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王七带了三四班人,亡命奔往宅梧,跟鳄鱼头的特务连靠拢,保卫鳄鱼头的圑部。敌情完全不明,不能出击,唯有坚守着墟内招架了。

丁大哥这时才发号令:渡河!扑灭靖村之敌!大家选择河水最浅的地方,徒涉过去。岸上负责掩护的人,向对河发放排枪、机枪;等他们安全上岸后,也跟着徒涉过去。老赵的爆破班完成了任务之后,就挺出身来守住河岸,不让鳄鱼头的队伍来救援第一营。

靖村还剩下三个连,在张营长的指挥之下,一个连在村边的水沟展开,一个连扼守连部及营部,一个连登了背后的山顶。黑夜中胡乱还击,摸不清目标。张营长太太跟着张营长寸步不离,死拖着他的皮腰带,不断哭叫道:“天哟!怎么好?我们走吧!他们人多枪多,我们怎么能打得过人家啊?快逃吧!快逃吧!”吵得张营长心乱如麻。

丁大哥带领的队伍,从四方八面像海潮似的涌过来了!他们接近时并不放枪,大家一齐吼叫:“冲呀!冲呀!”跟着就突击进来。有人向营部门口摔一个手榴弹,“轰!”一声爆炸,几个在门边的士兵倒下来了。张太太这时拚死命把张营长拖走,从侧门走出来,一拐一跌地摸上后山。丁大哥的队伍已经突进来了。五分钟的突击,占据了第一营的营部。

虾球握着枪跟了一班人冲进蟹王七的连部,连部空无一人。大家又转移到村尾去包围顽强抵抗的两个连。这两连人,一连据守两层楼的石屋内,在墙角开了枪眼向外射击;一连利用一道村边的水沟作掩护抵抗。老胡叫人爬过去喊话:“营部都给我们占领了!营长也逃走了!你们还打甚么?缴枪的宽待!我们不杀俘虏!宽待俘虏!”喊话的人给人扫一轮机枪,倒伏下来了。这两连人互为犄角,死守待援,放射机枪很会节约子弹。丁大哥听听他们的机枪声:“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三发五发。射击很有本领。因此不敢轻敌。如果盲目突击进去,自己牺牲太大,不上算。但胶着在这块地方,也不是办法。丁大哥吩咐人去找几床棉被,浸得湿淋淋的,派几个人扛着湿棉被作掩护,摸到连部的石筑房子去埋地雷。这办法没有收效。连部的人从楼上抛下手榴弹,把埋地雷的人炸伤了。

楼上的人向下面骂道:“死契弟!等天亮你们就死!老子现在唱留声机,你们要听就走近来听吧!”爆破组伤亡了几个人,丁大哥非常恼火。那座房子是石筑的小炮楼,烧它不着,炸它不倒,攻破它又没有重武器,真是奈何它不得。丁大哥想想,躲在石屋里面的人暂时不要理他们,让他们开留声机疯狂享受一阵吧。我们要扑灭隐伏在水沟里的一连人。他即刻组织一队突击队,只带手枪、手榴弹、刺刀三种武器,一声命令,他们就像蛇行似的爬行前进,冒着敌人的炽盛火力,进到三四十咪达附近,就猛掷手榴弹。在爆炸声中,群起涌进水沟,用刺刀、手枪肉搏战斗,后面的生力军加上来,这一连人给歼灭了一半,剩下的不是受伤就是投降了。丁大哥下令把俘虏押过河,交给民兵队看管救护。敌人的武器,马上武装了徒手的民兵。

现在,只剩下登山的一连和坚守石屋内的一连人了。他们是各自为战,已失却了联络。张营长跟太太狼狈逃亡,再也不能掌握自己的队伍了。丁大哥暂时没有办法歼灭这两连人,他一面派队伍严密监视他们,一面派人带一群小鬼到各家各户去搜索隐藏的个别散兵,不让他们有暗算自己人的机会。裴广志奉命带亚炳、虾球、亚胜、土生各人去执行这个任务。

在宅梧镇圑部内,鳄鱼头掌握了手下所有直属队伍和人数充足的特务连,准备随时突围逃命。蟹王七带着残破的队伍赶到,他又惊又喜。喜的是多了半连亲信的队伍保护自己,惊的是靖村桥受爆炸,又少了一条退路。而且跟第一营的联络断绝。第二营又毫无消息,第三营离得太远。真不知道怎样才好。到底是坚守,还是冒险冲出击?团部的几个高级首脑都拿不定主意。副圑长主张坚守等待第二营开到,少校圑副又主张冲出去救靖村,不成功就靠撤榴花坪第三营。鳄鱼头想了一想,他判断情况:敌人一定是东西两面夹击我们团部,目标一定是宅梧镇,我们死等在镇上是下策。向西冲出,我们可能跟第二营合起来;向东冲出,我们可能跟第一营的三个连合起来;再走远一点,我们又能掌握第三营。他列举了这些厉害,就说道:“我看,还是向东冲出去是上策!第一步去掌握第一营,第二步靠拢第三营,大家意见怎样?”大家没意见,就照鳄鱼头的计策行事。

老薛的佯攻队伍,打上了瘾,很快就把西岸的排哨攻垮了。他们毫不放松,跟踪追击。鳄鱼头从东边走出去,老薛的队伍就从西边冲进来。一枪不放,一下子就占据了何家祠的团部,镇上有一小队专维持镇上治安的商办自卫队,有三几十枝步枪,游击队不去惊动他们。只派一个人去拍他们队部的门,告诉他们道:“游击队已经占据这个市镇,鳄鱼头已经逃了。明天早上派出队员去劝大家照常做生意吧!”自卫队兵听见这消息,在里面手舞足蹈欢呼起来道:“来了!他们来了!”

老赵一班人守住河头,旁观靖村方面的战斗,心中痒得难耐。只因任务在身,不能走开。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他推醒他的伙伴,小声说道:“来了!我们也有份打一仗了!快准备手榴弹!”

鳄鱼头的特务连走在前头,每个士兵距离约五步,慢慢前进。第一个尖兵走近来想徒涉过河,老赵在他的侧方“啪啪!”放了两枪驳壳,这家伙游水去了。接着,他的伙伴摔出了第一个手榴弹,别的伙伴跟着开枪射击。“轰隆!”、“吱呜!吱呜!”、“轰隆!”一阵爆炸声枪弹飞啸声,把鳄鱼头骇呆了。这时,他真是进退两难了。他是一个受过军事训练的人,他知道一个军人,最怕的是决心动摇,迟疑不决,既然决心下了,就无论如何也要贯彻到底,就是错了也错到底。他下命令道:“冲过河去!”

鳄鱼头的决心没有错。要冲过去,果然就给他冲过去了。老赵的一班人,不能阻挡他们的前进。队伍是冲过河去了,但却难于确实掌握。

鳄鱼头带队冲到靖村附近,靖村的平静景象令他诧异。第二连何连长的连部楼上唱留声机,四周没有人声,只是背后山顶上有些疏疏落落的冷枪声。他摸不清到底是捣些甚么鬼。

丁大哥的哨兵等他们走到很近时,才大喝一声“口令!”对方答道:“你们是第几连?叫连长出来!圑长有命令!”丁大哥一堆人几乎要笑出来。啊!你这个圑长!你来得正好!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密集的轻机枪喷射出去,跟着几个手榴弹爆炸之后,丁大哥的大队人马上就冲过去。一冲锋,鳄鱼头的队伍就散了。他们鸡飞狗走,四方八面狼狈逃遁。一部分士兵,连枪枝、鞋子都丢弃了。鳄鱼头走的是一路,蟹王七走的又是一路,他们各人掌握了少数士兵,彼些之间的联络也断了。鳄鱼头知道这情形已经绝望,他对跟随他的几个部下道:“我们快点走吧,走得愈远就愈安全。等找到第三营再作打算吧!”他丢下他的大批队伍,离开还在支持的火线,保住他个人的性命,连头也不敢回望一下就走了。

蟹王七他不能逃,因为他的老婆亚喜还在靖村没逃出来。他在山腰上看到了几大堆石头,认为这是一个最好的阵地。守在这里,敌人要冲上来,最少要用一百几十人的性命来换。他即刻把他手下的三十多个人布置好,他自己掌握一挺轻机,跟两边的步枪班构成交叉的火网,然后派自己的勤务兵同一个班长乘夜下山去救出他的老婆。

虾球跟了裴广志家家户户去搜查匿伏的敌人,抓到了几个散兵和一个文书。后来走到蟹王七连部隔壁的地方,室内没有一个人。虾球对裴广志道:“这间屋子我来过!我在这里吃过饭呢!”亚炳道:“没有人,到第二家去吧!”亚胜道:“向床底下放一枪看看!也许有人躲在里面呢!”这时,亚喜跟第四连曹连长奶正躲在床底下,听见亚胜说开枪,亚喜害怕极了,周身冷汗渗出来,她高声叫道:“虾球!虾球!不要开枪!是我呀!”亚胜喝道:“你是谁?赶快钻出来!”亚喜道:“我是亚喜!虾球!王连长给打死了没有?”虾球应道:“喜姐!赶快出来!我们是宽待俘虏的!”亚喜就爬出来了。曹连长奶也跟着出来。

亚喜扑到虾球的跟前嚷哭道:“虾球!虾球!是不是你们把七哥打死了?喔!喔!喔!我们结婚才两个月不到呢!喔喔……”虾球道:“不要哭了!七哥全连都逃了!你不要害怕!我们明天给路费你回家去!”亚喜哭道:“七哥要是打死了,我还有甚么家?喔!喔喔……”裴广志喝道:“别哭了!谁叫你的丈夫好事不做,来跟反动军队打我们老百姓呢?打死了活该!你还哭!”回头吩咐虾球道:“你带她两人交给三姐,我们还有任务!”虾球就把这两个连长奶带出去,一边走,一边对亚喜道:“喜姐!别怕!我们军队是很规矩的!头发也不动你一根!要是想逃,一定给乱枪打死的!”

老赵的爆破班达成任务,回到河西的准备位置,询问了几个俘虏,知道对岸梁连长的一连据守石屋,不肯投降,他马上找了十几二十个手榴弹,扎成一大捆,统统打开了保险盖,把各个手榴弹的胶圈连结在一起,然后带领他的几个伙伴,徒涉过河去找丁大哥。丁大哥一见他,问明了他工作的情形,很高兴,说道:“好极了!你来好极了!”这时在沟渠中侧翼的一连已经歼灭了,减少了逼近石屋的危险性。丁大哥征求两个人跟老赵把这一堆手榴弹带到石屋的背后,在墙脚下挖一个洞,埋手榴弹进去。小老虎自告奋勇道:“我去!”虾球刚带亚喜交给了三姐,他也请求道:“我也去!”丁大哥望望三姐,三姐道:“好吧!让他们去,他们很灵敏。”丁大哥答应他们两人跟老赵去,并且指导他们,选择死角的地方爬进去,这样就避免可能的伤害。他们每人带一柄十字镐,从屋背的死角慢慢爬进去。在挖掘泥土的时候,他们用湿棉被顶盖住脑袋上身,避免射伤。幸好这一边楼上没有窗眼,手榴弹掷不到他们的附近,楼上也看不到他们在工作。

十五分钟之后,他们已经把手榴弹埋好退出来了。这时正是子夜时分,楼上的梁连长跟他的太太、士兵们,仍然决心死守待援,绝不愿投降做俘虏。丁大哥、老胡派出好几班人去喊话,劝他们投降,口都叫干了,他们还是不理。鸡已经啼了两次,看看天快亮了,他们困守的斗志,依然顽强如故。丁大哥很生气,要即刻爆炸,把他全连歼灭,老胡道:“不忙!再作最后一次劝告吧!”他叫一个女战士爬向前边喊道:“喂!第四连梁连长,全体官兵们!你们听我讲话!不要作无谓的牺牲了!宅梧已经被我们占据了!你们的圑长、营长都逃走了!再抵抗下去也没有人来救你们了!快向游击队投降吧!我们宽待你们!这是你们自救的最后机会了!”里面许久没有回响!等了几分钟,有一个人从窗口伸出头来说道:“我们不受你的骗!”跟着,楼上的粤曲唱片又响起来了。

东方,已经露出一点白色,天快亮了。丁大哥望一眼这一座石屋,连一点最后的惋惜之情也没有了,他亲手拉动了手榴弹的引线──“轰隆轰隆!轰隆……”一阵阵巨响,火花爆发,震动山岳,把黎明前的黑夜震破了。石屋炸开了一个大洞,在飞沙走石烟硝迷蒙中,战士们冲锋进去,他们终于俘虏了侮辱他们的敌人,顽抗的就给当场打死;连那具给人利用,骄傲地唱了一整夜的留声机,也不再开腔,变成人民部队的战利品了。亚喜看见这情形,她耽心蟹王七在石屋里面。虾球捧着留声机出来,他告诉亚喜道:“我找过了,打死的、生俘的都没有七哥在里面!”亚喜这才放心。

丁大哥的哨兵抓到了两个散兵,带到丁大哥面前,亚喜一看见就扑上去问道:“亚八!连长呢?”亚八是蟹王七的勤务兵,他答道:“在山腰大石头的背后!山顶上是曹连长在守着……”曹连长奶就哭起来,骂道:“死鬼!他丢下我不管了!”

天亮了。丁大哥看看山背的地形,知道山腰山顶的敌人居高临下,仰攻不容易把他们消灭。他试探一下,两处的火力都很炽盛。两处同时攻,牺牲一定大;还是先取山顶为上,占了山顶,山腰的敌人就不攻自破了。但是攻山顶也不容易,攻山不如攻心。计策已定,他向大家征求道:“谁肯做军使?我要派他上山顶去讲和。”亚炳道:“我去!”丁大哥道:“我要一个口齿伶俐的!”三姐望一眼裴广志,裴有点害怕,侧过头去不敢正视三姐。蟹王七的班长道:“我去吧!他们认得我,不会杀我的。”老胡问明了这班长的身份,再回头问曹连长奶道:“你识字吗?你想要你丈夫活着回来,就叫他投降吧!”

曹连长奶道:“我就写信!”三姐撕下一张日记空白纸给她。曹连长奶写道:“夫君亲鉴:妾现在平安受优待,望我夫即解除武装,千万不可抵抗,夫妻尚有团圆之日,纸短情长,一切面谈。”下署她的名字。丁大哥叫人找一根竹竿,竿上扎一方白布,交给那个班长,老胡也用游击队的名义,写一封信说明投诚后的宽待办法,一并交给班长。他就左手握信,右手高举起白布竹竿,向山顶前进。

曹连长的排长在山顶上叫道:“报告连长!军使!军使!”曹连长即刻命令道:“停止射击!”他等到那个班长上来,看清楚了两封信,知道他的老婆平安无恙,他自己抢过班长的那根竹竿,对他的干部道:“游击队宽待我们!我们不要打了!”跟着他就把他手上的白旗向下面摇几下,然后插在山头上。山下一阵欢呼声,几十个接受投降的代表,由裴广志率领上来,不上半个钟头,各事都停当了。曹连长下山来,会见了他的老婆。

丁大哥用同样的办法叫蟹王七的勤务兵当军使送一封信给蟹王七,他这一堆人没有一个识得字,三姐代亚喜写的信他们看不懂。军使对蟹王七道:“他们说要你投降!投降就不杀!”蟹王七答道:“老子死也不投降!有本事就来打死我吧!”下边的人等等没有消息,再叫一个战士上去喊话,上边一轮机枪射下来,把这喊话的战士打伤了。丁大哥暗自称奇道:“这可怪了!难道他不怕死吗?这样死,多么不聪明呀!”

亚喜在旁边哭诉哀求道:“官长,不要打死我的男人呀!他不是一个坏人!”虾球听见亚喜的哭诉,人急智生,他突然想出一个办法来,向丁大哥提议道:“丁大哥,让我去劝王连长投降吧!但我要带亚喜同去!你派一班人在后边跟上来!”丁大哥答应他,他就拔起驳壳,指着亚喜道:“亚喜姐,我们一同去劝七哥投降吧!”亚喜给逼得没有办法,就挺身而出,直向蟹王七的阵地走去。虾球跟在亚喜的后边,教她喊话,亚喜就照样叫喊:“七哥!我是亚喜!不要开枪呀!”蟹王七看见亚喜走来,吓了一惊。再看清楚,后边的一个小鬼竟是虾球,他即刻站起来,不再射击了。士兵们也喊道:“连长奶上来了!不要射击了!”双方都终止了射击,看这场戏怎样演下去。

蟹王七站出来问道:“亚喜,虾球,你们捣甚么鬼?”虾球应道:“七哥,我们都是自己人,还打甚么呢?游击队是老百姓的队伍,你认错仇人了。叫弟兄们放下枪投降吧!第四连全连都投降了!”蟹王七道:“不投降你又把我怎么办?”虾球道:“怎么办?不投降就消灭你!你老婆死,你也死,我或者也死,但是,游击队是不死的!你懂不懂?我的驳壳已经上了膛了,你不投降,亚喜姐、我、你,都一齐完蛋啦!”这一下,蟹王七心软了,他硬不下去了,他的盲目的顽强,在虾球跟亚喜的面前,再不能坚持下去了。他丢下他手上的轻机,说道:“好吧!”他一个人走下山来,让虾球去收拾他的残余队伍。亚喜跟在他的后边,他一句话也不说。这个倔强的汉子,他想不通眼前离奇曲折的事情,满肚子的不高兴。他觉得,无论投降给甚么人,即使是投降给自己的老婆或投降给患难朋友虾球,都是一件十分羞辱的事。

第一营的歼灭战解决了。第三营在榴花坪不敢动弹,第二营自相火并,圑长首脑逃散无踪,指挥无人,整个部队明天的悲惨命运已经可以决定了。

一九四七年十月初稿,一九五六年六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