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你少想私事!”邓秀梅在乡政府的厢房里,碰到刘雨生,看见他还是有些萎靡不振的样子,谈了几句工作上的话,就这样说他:“全心全意,投身到工作里边,你的生活就会充实和快乐。李盛氏的情形怎么样?”

“去过一回,她不容易讲话。”刘雨生回答。

“不容易讲话,就多去几回。对这号人,要有耐心,又要细致。”

“顶好你去,你去比我方便些。”

“你有什么不方便?”

“叫一个男人去劝堂客们,总有一些不大合适的地方。”

“你这样封建?依你说,我该打起背包回去了,在这里净和你们男人打交道,这还了得。”邓秀梅随即催促刘雨生:“去吧,去吧,不要忸忸怩怩,像个姑娘了。”

“请你同我一块去,好吧?”

“对不起,我有我的事,不能奉陪。”邓秀梅要去研究陈先晋的材料,辞别了刘雨生,当即首先找到陈大春,含笑责备他:

“看你这个团支书,怎么连亲老子都劝不转啊?”

“他太顽固了。”陈大春生气地说。

“我同你去看看如何?”

“随便哪个去,都是空的。”

“这话说得太死了。”

“不管他怎样,反正我懒得劝他。你欢喜去,自己去吧。我一跟他谈起来,看见他那副顽固样子,就要上火。”

“太爱上火要不得。你看人家李主席,从不发气,工作反而打得开。”

从陈先晋的亲人和邻舍的口里,邓秀梅晓得了这个顽固老倌子的好多的事情。她知道他不爱多话,却非常勤奋。从十二岁起,他下力作田,到如今拍足有四十年了,年年一样;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照得旧,总是一黑早起床,做一阵工夫,才吃早饭。落雨天,他在家里,手脚一刻也不停,劈柴,研米,打草鞋,或是做些别的零碎事。他时常说,手脚一停,头要昏,脚要肿,浑身嫩软的。左邻右舍,看见他这样发狠,都叫他做“发财老倌子”,不过,一直到解放,他年年岁岁,佃地主的田种,财神老爷从来没有关照过他家。

陈先晋的祖业,只有一座小小的后山,和后山坡上他跟爸爸开出来的一亩不算肥沃、土肉发红的山土。

人们公认,先晋胡子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老作家,田里功夫,门门里手。只有一宗,在耕种上,他墨守成规,不相信任何的改变会得到好处。比方解放前,他佃一个五斗丘,每年作五个凼子[1],沤十担大粪,二十担草皮;年年一样,不多也不少。他认为十担大粪,二十担草皮是这一丘田的恰到好处的肥量,少了田太瘦,多了禾会飘[2]。解放后,上头号召大家点安蔸灰,他不相信这会得到任何的益处。他说:“我作了四十年田了,从来没有点过安蔸灰。”硫酸亚更不用提了,只要听到这个稀奇古怪的名词,他就枯起眉毛来,表示非常地厌恶。这几年来,上头提倡的四犁四耙,小株密植,架子禾等等,他一概不信。农村里的无论什么新变动,他都看不惯,互助组和合作社,在他心目中,更是稀奇事。他对人说:“积古以来,作田的都是各干各,如今才看见时兴,么子互助、合作,还不都是乱弹琴!”又说:“树大分杈,人大分家,亲兄嫡弟,也不能一生一世都在一口锅里吃茶饭。如今说要把二三十户人家扯到一起,搞得好,我不姓陈。”

土改时,先晋胡子分进了五亩水田,只有这变动逗他欢喜。据他婆婆说:“领回土地证的那天夜里,老驾一通宵翻来覆去,没有睡落觉。二天一早,他挑了一担丁块柴,上街卖了,买回一张毛主席肖像,恭恭敬敬,贴在神龛子右边的墙上。”

陈先晋平空添了五亩上好的水田,连他作熟了的那丘五斗丘在内,这是他祖宗三代,梦想不到的一件大喜事。他盘算着,分进的五亩水田,加上他原有一亩山土,一共是六亩田土,可以作他发财的起本了。

他的那一亩山土,来得实在不容易。这是他跟他爸爸,吃着土茯苓,半饥半饱,开出来的。山荒有树蔸、石块,土质又硬,捏着锄头开垦时,手掌磨得起了好多的血泡。

如今,晴天里响起了一个炸雷,上头说是要办社,说田土要归并到社里,这使他吃惊和苦恼。有好几天,他想不开。到后来,他想,田是分来的,一定要入社,没得办法;土是他和老子,吃着土茯苓,忍饥挨饿,开起出来的,也要入社么?政府发给他的土地证,分明是两种。分的五亩田,发的“土地使用证”,开的一亩土,领的“土地所有证”,如今为什么一概都要归公呢?

邓秀梅刚一入乡,就结识了陈大春。为要了解这位刚强暴躁的青年,邓秀梅向李主席问起了他的家庭,自然而然谈及了他的爸爸陈先晋。“陈先晋,”当时她笑道,“这名字多好,想必他很先进吧?”李主席笑道:“不,他最保守。”“怎么名字叫先进,实际很落后?”“是呀,这叫有其名,无其实。这还不稀奇,顶有味的是他们父子两个时常闹矛盾,吵场合。陈大春左得吓人,老倌子右得气人。父子两人,一个采左,一个偏右,死过不得,但又非在一起过不行。他们没分家,大春还没有亲事,他想搬出来,脱离家庭,在后山坡上搭个茅棚子,手头没得钱,他的这个小小的志愿还没有实现。”

邓秀梅又作了进一步了解,晓得陈先晋的舅子,共产党员詹永鸣是革命烈士。“马日事变”后,他逃到华容,在那里被捕,牺牲于长沙浏阳门外。詹永鸣的遗体抬起回来时,陈先晋夫妻去送了葬。揭开棺盖,亲眼看见了哥哥的鲜血淋漓的尸首,陈詹氏哭得死去活来。陈先晋落了眼泪,却没有做声,往后他更不爱说话,不问世事,只晓得低着脑壳,做田里功夫。

听到解放军来到了县城,共产党人又回来了,陈詹氏又喜又愁,喜的是这回晴天了,哥哥的冤仇好报了;愁的是自己的儿女也出去革命,万一变了天,他们都会遭受哥哥同样的悲运。陈先晋还是跟往常一样,不大做声,只认得作田,长年的艰辛和穷苦,使他变得有些麻木了。

一个难忘的日子到来了。解放后不久,一个响晴天,村里来了一位白马的骑者,一路询问到陈家。这位北方干部是来打听詹永鸣的家境和遗族们的。他在陈家引起了各种不同的反响。陈先晋坐在堂屋里,只顾抽旱烟,不大说什么;陈妈把干部当做自己的亲人,装烟、筛茶,亲热地回答他的各样的问话。陈大春那时才十五,他妈妈不准他旁听,骂道:“你还不死得去砍柴火呀?”大春拿着扦担柴刀走出去,又从后门溜回来,躲在灶屋竹壁下,偷听他们的谈话。听到工作干部夸赞自己的舅舅,他心里浸满了荣誉的感觉,并且立志要走舅舅的道路。

革命的道路,对于他是平坦而且顺畅的。他首先参加了民兵中队,不久入了团,刚满十八岁,就被吸收入党了。

在陈大春身上,邓秀梅清楚看出两种不同的气质。一种是父亲熏陶出来的勤劳的刻苦的精神,一种是母系传来的豪勇的革命的气概,两种气质,在他身上,都显得十分强烈而鲜明。而且,人们一下就能洞察它们的渊源。看见他克勤克俭,老辈人说:“有种有根,无种不生,他跟他爸爸,真正是分毫不爽。”看他工作舍得干,大公无私,干部们说:“外甥多像舅。”惟有他的躁性子,人们还看不清源头,知道他的家系的人说:“他的外祖父的性子很暴烈。”如果是这样,难道真有隔代遗传的情况?但作兴是从小生活苦,辣椒吃多了,下力又太早的缘故吧?搞不清楚,谨此存疑,以待贤明的考证。

大春下力的那年,是十三岁,比起爸爸当年来,还迟了一年。这是老驾体恤自己的儿子,怕他出力过早了,伤损了筋骨。这孩子,却像一句俗话所说的:“没毛鸟子天照应”,他吃得不好,睡的不多,日晒夜露,功夫又重,却像一株松树一样地发育起来了。刚满十六岁,他长成一条魁梧奇伟的猛汉,担子能挑百二三。自从参加了民兵,他往往夜里放一夜的哨,白天还是照样做功夫。

他长一身黑肉;衣服总是补疤驮补疤;一条蓝布腰围巾,扯常四季沾满了泥浆。他说话直套,粗鲁,发起脾气来,有时还拍桌打椅,奇怪的是一般的人都不讨厌他,村里好多姑娘们还偷偷地爱他。调皮的盛淑君也是这样的姑娘中间的一个。她一见了他,又是畏惧,又是欢喜,小圆脸总是一下子红了。

陈大春嫌他爸爸思想太落后,给他丢脸,父子两个,不是吵架,就是成天不说一句话。他对妈妈一味顺从爸爸的好性格,大不以为然。

“我妈妈是个古板人,”有一回,陈大春对邓秀梅说,“讲究的是三从四德。她算辛苦一世了,一天到黑,不是绩麻,就是纺棉花,还要做饭、洗衣、泼菜,不是在菜园里,就是在灶屋里。她从不出大门,一生一世,没上过街,没见过河里的木船,更不用说轮船了。她省省俭俭,只想发财。她怕我爸爸。真是奇怪,我舅舅那样不怕场合,妈妈却这样懦弱,一娘生的,完全两个样。”

“这和环境、经历和思想都有关系,你舅舅是共产党员,自然和一般人不同。”邓秀梅接着又问:“你舅舅家里,还有一些什么人?”

“舅妈去世了,表弟也死了,表姐出了阁,如今他家只剩表哥詹继鸣。他是我姐夫,我们是亲上加亲。”

邓秀梅听了这话,很感兴趣,连忙问道:

“你姐夫思想如何?”

“他是党员。”

“他跟你爸爸谈得来吗?”

“爸爸蛮听他的话。”

邓秀梅掏出怀里的小本子,记下詹继鸣的名字。

又有一次,邓秀梅向李主席打听大春家里其他成员的思想状况。李月辉笑笑说道:

“他们家里,先进和落后,摆了一个插花的阵势。大春爸妈是那样,大春自己是这样,二弟孟春跟爸妈一鼻孔出气,只认得作田,不肯探闲事。妹妹雪春思想好,如今是少先队中队长,快要入团了。”

“按理,这样的家庭,不应该还有落后分子。”邓秀梅说。

“是呀。他们家的思想这样不齐整,要怪我们工作没有做到家。”李主席检讨自己。

“趁这次运动,我们补它一下火。”

“就怕来个兔子不见面,日里他们到田里、山里去了。”

“夜里去。”

“吃过夜饭,他们就关门睡了,为了省灯油。”

“落雨天去。”

“老驾落雨天,也要出去做功夫,卖柴火。只有吃夜饭时节,他们都在屋。”

邓秀梅把陈家里的底细探听明白了,订出了一个计划。她想首先亲自到那里去探探虚实,看看苗头,然后派兵遣将,争取这个守旧的老倌子,做农业社社员。

* * *

[1] 凼:音荡,田里沤粪的小坑。

[2] 飘:禾苗光长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