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安慶是咸豐三年失陷的,內中也夾著梨園中一段小小的故事。

那安慶有個戲子,叫作李八,是個唱花臉的。這人同營裡的兵將,十分要好;長毛一邊的王爺們,他也說得來。這年安慶被攻,他便在王爺面前誇了大口,說憑他一人,便能取得城池。王爺們大喜,差他入城,暗中行事。果然大清家的兵將,被他一陣蠱惑,不十分力戰,安慶便算失了。李八得了許多金銀賞錢,拿回家中,驕其妻妾。他哥哥李綿笏拄條拐杖,把他痛罵一場。李八道:「哥哥是唸書人,因為兄弟先前走票,後來唱戲,瞧不起兄弟。如今兄弟也是太平天國的小王爺了,哥哥怎麼還來罵我?」李綿笏愈發生氣,說道:「我今日始信柳下惠、盜跖之事,古人不吾欺也。」自從那日,便斷了飲食。兩個兒子,見父親不吃東西,也不肯吃,父子三個都餓死了。李八果然不唱戲了,就在長毛裡當了將領,隨著陳玉成佔據安慶。

陳玉成到別處去了,便把此地交與了葉芸萊,看看八年,真算得根深蒂固。

清朝這邊的將帥,自克九江,方得漸次進兵,水陸合圍,曾國荃統領圍師。水師由楊載福管帶,斷絕了太平天國的糧道。陸師有安徽按察使李續宜與副都統多隆阿,各帶人馬,圍攻安慶。眾王爺見妖來的多了,不敢在城中安樂,都出營來紮寨安營,預備殺妖。

正在這熱鬧當口上,王小玉與孫大個隨著孫甲來了。進了李營,小玉見過侯道台,說情願投營效力,又給他引進了孫大個。侯道台便替他兩人報了名,入了軍籍,叩見了李按察,就收在帳下,聽候調遣。那營裡頗有人認得小玉,孫大個卻除了孫甲之外,都要領教人家貴姓高名的。當晚宿在營內,不料半夜裡,傳下一個拔隊的號令,滿營中都摸不著頭腦,只得遵令開拔。大隊走出幾十里外,領隊的陳提督、崔副將才說道:「現在那個四眼狗陳玉成,糾集各股賊匪,來救安慶。大營傳令,叫我軍迎頭痛剿,你們總得格外小心。」孫甲聽了,對小玉道:「你是沒見過仗的,怕也不怕?」小玉道:「不妨事。我捨命爭殺,哪怕那賊百萬之眾!」孫甲伸著大拇指頭道:「好漢子!」那孫大個正在小玉背後,見孫甲手中提著一桿紅纓的鑌鐵槍,便對小玉道:「戲台上為的好看,槍上才裝纓子。這真正的槍,原為殺人,這纓子似乎沒用。」孫甲聽見,瞧了他一眼。小玉笑道:「槍纓子實在有用。紮傷了人,怕他順著槍桿往手上濺血,所以要裝纓子。為的擋住了,免得滿手滿桿的血,膩成一片,不好轉動。大哥不信,看槍纓子總是紅的,也只為它同血是一色。到了台上的木槍,裝上白纓、黑纓,甚至綠纓,只能算戲裡的花活。況且槍纓子能繞敵人的眼睛,怎說沒用?」孫大個道:「你看大刀如何?」小玉道:「大刀太笨,不如雙手帶好用。不過唱戲的,因雙手帶不威武,才用大刀。你不信,扮上黃忠,若拿把雙手帶,便是笑話。」孫甲聽了,點點頭。

說話間,已走到桐城縣的西南,地名掛車河。猛聽一聲吶喊,那滿頭有毛的人兒,不知來了多少!一個個的黃布裹頭,手執槍刀,都道:「殺妖啦殺妖!」直衝過來。這邊隊裡一聲呼喊,鳥統加著弓箭,如同飛蝗一般的放出去,早把那邊的人打倒了好幾個,也有吃箭射殺的。後面一隊馬兵,便往前直衝,長矛落處,血肉橫飛。那一邊見風頭不利,紛紛退後。這時,王小玉提了雙手帶,奮勇殺賊,也砍倒了七、八個。孫甲殺的更多,把人頭掛在腰裡,總有八、九個。正在殺呢,恰巧多都統的一軍,把安慶城外的長毛殺退,亦趕到了,合兵痛擊。這一場好殺,屍橫滿野,遍地象沾了紅雨似的,把陳玉成的營壘四十餘座,掃蕩得乾乾淨淨,一個也不曾留。直追到桐城縣,方才收兵。

多、李二公計議:此後多公帶兵,抵擋各處救應;李公專攻安慶。李公營中陳、崔二將,點查軍馬。孫大個問孫甲道:「這兩位的品級,都比李大人高,怎麼受他的節制?」孫甲道:「你真是個力把頭,說這樣的怯話。我們軍營裡,官位是官位,差使是差使。這二位官兒雖大,差使卻小。何況他兩個都是記名人員,這一輩子有他的缺補沒他的缺補,還說不定。並且武官也不及文官值錢,所以他兩個紅頂子,倒受藍頂子的管轄。依我看,這兩個人本來不堪。老崔這身胖肉,這個大肚子,這一臉的俗氣,只好給那紅頂的大人們當個管家,哪裡配作這麼大的事業?老陳瘦小枯乾面目黧黑,獐頭鼠目,更不像個東西。你看少時報功的時節,定有些把戲。」孫大個正要再問,只聽得上邊叫著孫甲的名字。孫甲答應著,走上去,報了自己的功。不知因了什麼?同老陳吵起來。老崔倒敷衍了一回。又等了半天,才叫著王小玉。小玉提了四個人頭,獻了上去。崔副將看他滿身是血,知道是殺賊多了,著實誇獎了一番。老陳卻沒言語,又叫孫某。孫大個提起衷氣,大聲答應。眾人都吃了一驚,耳輪中好似著了巨雷一般,陳崔二將也面目更色。老陳道:「你為什麼要這大的嗓子?」老崔道:「這是天生的,恐怕它想小也不行。」老陳道:「你殺了幾個毛子?」孫大個道:「兩個。」獻上首級,二人點驗了。

孫大個退下,見了小玉,彼此對道辛苦。孫大個道:「老弟,我真佩服你!刀法又精熟,身段又靈便,殺起賊來,簡直是砍瓜切菜。」小玉道:「誇獎了!大哥,你也可以。咱們初次出馬,就得了個勝利,總算利市。」孫大個道:「提起剛才打仗,也怪險的。那兩個賊人左右夾攻,兩把刀好像二龍搶珠似的砍來,幸虧我躲閃的快,未遭毒手。後來我發了狠,拿出看家本事,使了一路八卦連環刀,才把他們宰啦!」一面說,一面比手勢,不想一疏神,碰在旁邊一個人的眼上。那人惱了道:「孫大個,你真好武藝,殺賊只殺死的,打人卻打活的。」孫大個也怒道:「你這話怎麼說?」那人道:「我親眼瞧見,你見了賊,身上只打寒戰,象發擺子的一般,只遠遠的跟在王大哥的後頭。王大哥砍倒了人,往前去啦,你把腦袋偷割下來的。」孫大個道:「你不要說這沒影子的話。你見我是頭一次上陣,便用話來損我,我何至於那樣的小膽?你明是欺生。」那人道:「我並不欺生,象王大哥上起陣來,不慌不忙,真有趙子龍渾身是膽的樣子,我也佩服。難道他不是頭一次上陣嗎?」又一個說道:「你不要這麼說,也虧得孫大哥膽子大,又會使八卦連環刀,才能砍下兩個死人的腦袋。若遇見那真正膽小的,就是砍下現成的腦袋遞給他,他也不敢拿。」孫大個不覺羞得面紅耳赤。小玉趕緊說別的話,才替他遮掩過去。

陳、崔二人點查已畢,寫造簿冊。老陳道:「這次勝仗,總得算不含糊。只是殺的賊還不算多,要叫別處官兵聽見,未免要笑話我們。依我的主意,莫若把一個首級報他五十個,叫別人也知道我們的厲害,可以張張聲勢。」老崔道:「不行!我們這位李爺,是個精明不過的人,決然查得出來,你我要鬧個誑報軍功的罪名。只怕這些首級之外,明擺著再添上兩顆。殺了賊卻要償命,太不合算。依我還是殺一個算一個的妥當。」老陳不聽,兩人便爭吵起來。到後來畢竟一個算了十個,報了上去。

李按察甚是高興。侯道台乘機道,「這王某孫某都是新投軍的,倒也勇敢。孫某還是個武秀才,王某是個唱戲的出身。難得他這樣忠心保國,一人竟殺了四十個人頭。」李按察道:「光棍不怕出身低。江南大營的張帥,不是廣東戲班裡唱武生的嗎?他原名叫稼香,後來才改作嘉祥。誰敢說他不是蓋世英雄?說也奇怪,廣東自道光以來的將帥,先出了個關忠節,後來出了個張忠武。二公的武望,也不亞於三國的關張。這張公誰又肯說他是個戲子?出身低一點,又怕什麼呢?至於這個王某,我雖只見了他一面,但他那眉宇間的一點英氣,大有蔣侯青骨成神之象,令人過目不忘。此人即使不建功立業,也能取義成仁。我這宗相法,是同曾胡學來的,比那麻衣神相有准的多。你記著,將來必有徵驗。」侯道台答應道:「是。」又問道:「那個孫秀才何如?」李按察搖頭道:「那個人軍務飯是不能吃的。軍營裡第一是要膽子,第二才能說勇力。近來的將官,象鮑超、陳國瑞,都沒什麼武藝,只是膽子大,便能立功。我看孫某色厲膽薄,豈是個軍官材料?」侯道台道:「他也能殺賊二十名,總是不易。」李按察道:「論功行賞,這兩個都可以得好處的。我對於這次大捷,十分高興,卻帶了三分不快。」侯道台道:「為何不快?」李按察道:「那領隊的記名提督陳成武,人頂奸滑。他的功冊還未報來,已經人言嘖嘖,說他不實不盡。不過,我怕落個苛刻之名,不認真究問就是了。」侯道台道:「這真是恩威並濟,諸葛武侯不過如此。況既知他奸滑,尚肯委用,真有古名將使貪使詐之風。」李按察道:「我雖不十分究問,但也得警戒警戒他,好壓服眾將之心。」侯道台又恭維了幾句,方才退出。

李按察升帳,按著功冊,點過名單,不曾叫孫甲的名字,眾人都不知是什麼原故?李按察把應當受賞的都發放了。王小玉、孫大個都賞了千總職銜,才把孫甲叫上去,問道:「你是久經大敵的人,這一次連幾個新進,都十分勇猛。有殺賊四十名的,有殺賊二十名的,怎麼獨你一人,貪生畏死,不肯向前?功冊上面你的名下,連一名賊也不曾殺,你該個什麼罪?」孫甲急了,跪下嚷道:「標下這一次殺的賊最多,求大帥詳察。」李按察便問同上陣的人。眾人都跪下道:「孫甲實是出力殺賊。」李按察吩咐:「把陳成武、崔森給我每人打二十棍!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竟敢作弊,這軍功冊怎麼造的?兵將都不服了!」老崔聽說連他也要打,忙搶上去跪下稟道:「這功冊實是陳成武作的弊,乞加查究。」眾將也跪下,替他辨白,說他還同陳成武爭執了幾番。李按察叫把老崔放起,單打陳成武。打到十棍,眾人也都求情,方才放了。

李按察退了大帳,眾人各歸汛地。李按察又派侯道台切實查明孫甲戰功,量加賞擢,眾將無不欽服。侯道台備了一席酒,把小玉同孫大個喚去慶賀。飲酒中間,說到陳成武,侯道台道:「他只為沒缺補,挨在這裡混飯吃。早就有人說他品級高了,不該當這營裡的差使。」小玉道:「孫甲在陣上努力殺賊,實在是我軍營裡的第一人,他竟不替他敘功,這人的小見識,真比戲班裡管事的還厲害。」侯道台笑道:「你又說到戲,真叫三句話不離本行。你既談到戲,我倒要問問你,現在京裡的戲,哪一家好?」小玉道:「都聽得過。餘三勝、程長庚,各有各的好處。就是張二奎那條嗓子,也真矗實。若論武戲,龔翠蘭、沈小慶、楊振岡、潘喜壽、汪年保,都是天字第一號的能耐。翠蘭創興了一門玩藝,叫做出手,一個武旦,湊上武生花臉,在台上對丟兵器,種種的丟法,便有種種的接法,真是五花八門,好看的緊。那翠蘭不但武藝好,有時唱一出《坐樓殺惜》也真灑得開,實在是個全才。潘喜壽的《鐵籠山》,也是再好沒有的。沈小慶很能編戲。汪年保的《林沖夜奔》,也真有好工夫。您要願意聽青衫子,胡喜祿、陳寶雲,都唱得腔圓字正,嗓子也真脆。喜祿武工也好,打把子帶耍手絹,真是絕活。他手裡拿條槍,腰裡曳塊絹子,這塊絹子忽而在腰,忽而在手,忽而手裡拿的絹子,把槍撇出去,等接住了槍,又撇絹子,左右對換,真正脆快。連本行人都愛看,別說外行老爺們了。再說他的扮相,也是一個大美人兒。可惜身子太弱,時常害病。」侯道台道:「我曾見過一篇『提調歌』,內中有幾句,道是:『長庚到,提調笑;喜祿病,提調跳。』這喜祿多病,人所共知。我曾聽汪葵愚說,他和陳文慤的小老婆有些典故,可是有的?」小玉道:「這是暖昧的話,作不得准的。」侯道台道:「不錯,這位汪爺,也是專報私仇,本不成個信史。陳文慤的這個慤字,在明朝雖然是下等字眼,在如今也不是很好的諡法。只葵愚定要說他是個王八殼子,未免附會好笑。幸虧葵愚官位不高,夠不上得諡號,若是也做到一品,身後諡個殼字,豈不作法自弊。他作的野史,毀罵吳文鎔到極處。然而吳公姓字,自在天地之間,他是枉費了筆墨。」小玉道:「這位汪爺,最不懂戲。看見旦角踩蹺,他莫名其妙,說人家纏腳。這不是個大笑話嗎?他又講過一段故事,說旦角被海賊弄去,做了女人。罵的也未免太毒。」侯道台道:「你說到蹺,這蹺究竟是什麼人興的?」小玉道:「這我可不知道。我是個武生,不懂他們貼片子的事。將來總有旦行的朋友,說給人聽,您此時先不必忙著打聽。」侯道台道:「你還講說京裡的角色吧,不要打斷了話頭。」小玉道:「您要聽別的角色,象小生行的曹眉仙,和他得意弟子徐小香,還有王鳳彩,全是上等的本領。花臉是鄒大定、大奎官,老旦是譚叫天。真是北京城裡,十門角色樣樣俱佳。」侯道台道:「我在京時,很愛聽長庚的戲。他的相貌真好,孫千總倒有些彷彿。」孫大個道:「只怕未必。」小玉道:「他倒是象大老闆的模樣,只是還不算頂象的。內務府裡有位王二老爺,那才給大老闆是一模活脫呢!王二老爺也會唱,那嗓子也有點大老闆的意思。」侯道台道:「孫千總的喉嚨,你聽如何?」小玉道:「他也很好,要是入戲行,定成名角。」孫大個聽了,臉上早露出得意的神氣,這桌酒吃到半夜才散。

次日,侯道台到李按察帳中,辦完公事,陪著閒談。把夜來的話,略透了幾句。李按察笑道:「這個孫某,依我看還是唱戲去的好。功名二字,他是無份。」侯道台道:「唱戲的,大帥說他可以當軍官。當軍官的又說他可以唱戲。這兩個議論,實在對偶有趣。」李按察只是點頭。當下歇了幾日兵,還攻安慶。

看官記真:多、李一公,自此分兵,互相犄角。那個陳玉成,屢次糾眾來救安慶,卻被多都統擋住。又有別路官兵,似那鮑超、徐邦道等一干名將,領兵相助,有許多熱鬧的戰場。若慢慢的說來,連篇累牘,也不得清楚。只因我說的是梨園故事,不是中興將帥的別傳,並且多、鮑、徐各營中,也沒有梨園中人,象王小玉這樣一個將官,只好不去細談。看官歇歇,待我講演王小玉捨命取安慶的節目。

要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