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8—1940

字鹤卿,又字仲申、民友,号孑民,乳名阿培,并曾化名蔡振、周子余,汉族,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今浙江绍兴)人,清光绪进士。祖籍浙江诸暨。教育家、革命家、政治家。1917—1927年任北京大学校长,革新北大,开“学术”与“自由”之风。

只有中学文凭却被蔡元培破格录用为北大哲学系教师的梁漱溟曾这样评价:“蔡先生一生的成就,不在学问,不在事功,而只在开出一种风气,酿成一大潮流,影响到全国,收果于后世。”

教育者,非为已往,非为现在,而专为将来。

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

五年前,严几道先生为本校校长时,余方服务教育部,开学日曾有所贡献于同校。诸君多自预科毕业而来,想必闻知。士别三日,刮目相见,况时阅数载,诸君较昔当必为长足之进步矣。予今长斯校,请更以三事为诸君告。

一曰抱定宗旨。诸君来此求学,必有一定宗旨,欲求宗旨之正大与否,必先知大学之性质。今人肄业专门学校,学成任事,此固势所必然。而在大学则不然。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外人每指摘本校之腐败,以求学于此者,皆有做官发财思想。故毕业预科者多入法科,入文科者甚少,入理科者尤少,盖以法科为干禄之终南捷径也。因做官心热,对于教员则不问其学问之浅深,惟问其官阶之大小。官阶大者,特别欢迎,盖为将来毕业有人提携也。现在我国精于政法者多入政界,专任教授者甚少,故聘请教员不得不聘请兼职之人,亦属不得已之举。究之外人指摘之当否,姑不具论。然弭谤莫如自修,人讥我腐败而我不腐败,问心无愧,于我何损?果欲达其做官发财之目的,则北京不少专门学校,入法科者尽可肄业法律学堂,入商科者亦可投考商业学校,又何必来此大学?所以诸君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入法科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宗旨既定,自趋正轨。诸君肄业于此,或三年,或四年,时间不为不多,苟能爱惜分阴,孜孜求学,则其造诣,容有底止。若徒志在做官发财,宗旨既乖,趋向自异。平时则放荡冶游,考试则熟读讲义,不问学问之有无,惟争分数之多寡;试验既终,书籍束之高阁,毫不顾问,敷衍三四年,潦草塞责,文凭到手,即可借此活动于社会,岂非与求学初衷大相背驰乎?光阴虚度,学问毫无,是自误也。且辛亥之役,吾人之所以革命,因清廷官吏之腐败。即在今日,吾人对于当轴多不满意,亦以其道德沦丧。今诸君苟不于此时植其基,勤其学,则将来万一生计所迫,出而任事,担任讲席,则必贻误学生;置身政界,则必贻误国家。是误人也。误己误人,又岂本心所愿乎?故宗旨不可以不正大。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一也。

二曰砥砺德行。方今风俗日偷,道德沦丧,北京社会尤为恶劣,败德毁行之事,触目皆是,非根基深固,鲜不为流俗所染。诸君肄业大学,当能束身自爱。然国家之兴替,视风俗之厚薄。流俗如此,前途何堪设想。故必有卓绝之士,以身作则,力矫颓俗。诸君为大学学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责无旁贷。故诸君不惟思所以感己,更必有以励人。苟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己且为人轻侮更何足以感人。然诸君终日伏首案前,芸芸攻苦,毫无娱乐之事,必感身体上之苦痛。为诸君计,莫如以正当之娱乐,易不正当之娱乐,庶于道德无亏,而于身体有益。诸君入分科时,曾填写愿书,遵守本校规则,苟中道而违之,岂非与原始之意相反乎?故品行不可以不谨严。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二也。

三曰敬爱师友。教员之教授,职员之任务,皆以图诸君求学便利,诸君能无动于衷乎?至于同学共处一堂,尤应互相亲爱,庶可收切磋之效。余见欧人购物者,每至店肆,店伙殷勤款待,付价接物,互相称谢。薄物细,犹恳挚如此,况学术传习之大端乎?对于师友之敬爱,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三也。

余到校视事仅数日,校事多未详悉,兹所计划者二事。

一曰改良讲义。诸君既研究高深学问,自与中学高等不同,不惟恃教员讲授,尤赖一己潜修。以后所印讲义,只列纲要,由教师口授后学者自行笔记,并随时参考,以期学有心得,能裨实用。

二曰添购书籍。本校图书馆书籍虽多,新出者甚少。刻拟筹集款项,多购新书,以备教员与学生之参考。今日所与诸君陈说者只此,以后会晤日长,随时再为商榷可也。

(1917年1月9日)

不肯再任北大校长的宣言

我绝对不能再作那政府任命的校长:为了北京大学校长是简任职,是半官僚性质,便生出那许多官僚的关系,哪里用呈,哪里用咨,天天有一大堆无聊的照例的公牍。要是稍微破点例,就要呈请教育部,候他批准。什么大学文、理科叫作本科的问题,文、理合办的问题,选科制的问题,甚至小到法科暂省学长的问题,附设中学的问题,都要经那拘文牵义的部员来斟酌。甚而部里还常常派了什么一知半解的部员来视察,他报告了,还要发几个训令来训饬几句。我是个痛恶官僚的人,能甘心仰这些官僚的鼻息么?我将进北京大学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两年有半,天天受这个苦痛。现在苦痛受足了,好容易脱离了,难道还肯投入去吗?

我绝对不能再作不自由的大学校长: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学的通例。德意志帝政时代,是世界著名开明专制的国度,他的大学何等自由。那美、英等国,更不必说了。北京大学,向来受旧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我进去了,想稍稍开点风气,请了几个比较的有点新思想的人,提倡点新的学理,发布点新的印刷品,用世界的新思想来比较,用我的理想来批评,还算是半新的。在新的一方面偶有点沾沾自喜的,我还觉得好笑。哪知道旧的一方面,看了这点半新的,就算“洪水猛兽”一样了,又不能用正当的辩论法来辩论,鬼鬼祟祟,想借着强权来干涉。于是教育部来干涉了,国务院来干涉了,甚而什么参议院也来干涉了,世界有这种不自由的大学吗?还要我去充这种大学的校长吗?

我绝对不能再到北京的学校任校长:北京是个臭虫窠(这是民国元年袁项城所送的徽号,所以他那时候虽不肯到南京去,却有移政府到南苑去的计划)。无论何等高尚的人物,无论何等高尚的事业,一到北京,便都染了点臭虫的气味。我已经染了两年有半了,好容易逃到故乡的西湖、鉴湖,把那个臭气味淘洗干净了。难道还要我再作逐臭之夫,再去尝尝这气味吗?

我想有人见了我这一段的话,一定要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话来劝勉我。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到佛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程度,所以只好谨谢不敏了。

(1919年6月)

附:爱蔡孑民者启

右宣言闻尚是蔡君初出京时所草,到上海后,本拟即行宣布,后因北京挽留之电,有友人劝其婉复,免致以个人去留问题与学生所争政治问题,永结不解之缘,故有以条件的允任维持之电,后来又有卧病不行之电,均未将真意说出。闻其意,无论如何,决不回校也。鄙人抄得此宣言书,觉与北京各报所载启事,及津浦车站告友之言,均相符合,必是蔡君本意。个人意志自由,本不可以多数压制之,且为社会上留此一个干净人,使不与政治问题发生关系,亦是好事。故特为宣布,以备挽留蔡君者之参考焉。爱蔡孑民者启。

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

北京大学的名称,是从民国元年起的。民元以前,名为京师大学堂,包有师范馆、仕学馆等,而译学馆亦为其一部。我在民元前六年,曾任译学馆教员,讲授国文及西洋史,是为我在北大服务之第一次。

民国元年,我长教育部,对于大学有特别注意的几点:(一)大学设法、商等科的,必设文科;设医、农、工等科的,必设理科。(二)大学应设大学院(即今研究院),为教授、留校的毕业生与高级学生研究的机关。(三)暂定国立大学五所,于北京大学外,再筹办大学各一所于南京、汉口、四川、广州等处(尔时想不到后来各省均有办大学的能力)。(四)因各省的高等学堂,本仿日本制,为大学预备科,但程度不齐,于入大学时发生困难,乃废止高等学堂,于大学中设预科(此点后来为胡适之先生等所非难,因各省既不设高等学堂,就没有一个荟萃较高学者的机关,文化不免落后;但自各省竞设大学后,就不必顾虑了)。

是年,政府任严幼陵君为北京大学校长。两年后,严君辞职,改任马相伯君。不久,马君又辞,改任何锡侯君,不久又辞,乃以工科学长胡次珊君代理。民国五年冬,我在法国,接教育部电,促回国,任北大校长。我回来,初到上海,友人中劝不必就职的颇多,说北大太腐败,进去了,若不能整顿,反于自己的声名有碍。这当然是出于爱我的意思。但也有少数的说,既然知道他腐败,更应进去整顿,就是失败,也算尽了心。这也是爱人以德的说法。我到底服从后说,进北京。

我到京后,先访医专校长汤尔和君,问北大情形。他说:“文科预科的情形,可问沈尹默君;理工科的情形,可问夏浮筠君。”汤君又说:“文科学长如未定,可请陈仲甫君。陈君现改名独秀,主编《新青年》杂志,确可为青年的指导者。”因取《新青年》十余本示我。我对于陈君,本来有一种不忘的印象,就是我与刘申叔君同在《警钟日报》服务时,刘君语我:“有一种在芜湖发行之白话报,发起的若干人,都因困苦及危险而散去了,陈仲甫一个人又支持了好几个月。”现在听汤君的话,又翻阅了《新青年》,决意聘他。从汤君处探知陈君寓在前门外一旅馆,我即往访,与之订定。于是陈君来北大任文科学长,而夏君原任理科学长,沈君亦原任教授,一仍旧贯。乃相与商定整顿北大的办法,次第执行。

我们第一要改革的,是学生的观念。我在译学馆的时候,就知道北京学生的习惯。他们平日对于学问上并没有什么兴会,只要年限满后,可以得到一张毕业文凭。教员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讲义,照样印出来,按期分散给学生,在讲坛上读一遍,学生觉得没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杂书,下课时,把讲义带回去,堆在书架上。等到学期、学年或毕业的考试,教员认真的,学生就拼命的连夜阅读讲义,只要把考试对付过去,就永远不再去翻一翻了。要是教员通融一点,学生就先期要求教员告知他要出的题目,至少要求表示一个出题目的范围;教员为避免学生的怀恨与顾全自身的体面起见,往往把题目或范围告知他们了。于是他们不用功的习惯,得了一种保障了。尤其北京大学的学生,是从京师大学堂“老爷”式学生嬗继下来(初办时所收学生,都是京官,所以学生都被称为老爷,而监督及教员都被称为“中堂”或“大人”)。他们的目的,不但在毕业,而尤注重在毕业以后的出路。所以专门研究学术的教员,他们不见得欢迎。要是点名时认真一点,考试时严格一点,他们就借个话头反对他,虽罢课也在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来兼课,虽时时请假,他们还是欢迎得很,因为毕业后可以有阔老师做靠山。这种科举时代遗留下来的劣根性,是于求学上很有妨碍的。所以我到校后第一次演说就说明:“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然而要打破这些习惯,只有从聘请积学而热心的教员着手。

那时候因《新青年》上文学革命的鼓吹,而我得认识留美的胡适之君,他回国后,即请到北大任教授。胡君真是“旧学邃密”而且“新知深沉”的一个人,所以一方面与沈尹默、兼士兄弟、钱玄同、马幼渔、刘半农诸君以新方法整理国故,一方面整理英文系。因胡君之介绍而请到的好教员,颇不少。

我素信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所以每一种学科的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的余地。最明白的是胡适之君与钱玄同君等绝对的提倡白话文学,而刘申叔、黄季刚诸君仍极端维护文言的文学,那时候就让他们并存。我信为应用起见,白话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作白话文,也替白话文鼓吹;然而我也声明:作美术文,用白话也好,用文言也好。例如我们写字,为应用起见,自然要写行楷,若如江艮庭君的用篆隶写药方,当然不可;若是为人写斗方或屏联,作装饰品,即写篆隶章草,有何不可?

那时候各科都有几个外国教员,都是托中国驻外使馆或外国驻华使馆介绍的,学问未必都好,而来校既久,看了中国教员的阑珊,也跟了阑珊起来。我们斟酌了一番,辞退几人,都按着合同上的条件办的。有一法国教员要控告我;有一英国教习竟要求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来同我谈判,我不答应。朱尔典出去后,说:“蔡元培是不要再做校长的了。”我也一笑置之。

我从前在教育部时,为了各省高等学堂程度不齐,故改为各大学直接的预科。不意北大的预科,因历年校长的放任与预科学长的误会,竟演成独立的状态。那时候预科中受了教会学校的影响,完全偏重英语及体育两方面;其他科学比较的落后,毕业后若直升本科,发生困难。预科中竟自设了一个预科大学的名义,信笺上亦写此等字样。于是不能不加以改革,使预科直接受本科学长的管理,不再设预科学长。预科中主要的教课,均由本科教员兼任。

我没有本校与他校的界限,常为之通盘打算,求其合理化。是时北大设文、理、工、法、商五科,而北洋大学亦有工、法两科。北京又有一工业专门学校,都是国立的。我以为无此重复的必要,主张以北大的工科并入北洋,而北洋之法科刻期停办。得北洋大学校长同意及教育部核准,把土木工与矿冶工并到北洋去了。把工科省下来的经费,用在理科上。我本来想把法科与法专并成一科,专授法律,但是没有成功。我觉得那时候的商科,毫无设备,仅有一种普通商业学教课,于是并入法科,使已有的学生毕业后停止。

我那时候有一个理想,以为文、理两科,是农、工、医、药、法、商等应用科学的基础,而这些应用科学的研究时期,仍然要归到文、理两科来。所以文、理两科,必须设各种的研究所;而此两科的教员与毕业生必有若干人是终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员而不愿往别种机关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学,当然各科并设,有互相关联的便利。若无此能力,则不妨有一大学专办文、理两科,名为本科;而其他应用各科,可办专科的高等学校,如德、法等国的成例,以表示学与术的区别。因为北大的校舍与经费,决没有兼办各种应用科学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编为本科大学,然没有达到目的。

那时候我又有一个理想,以为文、理是不能分科的。例如文科的哲学,必植基于自然科学;而理科学者最后的假定,亦往往牵涉哲学。从前心理学附入哲学,而现在用实验法,应列入理科;教育学与美学,也渐用实验法,有同一趋势。地理学的人文方面,应属文科,而地质地文等方面属理科。历史学自有史以来,属文科,而推原于地质学的冰期与宇宙生成论,则属于理科。所以把北大的三科界限撤去而列为十四系,废学长,设系主任。

我素来不赞成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孔氏的主张。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于民元在教育部宣布教育方针时说它不合用了。到北大后,凡是主张文学革命的人,没有不同时主张思想自由的;因而为外间守旧者所反对。适有赵体孟君以编印明遗老刘应秋先生遗集,贻我一函,属约梁任公、章太炎、林琴南诸君品题。我为分别发函后,林君复函,列举彼对于北大怀疑诸点;我复一函,与他辩。这两函颇可窥见那时候两种不同的见解,所以抄在下面。(略)

这两函虽仅为文化一方面之攻击与辩护,然北大已成为众矢之的,是无可疑了。越四十余日,而有五四运动。我对于学生运动,素有一种成见,以为学生在学校里面,应以求学为最大目的,不应有何等政治的组织。其有年在二十岁以上,对于政治有特殊兴趣者,可以个人资格参加政治团体,不必牵涉学校。所以民国七年夏间,北京各校学生,曾为外交问题,结队游行,向总统府请愿;当北大学生出发时,我曾力阻他们,他们一定要参与;我因此引咎辞职,经慰留而罢。到八年五月四日,学生又有不签字于巴黎和约与罢免亲日派曹、陆、章的主张,仍以结队游行为表示,我也就不去阻止他们了。他们因愤激的缘故,遂有焚曹汝霖住宅及攒殴章宗祥的事,学生被警厅逮捕者数十人,各校皆有,而北大学生居多数;我与各专门学校的校长向警厅力保,始释放。但被拘的虽已保释,而学生尚抱再接再厉的决心,政府亦且持不作不休的态度。都中宣传政府将明令免我职而以马其昶君任北大校长,我恐若因此增加学生对于政府的纠纷,我个人且将有运动学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乃一面呈政府,引咎辞职,一面秘密出京,时为五月九日。

那时候学生仍每日分队出去演讲,政府逐队逮捕,因人数太多,就把学生都监禁在北大第三院。北京学生受了这样大的压迫,于是引起全国学生的罢课,而且引起各大都会工商界的同情与公愤,将以罢工、罢市为同样之要求。政府知势不可侮,乃释放被逮诸生,决定不签和约,罢免曹、陆、章,于是五四运动之目的完全达到了。

五四运动之目的既达,北京各校的秩序均恢复,独北大因校长辞职问题,又起了多少纠纷。政府曾一度任命胡次珊君继任,而为学生所反对,不能到校;各方面都要我复职。我离校时本预定决不回去,不但为校务的困难,实因校务以外,常常有许多不相干的缠绕,度一种劳而无功的生活,所以启事上有“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等语。但是隔了几个月,校中的纠纷,仍在非我回校不能解决的状态中,我不得已,乃允回校。回校以前,先发表一文,告北京大学学生及全国学生联合会,告以学生救国,重在专研学术,不可常为救国运动而牺牲。到校后,在全体学生欢迎会演说,说明德国大学学长、校长均每年一换,由教授会公举,校长且由神学、医学、法学、哲学四科之教授轮值,从未生过纠纷,完全是教授治校的成绩。北大此后亦当组成健全的教授会,使学校决不因校长一人的去留而起恐慌。

那时候蒋梦麟君已允来北大共事,请他通盘计划,设立教务、总务两处,及聘任、财务等委员会,均以教授为委员。请蒋君任总务长,而顾孟余君任教务长。

北大关于文学、哲学等学系,本来有若干基本教员,自从胡适之君到校后,声应气求,又引进了多数的同志,所以兴会较高一点。预定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文学、国学四种研究所,只有国学研究所先办起来了。在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方面,比较的困难一点。自民国九年起,自然科学诸系,请到了丁巽甫、颜任光、李润章诸君主持物理系,李仲揆君主持地质系。在化学系本有王抚五、陈聘丞、丁庶为诸君,而这时候又增聘程寰西、石蘅青诸君。在生物学系本已有钟宪鬯君在东南、西南各省搜罗动植物标本,有李石曾君讲授学理,而这时候又增聘谭仲逵君。于是整理各系的实验室与图书室,使学生在教员指导之下,切实用功;改造第二院礼堂与庭园,使合于讲演之用。在社会科学方面,请到王雪艇、周鲠生、皮皓白诸君;一面诚意指导提起学生好学的精神,一面广购图书杂志,给学生以自由考索的工具。丁巽甫君以物理学教授兼预科主任,提高预科程度。于是北大始达到各系平均发展的境界。

我是素来主张男女平等的。九年,有女学生要求进校,以考期已过,姑录为旁听生。及暑假招考,就正式招收女生。有人问我:“兼收女生是新法,为什么不先请教育部核准?”我说:“教育部的大学令,并没有专收男生的规定;从前女生不来要求,所以没有女生;现在女生来要求,而程度又够得上大学,就没有拒绝的理。”这是男女同校的开始,后来各大学都兼收女生了。

我是佩服章实斋先生的,那时候国史馆附设在北大,我定了一个计划,分征集、纂辑两股;纂辑股又分通史、民国史两类;均从长编入手,并编历史辞典。聘屠敬山、张蔚西、薛阆仙、童亦韩、徐贻孙诸君分任征集编纂等务。后来政府忽又有国史馆独立一案,别行组织。于是张君所编的民国史,薛、童、徐诸君所编的辞典,均因篇帙无多,视同废纸;只有屠君在馆中仍编他的蒙兀儿史,躬自保存,没有散失。

我本来很注意于美育的,北大有美学及美术史教课,除中国美术史由叶浩吾君讲授外,没有人肯讲美学。十年,我讲了十余次,因足疾进医院停止。至于美育的设备,曾设书法研究会,请沈尹默、马叔平诸君主持。设画法研究会,请贺履之、汤定之诸君教授国画;比国楷次君教授油画。设音乐研究会,请萧友梅君主持。均听学生自由选习。

我在爱国学社时,曾断发而习兵操,对于北大学生之愿受军事训练的,常特别助成;曾集这些学生,编成学生军,聘白雄远君任教练之责,亦请蒋百里、黄膺白诸君到场演讲。白君勤恳而有恒,历十年如一日,实为难得的军人。

我在九年的冬季,曾往欧美考察高等教育状况,历一年回来。这期间的校长任务,是由总务长蒋君代理的。回国以后,看北京政府的情形,日坏一日,我处在与政府常有接触的地位,日想脱离。十一年冬,财政总长罗钧任君忽以金佛郎问题被逮,释放后,又因教育总长彭允彝君提议,重复收禁。我对于彭君此举,在公议上,认为是蹂躏人权献媚军阀的勾当;在私情上,罗君是我在北大的同事,而且于考察教育时为最密切的同伴,他的操守,为我所深信,我不免大抱不平。与汤尔和、邵飘萍、蒋梦麟诸君会商,均认有表示的必要。我于是一面递辞呈,一面离京。隔了几个月,贿选总统的布置,渐渐的实现;而要求我回校的代表,还是不绝,我遂于十二年七月间重往欧洲,表示决心;至十五年,始回国。那时候,京津间适有战争,不能回校一看。十六年,国民政府成立,我在大学院,试行大学区制,以北大划入北平大学区范围,于是我的北京大学校长的名义,始得取消。

综计我居北京大学校长的名义,十年有半;而实际在校办事,不过五年有半,一经回忆,不胜惭悚。

(1934年)

编者附:

北京大学即原来的京师大学堂,1912年5月改名为北京大学。当时的北京大学作为最高学府,风评却极差,学生大多来自官僚和地主家的纨绔子弟,学校内部也党派林立,关系复杂。前后经历几任校长,却都无所建树。1916年12月26日,蔡元培受命担任北京大学校长。1917年1月9日,他发表了就任北京大学校长的演说,受到了广大师生和各界有识之士的热烈欢迎。他不拘一格,聘用了胡适、陈独秀辜鸿铭、刘半农等人担任教师,兼收传统与新学,让北大发展成为新文化运动之中心。

从1917年1月至1927年7月,蔡元培断断续续执掌北大十年半。在此期间,为了反对张勋复辟,反对中日军事协定,营救参加爱国运动被捕的学生等原因,他陆续辞职有七次之多,不过一次也未成功。

何谓文化

我没有受过正式的普通教育,曾经在德国大学听讲,也没有毕业,哪里配在学术讲演会开口呢?我这一回到湖南来,第一,是因为杜威、罗素两先生,是世界最著名的大哲学家,同时到湖南讲演,我很愿听一听。第二,是我对于湖南,有一种特别感想。我在路上,听一位湖南学者说:“湖南人才,在历史上比较的很寂寞,最早的是屈原;直到宋代,有个周濂溪;直到明季,有个王船山,真少得很。”我以为蕴蓄得愈久,发展得愈广。近几十年,已经是湖南人发展的时期了。可分三期观察:一是湘军时代:有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及同时死战立功诸人。他们为清政府尽力,消灭太平天国,虽受革命党菲薄,然一时代人物,自有一时代眼光,不好过于责备。他们为维持地方秩序,保护人民生命,反对太平,也有片面的理由。而且清代经康熙雍正以后,汉人信服满人几出至诚。直到湘军崛起,表示汉人能力,满人的信用才丧尽了。这也是间接促成革命。二是维新时代:梁启超、陈宝箴、徐仁铸等在湖南设立时务学堂,养成许多维新的人才,戊戌政变,被害的六君子中,以谭嗣同为最。他那思想的自由、眼光的远大,影响于后学不浅。三是革命时代:辛亥革命以前,革命党重要分子,湖南人最多,如黄兴、宋教仁、谭人凤等,是人人知道的。后来洪宪一役,又有蔡锷等恢复共和。已往的人才,已经如此热闹,将来宁可限量?此次驱逐张敬尧以后,励行文治,且首先举行学术讲演会,表示凡事推本学术的宗旨,尤为难得。我很愿来看看。这是我所以来的缘故。已经来了,不能不勉强说几句话。我知道湖南人对于新文化运动,有极高的热度。但希望到会诸君想想,哪一项是已经实行到什么程度?应该什么样的求进步?

文化是人生发展的状况,所以从卫生起点,我们衣食住的状况,较之茹毛饮血、穴居野处的野蛮人,固然是进化了。但是我们的着衣吃饭,果然适合于生理么?偶然有病能不用乩方药签与五行生克等迷信,而利用医学药学的原理么?居室的光线空气,足用么?城市的水道及沟渠,已经整理么?道路虽然平坦,但行人常觉秽气扑鼻,可以不谋改革么?

卫生的设备,必需经费,我们不能不联想到经济上。中国是农业国,湖南又是产米最多的地方,俗语说“湘广熟,天下足”,可以证明。但闻湖南田每亩不过收谷三石,又并无副产。不特不能与欧美新农业比较,就是较之江浙间每亩得米三石,又可兼种蔬麦等,亦相差颇远。湖南富有矿产,有铁、有锑、有煤。工艺品如绣货、瓷器,亦皆有名。现在都还不大发达。因为交通不便,输出很不容易。考湖南面积比欧洲的瑞士、比利时、荷兰等国为大,彼等有三千以至七千启罗迈当的铁路,而湖南仅占有粤汉铁路的一段,尚未全筑。这不能不算是大缺陷。

经济的进化,不能不受政治的牵制。湖南这几年,政治上苦痛,终算受足了。幸而归到本省人的手,大家高唱自治,并且要从确定省宪法入手,这真是湖南人将来的生死关头。颇闻为制宪机关问题,各方面意见不同,此事或不免停顿。要是果有此事,真为可惜。还望大家为本省全体幸福计,彼此排除党见,协同进行,使省宪法得早日产出,自然别种政治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了。

近年政治家的纠纷,全由于政客的不道德,所以不能不兼及道德问题。道德不是固定的,随时随地,不能不有变迁,所以他的标准,也要用归纳法求出来。湖南人性质沉毅,守旧时固然守得很凶,趋新时也趋得很急。遇事能负责任,曾国藩说的“扎硬寨,打死仗”,确是湖南人的美德。但也有一部分的人似带点夸大、执拗的性质,是不可不注意的。

上列各方面文化,要他实行,非有大多数人了解不可,便是要从普及教育入手。凡一种社会,必先有良好的小部分,然后能集成良好的大团体。所以要有良好的社会,必先有良好的个人,要有良好的个人,就要先有良好的教育。教育并不是专在学校,不过学校是严格一点,最初自然从小学入手。各国都以小学为义务教育,有定为十年的,有八年的,至少如日本,也有六年。现在有一种人,不满足于小学教育的普及,提倡普及大学教育。我们现在这小学教育还没有普及,还不猛进么?

若定小学为义务教育,小学以上,尚应有一种补习学校。欧洲此种学校,专为已入工厂或商店者而设,于夜间及星期日授课。于普通国语、数学而外,备有各种职业教育,任学者自由选习。德国此种学校,有预备职业到二百余种的。国中有一二邦,把补习教育规定在义务教育以内,至少二年。我们学制的乙种实业学校,也是这个用意,但仍在小学范围以内。于已就职业的人,不便补习。鄙意补习学校,还是不可省的。

进一步,是中等教育。我们中等教育,本分两系:一是中学校,专为毕业后再受高等教育者而设;一是甲种实业学校,专为受中等教育后即谋职业者而设。学生的父兄沿了科举时代的习惯,以为进中学与中举人一样,不筹将来能否再进高等学校,姑令往学。及中学毕业以后,即令谋生,殊觉毫无特长,就说学校无用。有一种教育家,遂想在中学里面加职业教育,不知中等的职业教育,自可在甲种实业学校中增加科目,改良教授法;初不必破坏中学本体。又现在女学生愿受高等教育的,日多一日,各地方收女生的中学很少,湖南只有周南代用女子中学校一所,将来或增设女子中学,或各中学都兼收女生,是不可不实行的。

再进一步,是高等教育。德国的土地,比湖南只大了一倍半,人口多了两倍,有大学二十。法国的土地,比湖南大了一倍半,人口也只多了一倍半,有大学十六。别种专门学校,两国都有数十所。现在我们不敢说一省,就全国而言,只有国立北京大学,稍为完备,如山西大学、北洋大学,规模都还很小。尚有外人在中国设立的大学,也是有名无实的居多。以北大而论,学生也只有两千多人,比较各国都城大学学生在万人以上的,就差得远了。湖南本来有工业、法政等专门学校,近且筹备大学。为提高文化起见,不可不发展此类高等教育。

教育并不专在学校,学校以外,还有许多的机关。第一是图书馆。凡是有志读书而无力买书的人,或是孤本、抄本,极难得的书,都可以到图书馆研究。中国各地方差不多已经有图书馆,但往往只有旧书,不添新书。并且书目的编制,取书的方法,借书的手续,都不便利于读书的人,所以到馆研究的很少。我听说长沙有一个图书馆,不知道内容什么样。

其次是研究所。凡大学必有各种科学的研究所,但各国为便利学者起见,常常设有独立的研究所。如法国的巴斯笃研究所,专研究生物化学及微生物学,是世界最著名的。美国富人,常常创捐基金,设立各种研究所,所以工艺上新发明很多。我们北京大学,虽有研究所,但设备很不完全。至于独立的研究所,竟还没有听到。

其次是博物院。有科学博物院,或陈列各种最新的科学仪器,随时公开讲演,或按着进化的秩序,自最简单的器械,到最复杂的装置,循序渐进,使人一览了然。有自然历史博物院,陈列矿物及动植物标本,与人类关于生理病理的遗骸,可以见生物进化的痕迹,及卫生的需要。有历史博物院,按照时代,陈列各种遗留的古物,可以考见本族渐进的文化。有人类学博物院,陈列各民族日用器物、衣服、装饰品以及宫室的模型、风俗的照片,可以作文野的比较。有美术博物院,陈列各时代各民族的美术品,如雕刻、图画、工艺、美术,以及建筑的断片等,不但可以供美术家的参考,并可以提起普通人优美高尚的兴趣。我们北京有一个历史博物馆,但陈列品很少。其余还没有听到的。

其次是展览会。博物院是永久的,展览会是临时的。最通行的展览会,是工艺品、商品、美术品,尤以美术品为多。或限于一个美术家的作品,或限于一国的美术家,或征及各国的美术品。其他特别的展览会,如关于卫生的、儿童教育的,还多。我们前几年在南京开过一个劝业会,近来在北京、上海,开了几次书画展览会,其余殊不多见。

其次是音乐会。音乐是美术的一种,古人很重视的。古书有《乐经》《乐记》。儒家礼、乐并重,除墨家非乐外,古代学者,没有不注重音乐的。外国有专门的音乐学校,又时有盛大的音乐会。就是咖啡馆中,也要请几个人奏点音乐。我们全国还没有一个音乐学校,除私人消遣,照演旧谱,婚丧大事,举行俗乐外,并没有新编的曲谱,也没有普通的音乐会,这是文化上的大缺点。

其次是戏剧。外国的剧本,无论歌词的、白话的,都出自文学家手笔。演剧的人,都受过专门的教育。除了最著名的几种古剧以外,时时有新的剧本。随着社会的变化,时有适应的剧本,来表示一时代的感想。又发表文学家特别的思想,来改良社会,是最重要的一种社会教育的机关。我们各处都有戏馆,所演的都是旧剧。近来有一类人想改良戏剧,但是学力不足,意志又不坚定,反为旧剧所同化,真是可叹。至于影戏的感化力,与戏剧一样,传布更易。我们自己还不能编制,外国输入的,又不加取缔,往往有不正当的片子,是很有流弊的。

其次是印刷品,即书籍与报纸。他们那种类的单复,销路的多寡,与内容的有无价值,都可以看文化的程度。贩运传译,固然是文化的助力,但真正文化是要自己创造的。

以上将文化的内容,简单地说过了。尚有几句紧要的话,就是文化是要实现的,不是空口提倡的。文化是要各方面平均发展的,不是畸形的。文化是活的,是要时时进行的,不是死的,可以一时停滞的。所以要大家在各方面实地进行,而且时时刻刻地努力,这才可以当得文化运动的一句话。

(19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