精辟的道理是一样的。只可惜这些秀才太轻佻傲慢,只见到尾巴就立即反击羞辱老翁,导致失去了一位能够传授《易经》之道的老师,实在是愚不可及啊!

田再春

福建有个商人叫田再春,再春并不是他原来的名字,只是因为曾经快死了却又复活了,于是给自己取名再春,来警策自己。丙子年八月,我在旅途中和他相见,两人通宵长谈,他也毫不隐瞒地给我说出了改名的原因。

再春本名某某,一直在江湖上做买卖,身世可怜,没有妻子孩子,也没有兄弟,孤身一人,但为人却很洒脱。他把旅舍车船作为自己的住宅,在水地陆地之间来回奔波,获利丰厚,从来没回过家一次。他生性放荡,皮肤白嫩,无论在哪里,都时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而且对房中之术很擅长,对于和他欢好的女人从来不轻易泄精。当有人劝他娶个妻子成家时,他总是笑笑说:“我欠别人的债多,如果一点一滴计算起来偿还,我的老婆恐怕受不了。”于是下定决心不娶妻。但是他为人很讲义气,不把钱财看回事,时常帮助人,为人排忧解难,所以很受到别人的尊重。

癸酉年早春,他在吴郡经商,碰巧染上了当地流行的传染病,躺在市舍中,病情非常危急。他在睡梦中梦见一位穿黑衣的人,长一头刺猬般的须发,像是捕捉犯人的差役。那人用巨大的锁链将他绑住押他飘飘然来到了一处衙门,衙门外观巍峨壮观,与一般衙门不同。田再春并不知自己这是来到了阴间的官府。过了不久,里面层层大门一一打开了,远远的就看见穿着紫衣的官吏坐在堂上,纷纷拿着文书,从东西两侧的边门走进就位。不一会儿,听到里面的传呼声,也不知说些什么,穿着黑衣的差役连忙牵着再春奔马一般过去,总共过了三道门槛,才来到厅堂。左右差役给他把上的锁链打开,让他老实地跪在庭阶上。再春偷眼一看,只见堂上两侧坐着十几位贵官,有长得端正的,也有丑陋的。正中间坐着一位道士,戴着雷巾,穿着雷衣,样子十分魁梧,气度也很尊贵。他一说话,厅堂上所有的人都投以目光,十分谦逊。再回头一看,几十个人跪在自己身后,其中竟然还有熟悉的,可是也不敢和他们打招呼。

跪了没有多久,面向西的一位贵官,长着一脸卷曲胡须和一副虎面。叫人查一下再春的命簿。差役立刻将文书送上,贵官一看,大吃一惊,说:“这不是还没到该死的时候呢?”之后起身告知给道士,道士点了点头,叫人查核再春的生平行迹。又有差役立刻将文卷递上,众贵官相互传看,一时间都变得满面怒容。堂上于是大声喝呼:“田某!”再春吓得赶紧朝前爬了几步。道士怒目圆睁,叱问他:“你一个人放纵淫欲,却玷污了千百人家的名声,女方的父母公婆,没有不恨你的。你又十分狡猾,没有可以偿还的东西,你说该怎么处置你?”再春哪敢说一句话,吓得浑身发抖。面向东的一位贵官站起身来说:“应该要他的命,把他罚为娼妓,这样才显得公平。”道士说:“还不能这样办。所有世人的淫债一定要在他生前偿还,这样才能惩一儆百。如果等他转世之后,死者就什么也不知道,活着的人岂不是很冤枉?虽罚作娼妓,还不如不罚。我想换另一种方法,诸位一定能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众官吏都唯命是听,卑逊地表示自己不行。道士笑着说:“这本不难,正好接到直北某城隍神的报告,说是某村有位相貌丑陋但很贞洁的女子。她的一位人面兽心的叔父,将她卖给别人,沦为娼妓,女子怒气郁结,绝食而死,前不久被叔父草草葬在郊外。我现在使用炼形的法术,让田某代替女子的身体,以十天为期限,让他能够稍微地偿还以前欠下的债,然后再让他复生,可不可以用此惩罚他呢?”众官都笑着夸赞说:“真君的计策果然很妙,但就怕会玷污这位女子的名声,这怎么办呢?”道士笑着说:“我自有两全的办法,并且一定让作恶的人原形毕露,上堂断案不准立即判别到底是贞洁还是淫邪,哪又会重新给那位女子带来麻烦呢?”

说完,就让差役用火烧了用黄纸写下的几个如符书一般的字,再和上水,朝再春脸上一喷。再春一惊,顿时感到肌肤膨胀了起来,原来如同影子一样浮虚,现在则结实如形体。身处公堂之下,暗地听见众人议论纷纷,不禁心里慌张起来。没过多久,堂上又以严厉的口吻叫人把再春阉割,之后就有几位差役将再春双手反捆绑在凳子上,割去了他的阳具。再春顿时感到钻心的疼痛,吓得叫不出声来,晕厥了过去。差役又朝他喷水,这才慢慢苏醒过来。偷偷朝下身一看,只见腹前的肉隆起,已经变成一位女子的模样。道士下令将再春赶出,限期满了后再来。穿黑衣的人再次带再春出去,问他真君是谁,那人回答说:“是许旌阳真人,奉天帝的旨命来负责处理有关瘟疫的事务。左面列坐的都是瘟疫部门的神,右面列坐的是冥王。”等到出了衙门,再春抬头朝匾额一望,上面果然写着“瘟疫之府”几个字。再春更加吃惊,不想出去,穿黑衣的人又叫来两个兽头人面的人,用大棒槌逼迫,十分恐怖,再春这才不得已往前走,速度如同风驰电掣一般。

转眼之间来到一个低矮的茅屋面前,四处围着矮墙。再一听,里面有喧哗声,好像是一位老妇在叫吼:“你把我的人藏起来,想拿死鬼来骗我,怕我不知道吗?”接着又传来男子的低语声:“我哪里敢骗你,她不愿为娼绝食自杀,坟上的新土还没有干呢,不信你去看看。”过了片刻,又听见几位男子在怒骂:“那既然人没有了,赶紧还我的钱吧!”屋内吵闹声乱哄哄一片。穿黑衣的人仔细一听,说:“可以了。”就甩手朝再春背上一拍,再春顿时觉得迷迷糊糊,突然直接闯进屋里。一会儿又听到屋里人声嘈杂,说:“摇钱树这不是还活着吗?死老龟说谎,可真是不要脸!”脸上都露出喜色。只有一位男子见状惊慌失措,连呼有鬼,夺门而逃。众人也不理他,竟然高兴地簇拥着再春往前走。再春一看,屋内有男男女女几个人,全都长着一副凶悍可怕的脸,他想说话,却有口无声,只好顺从地跟他们走。

走了大约几里路,又来到一户人家,只见土房茅墙,低矮狭小。刚进门,再春此时已能说话,对众人说:“我是福建商人田某,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将我带到这儿?”大伙儿全都十分惊诧,正要往下问,那位老妇突然骂开了:“这一定都是你叔父预谋好的,准备用这一套变怪现异的花招想赖我的钱。我还从未听说世上有女子去做买卖的。”再春听了,朝自己身上一打量,发觉自己上下一身都是女子打扮,再左顾右盼,又发觉自己头发蓬松,低头看脚,又是像鸡趾一样的一双三寸金莲。于是他不再争辩。老妇问他到底是干还是不干,再春毕竟觉得羞耻,沉默不语。老妇一连问了几遍,失去了耐心,最后怒气冲冲地说:“要你尝尝老娘的厉害!”于是叫来强壮的男子,折下柳条作成鞭子,浸了浸水,打算剥光再春的衣服抽打。再春见状感到害怕,又在心里暗暗盘算:“看来受到冥府的惩处,是注定无法逃脱了,难道我还要多遭这样的毒手?”于是含羞地答道:“奴家愿意。”老妇这才眉开眼笑,将再春领进门内,回头对他说:“因为你这贱丫头,耽误了我一天的生意。”再春正要抬脚,顿时感到室内热气蒸腾如雾,又闻到一股鲍鱼一样的腥气,吓得再也不敢进去。在老妇的呵斥下,再春才慢腾腾跨进门槛,见里面有四五个相貌丑陋的妇人,正在往脸上涂脂抹粉,看上去像是泥塑的鬼像,身上只穿一件短袄,腰部以下,一丝不挂。再春更加感到惊恐。老妇又向外呼喊道:“多谢各位帮忙,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酬谢的,只希望今晚各位早些来,让小丫头先陪各位玩玩。”强壮男子等人都嬉笑着离去。到了晚上,这些人果然来了。在老妇的威胁下,再春不得已只得脱掉衣服,含泪屈从。一会儿工夫,身上就鲜血淋漓。老妇和众妇人都拍手笑道:“黄花开了!”接着第二个人继续上来,再春渐渐忍受不了折磨。老妇担心会出问题,于是叫别的妇人代替再春,这才让再春得以稍许喘息,这时已是三鼓时分。

早晨起来,再春正要穿上衣服,老妇一把夺过扔掉,不让穿衣,说:“你看这里的哪个穿着衣服?”甚至连一件短袄都不给再春,赤身裸体,再春深感羞辱,越来越无法忍受。老妇依然叫他梳洗,浓抹艳妆。才到了黄昏时分,门外已经挤满了客人,一看都是身穿粗服头戴斗笠的粗人,没有一个显得温文尔雅。他们见了再春,相顾淫笑着说:“这新来的丫头很不错!”都争着要先霸占再春,对别的妇人连看都不看,因此再春接的客人非常多。这些人不停地在再春身上发泄,没有片刻的安宁,再春身上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一天之内,多次处在窘迫困顿的状态。幸好夕阳西下,客人逐渐少了,再春这才能够躺下休息。夜深人静,再春和众妇人谈起自己的遭遇,大家都只是傻笑不相信。到了第二天,情况依然如此,客人都因为再春年纪小而喜欢他。经常有人坐在一旁作好了准备等待,这个干完了那个又粗鲁地接上去。再春一个人接这么多的客人,身体疲惫不堪。而且来的人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不能快快完成事情。以往再春喜欢长时间地与女子交欢,眼下来的客人也是如此,果真是一报还一报,一点儿都不差啊!再春整天受尽折磨,性命都快保不住了。转眼已过了十天,再春庆幸自己还活着,谁知有一天过了午时以后,又来了一位强壮的汉子,从中午一直折腾到晚上,再春被折磨得头昏目眩,大汗淋漓,舌头冰冷,死去活来,已是奄奄一息。正当他神智恍惚之中,看见以前的那位穿黑衣的人又来了,一直走近他的床前,叫他:“冥府规定的限期已经到了,赶紧走吧!”说完就把他带出去,别人也不知道,只听见屋里发出惊诧的声音。

他们又来到原来阴间的官府,堂上居中是一位据案朝南而坐的贵官,他对再春说:“你尝够了风流的滋味没有?本来不该饶你的命,只是真君有命,赐你复生。你应当赶紧悔过自新,痛加改正,不然的话将罚你做十世的娼妓,受尽折磨!”于是叫人还他男身。一走出门,再春赶紧抚摸起阳具,和原来一样,豁然醒了过来。这时已昏睡了十天,不吃也不说。一些朋友围在身边守护,一直用药治疗,但一点儿效果也没有。等到再春醒来,将梦中的遭遇说出,大家都惊出一身汗,他的病最后没用任何药就好了。从此以后,再春就改邪归正了。

后来再春因买卖而来到京都,听说某县有一位娼妓,情况和再春梦中所见很是相似,就去查访。当地人告诉他:“没有这样的事,真相是某家女因被她叔父所卖,为表清白含恨死去。埋葬之后,老鸨来家要人,老鸨不信人已经死了,坐下要人。忽然看见亡女从外边走了进来,老鸨叫人把她强行拉走。做了几天的娼妓,有一天正要接着接客,可是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客人和老鸨互相谩骂,都认为是遇到了妖怪。官府一查,搞清了事实,打开亡女的棺材,女子的身体依然是清白的,立即知是受冤而死,于是重重惩处了她的叔父和老鸨,将他们流放到远方。现在他们早就不在这里了。”再春将自己梦中所见讲述了一遍,和以上发生的事无一不吻合,人们听了都感到十分惊异。这一夜再春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跟我讲了,我认为这件事能够引起世人的警戒,就将它大致写了出来。

外史氏说:在花营柳队中淫乐的男子,应该也会有漏受报应的例子;依靠地狱里的孽火罡风,也并不是报淫的好法子。叫妻妾抵罪,妻妾本就清白无辜,还殃及子孙,子孙又有什么罪呢?只有让男子在这一辈子就变为女子承受折磨,这才算得上朝施夕报,不昧天理。许旌阳酌情治罪,田再春洗心革面。要不然,即使罚他十世为娼,也不能让他马上醒悟过来。读了文章之后着实让人汗下,真可谓是贯顶的金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