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村花地一带,本来有许多营业的花圃花园,此时因广州百业凋零,花市也跟着冷落起来。花圃的主人,一任百花凋残,不加整理。虾球一路看见许多这样荒凉的花圃。他走到一家“艳芳园”的门口,看见千百个花盆,乱堆在园中;养蜂的蜂巢,毁弃在门旁;浇淋百花的池水也干枯了;许多花奔都萎谢了;只见几盆顽强的秋菊,没有人料理也独自在那里开放。他在这花圃的门口呆呆站了一刻。他奇怪这样一个好花园为甚么没有人整理?他觉得孤儿院彷佛有点和这花圃相像,一样是少人整理,一样是乱七八糟,一样是没有生气,也一样让人的生命悄悄地萎谢。他又想到:花没有水浇,花就一定会枯死;人没有饭吃,人一定会饿死;他今天失去了牛仔,没有牛仔诡计多端的帮助,找饭吃更不容易了。他忽然恐慌起来,觉得前路茫茫,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出路。他打定主意,到了黄沙再说吧,在这荒凉的芳村花地一带,有甚么活路呢?他没有想到,在黄萨那边,同他一样朝不保夕的少年儿童,满街满巷都是。

此刻的广州,除了原来的几十万失业者而外,又多了一批退出火线的失业军人。他们的数目天天增加,他们求生存的法宝是走私经营小生意。因此走私就成了一种风气,走私者很自然地就结成许多集圑和帮口,形成一种力量,这种现象,和统治当局的经济利益是有矛盾的。因此,当局下令把他们驱赶离开铁路线,或逮捕押去海南岛屯垦。他们因此就更加圑结起来,联合反抗,以求生存。大约有二千多个失业军人,由他们分区每十人推出代表一人,共选出代表二百多人,约到南海县属沙溪开秘密会议,商量应付当局的办法。那个在广九路私运玻璃,曾帮助过虾球的青年退伍军官,也是代表之一。他当过连长、营附、少校参谋和中校营长。他自动脱离内战战场,改行从商。为了有免费乘火车的好处,他仍然照常着军服。他这种人并非逾龄的退役军官,他没有退役证件,随时可能会被拘捕。生命与自由,同受威胁,因此他特别热心圑结大家,积极为生存而奋斗。人家选他做代表,他就把这一群代表们掌握起来,指挥他们,叫他们分别秘密到达沙溪指定地点开会。

当虾球坐小艇过海时,他们正纷纷由黄沙出发西上。三个五个一群,碰头时这边叫一声“万众”,那边答一声“一心”,这就是他们彼此秘密联络的口令,用来区别是不是自己的“同志”。鳄鱼头也接到了他部下烟屎陈的密报,他转报上去,上边批下来,派他到沙溪去暗中监视失业军人的行动。他本打算抱“河水不犯井水,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但上头一定要他去做密探,只好奉命前往。

虾球站在艇头看看江面上的景物:白鹅潭的江水是静静的,不像香港海那样时常激起白沫的浪头;江水是浑浊的,泥黄的水色,正像水上人家的面孔一样没有一点光彩。珠江水缓缓地流,人的肉眼,看不见它的潜在的力量。

鳄鱼头此刻骑乘的差舰,正溯江西上。“喼顿”鳄鱼头在司舵室看大副掌舵,问大副道:“几分钟可以赶到沙溪?”大副答:“十五分钟内可以赶到。”鳄鱼头道:“我们不泊沙溪。泊沙溪目标太大,引人注意。我们超越过沙溪五里外停泊,我带几个人坐舢板登岸。”大副道:“听舰长的命令随时停泊。”鳄鱼头侧目看看这个大副,心里觉得这人还会捞世界,决定有甚么油水可揩时,也分润一份给他享受。鳄鱼头这人的特长之一就是随时随地都想到对方的需要,当人家最感需要的时候就施一点恩惠,让人家感恩知己,深信他把人当“心腹”看待,死心塌地替他服务,为他去赴死。

这点权术,鳄鱼头从接任管理员的一天开始,就更精巧地运用起来。他知道这位大副跟诨号叫“顺风耳”的机轮长平素有点不和睦,他就巧妙地个别中伤煽惑,使得两方面都当他是知己而诉对方的坏话。他就利用并制造双方的矛盾来巩固他的领导。这种双轨政策施行的结果,没有一个人敢侵犯他的领导权,他非常微妙地收到实效。还有,他随时对部下作私人的礼赠,使得部下个个都感激他的恩德,而不知道他原来是揩了公家的油。这种化公为私的做法,他占去了的是九牛,人家分到的是一毛,他能令这些分了一毛的人感激涕零。鳄鱼头的笼络部下,收揽人心的工夫,可算是老到极了。这时,他就在大副的耳边小声道:“我们不久要开到海南岛去送军用品,我特准甲板部的人组织一个公司,顺便带点私货,这件事由你全权负责秘密去筹备,绝对不能对任何人公开,知道吗?”

大副道:“多谢舰长照顾,我一定守秘密。”鳄鱼头道:“这回失业军人要造反,上头要我们出来监视他们的行动,因此我把开往海南岛的日期稍为缓一下。我们可以多得一点时间预备。”大副道:“退伍军人怎么会造反呢?”

鳄鱼头笑道:“你听见他们的口号吗?他们叫道:有敌有我,无敌无我;你明白他们的意思吗?他们是自怨狡兔死走狗烹呀!”大副道:“这口号不通,现在兔还没有死啊!你看,日本鬼走了,我们不是又打内战吗?”鳄鱼头道:“我也奇怪。大概是他们一来不是良弓,只好藏在后方;二来他们又不愿做走狗,只好饿死了。”

大副听鳄鱼头批评那班失业军人,说他们不肯做走狗,只好饿死,他不大同意这个说法。他说道:“这么说,要不饿死就得做走狗了!我看不一定吧?”鳄鱼头道:“我的意思只说了一半。吃饭的办法有多种:做走狗是一种,造反又是一种;总之,饭是一定要吃的,不管用甚么方法去弄饭吃,在我看来都是对的。”大副道:“照你的说法,世间上就没有甚么是非公理了?”

鳄鱼头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此亦是一非,彼亦是一非;你能说哪一个完全对?”大副道:“总得有个标准呀!”鳄鱼头道:“标准吗?有的,有的。大副,你记着我这句话吧!谁给我们饭吃,我们便说谁对。照这标准去捞世界、搵饭吃就不会出毛病了。”

大副道:“那么这就变成有奶便是娘了!哈哈!”鳄鱼头道:“对呀!你说得一点也不错。谁喂奶我们吃,我们就喊她一声娘!”大副没有话说。他也相当聪明,他知道鳄鱼头这句话是叫他明白:他要想捞下去,就得乖乖地听他的话,服从他,做他的奴才,自己不得有独立的意见。他心里很不以为然,但他知道“不怕官,最怕管”,鳄鱼头正好管着他,他就把不同意的意见,咽下肚子去,不再说话了。

这艘差船在虾球的艇头越过去了。虾球看见这艘差船,他想起过去在差船上一段被人劳役的生活,他就记起了那些劳役他的军官们和警官们,他记牢他们怎样鞭打过他,捆绑过他,他愈是怀恨他们,他就愈是惦念那些跟他们作对头的游击队。可是,丁大哥和他的队伍在哪里呢?这是他始终没法打听的事。

他在黄沙码头登岸,茫然无目的地往前走。九婶在艇头看见虾球走在人丛中,她的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不敢确定是虾球。她擦擦眼睛,想再看清楚一点,虾球走得更远了。她叫喊,虾球又听不到,九婶叫艇内的亚娣道:“你出去看看!我看见虾球呢!”亚娣应声走出艇头来,连声问:“虾球在哪里?他在哪里?”九婶道:“我眼睛花,看不见了。”亚娣道:“在哪里?说呀!”九婶向马路那边一指道:“他刚走过那边,看不见了。”亚娣即刻三脚两脚跳上岸去,跑过马路去寻找。她追到丛桂路那边去,虾球走的是梯云路,两人愈走距离愈远了。亚娣回来骂九婶:“真是白天见鬼!”

九婶道:“如果我见鬼,那就一定是虾球在赤柱监房死了,鬼魂在这里出现了。”亚娣又骂道:“呸!不吉利!虾球年纪轻轻,这么容易死!”这时有两个男人一个女人走到江边来,九婶就向他们兜接生意,捞些外快。那个三十岁左右商人打扮的男人走近来问:“到石围塘要多少钱?”亚娣答:“先生,随便给就行了。”那男人道:“打死狗讲价,不好。你实在要多少?”那个二十来岁平常打扮的女人对那男人道:“丁大哥,不要讲价了,讲得来就赶不上火车了。”另外一个穿西装的青年男子也催促下艇,于是三个人就下了亚娣的小艇,向石围塘广三车站划去。

在亚娣的艇上,坐着这三个乘客,他们在小声谈话。那女的向她的两个男伴道:“你们嗅到广州的火药味么?我看早晚有一天要爆炸。”丁大哥向那穿西装的道:“尽管他们封锁消息,但封不了那些败兵的嘴巴,他们一回到广州,人人都知道光头佬又给我们送了好几个师的礼物。天快亮了!”那穿西装的道:“在广州这个地方,眼前反饥饿的斗争是强烈的,除了工人、学生、市民之外,连那批失业军人也卷了进来了。他们的事情不好搞,表面闹得凶,也最容易给人扑灭。三姐,你同意我这看法吗?”三姐道:“这两天传说他们要暴动,这当然是愚蠢幼稚的行动。不过从这里,也看得出这批长期受过光头佬教育的走卒们,他们对光头佬的江山已经完全绝望了。”

丁大哥笑道:“这是自然的,这点他们比普通老百姓看得更清楚。”穿西装的插嘴道:“虽然他们看得更清楚,但他们打的是走私漏税、发横财、建立甚么经济基础的如意算盘,动机完全是想混水摸鱼,再没别的了。”三姐道:“他们这样一闹,也有好处。宋子文的丑态又会再二再三地暴露在人民的面前。人民会逐渐明确地认识:到底跟谁走才是办法。”丁大哥道:“现在群众都传说:解放军快南下,两广纵队快回来了。有些群众到处在找游击队,连小孩子也是这样。这说明一个问题:群众的思想准备渐渐成熟了。──我刚才在梯云路看见那个帮鳄鱼头做工的小孩,他在香港就对我说过要投游击队。”这时,亚娣听到他提到鳄鱼头,又提到小孩,她想,他们一定是说虾球了。她就问道:“先生,你们见过的那个孩子是不是叫做虾球的?”

丁大哥道:“对了!他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就是虾球!你认得他吗?大姐。”亚娣道:“怎么不认得!他跟我们很要好呢!你先生看见他往哪里走?他穿甚么衣裳?破不破烂?”丁大哥道:“我是在梯云路上看见他的,他站在一家酒家的玻璃大橱窗下面,眼巴巴望着那些挂炉鸭,我当时有事情没跟他打招呼。”亚娣又问道:“他的衣服破了没有?”丁大哥道:“好像是很破旧的样子呢。”亚娣登时皱起了她的眉头,紧闭她的嘴唇,半晌才蹬脚道:“该死的鳄鱼头!他升官发财去了,跟他的人还流浪街头!”她转头对艇尾九婶道:“亚婶,真是虾球呢!这位先生亲眼见过他。”

九婶道:“我看是十足了,你还不相信。”丁大哥问道:“鳄鱼头怎样了?他升官发财这样快?”亚娣道:“怎么不是!他做了甚么司令,又兼了甚么舰长,穿起军服,威风得很呢!你也认得他?”丁大哥道:“我跟他是一面之缘,我知道他在香港是一个流氓头,现在穿起军服,欺负我们老百姓了。你骂得对,他是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