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秀梅足日足夜忙着开会和谈话,没有功夫回面胡家吃饭,总是在乡政府隔壁老龙家,随便用点家常饭。老龙婆婆看见她是上头派来的,人又和气,有一回给她蒸了一碗蛋,她不肯吃,并且说道:“我喜欢吃你们的擦菜子,擦芋荷叶子[1],酸酸的,很送饭。你们要特别搞菜,我反而不爱,不得吃的。”老龙婆婆听她说得明白和恳切,也就依直。她来吃饭,有什么,吃什么,再不额外添菜了。

邓秀梅每天回寓,常在深夜。从乡政府到亭面胡家,虽说不到两里路,但有一段山边路,还要翻越一个小山坡。坡肚里有座独立的小茅屋,住着一个被管制分子。夜深人静,她一个人独来独往,李主席有点不放心。他又告诉她,有年落大雪,坡里发现一些碗[2]粗细的老虎的脚印。坏蛋,老虎,都有可能从山上冲出,扑到她身上,伤她的性命。李主席劝她还是住在乡政府。

“我回去住。”他说,“把这房间腾给你。”

“你住回去,不是也要赶夜路?”邓秀梅反问。

“我家隔得近,又不要过山。”

邓秀梅默了默神,还是打定主意住在老百姓家里,彻底地做到三同一片[3]。她说:

“你不要操心,还是让我住在盛家吧。至于赶夜路,我有手枪,不怕。”

这时也在旁边的盛清明笑了起来说:

“手枪不能打老虎,也很难对付坏蛋。这样吧,秀梅同志,我们每夜派民兵送你。”

“莫该你们的民兵都不怕?”

“他们怕什么?乡里人都搞惯了。”

“他们搞得惯,我也搞得惯。”

心性要强的邓秀梅谢绝了民兵护送的提议。每天深夜里,她从这条必须爬山过岭的路上,至少走一回,走时不觉得,等回到寓所,闩上房门,熄了油灯,困在床上,把头蒙在被窝里,想起这段路,不免稍微有一点心怯。但是她始终不开口要人,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走夜路,打个火把就不怕老虫。”有一回,亭面胡这样忠告她。

“为什么?”邓秀梅偏起脑壳问。

“老虫怕火烧胡子,远远望见火把光,就会躲开你。”

“你亲眼见过?”邓秀梅笑笑问他。

“没有,听人说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听人说的靠不住。”

这个心性高强的女子,每天深夜里,有时亮起手电筒,有时手电也不打,一个人在这空寂无人的山野间来往。普山普岭的茶子花香气,越到夜深,越加浓郁。

入乡后的第五天傍晚,做完了一天的工作,邓秀梅回到住处,洗了一个脸,换了一身衣,从从容容在亭面胡家吃饭。忽然,他们听见,对门山上,有个女子的尖声拉气的叫唤,由喇叭筒传来。她号召互助组员和周围的单干,当天夜里到乡政府去开群众会。邓秀梅放下碗筷,含笑问面胡:

“老盛你去不去呀?”

“也想去听听。”亭面胡说。

“你一家人都去吧,今夜里的会很重要。”

“我一个人去行了。”

亭面胡本来不喜欢开会。平素日子,碰到联组或互助组的什么会,他总是派遣他的二崽学文做他的全权代表。大懒使小懒,学文有时自己也不去,转派妹妹满姐做他的代表。满姐平常要求乞哥哥指点功课,只好去为他效劳。其实,这个差使,对她不算太劳碌。她一到会场,就拣一个灯光暗淡的合适的角落,背靠板壁打瞌睡,她常常睡得跟在家里床上一样地酣甜。

这一回,亭面胡听了村里的合作化宣传,又碍着邓秀梅的面子,决计亲自出马了。

吃了饭,坐在灶脚底,抽完一壶烟,亭面胡才从从容容,点亮一个焦干的杉木皮火把,臂膀下面夹着他的那根长长的油实竹烟袋,随邓秀梅一起,往乡政府走去。一路上,邓秀梅转弯抹角,探寻面胡对于合作化的心里的本意。扯了一阵,他说:

“大家都说好,我也不能另外一条筋,讲一个‘不’字。”

“你仔细想过没有?”

“政府做了主,还要我们想?”

“将来要是吃了亏,怎么办呢?”邓秀梅故意逗他用心想一想。

“吃得亏的是好人。在旧社会,哪一个没吃过大亏?比起从前,如今吃点亏,不算亏了。”

“我看你婆婆有点不赞成入社。”邓秀梅转了话题。

“由得她吗?”

“你家里的事好像都由她做主。”

“家务事由她,大事不由她。我入了社,她不入,看她那份田靠哪个去作?”

“靠你二崽。”

“靠他?你不要把作田看得容易了。你晓得谢庆元吗?”

“他怎么样?”邓秀梅一有机会,就对于村里的任何干部进行了解。

“讲作田,他算得一角,田里功夫,样样都来得。有一年,他在华容一个地主家里当作头司务[4]。东家看见他门门里手,心里欢喜。有天他正要用牛,少个牛攀颈[5],去问东家要。那个狗婆养的财主冷笑一声说:‘这倒时兴了,你问我要,我问哪个去要呀?’当天就打发他走了。老谢这家伙称一世英雄,叫人拿个牛攀颈卡得挪都挪不得。他不会织牛攀颈,人家就叫他铺盖吊颈。”

一路说着话,他们不知不觉到了乡政府。

一进大门,亭面胡自去寻熟人,抽烟、闲扯、打瞌。邓秀梅找着刘雨生和陈大春,进到李主席房里,商量会议的开法。李主席本人到下村掌握会议去了。

过了九点,互助组的八户到齐了,除这以外,来了二十一家单干户,有现贫农,新老下中农,也有新老上中农。全体到会的,一共是二十九户。看见该来的人都到了,刘雨生把大家叫进厢房。这位单单瘦瘦的青皮后生子,站在桌边,背着灯光,面向人群,从从容容做报告。他没有稿子,也不拿本本,却把邓秀梅和李主席在支部会和代表会上的讲话,传达得一清二楚。

解放前,刘雨生家里顶穷。他只读得两年私塾。他是一个大公无私的现贫农;或者用亭面胡的话来说:“是一个角色”。他的记性非常好。开会时,他不记笔记,全靠心记。开完了会,他能把他听到的报告大致不差地传达给人家。许他发挥时,他就举些本地的例子,讲得具体而生动,非常投合群众的口味。

刘雨生的互助组的八户人家和周围单干的家底,人口和田土,以至这些田土的丘名、亩级[6]和产量,他都背得熟历历。他出生在这块地方,又在这里作了十六年的田。村里的每一块山场,每一丘田,每一条田塍的过去几十年的历史,他都清楚。他是清溪乡的一本活的田亩册。

他为人和睦,本真,心地纯良,又吃得亏,村里的人,全都拥护他。

但是,刘雨生所走的道路不是笔直的,而且也并不平坦。村里组织互助组时,他是组长之一。那时候,唤人开个会,都很困难,他要挨门挨户去劝说,好像讨账。他的堂客张桂贞是个只图享福的,小巧精致的女子,看见丈夫当了互助组组长,时常误工,就绞着他吵,要他丢开这个背时壳。他自己心里对互助合作,也有点犹豫。互助组到底好不好?他还没有想清楚。

如今,上级忽然派个邓秀梅来了,说是要办社。他心里想,组还没搞好,怎么办社呢?不积极吧,怕挨批评,说他不像个党员,而且自己心里也不安;要是积极呢,又怕选为社主任,会更耽误工夫,张桂贞会吵得更加厉害,说不定还会闹翻。想起这些,想起他的相当标致的堂客,会要离开他,他不由得心灰意冷,打算缩脚了。

“你是共产党员吗?”他的心里有个严厉的声音,责问自己,“入党时节的宣誓,你忘记了吗?”

开支部会时,听了邓秀梅的报告,刘雨生回到家里,困在床上,睁开眼睛,翻来覆去,想了一通宵。一直到早晨,他的主意才打定。他想清了:“不能落后,只许争先。不能在群众跟前,丢党的脸。家庭会散板,也顾不得了。”

从那以后,他一心一意,参与了合作化运动。张桂贞看他全然不问家里的冷暖,时常整天不落屋,柴不砍,水也不挑了,只想发躁气,跟他吵闹。刘雨生每天回来都很晚,吃了饭就上床睡了,使她根本没有吵架的机会。开这群众会的头一天晚上,刘雨生回家,发现灶上锅里,既没有菜,也没有饭,张桂贞本意是要激起他吵的,但他也没有做声,拿灯照照,看见米桶是空的,就忍饥挨饿,吹熄灯睡了。张桂贞翻了一个身,满含怨意地说道:

“你呀,哼,心上还有家?”

第二天,也就是开这会的同一天的上半日,张桂贞从床上起来,招呼孩子穿好衣服,牵着他走到邻舍家,借了三升米,回来煮了,又炒了一碗韭菜拌鸡蛋,一碗擦菜子,侍候刘雨生和他的孩子,吃了早饭。刘雨生心里有一点诧异:“她今天为什么这样好了,不声不响地,还炒一碗蛋?”

洗好碗筷,张桂贞用抹胸子擦了擦手,坐在饭桌边,瞅着坐在对面抽烟的刘雨生,露出有话要说,不好启齿的样子,隔了一阵,才说:

“今天是我妈妈的阴生,我要回家去看看。”

“阴生何必回去呢?人又不在了。”刘雨生抬起眼睛,看着她,本本真真地说道。

“不,我要回去,”张桂贞凄怆地说,低下脑壳,扯起抹胸子的边边,擦擦眼睛,又说:“我要抱住老人家的灵牌子,告诉老人家,她女儿的命好苦啊……”她泣不成声。

刘雨生晓得她的回家的意思了,竭力地忍住眼泪。他晓得,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除非他退坡。对于他这样的共产党员退坡是办不到的。隔了一阵,他问:

“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孩子我先带回去。”

就在这天,张桂贞带着她的三岁的孩子,回到了娘家,找哥嫂商量去了。她的娘家,就在本乡。她父母双亡,娘家的人只有大哥和大嫂。她的大哥张桂秋,人生得矮小,人都叫他秋丝瓜,解放以前,他是个兵痞,家里也穷。土改时,划作贫农,如今成了上中农。他一心一意,盘算要把他久想离婚的妹妹嫁到城里去,给他当跳板,好让他往城里发展。

虽说眼看要遭遇不幸,他喜欢的儿子要遭到他们的婚变的影响,但刘雨生还是忍着心痛,出席和主持了晚上的会议,并且平平静静地做了报告。在灯光下面,人们看得出,他的脸上有愁云,眼睛含着沉郁凄楚的神色。

“他心里好像有事。”亭面胡旁边有一个人低低地说。

亭面胡并非精细一流的人物,平常对自己马马虎虎,对人家也谈不上细致,但经人说破,他也看出了,刘雨生显出没有精神,大有心事的样子。

“准是他的堂客又跟他吵了。”面胡身边那个人又低声地说。

“这号没得用的堂客,要是落在我手里,早拿烟壶脑壳挖死了!”面胡一边说,一边把他的烟壶脑壳在高凳脚上磕得嘣咚嘣咚响,好像高凳的脚就是张桂贞的脚一样。

“你这是二十五里骂知县,她人不在这里,落得你吹牛。当了她的面,你敢说她一个不字,算你有狠。”

“你敢赌啵?”

面胡正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一个短小单瘦的中年人来了。刘雨生的报告顿了一顿,手也好像轻轻抖动了。他的眼睛有意避开不看这个进来的男子。

“那是哪一个?”桌子边上,邓秀梅小声地问陈大春。

“那是雨胡子的大舅子,张桂秋,小名秋丝瓜。”陈大春说,声音也没有平常粗大。

稍稍打了一阵顿,刘雨生忍住心里的凄楚,继续做他的报告。他说起了农业社的优越性,又谈到将来,乡里要把有一些田塍通开,小丘改成大丘;所有的田,除缺水的干鱼子脑壳,都插双季稻;按照土地的质量,肯长什么,就种什么,有的插稻谷,有的秧豆子,有的贴黄麻,有的种瓜菜。

听到刘雨生说起这些具体的作田的事,大家都用心地听。刘雨生的心也轻快一些了。

亭面胡没有用心听报告。他时常站起,把烟袋伸到煤油灯的玻璃罩子的口上,接火吧烟。他把灯光吸得一闪一闪,一阴一亮的。抽完一袋烟,他精神来了,就跟邻坐议论今年的小麦,又扯到入冬打雷的这事,他说:“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开春要小心牛病。”等等。他只顾扯谈,完全不守会场的规矩。

休息时节,刘雨生和张桂秋,彼此都不打招呼。他们过去虽说是郎舅至亲,因为性格不一样,思想是两路,平常见了面,也是言和意不和。如今,张桂贞回了娘家,意在离婚,他们两个更不讲话了。邓秀梅冷眼观场,看见秋丝瓜离开大家远远的,背脊靠在板壁上,正跟一个头戴毡帽的青年悄悄弄弄地谈话。她问刘雨生:

“那个戴毡帽的后生子是哪一个?”

“他叫符贱庚。”刘雨生低低地说。

“小名符癞子,又叫竹脑壳。”陈大春补充说道。

“怎么叫做竹脑壳?”邓秀梅笑了。

“因为他凡事听别人调摆,跟竹子一样,脑壳里头是空的。”

邓秀梅的凝视的眼光,精灵的秋丝瓜已经发觉了。他丢开了符癞子,偏过脑壳,找亭面胡扯谈。亭面胡一声不响。他闭住眼睛,一边抽烟,一边养神,吧完一壶烟,他起身走了。

重新开会前,刘雨生点了点人数,发现少了两个人:一个是富裕中农王菊生,一个就是亭面胡。现在房间里只有二十七户了。怕再有人走,刘雨生连忙把人找拢来开会。讨论办社时,符贱庚站起身来说:

“据我看,这社是办不好的。”

“何以见得呢?”邓秀梅偏起脑壳问。

“一娘生九子,九子连娘十条心,如今要把几十户人家绞到一起,不吵场合,不打破脑壳,找我的来回。”

“我们有领导。”陈大春说,用劲按住心头的激动。

“你这领导,我见识过了。你办的那个什么社,到哪里去了?”符癞子冷笑着说,看秋丝瓜一眼,后者躲在灯光暗淡的地方,低着头抽烟,装作不理会他的样子。

“那是领导上自己砍掉的。”邓秀梅解释。

“为什么要砍掉呢?还不是嫌它麻烦,晓得搞不好。”符贱庚说。

“如今不同了,领导加强了,大家的思想也跟往昔两样了。”刘雨生插进来说明。

“你说搞得好,打死我也不相信。请问刘组长,你这一组搞好了没有?还不是天天扯皮,连你组长自己的家里也闹翻了,如今你堂客到哪里去了?”符贱庚看见刘雨生听了这话,受了刺激,用上排的牙齿轻轻咬住震颤的下唇,他十分称意,滔滔地说了:

“自己枕边人都团结不好,还说要团结人家,团结个屁。”

“他个人屋里的事,跟办社有什么关系?”邓秀梅问。

“跟办社没有关系?我看,跟办组都有关系,他刘雨生要不当组长,稍微顾顾家,他的堂客会走吗?”

刘雨生低下头来,用劲忍住他的眼泪花。陈大春接过来说:

“你为什么要提起人家的私事?”

“好吧,不提私事,就讲公事。”符癞子流流赖赖地说,“我看既然明明晓得搞不好,小组也散场算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去,组长你也免得操心了。要这样莽莽撞撞,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们大家的炉罐锅火尽都提到一起来,有朝一日,烂了场合,没得饭吃,你们有堂客好卖,我呢,对不起,还没得这一笔本钱,组长,你的本钱也丢了。”

“符贱庚,你这个家伙,这是人讲的话么?”陈大春憋一肚子的气,再也忍不住。

“我又没讲你,你争什么气?啊,你也和我一样,还是打单身,没得办社的老本。”符贱庚嬉皮笑脸地说着。

“你再讲混账的话,老子打死你。”陈大春鼓起眼睛,右手捏个大拳头,往桌子上一摆。

“打?你敢!你称‘老子’,好,好,我要怕你这个鬼崽子,就不算人。”符癞子看见人多,晓得会有人劝架,也捏住拳头,准备抵抗。

陈大春跳起身来,一脚踏在高凳上,正要扑到桌子那边去,揪住符癞子,被刘雨生一把拦住。陈大春身材高大,有一把蛮劲,平素日子,符癞子有一点怕他。这一回,他看见邓秀梅和刘雨生在场,有人扯劝,态度强硬了一些。他扎起袖子,破口大骂:

“妈的bi,你神气什么,仗哪个的势子?”

邓秀梅气得红了脸,但是经验告诉她,该提防的不是符癞子这样的草包,而是他的背后的什么人。她的眼睛,随着她的思路,落到了阴阴暗暗的秋丝瓜的身上,这个人正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地坐在远离桌边的东墙角,埋头在抽烟。

刘雨生看见吵得这样子,早把私人心上的事情完全丢开了,他沉静地,但也蛮有斤两地说道:

“你们都不怕丢丑?都是互助组员,先进分子,这算什么先进呀?吵场合也叫先进吗?”

有人笑了。陈大春的忿怒也逐渐平息,他的火气容易上来,也不难熄灭。他坐下来了。符癞子猛起胆子跟陈大春对垒,本来是个外强中干的角色。他一边吵,一边拿眼睛瞅着门边,随时随刻,准备逃跑。如今,巴不得刘雨生用两个“都”字,把两边责备了一番,官司打一个平手,他多骂了一句粗话子,占了便宜,就心满意足地,也坐下来了。

看见风波平静了,刘雨生稳稳重重地站在桌子边,开口说道:

“符贱庚,你是一个现贫农,刚才说的那些话,是出于你自己的本意呢,还是听了旁人的弄怂?”

“我听了哪个的弄怂?笑话!”符贱庚说。

“你这正是爱听小话的人的口白。听了别人的挑唆,当了竹子,还在大家的面前,装作聪明人。”

邓秀梅暗暗留神,刘雨生说这些话的时候,秋丝瓜脸上的神色纹风不动,安安稳稳地坐在阴暗的墙角边,低着头抽烟。她想,这个人要么是沉得住气,要么真和符癞子没有关联。刘雨生又问:

“你听了哪一个人的话?他本人在不在场?”

会场的空气,顿时紧张了。所有的人,连符癞子在内,都一声不响,房间里头,静静悄悄地,只有小钟不停不息地,嘀嘀嗒嗒地走着。从别的地方,传来了鼾声,大家仔细听,好像就是在近边。邓秀梅诧异,思想斗争这样地尖锐,哪一个人还有心思睡觉呢?有人告诉她,鼾声是从后房发出的,她起身走去,推开房门,跟大家一起拥进了后房。她拧亮手电,往床上一照,在白色的光流里,有一个人,脑壳枕在自己手臂上,沉酣安静地睡了,发出均匀、粗大的鼾声,一根长长的油实竹烟袋搁在床边上。这人就是亭面胡。陈大春挤到床面前,弯下腰子,在面胡的耳朵边,大吼一声。面胡吃一惊,坐了起来,一边揉眼睛,一边问道:

“天亮了啵?”

“早饭都相偏了,你还在睡!”有人诒试[7]他。

“佑亭哥真有福气,”刘雨生从来不叫亭面胡这个小名,总是尊他佑亭哥,“大家吵破了喉咙,你还在睡落心觉,亏你睡得着。”

“昨夜里耽误了困,互助组的那只水牯病了,我灌药去了。一夜不睡,十夜不足,啊,啊。”亭面胡说着,打了个呵欠。

大家重新回到厢房里,继续开会。

会议快完时,邓秀梅把刘雨生叫到一边,小声地打了一阵商量。她说:

“我们应该开个贫农会。”

刘雨生想了一想说:

“就怕开贫农会,目前刺激了中农,对办社不利。依我看,不如开互助组的会,吵架的都是组员。互助组一共八户,只一家中农,差不多是个贫农的组织。”

“好,就照你的意见办。”邓秀梅点头同意,心里暗暗赞许刘雨生的思想的细致。

散会的时节,刘雨生高声宣布:

“互助组员,先不要走,组里还有事商量。”

等到房里只剩八户时,刘雨生心平气和,但也微带讽嘲地说道:

“今天,互助组员唱大戏了,嗓子都不错,都是好角色。”刘雨生朝着符贱庚和陈大春的方面瞅了一眼,接下去道:“你们两位算是替组里争了不少的面子!前几天,我还跟秀梅同志夸过口:‘我们互助组是个常年互助组,牛都归了公,基础还算好,骨干又不少,转社没问题。’”刘雨生本来要说:“贫农占优势”,但怕刺激组里那惟一的中农,话到舌尖,又咽回去了。他接着说道:“你们打了我一个响耳巴。你们真好,真对得住人。”

“不要冷言冷语,啰啰嗦嗦,我顶怕啰嗦。”陈大春说,“我承认是我错了,我是党员,又是团支书,不该跟他吵。”

“年纪轻轻,更不应该对人称‘老子’。”邓秀梅笑着替他补充了一句。

“大春自己认了错,这个态度是好的。”刘雨生沉静地说,“我们这里,只有他不对,应该认错吗?我们想想看。”他的眼睛看一看符贱庚的方向,又说:“世界上有这种人,自己分明也是一根穷骨头,解放以前,跟我们一样,田无一合,土无一升,土改时,分了田土,房子……”

“他跟亭面胡,一家还分一件皮袍子。”陈大春忙说。

“面胡还分了一双皮拖鞋,下雨天,不出工,他穿起拖鞋,摇摇摆摆,像地主一样。”盛佑亭身边有个后生子说:“面胡,你是不是想当地主?”

“我挖你一烟壶脑壳!”亭面胡说。

“不要扯开了,”刘雨生制止了大家的闲谈,转脸对着符贱庚,“得了这么多好处,等到党和政府一号召,说要办社,你就捣乱,这是不是忘本?”

“刚才你跟秋丝瓜唧唧哝哝讲些什么?”邓秀梅插进来问。

“是呀,你要是角色,就把悄悄话公开。”刘雨生激他一句。

符贱庚一受了激,就按捺不住,站起来嚷道:

“你们都不要说了,算是我一个人错了,好不好?”

“邓同志的意思,是叫你把你背后摇鹅毛扇子的人的话,告诉大家。”刘雨生温和地说。

“你是说秋丝瓜么?他教我扎你的气门子,要我讲你连堂客都团结不好。我对他说:‘扎了他,也伤了你的老妹,怕不方便吧?’他说:‘你只管讲,不要紧的。’我就……”

“你就讲了,”陈大春替他接下去,“真是听话的乖乖。”

“你又被人利用了。”刘雨生的话,声调平和,但很有分量。“清溪乡的人,哪个不晓得,秋丝瓜是个难以对付的角色,遇事不出头。”

“总是使竹子,”陈大春插进来说,“偏偏,我们这个山村角落里有的是竹子。”

“大春伢子,不要老嚼竹子竹子的,惹发了,我是不信邪的呀。”符贱庚提出警告。

“不信邪,又怎么样?你做得,人家讲都讲不得?”陈大春又跟他顶起牛来了。

“不要吵了。”刘雨生制止大家的吵嚷,接着又说秋丝瓜:“他是一个爱使心计的角色,爱叫人家帮他打浑水,自己好捉鱼。”

“国民党时代,他当过兵,你晓得么?”陈大春问符癞子。

“那倒是过去的事了,只是他现在也不图上进,”刘雨生说,“总是要计算人家,想一个人发财。”

“当初划他个中农,太便宜他了。”陈大春粗鲁地说。

“听信他的话,跟我们大家都吵翻,你犯得着吗?”

符癞子低下脑壳,一声不响。刘雨生的这些话所以打中了他的心窝,是因为句句是实情,又总是替他着想,而且,他的口气,跟大春的粗鲁的言辞比较起来,显得那样地温和。他心服了,没有什么要说的。刘雨生看见他已经低头,为了不说得过分,就掉转话题来说道:

“大家提提佑亭哥的意见吧,一听要办社,他去卖竹子,这对不对呀?”

“他这是糊涂。”陈大春说。

“他火烧眉毛,只顾眼前。”另外一位青年说。

亭面胡坐在墙角,把稍微有一点驼的背脊靠在板壁上,舒舒服服在抽烟,一声不响。

“还有,”刘雨生道,“平素开会,佑亭哥十有九回不到场。总是派代表。他家里代表又多,婆婆,儿子,女儿,都愿意为他服务。他的满姑娘代表他来出席时,根本不听会,光打瞌睡。这回他自己来了,算是他看得起合作化。不过他来做了什么呢?到后臀房里,睡了一大觉,吹雷打鼾,闹得大家会都开不下去了,这算什么行为呢?”

“散漫行为。”陈大春说。

“老盛自己说一说。”邓秀梅耽心大家过于为难亭面胡,连忙打断人们的七嘴八舌的批评。

大家没有做声了,都要听听面胡说什么。隔了一阵,他才慢慢地开口,口齿倒是清清楚楚的:

“各位对我的批评,都对。”亭面胡顿了一下,吧一口烟,才又接着补上一句道:“我打张收条。”

人们都笑了。

会议散后,邓秀梅问刘雨生道:

“今晚你碰得到婆婆子吗?”

“我要去找他。”

“请你跟他说,明天上午十点钟,各组汇报,地点在这里。”

邓秀梅说完这话,跟亭面胡一起出了乡政府。面胡手里拿着一枝点燃了的杉木皮火把,一摇一亮地,往村南的山路上去了。

* * *

[1] 擦菜子:腌萝卜菜。擦芋荷叶子:腌芋荷叶子。

[2] 碗:装菜的圆瓷碗。

[3] 干部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打成一片,叫三同一片。

[4] 作头司务:领头的长工。略如北方的把头。

[5] 把那架在牛的肩上拉犁的牛轭子扣在牛颈上,不使移动的篾织的带子,叫做牛攀颈。

[6] 查田定产时,按照田的好坏,分出等级,叫做亩级。

[7] 诒试: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