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继续开下去,最后,三姐把虾球的问题提了出来,她首先简单地把虾球跟蟹王七、鳄鱼头的关系说明了,接着就说出她个人的意见道:“是这样一个孩子,他旧日是鳄鱼头的奴仆,是蟹王七的友伴,但今天,大家处在敌对的地位了。这孩子的疑惑,是很自然的。他的阶级觉悟还不高,他不知道怎样对付蟹王七,因为他跟他没直接的仇怨,他是恨鳄鱼头的,因为鳄鱼头杀死了他的兄弟牛仔。我们不能因为他不恨蟹王七,就容许他把蟹王七当作好人;同样,我们不能因为别的一些人不恨鳄鱼头,就可以说鳄鱼头不是一个坏人……”老姜插嘴道:“你能简单一点说出你的建议来吗?别拉得太长了!”

三姐道:“我的建议很简单,就是:请大家研究研究,把这个孩子布置去做瓦解敌军的工作。”三姐说完话,大家很沉默。大家望望姜,姜正在思索这个问题。他想:我可以信赖他去突击沙坪的自卫队,同意他去抢夺机关枪,因为这个行动需要一点机巧和一股勇劲就够了;至于瓦解敌军,却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虾球受教育的日子还浅,不能信赖他去做这件工作。大家见老姜沉默思索的表情,知道三姐这个提议不容易被考虑的了。老万大队的政委老胡打破沉默道:“我看虾球这孩子,不可能单独把这件事情搞得好。”

老姜道:“大家有甚么意见?”坐在胖大姐旁边的老朱(诨号叫做“理论之王”,他接替了劳明耀的工作)这时好像责无旁贷似的发挥他的意见道:“瓦解敌军工作是重要的,这是需要选拔最坚贞、最勇敢、最果断的同志去做才行。绝不能让虾球这种流氓出身的少年去做。我看这种人还有问题。研究他过去的历史,他的可靠性是很值得怀疑的,大家想,他的关系多复杂!由于他的出身、阶层、社会环境的种种限制,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忠贞的无产阶级的战斗者。他过去曾是鳄鱼头的奴仆,叫他去接近鳄鱼头,他依然会变成鳄鱼头的奴仆,依然会忠于他的旧主。总之,他的向好一方面发展的个性,敌不过上面所说客观条件所加给他的制约,这种劣根性太深的流氓少年是不能信赖的,三姐你的建议未免太儿戏了!”三姐有点生气道:“这是甚么话?你怎能武断人家……”

丁大哥在旁边把三姐的袖口一拉,截断三姐的话道:“我看,在这里,在这时候争论虾球的好坏都是不必要的,让他跟我们在战斗中学习吧!不忙派他去做甚么瓦解敌军的工作,等跟敌人接触时再说吧!”老姜、老万都同意丁大哥的意见,这件事就这样拉倒了。

在散会之前,老万对三姐道:“后方医院的工作,你在到丁大哥的大队接任新工作之前,还得帮帮孙医务员的忙。该转移的转移,该送回的送回;该隐蔽的隐蔽;把包袱大大地减轻,好适应新的情况。”三姐点头答允。老姜又指定了三个人负责去跟死蛇谈话,详细了解敌情,好布置新的军事行动。

散会后,三姐快走出指挥部的门口,她一眼就望见虾球在外边树脚下等她了。丁大哥追了出来,叫道:“三姐,三姐!走这样快干吗?”三姐回过头来,就站定等他。丁大哥跑上前来笑道:“看你刚才的样子,又想发脾气了。这又何必呢?”

三姐道:“我真不服气!他死啃理论书,却忘记了毛主席的教导了。”丁大哥笑道:“那些离开实践的教条主义的意见,是不必重视的。过两天你把虾球带过来吧,让我们好好教育他,改造他,使用他。空言斥责他,跟空言支持他都没多大用处。”三姐道:“我真不明白,有些同志把瓦解敌军看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其实……”丁大哥接口道:“夸大工作的困难是不对的,但也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工作。大概是这几天会议开得多,把有些同志的脑筋开昏了!”说得三姐忍不住笑起来。

虾球看见丁大哥跟三姐慢慢走细细谈,他也慢慢迎上去接他们。走近他们时,他听见丁大哥微笑对三姐说道:“你看!我们的问题人物来了!”虾球不晓得甚么叫“问题人物”,他抬起茫然的眼睛望着他们。三姐笑道:“你看,这是一个叫人绝望的人吗?”丁大哥道:“没有理由绝望的。每一个人最好想一想他的过去吧。”三姐笑道:“我没资格向他掷石头,我也做过很惭愧的事情。”丁大哥道:“现在不是投石头不投石头的问题,是怎样改造他的问题了。”三姐道:“是的,你讲的不错!”

三姐邀请丁大哥到后方医院去跟她吃一顿晚饭。一路上,他们海阔天空一边谈一边走。丁大哥的通讯员小老虎也跟虾球在他们后边一边走一边谈,初相识,一谈就熟落了。

丁大哥应三姐道:“问题真是太多了。不过,大大小小的问题,总得要解决的。有些小问题,要等到大问题解决了才能够解决;可是,大的问题要得到总的解决,又要许许多多的小的问题解决了才能够解决。它们互相之间,是互相关联,互为因果的。到今天来说,革命是到了高潮的时候了,可是静静一想,高潮时期的今天,有阶级觉悟的人,到底有了多少呢?就算增加到五百万人吧,五百万不算少了吧?但比起全国的人口,仍然是一个少数!我们别扯得太远了。在我们本位工作来说,当前最中心的环节,是打几场漂亮的仗,我们已经有足够的力量配合政治,一齐采取攻势了!”三姐问道:“组织上有了确切的决定了吗?”丁大哥道:“战略是定了的,但执行的细节战术在研究中。你知道,带这样众多的武装,在我们还是初次的经历,不能不作充分的准备。”三姐道:“跟你在一起打仗,我很高兴,只怕我帮助你的地方太少了!”丁大哥道:“怎么?你居然客气起来了?”三姐道:“虽然有胡同志指导,但我还是耽心做得不好。……”

丁大哥道:“除了加强学习,更多的锻炼外,再没别的好办法了。”三姐点头。走了一段路,丁大哥回过头来跟虾球说道:“虾球,你替我们做一件工作好吗?”虾球问道:“甚么工作?”丁大哥道:“一件很容易做的工作!”虾球道:“说呀!要我拚命都可以!”丁大哥道:“你回到鳄鱼头、蟹王七那里去,跟他们混一个时期。你说是给游击队抓了又放回来的。你记得跟弟兄们说,我们怎样优待俘虏,这就行了,别的事情暂时不要你做。你明白吗?”虾球道:“就这样吗?那容易得很!”三姐道:“不容易吧!你要说得人家相信才行呀!”虾球道:“这不难,你放死蛇跟我回去,他们一定相信。但是我待多久才逃走出来呢?”丁大哥道:“你不必逃走,我们很快就来接你了!”虾球道:“你别骗我呀!”三姐道:“我们是不骗同志的,你放心!”

虾球听说要派他出去做一点工作,他高兴极了。但他很怀疑这件工作这样简单,光是宣传游击队优待俘虏,能有甚么作用呢?他心中虽然怀疑,在路上没有机会给他问个明白。跨过一处小山丘,医院在望了。小老虎问虾球道:“前面就是医院么?”虾球道:“甚么医院,名堂是医院,其实是没有甚么药的。”小老虎问:“你病过么?”虾球道:“在香港病过,到内地来还算好。你呢?你病过么?”小老虎道:“当然病过。但我病不死。”虾球道:“甚么病!”小老虎道:“烂脚。”虾球道:“烂脚你走得这么快?”小老虎道:“丁大哥找些生草药给我敷,又买眉豆煮给我吃好了。”

虾球道:“你认得亚炳么?”小老虎道:“怎么不认得,他开小差逃走了,真丢脸!”虾球道:“他又跑回来了,你没有见到他?”小老虎道:“没有。我才回来不久。”虾球道:“你会掷手榴弹吗?”小老虎道:“当然会!手榴弹有两种,一种是有柄的,一种是没柄的,有柄的好用。”虾球道:“你掷过吗?”小老虎道:“当然掷过!”虾球觉得小老虎说话很有趣,甚么话都“当然!当然!”满神气的样子。

虾球问道:“炸死过多少敌人?”小老虎道:“我没炸过敌人,丁大哥不许我炸,他说我掷不远。”虾球道:“那你又说当然掷过!”小老虎道:“我当然掷过!我炸死了──”虾球等了半天,不见他说下去,追问道:“炸死了自己人?”小老虎笑道:“炸死了几十条鱼!丁大哥骂我立正一小时,叫我自己反省自己的错误。”虾球笑道:“那些鱼怎么办呢?”小老虎道:“怎么办?照吃!还用得着客气?”虾球道:“丁大哥也吃吗?”小老虎道:“当然!”虾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两天以后,丁大哥、老胡率领了一大批干部,离开指挥部,赶回他的大队部。跟他走的一批人,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军事干部,从军事组学习完毕抽派出去的,里面除裴广志一个是知识分子外,其余全是本区农民出身的年轻小伙子;一类是政治干部,里面有指导员文化教员和艺宣工作者,男女都有;一类是卫生工作人员,人数最少,经丁大哥一再力争,只分得一个;此外还有一批小鬼们,虾球、亚蒙、土生、亚胜都在里面,亚炳跟亚成,调做交通员。这一批人浩浩荡荡,在丁大哥、老胡两人率领下,赶了三天路,就到达丁大哥的队伍在鹤山的根据地彩虹岭了。

一到达驻地,他们即刻开始做的工作是召集各队队长和地方工作同志,听取最近的情况,接着就传达了指挥部这次扩大会议的经过,最后就精密研讨怎样达成新任务的各种部署。

他们的新任务是有很多方面的:关于土地政策的、关于争取地方反动武装反正的、关于统一战线在繁盛墟镇的建立的、关于工商业政策的、关于保护归国及出国华侨的……等等,头绪纷纭,忙得他们不可开交。但是,他们的任务虽然多,而最主要的一项任务却是:打一场漂亮的仗,把鳄鱼头的队伍,歼灭得一个不剩。

布置一次慎密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歼灭战,丁大哥预备花一个月的准备时间。有三夜的时间,他叫虾球跟他一床睡觉。东拉西扯都是谈鳄鱼头和蟹王七。由香港谈到黄埔,由黄埔谈到广州;由洪少奶谈到黑牡丹;由黑牡丹谈到亚笑亚喜;由牛仔的死谈到龙大副的革命;最后谈到蟹王七的骑马逃命。虾球谈得很起劲,很兴奋,说话像不歇的涌泉。每一次都是丁大哥打断他的话道:“夜深了,明天再谈吧!”

最后一晚,丁大哥听完了虾球的故事后说道:“虾球,你还记得么?你在香港第一次看见我时,你心里是怎样想的?”虾球道:“我喜欢你的那枝步枪。”丁大哥道:“不错,步枪能打反动派,但一枝步枪只能打一个反动派,今天的反动派人数太多了,我们要很快地把他们打完,早一天救活老百姓。这样,光靠步枪还不行,我们就得想另外的办法。”虾球道:“甚么办法?”丁大哥道:“瓦解他们!”虾球道:“怎样瓦解呢?”丁大哥就用最浅显的解释给他听,让他明白,对付敌人,除了开枪射杀之外,还有这种有效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