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们都说我们的政委是捡来的,这话倒也不假。我和我们的胡政委确确实实是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情况下认识的。

那是在一九三五年春夏间,我们第一次长途奔袭雷公墟的战斗里。

我们这支游击队是临时凑合起来的。头年秋天,长征部队刚走,县委机关便遭到了敌人的突然袭击,县委负责同志牺牲了,根据地也像给霜打了的树,一点点、一片片地变“白”了。当时,我正带着一支赤卫队在赤白交界的地方活动,看着平地上站不住脚,便带起队伍上了山。沿路上又有一些村、乡的工作人员和革命群众零零星星地参加进来,慢慢组成了一支游击队。

队伍一上山,就引起了敌人的注意。敌人整天围着山根转,盯住屁股追。我们就像捉迷藏似的,东山有敌人就转到西山,西山打打再转到东山。这样在山林里和敌人兜了几个月的圈子,虽然也杀伤了一些敌人,可是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冷了没衣服,饿了没粮食。今天这个问:“队长,子弹快完了,能不能补几发?”没有。明天那个问:“伤员的伤口化脓了,给点盐化点盐水洗洗吧!”也没有。看着这情形,我心里着实发急,可是究竟该怎么办呢?过去在县里当个军事部长,什么事都由上级安排得停停当当、交代得一清二楚,只要带着队伍打就行;现在什么事都要自己拿主意,可就难啦。实在苦得不行了,我下了决心:到山下去闯一闯!听说山下土豪们都回来了,打它一家伙,要是能搞到点东西,也能解决些困难;要是敌人多,拼一仗打死了也比这样困死强!

出乎我的意料,这次战斗进行得很顺利。原来敌人的主力都集中在山根搜山,这村里只留了十几个民团。我们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一枪没放就把他们收拾掉了。

打这次仗本来是为了解决困难的。我们搜索完敌人,没顾上干别的,便直奔一所高大的地主宅院。我原想在这家土豪身上能肥肥地捞一把的,可是进门一看,屋里空荡荡的,人也都跑了,只有一个穿着破烂的五六十岁的老婆子偎在当院墙角里打盹儿。我问她:“你的东家跑到哪里去了?”她抬起头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没有答腔,又两眼闭着,打瞌睡去了。我瞅了瞅屋里那两口破缸,心里真有点窝火:头一次打土豪,就碰上这么一家,大概这家伙回来还没顾上安家哩。敌人说不上什么时候来,要换一家怕来不及了;这里东西虽然不多,但能搞到一点儿也是好的。我冲二班长喊了声:“林大富同志,敌人很快就来了,快搞东西!”

同志们忙起来了:有的装米,有的找盐巴,有的抓咸菜……七手八脚地乱成一团。我正想再向这老太婆打听一下这家土豪的下落,一眼看见院里墙根下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原来是一只猪。我心里顿时一喜,心想:同志们好几个月没闻到点油味,这下子可该改善改善生活了,连忙三脚两步赶过去,伸手就抓。谁知这家伙又偏偏不听话,“咴咴”地叫着满院子里跑。我赶了一气,好容易瞅准了,一把揪住了它的耳朵,正要动手卡它的脖子,忽然听见一个大嗓门儿在喊:

“住手!”

这是哪里来的喊声?我一怔,手一松,猪跌跌撞撞地又跑了。我直起腰四下里望了望,除了正在搞东西的战士和那个对着墙角发愣的老太婆以外,什么人也没有。

“真是活见鬼!”我气愤地骂了一声,连忙又去追猪。

“把东西放下!”

这一声比那一声更高。随着这声音,只见墙角里那堆稻草松动了一下,呼啦一下子飞散在两边,一个人的半截身子露出来。我扭身举枪指着他,打量了一下:这人约有三十上下,脸黄瘦黄瘦的,眼窝和两颊都瘦得塌陷下去了,显得眉头和颧骨很高。胡子有寸多长,老长的头发像个“连毛僧”似的披散着,再加上那双乌黑的、充满怒气的眼睛,着实怕人。他平伸出一只手指着我,用命令的口气说:

“你,你告诉他们,把老乡的东西放下!”

“你是干什么的?”我厉声地问他。

“你是干什么的?”他反问了我一句,口气也很硬。

“红军游击队,怎么样?”我真有点火。

“红军游击队?我看不像呀!……”他摇了摇那头长到耳根的头发,讥讽地笑了笑,“红军游击队我见过不少,可没见过随便拿老百姓东西的!”

这话说得真刺耳!真是,人到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子,头一遭打土豪就碰上了这么家穷鬼;偏偏半道上又出来这么个挡驾的,你看叫人恼火不恼火。

“怎么不像?”我生气地往前跨了一步,扭身指了指那栋青砖大瓦房,“看,不是红军游击队能打土豪?”我越说越有气,要不是那个老太婆拉了我一把,我真想给他一巴掌。

那老太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把我的枪苗子往旁边推了推,一摇一晃地走到那人跟前,弯腰搀住了他的胳膊,给他把头上、身上的碎草叶子掸了掸。一边掸、一边责备地说:“咳,看你这火暴性子,有话不能慢慢地说?”说着,便扶着他往草堆外面爬。

这时我才看清:他穿身灰军装,在左腿上,齐短裤边的地方缠着一些布带子,带子上正渗着血水。大概不是受了硬伤就是生疮了,看样子还不轻,连站都不能站,只得两手扶地、一颠一蹦地往外爬。他一面爬,还在接着我的话往下说:“土豪,土豪,你怎么知道这家就是土豪?调查过了没有?”

看到他的打扮,听了他的话,我知道这不是坏人了,而且他说得对,为什么没有调查呢?难道这家不是土豪?……想着,我的气平了些,可口里却还想辩解几句:“住这样的好房子还不是土豪?就算这不是土豪,可我们真是红军游击队呀!……”

“知道,知道!要不知道你们是游击队我能出来?”他说,语气比刚才温和多了,“可是刚才要不是听你们称呼‘同志’,你们这阵行动差点让我不敢认了。你就忘了这是我们的根据地,土豪的房产早就分了?你们不经调查就乱打,这不对呀同志!”说完,他在院子当中的地上歪坐下来,然后揭开衣服,撕开了缝在衣里子里的一块补丁,拿出一件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张临时党证,上面写得明白:胡志得,红二师四团二营的教导员,正式党员,党证里夹着一张师政治部签发给他的因伤“寄留”的证明。“自己人哪!”我心里一阵激动,连忙把东西还给他,就势拉住他的手,叫了声:“同志!”

“同志——”他一下子扑到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觉得他是那么衰弱,他的肩膀、胸膛和那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指都在瑟瑟地抖。

这工夫,战士们早已弄懂了是怎么一回事,赶紧悄悄地把米、菜归置好了,都围拢过来。胡志得同志松开了手,擦了擦眼睛,深情地望了望同志们,又对我说:“队长同志,请你派几个人,去把这村里那个叛徒收拾掉,把那个刚回乡的土豪崽子抓起来。”

“好。”我说,“就是敌人可能马上要来,得先商量一下怎么安置你。”

“不慌嘛!”他笑了笑说,“大队敌人在楸树岗,离这里二十多里。你们刚才没有打枪,这会儿只要把叛徒和土豪搞起来,是可以安稳一阵的,倒是天黑回山好些。”他又对那位老妈妈说:“三妈,你快去告诉阿榕哥,要他派个人领着同志们把方学武那家伙整了,把潘猴子抓起来。还有,要他们都来一趟,把我们准备的东西也带了来。”

这会儿我才发现,原来这位老妈妈的身体很硬朗,腿脚也挺洒利。她伸手解下包头,把身上的尘土掸了掸,扭身问我:“哪些同志跟我走哇?”

我一面叫二班长派人,一面和她开个玩笑:“老阿姆,咋不再睡一觉?”她嘻嘻笑着朝我扬了扬巴掌:“这会又跟我逗乐子了?刚才把人当土豪打,差点没把我这老婆子给吓死哩!给你讲,你老阿姆还没老糊涂,什么事都得看清楚了才办哩。”一顿话说得我脸通红。

趁同志们去处理坏人的工夫,我把胡志得同志扶进屋里,靠桌边坐下,和他谈起来。原来他是在部队长征突破第二道封锁线的时候负的伤。因为伤势较重,组织上决定把他“寄留”在老乡家里养伤。他原以为苏区还在,加上“寄留”的地方是新区,他怕连累了群众,便决定返回苏区来找党。往回走的这段路实在不容易:腿不能走,便在手上、膝盖上绑上四只破鞋底,一步一步地往回爬。白天,找个树窠子或者坟洞子睡睡,夜里,就沿着荒山小道往东爬;饿了,挖点笋芽、啃啃红薯,渴了,在河沟里舀捧生水喝喝。这样,餐风饮露、忍饿受冻地一连爬了一个多月,就在爬到这里的那天,伤口发作了,昏倒在树林里,被这位老大妈早上拾柴时救回家来。这村子里的党组织在他到这里以前,就因叛徒的出卖,遭到了破坏,他就躲在这里,一面养伤,一面暗暗地联络起了村里的积极分子,和叛徒、白匪、回乡土豪进行着秘密斗争。经过了这几个月,他的伤快收口了,全村的斗争也搞起来了。

“不容易啊!”他讲完了自己这一段艰难的经历以后说,“离开了组织,一个人瞎搞,实在是不容易啊!”说着,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悄悄地凑近我,压低了声音说,“怎么样?你们和上级党有联系吧?”

“没有。”我把游击队的情况简单地向他谈了谈。

“唉,也是很困难哪!……”他眼皮一垂,眼里顿时蒙上了一层晦暗的神情。

听了他的这一段经历,想着他在军队的职务和刚才初见面时的情景,我觉得自己打心眼里爱上这个“连毛僧”了,不由得涌出了一个想法:政委,真想有个政委!山上多么需要这样一个人啊!我向他谈了谈自己的这个想法。我说:“上山去吧,我们没有个政治委员,你来干好不好?”

“不成,不成,这个担子我挑不起。再说,”他指了指腿上的伤说,“我这腿还没好全,要给你们添麻烦的。”

我说:“那有什么?只要你不怕苦,我们可以背着你走!”这是真心话。只要他能上山,我们情愿整天背着他。

“那……”他沉吟了一阵说,“上山倒也可以帮你干点工作,不过……等过些日子伤好利索了再说吧,这会儿我们先联合起来干。”说着,他又掏出了他的党证,仔细地看了看,问我:“你是党员不是?”

“是。”

他把党证递到我手里:“交给党支部的负责人,把我编进去吧。”

“党支部?”这句话说得我一阵心跳。因为和上级党没有联系,又加上在山上东转西转的,把人都给转得糊里糊涂的,倒把这样重要的问题给忽略了。我只得吞吞吐吐地告诉他:“没……没来得及组织。”

我的话刚落音,他的脸唰的一下子变了,变得像我第一眼看见他时一样,又严肃又气愤。

“就是剩一个,他也是个共产党员嘛!”他气冲冲地说,声音有些发颤,“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组织起来?”

“……”我,我没有什么理由好讲。

一阵紧张的沉默。

他定睛看看我的脸,又低头望着地面,过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哐啷”一拳砸在桌子上,斩钉截铁地说:

“上山!”

就在这时,那位老妈妈领着几个农民进来了。他们有的扛粮,有的拿菜,你一袋、我一篮,在门前堆了一大堆。刚才我追的那只猪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们捆倒了,扔在门旁直哼哼。还有几支枪、十几排子弹和一提篮手榴弹,也摆在桌子上。原来这些人都是老胡在这里组织起来的农民积极分子。他们正打算组织一支游击队和敌人干呢,东西大致都准备好了。这会儿把这些东西连同几个青年人,一道交给了我们。

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不能过久地停留的。当时便由老胡主持着开了一个会。我们一道研究了山上的需要、山上山下联系和配合的办法等。随后,他又把村里今后的工作布置了一下:怎样进行关于红军游击队的宣传,怎样扩大斗争面,向别村发展,怎样进行保粮保田的斗争……他了解情况那么具体,工作想得那么周到。我望着他那乱蓬蓬的一头长发,看看那些精神奕奕的农民们,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地下斗争,竟是这么一个瘦得皮包骨头、拖着一条伤腿的重伤员领导着干的。

傍晚时分,我们背起老胡,带着东西,返回山上去。路上,他又要我详细地谈了谈山上的情况,还要求我把他交给已经知道的党团员同志替换着背。这么着换了一个又一个,我们边谈边走上了山。

到了山上,天已经快放亮了。一天两夜走了一百多里路,又干了一仗,实在困得不行,我布置完岗哨,找了棵树底,抓了把茅草一铺就睡下了。刚刚合上眼,老胡往我腰眼里捅了两拳,凑到我耳边上说:“我已经和他们谈过了,他们都同意,我看明早咱们把支部组织起来吧?”我点了点头。他要我把游击队成立以来的工作报告一下,又说:“老黄,准备一下吧,你还要在党员大会上做检讨!”

“检讨什么?”

“你的错误呀!”他说,“第一,你不经调查就乱打土豪;第二,你没有及时组织党的活动。”

听说要我当众检讨,我又有点扛不住气了。我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谁让我检讨的?”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又很果决地回答:“党!”

有什么话好讲呢。挨了他两次批评,又要向大家做检讨,这就是老胡给我的“见面礼”。可是,我高兴。我在那软软的茅草上平躺下来,透过树叶的缝隙,望着那红艳艳的一抹朝霞,我觉得两个肩膀像轻松了许多。

打了这一仗,倒把敌人迷惑了一阵,但几天之后敌人又发现了我们,一连几天,都紧盯住我们,穷追不舍。

经支部决议,老胡临时代理了游击支队的政委。他由同志们轮流背着,随着大队一道和敌人跳圈子。见天,爬山过河,风吹日晒,他的伤口不但没有痊愈,连快收口的伤口又给累犯了。没有药治,也没有时间治,每天能找到条小溪水把烂肉冲冲、化点盐水洗洗就算不错了。我看他似乎比刚上山时更憔悴了些,眼眶子也塌陷得更深了。可是不知他哪里来的那股劲,行军的时候,他总是不住嘴地讲着;一到宿营,他便找棵大树一靠,把那条伤腿在石头上垫得高高的,一会儿叫个班排干部来汇报情况,一会儿召开个党的会议,同志们的情绪如何?有没有掉队的?生活怎样?保密灭迹搞得好不好?直至当天的警戒、第二天的行动,他都要和我一块来处理。只是当事情都弄妥当,同志们休息了,他在我身边躺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是那么痛苦、那么困难。有时,伤口疼得他狠命揪着自己那满头长发,牙齿咬得嘎嘎响,久久不能入睡;有时,半夜“哎哟”一声被伤口疼醒了,一哼就是大半天。每逢这时候,我真后悔把他弄上山来。我劝他:“下山去养几天吧!”

“不!”他总是固执地摇摇头,然后长叹一口气,“就是……把同志们给拖累苦了。”

记不清是第七天还是第八天早晨,我们伏击了敌人一下,接着便一气走出了六七十里,半夜时来到一道山坳里蹲下来。睡了一觉以后,我起来查哨去,一摸,身边空荡荡的,起身一看,锃明的月亮底下,同志们睡得正香,只是不见了老胡。前些日子都是晚上转移、白天休息,他也有几次不在,当时总以为他大概去洗伤口去了,也不在意,这会儿深更半夜,东一沟西一壑,他拖拉着条伤腿跑出去干啥了?

实在放心不下,我便借着查哨,去看一看。我转了两个哨位,正走到一丛竹林边上,猛听得林子里传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嘿哟!嘿哟!……”

那声音很像一个人在背着一袋沉重的东西走路,被压得直喘粗气。我悄悄地蹲下身,向竹林深处一看,原来正是老胡。只见他站在那里,两手紧握着两棵竹子撑住身体,先迈出一条好腿,然后两手用力,“嘿哟”一声,把那只受伤的腿试探着跨向前去。一步,两步……

“他这是干啥呀?”我奇怪地想。好一会儿,我才明白他是在干什么。这时我觉得自己的心像叫谁使劲捏了一把,又紧又痛。他……这简直硬是在难为自己嘛!我真想把他叫住,抱住他哭一场,又想狠狠地骂他一顿。可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悄悄地走开了。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往我睡觉的那棵樟树底下走。步子那个沉啊,就像老胡挨的那一枪是打在我腿上似的。我愣愣怔怔地来到树下,平躺下来。这时,月亮已经偏西了,晨风掠过山林,沙沙地响;清亮的月光拨弄着树影,是那么乱。我的心也像那树影一样乱,乱得连老胡爬到我的近前都没发觉。

他大概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挨着我侧身躺下。看来伤口又疼得不轻,躺下就连哼了几声。我望着他那抽搐着的肩头,心里更是激动。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问他:“老胡,你刚才在竹林子里搞什么鬼?”本想把话说得凶些,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

“你看见了?”他翻转身看了看我,蓦地坐起身,抓住了我的手。他那袖管都被露水打湿了,冰凉;手却滚烫滚烫的,像块烙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深情地说:“唉,老黄呀,我能整天在同志们脊梁上过日子?要能走,走个三步五步也好让他们歇歇啊……”

“胡来!”我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是啊,看来这法子怕不行……”

我说:“这回你听我的,下去休养休养吧!!”

“嗯……我想想……”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一面慢慢侧身躺下来,一面自言自语地说,“唉,要是能一下子好了,那该有多好啊!”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像是负了伤,正在爬一个崖头,崖头那么陡,又那么滑,怎么也爬不上去。忽然,老胡来了,他变得跟棵老黄松似的,又高又大,伸出像个小葵扇那么大的一只手,拉住了我……哟,手指让他捏得好痛呀……一睁眼,可不是,我的手正在他手里攥着呢,他正坐在我的身旁,两眼呆呆地望着我的脸,似乎在想着什么。

“老黄!”见我醒了,他把我的手捏紧了,突然问我,“老黄,咱俩是同志,我,我求你个事成不成?”

“怎么不成!”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被这拂晓时的月光一照,更是苍白,简直像块白石头刻出来的。

“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他又追问了一句。

“一定!”

他微微一笑,扭身戳了戳正在酣睡的林大富。小伙子一骨碌爬起来,愣眉愣眼地问:“要出发?”

“不,有任务!”老胡说着抓起脑袋边上的一个挎包,对我说,“别把同志们惊醒了。走,咱们到那边竹林里去。”

我疑惑地背起他,三个人又来到了那片竹林边上。这时,启明星贼亮贼亮的,东天已经现出鱼肚白了。老胡四下里看了看,选了一棵粗大的毛竹,靠在上面坐下来。又问了我一句:“真的叫你干啥你就干啥?”

“真的!快说吧!”我被他弄得又糊涂又心焦。

“好!”他伸手从挎包里掏出不知啥时候准备好的两根绳子,“噗”的一声扔在我面前,然后两手往竹子后头一背,厉声地说,“把我绑起来!”

“该不是叫伤口疼得他神经错乱了吧?”我想。本想不干,无奈已经有言在先了。我一面绑,一面问:“这是干啥?你疯啦?”他没答我的腔,只是一个劲叫着:“绑紧点,绑紧点!”等我们把他两手绑好,他又把那条伤腿伸开,蹬住了另一棵竹子,“把这也绑住!”我们也照办了。

看看我们都弄妥了,他咬咬牙说:“好同志,来,使劲挤它!”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是要用这办法来挤掉伤口里的脓血呀!我本想劝住他,可是我知道他这脾气,说也无益;而且我的嗓子里也像塞进了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我叫过小林,轻轻地打开了他伤口上的布带子。伤口,像个发得过了火的开花馒头,又红又肿。这会儿,既没有器械,又没有麻药,硬是把脓血从伤口里挤出来,这痛苦……我双手捂着那滚烫而又霍霍跳动着的伤口边缘,心也在霍霍地跳个不停。

“快,快下手呀!”他在催我。

“我,我干不来!”我痛苦地说。真的,要我一气砍几个白鬼子,我眼睛都不会眨一眨,可是这事……

“你答应过我嘛,黄兴和同志!”他哀求似的说,“你总不能瞪着眼看我受罪呀,是不是?俗话说,‘疮口出了脓,比不长还受用’,帮我挤挤就好了。好了,那不给队上减少了个累赘?又可以多帮你干点工作。”对我说完软的,又对小林来硬的:“林大富同志,三大纪律头一条就是服从命令是不是?二班长,我命令你:挤!”

他说得也对,我不能眼看着他遭罪呀!再说这样的环境,要是拖下去说不定……我横了横心:“干!”便让小林抱住他的腿,我两手握着伤口按下去。随着手劲,我觉得手底下他的肌肉猛地哆嗦了一下,我不由得心头一阵紧张。我问:“老胡,怎么样?”

“没关系,你,你别管我!”

我继续用力挤着伤口。这会儿我真想看看他是不是吃得消,却又不敢看。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减少些痛苦,我故意把话岔开来:“老胡,你看打了这一下以后,今天敌人还会不会再跟上来?”

“说……说不上……”他低声回答。他把上字说成了“桑”,听得出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要是再追上来我们可该怎么办呢?”我又问。虽然我明明估计敌人一时追不上来。

“嗯……”他猛地抖了一下。

随着我每一次用力,他就这么抖一下;那两株竹子也跟着索索地抖一阵。露珠,像一阵小雨似的,随着这突然的战栗,沙沙地洒落下来。

“要是真来了,咱就再干它一下,好不好?”

“嗯……”又是一阵小雨。

一连两个问话没有回答,我心慌了,连忙停住手,扭头斜眼向他望了望。只见他两手紧紧抠住地面。因为过分用力,指头都深深地插进了泥土里,手背被憋得乌紫乌紫的。他紧咬着牙,腮边颧骨突起得更高了,那被痛苦扭歪了的脸上,像被谁兜头泼了一盆水,几绺长发贴在了脸颊上,汗水顺着那浓黑的眉毛和鬓角,一串串地流着。

我赶忙回转头,一眼看见了小林。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停住了手,这会儿正低着头蹲在那里,一手按着驳壳枪套,一手撩起缚在枪套上的手巾在擦眼睛。我用脚踢了他一下,向他做了个擦脸的手势。他才慌慌张张地解下手巾,噙着泪把手巾捂到老胡的脸上。老胡却没让他擦脸,他把两道黑眉毛一拧,一张口把手巾噙进了嘴里。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抑制住自己滚在眼眶里的泪水,压下了想住手的打算。我火辣辣地喊了声小林:“快,快去化杯盐水来!”

毛竹梢头的露水抖了一阵又一阵,露水早已摇完了,竹叶却还像打摆子似的,沙沙地抖个不停。蓦地,竹子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两片硬硬的小碎骨片跳到了我的手上,然后滑过指缝掉落到脚下的草丛里。我停住了手。这才觉得自己的脊背一阵发冷,原来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我俩把他的伤口用盐水洗净,包扎好了,然后解开绳子,扶他在草地上平躺下来。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紧闭着眼,像睡着了似的。我捋把野草擦着手,坐到他的身边,小心地把他嘴上的手巾拿下来。手巾的当中像被谁用刀子戳过,布满了破洞。小林正在掰着他的手指,手指里紧握着一把潮湿的泥土。

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淡淡地洒在他的脸上。他无力地睁开了眼,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他握住我的手,深深地吸了口气,说:“老黄,痛——啊!”

我没有说什么。我紧握着他那沾满泥土的手,激动地望着他的脸。那脸上挂满了豆粒般大的汗珠。汗珠映着阳光,晶亮晶亮的。我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被这晶亮的反光刺得发痛,一滴咸咸的东西滚下来,流到了嘴角上。

经过这样一番“治疗”,他的伤果然好了许多,伤口慢慢平复了些,已经用不着天天爬来爬去,可以拄根竹杖走几步了。但是,敌人对我们的“围剿”却丝毫没有放松,他们除了调动两个主力团和几个挨户团轮着班盯住我们追以外,又改变了战术,开始采用了“驻剿”的办法,在我们经常来往的道路要冲修上了碉堡,派上了部队,企图连追加堵,把我们消灭在山上。我们活动的圈子越来越小,道路越来越少,和敌人遭遇的情况更多了,部队还受了一点儿损失;加上供给又完了,伤病员增加了,这样拖来拖去实在是困难。我心里又愁又烦,不由得埋怨起那次下山来了。心想:当初为什么那么冒失,搞那么一次奔袭战斗;这可好,烧香引出鬼来了!看看老胡,他大概也在为这处境发急呢,一空下来就躺在树底下沉思,宿营的时候还是照样翻来覆去睡不着——不过这不是因为伤口痛了,是愁的。

这天,好容易敌人“给”了一个中午的时间,我打算找老胡商量商量。

一道小山沟里,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人,有的在挖起土灶烧饭,有的在溪水里冲洗野菜,有的干脆枕着枪托子躺在树荫凉里打着鼾……我打听了几个战士,才在半山坡上小树底下一个睡着了的同志身边找着了老胡。睡觉的是二班长林大富。这个愣小子大概睡下以前想都没想这树影还会移动,这会儿正被太阳暴晒着。老胡坐在他的身边,旁边立着个用树枝搭成的架子,架子上挂件他的衣服,给小林挡着身子;他手里擎着只很大的芭蕉叶子,遮着小林脸上的太阳。旺毒的太阳正晒在他那光脊梁上,汗水像脚下那条小溪似的,顺着他那干瘦的脊梁骨流下来。他却像什么也没有发觉,只顾大睁着眼睛,注视着小林的身上。忽然他轻轻抬起手,把爬到小林耳朵边上的一只大蚂蚁捏下来,接着,又一翻手把爬近小林身边的蚂蚁捻死一只,又捻死一只……他做得那么仔细、那么专注,活像一个年轻的妈妈守候着酣睡在摇篮里的娃娃。他那长长的头发轻轻搭在额前,脸色那么舒泰、那么温和,嘴角上不时掠过一丝笑意。我惊奇地发现,他原来是个那么年轻,又是那么文静的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家伙,怎么不睡……”

“嘘……”他生气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怕我把小林惊醒了。其实这很多余。这孩子睡得跟一坨泥块似的,这会儿别说说句话,就是在他身边敲通锣鼓怕他也难得睁睁眼。他拉拉我的衣角要我蹲下来,然后指了指小林的脸,柔声和气地说:“看,这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多好的孩子!……”

小林倒真是个好孩子,才十七岁,一股子孩子气,脾气倔得像个牛犊子,可打起仗来,哪里危险往哪里钻,这几天来少吃没喝又不住脚地跑,皮带一连紧进去了四个新眼也没叫过苦。我说:“不假。要不是白鬼子,这会儿他怕还光着屁股捞鱼摸虾呢,可昨天,他一支枪打掩护,把白鬼子撂倒了五六个。”

“逼的嘛!知道不?上山前不几天,他一家子被白鬼子杀了个光……”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你家里怎么样?”

我回答了他,又问他:“你呢?”说也是,我俩还没顾上好好聊聊呢。

“我可没有你那福气。全家就剩了我这么个独丁丁。爹、妈、老婆,还有个一岁半的小伢子,叫土豪一个坑给……”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把下半截话咽下去了。他低下了头,伸手把爬到小林手上的一只毛虫揪下来捏死了。

“算了,扯点别的吧。”好半天,他抬起头,把话岔开去说,“咱这样净叫白鬼子跟着个屁股追,这不是事呀。”

他这一说,正触起了我的心事。我说:“有什么办法呢?我这队长又不能下命令叫他们不追。”

“下命令叫他们不追……”他重复着我的话,沉思着。忽然,他一把扳住了我的肩头:“你说,要是我们派一支小部队下山,散在敌人屁股后头去活动一下,怎么样?打打民团,搞搞宣传工作,那样,一来可以发动起群众,二来,我们的吃穿群众可以帮我们解决;我们的伤员和部队也可以安安稳稳地休息几天了。说不定还可以打开个局面呢。”他的话说得又快又流畅,看来这个想法他想过好久了。

我没有马上答话。自然,这倒是个办法,可是他这个大胆的想法却又使我吃惊:过去大家在一起,被敌人追上来还要受些损失,现在一分开……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我说:“怕不行吧?这样太暴露了。”

“怕暴露?你不活动敌人就不知道你啦?”他不满地摇了摇头,向我偎近了些说,“给你讲,这些日子我对你有意见哩!”

“什么?”我惊奇地问。怎么又有意见了?

“就是这一条呀!”他说,“我在山下待了好几个月,可是不知道近处就有自己的游击队。你光是怕暴露,敌人还是知道你,可就是群众不知道你,你说这算什么?再说,你不想和上级党联系了?”

“谁说我不想?”

“想,就要有办法呀。我们到处展开活动,让敌人弄不清我们在哪里,让群众知道红军还在。你把红旗打得高高的,还愁党发现不了你?”他越说越快、越说越兴奋。

对,说得对!随着他的话,我觉得自己窝在心里的疙瘩慢慢解开了。我仿佛看见了敌人到处应付的模样,看见了我们安安稳稳休整的情形,看见了上级党的来人……我劈胸给了他一拳:“嘿,你这个脑袋!”

“我?我才没有那么个好脑袋呢。这都是他。”他指指小林,对我诡秘地笑了笑,“前天夜里这小家伙讲他偷土豪的果子的事,还记得吗?”

噢,是了。前天晚上我俩去查看同志们宿营的情况,几个战士正在树丛里围着一堆木瓜和野香蕉,在吃着、谈笑着。老胡拉拉我,悄悄走近他们旁边,正赶上了小林的一个话尾巴:“……我就下手了。我爬到树上,故意弄得树叶子稀里哗啦的。那家伙耳朵灵着哪,一听声就提根矛子追过来了。他肥得像个水牛样,能追得上我?我三转两转就把他甩得没影儿了。我找个地方歇口气等着,不大工夫六伢子就背着满满一口袋来了。他在那边,一不担惊二不受怕,从容得很,净拣大个的摘。哈哈……”人丛里爆发出一场大笑。我们走出了好远,隐隐约约还听见有个同志在讲:“偷果子还得俩人哪!可咱们……”这天晚上,老胡一个人靠块树根闷着,直到快睡的时候,才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同志们批评我们哩!”当时,我也没拿它当回事,倒是他把这句话捡起来了。

他爱抚地向小林望了一眼,说:“看,说得多好,‘偷果子还要俩人哪?’”

我觉得怪不好意思,就把话岔开来,问他:“你看,我们俩谁下山?”

他定睛看了我一眼,笑着指了指鼻子:“我!”

这几天,是我们游击队成立以来最安生的日子。一个月以前,胡志得同志带着一个分队下了山。他们一下山就分散成若干小组,展开了活动,搞民团、打土豪,秘密组织群众,为山上筹粮办菜……这一来,敌人连忙抽出了兵力赶了回去,在几个主要村镇驻扎下来。我们这里果然轻松多了,不但有了喘息的机会,还瞅空子打了一仗,搞掉了敌人一个排。尤其使我们高兴的是,就在他们下去半个月以后,特委派人找到了老胡他们,取上了联系。两天以前,特委陈书记还亲自上山来了一趟,了解情况,布置了工作。陈书记给我们讲话时,表扬了我们,说我们搞得对、搞得好。他帮我们整理了部队,当时就批准,正式任命胡志得同志为我们游击支队的政治委员。特委给我们的任务是:准备配合其他各地游击队,“以红对白”,向敌人展开一次反击。并要我们设法尽快捕捉一个白军正规军的俘虏,搞一批敌人的服装,做袭击敌人的准备。

我当即写了封信让交通带给老胡,把上级党的指示传达给他,又把我拟订的计划和他说了说,并且请他尽可能上山来一趟,商量一下如何行动。

这天吃过晚饭,我给战士上时事课。这讲课提纲是老胡在山下搜集了些敌人的报纸,分析推断以后编成的。刚讲了半截,突然,“砰,砰砰!”山腰竹叶冲方向响起了一阵枪声。

我立即命令大家准备战斗。这时,一队老百姓急匆匆地向我们跑过来了。他们有的挑担子,有的背口袋,看来是送东西的。走在头里的是二班长林大富。他一下子扑到我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政……政委要你派……派几个班,从水晶坳下去,抄敌人的后路!”

我厉声地问:“政委呢?”

“他在那里阻击……一个人,受了伤……”他抽抽搭搭地哭着说。

我一听,像谁迎头给了一棒子,眼前直冒金花,胸膛像要炸开了。我抡起驳壳枪,敲着他的头骂了句:“你,你把咱支队的脑袋给扔啦!……”拔腿就跑。

跑出几步,才冷静了些,我急促地向小林问了问情况。原来政委接到了我的信,便带上小林和几担粮食往山上走,想不到在山根上和敌人一个排碰上了。他看看敌人不多,孤军进山,是吃掉他们的好机会,正好合了我诱敌进山的计划,便故意用粮食担子做目标,把敌人引进竹叶冲,然后他卡住了冲口,命令小林回来报告我。我按老胡说的,派三分队长带上七八十个人,火速从水晶坳插下去,然后喊上小林,带上两个班,脚不沾地地向出事的地点跑去。

快到竹叶冲冲口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老胡跪在路口一块山石后面,右手握支驳壳枪,脸前摆着小林的步枪,他抬手打几个连发,再抓起步枪打几下。

看看和他只隔百来步远了,忽然一块乌黑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身边,哧哧冒着烟在打转转。“趴下,快趴……”我的话刚出口,“轰”的一声,一团黑烟把他裹住了。

我眼前跟这团烟一样黑。我命令小林带这两个班去把敌人反下去,自己便三脚两步地奔到了老胡的身边。

他平平地躺在小山道上,把条小路挡得严严的。胸前像被谁乱抓了几把,衣服全烂了,满胸膛都在流着血,也看不出究竟伤着了哪里。血,把小山道上的土染得通红。

我坐在他身旁,扶起他的脑袋搁在我的腿上,低低地叫了几声。他慢慢醒来了,那眼睛像蒙上了一层灰,呆滞地望着我,好半天,认出是我,眼睛顿时睁大了:“是你?你……谁叫你到这……这里来?……”他话说得很吃力,却透着怒意。这神情使我倏地想起了初见面时他的模样。

“……”什么时候呀,还管这个。我觉得眼里像揉进了一把沙子。

“去,去!”他挣扎着离开我的臂弯,用手拼命地往外推我,不知是伤痛的还是气的,话都说不成句了,“去,去插,插断他们呀!……俘虏!……衣服……”

“你看!”我激动地扶起他的头,向山道下面指了指。他选的这地形实在好,从这里下去正是一条山沟,两边都是笔陡的悬崖。小林他们反扑下去以后,三分队长他们也已堵住了山口,敌人全被压缩在这条沟里,像一窝堵在死胡同里的老鼠,正在一簇簇的手榴弹烟里爬来滚去。

他笑了。他把脑袋往我身上一靠,宽慰地笑了。

我弯腰把他抱住,说:“走,到山上去!”

他冲我无力地摆了摆手,闭眼停了一会儿,问我:“支部会开过了?”

“没有。”

“开一开吧……讨论……林大富,我……我介绍他……”他的话越说越不连贯,声音越说越小,忽然牙齿一咬,又昏过去了。

我叫了几声,他没有应声。我含着泪撕开了他的衣服,想把他的伤口包一包,突然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在他衣服里子上缝着一个小包。打开一看,是几块光洋,还有他的党证和一张用毛纸画成的敌军分布图。党证和地图已经被血染得全红了。

我撕下自己衬衣的袖子,刚想动手给他包扎,他又醒了。他一眼看见了我手里的东西,眼睛一亮,精神又来了:“差,差点忘了。这,这是……第一批新党员的……党费。”他把“第一批”说得特别用力,眼里爆发出一星喜悦的火花。大概这种心情支持着他,他话音提高了些:“党员名单、地址,交,交给小林了。接头户是……是个铁匠……”

因为说得太急,他不停地喘息着,随着急促的喘息,血,从胸部伤口里汩汩地流出来。我按住他说:“别说话啦!”

“不,来,来不及了。”他继续说,“联络暗号是……问,问一句:‘这里的……柴刀,好吗?’他,他回答:‘好,好……是……是纯钢打成的!’……”

起风了。风,掠过山林,搅起松涛,“哗哗”地响。风,拂动着他那低垂着的长发,一飞一飞地飘动。我紧紧地抱住了他那渐渐变冷的身体,脚步踉跄地往山上走。在我的身后,同志们押着一长列俘虏,一眼望不到头。我没有理他们。我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成了个空壳壳,什么也没有了,里面只是回旋着他那最后的两句话:

“这里的柴刀好吗?”

“好!是纯钢打成的!”

1958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