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请以后,龚子元堂客在上邻下舍,渐渐地出头露脸,放肆走动了。听从男人的指点,她常常到面胡家去,借东借西,跟盛妈谈讲。这一天,这位镶着金牙的女人又到盛家借筛子。面胡一家大小都不在屋里,门上挂了一把旧式的铜锁,邓秀梅卧房的门上也挂一把小小黑漆吊锁。龚子元堂客绕着屋子走了一遍,看见朝南的亮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糊着报纸,她走到窗下,先向四围瞄一眼,再用手指在报纸上挖一个小洞,她扒着破洞,往里窥看,窗前桌上摆着几期《互助合作》,一本《实践论》,还有一个打字的文件,有部《实用袖珍字典》压在上面,文件只露出一角。龚子元堂客好奇地细心地看去,文件角上,有这么一句:“山林问题很复杂,没有充分准备,暂时不要轻率作处理……”还要念下去,地坪里的鸡扑扑地飞动,她以为有人来了,慌忙离开了窗子,连忙赶回家,把她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告诉龚子元。这个鬓角微秃的男子口里念着:“山林问题很复杂……”他在那里沉思和默想,一会点头,一会含笑。忽然,后臀山里传来一阵柴火响,龚子元心里一惊,忙叫堂客上山去看看。堂客站在后园篱笆边,看见符癞子正在山里砍柴火,她没有招呼,忙忙回到屋里告诉了男人。

“你去要他进来歇歇气,”龚子元枯起眉毛,又转念道:“还是我自己看看去吧。”

龚子元随手拿起一根扦担和一把柴刀,绕到后边自己的山里,动手砍柴火。砍了几把柴,他伸伸腰,走到堤沟边,坐在堤上,朝着符癞子方向大声说道:

“姓符的,不歇歇气呀?”

“是你呀,老龚。”符癞子伸起腰来。

“恭喜恭喜你。”

“恭喜什么?”符癞子的脸红了。

“还想瞒人?酒都不请,就偷偷干了?”

“唉,”符贱庚把刀插在腰杆上,走起拢来,松一口气,说道:“一来没得钱,一切都只得从简;二来呢,她又不是红花亲,自己也不愿意启动亲邻,我只好顺她的意了。”

“讨个这样漂亮的堂客,你要百依百顺,好好听话啊。”

“老龚你也取笑了。她算什么?嫂子当年,倒是一定出众的,现在还看得出来。”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龚子元眼眨两下,把话巧妙引上他感兴趣的题目,“提到当年,我想起来,明年的茶子,不是当年吗?”[1]

“是呀,”符癞子答白,“今年是背年。”

“你看这一季,茶子花开得好茂盛啊,落了一批又开一批,普山普岭,好像盖一场大雪。”

“是呀,”符癞子往四围扫了一眼,“明年捡得一年好茶子。”

“可惜的是……”话说了半截,龚子元又稳住嘴了。

“可惜什么?”符癞子惊异地问。

“听说,山要毫无代价地归公。”

“山要归公?真的吗?你听哪一个说的?”符癞子接连地忙问。他和张桂贞结婚,置办铺盖和家具等等用项,欠下一笔账,总想山里边有一点出息,来填补亏空,茶子油也是他计划收入的一项。如今听说茶山要归公,他仿佛听到了一声霹雳,“你听哪个说的?”他重复又问。

“都在这么说。听说树也不能由私人砍了,社里卖给人家了。”

“我不信。”

“我也本来不信的。”

话说到这里,两人走开了。符癞子心灰意懒,盘算一阵,就弓起身子,去砍柴火。砍好两堆,他用两根坚韧柔软的藤条,捆成两捆,用扦担挑在肩膀上,正要下山,一眼看见堤沟的那边,龚子元还在,他边走边说:

“我不信这话。”

“我也本来不信的。”龚子元平静地应答。

回到家里,符癞子放下柴火,打一盆水,一边蹲在灶屋里抹脸,一边把“山要归公”的这话,告诉了堂客。张桂贞记在心里,等符癞子又进山去时,她赶回娘家,把信息透露给哥嫂。

不到半日,“山要毫无代价地归公”的传言,布满全乡。断黑时分,方圆十多里,普山普岭,都有人砍树。有的人家,男女老小全都出动了,盛清明和陈大春带领全乡的民兵,分头上山去解释、劝阻。可是,哪里制止得住呢?他们提着茅叶枪,奔波得汗爬水流,劝住了这里,那里又砍,阻止了那里,这里又锯。在宽阔的山场里,整整闹了一通宵。乡政府财粮委员草草估算了一下,一夜之间,全乡砍翻锯倒的茶子树,以及松、杉、枫、栗等良材,为数至少在一千以上。

到了第二天,砍树的风潮还没有停止。菊咬筋平日是很守法的,他时常讲:“我王菊生是毒人的不吃,犯法的不为。”这一回,他对堂客说:“政府就要封山了,趁现在砍树还算合法,快点去做翻一根。”他跟堂客,连砍带锯,四手不停地闹了一天和一夜。秋丝瓜一家也上山了,砍翻的树也不在少数。对于屋边的三十棵桃树,他们夫妻的意见有点不同。

“我们辛苦栽一场,叫别人去吃仙桃呀,我死不甘心,我要通通都砍了,拿来做柴烧。”秋丝瓜的堂客说。

“信息还不确,”秋丝瓜迟迟疑疑,“等见了告示,真要白白地充公,再动开山子[2],也不为迟。”

这一天一夜,乡政府格外热闹。人们川流不息地来打听消息,李槐卿、盛家大姆妈和陈先晋婆婆,先后都来了。

“李老师来了,请坐。”李主席起身让座。

“主席,我那竹林,也要入社么?”

“现在还没有讲起,我们办的还是初级社,不处理山林问题。”李月辉耐心解释。

“将来呢?”

“将来再看,反正要归社,也会评个价。”

“评价不评价,我都不在乎。”李槐卿说,“我那媳妇就是有点点担心。”

“担心什么?”李月辉好奇地忙问。

“她担忧,山林入了社,将来玉个火夹子,织个烘笼子,都要找乡政府开条子,问社里要竹子,麻烦死了,像我这号缺乏人手的人家,的确也麻烦。”后面两句话,是李槐卿转述了媳妇的意见以后,自己添的。

“等到处理山林问题时,你们的这些困难,都会得到妥当的解决,现在我们还没考虑这些事。”李主席在他业师的面前,显得格外的耐心。

李槐卿走后,进来一个戳拐棍的脸上虚肿的婆婆,她是陈先晋堂客,大春的妈妈。

“我们老驾说,山要入社,他要收回申请书,去搞单干了。”陈妈说。

“我们还没说,山要入社。”李主席解释。

“山入不入,我是两可。”这时候,又进来一个戳拐棍的白发老婆婆,“不过,我是阎老五点名的人了,我屋面前的那几根杉木,要留着合料[3]。”

“现在,山还不入社,你们不要信谣言。”来找的人,挤满一屋,李主席不能一一答复他们提出的各色各样的问题,只好站起来,这样一总地宣告,有一些人听了这话,心里有了底,往外走了。

“邓同志呢?”人群里,有个年轻的体子扎实的妇女挤了上来,这样问。

“你也来了?”李主席看清她是盛佳秀,这样问,“找邓同志有什么贵干?能不能跟我说呀?”

“不跟你说,我要找她。”

“她到你们那边去了,你没看见?”李主席是有名的性情好的人,人家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睛里,他也丝毫不介意。他劝盛佳秀赶紧回去,在那里的什么人家,可能碰到邓秀梅。可是,她又停步不走,照着儿子的口吻,亲热地叫道:

“伯伯,找你也行。你是晓得的,我家里没有男子汉,砍柴、挑水,都要自己一手来,山一入了社,我更为难了。”

“你放心回去,婶婶,”李月辉也照自己儿子的口吻,称呼这位守活寡的本家堂客,“我们现在还没有考虑山林的问题。你不要听别人瞎嗑。”

“伯伯,还有一句话,能问不能问?”盛佳秀又说。

“只管问吧。”李主席点着烟袋。

“人家说,农业社驾的是只没底船。”

“哪一个说?”李月辉吧口烟问。

“都这样说,”盛佳秀不肯说出具体的人名,“要是真这样,我这没有男劳力的苦命人,连饭都会吃不到手了。”讲到这里,她哭了。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李主席急了。

“伯伯,我们外头的,出门多年,连信也不回一封。”听到盛佳秀还在盼她在外早已结婚的男人的信,李主席的心里一阵酸辛,连忙忍住快要涌到眼睛里来的同情的泪水。“我想,”女人又哽咽地说,“请伯伯替我做个主,农业社的场合既然还不顶正经,我慢一步入好不好?”

“这个……”李月辉心思慌乱地吞吞吐吐说,“你不是跟你们那一组一起申请了吗?”

“那是勉强的,霸蛮的。”

“我问你,刘雨生去找过你没有?”

“去过一回。”

“他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出名堂来。”

“我叫他再来找你。他是我们全乡数一数二的好人,顶可依靠。你有什么疑问,都找他吧,他会好好跟你解释的。”

李主席刚把这一些人打发出门,邓秀梅就从下村赶起回来了。

“晓得了吗?”李主席问她。

“一切我都听说了,请你马上发通知,我们要开一个会。”

在邓秀梅和李月辉的主持下,乡干们开了一个紧急的会议,来讨论对策。

“不捆个把,止不住账。”在会议上,陈大春忿忿地说。

“捆人是不行的。”李主席慢慢地说。

“不动粗,他们会信邪?”陈大春站起来说。他一兴奋,说话就要站起来,“再这样子砍下去,茶山都要败光了,茶油会越发少了。菊咬筋砍得顶多,我建议,把他先逮起,宰只鸡,给猴崽子们看看。”

“你这办法太粗鲁。”邓秀梅从容地说,“这不是菊咬筋一两个人的事,这是一个群众性的问题,我们要耐心地跟他们说理。大家都上山去,所有的党团员、民兵们、积极分子们,都去做说服工作,只许动口,不能动手,大春你特别要煞住性子。好吧,不要在这里纸上谈兵了。李主席分配一下,哪一些人管哪一些村子、山场和屋场。”

李主席分配停当,会议就散了,大家走出乡政府,陈大春走在末尾。李月辉看见他的背后的棉袄下边,吊下一截麻绳子,连忙叫道:

“大春,你带绳子去做什么?赶快给我解下来,家伙。”

陈大春只好把麻绳解下,撂给李主席,嘴里嘀嘀咕咕,一路念出门:

“茶子树都败光了,破坏了国家的油料作物,还不算犯法,还不许捆人,真是才看见的时新名堂。”

这一派话,李主席一句都没听见。他转身进屋,跟邓秀梅打细商量去了。

“哪里料到,又来这样一股风。”临了他叹口气说。

“里头一定有坏人造谣,等平息一点,我们要慢慢挖根。”邓秀梅坚毅地说。

“下村怎样了?”

“情况不好。谢庆元这位同志的作风有一点毛病,群众对他有好多反映。”

“是呀,他这个人,忽冷忽热,工作不踏实……”

“暂时不要去管他,先把砍树的风潮制止了再说,我们也上山去劝去。”

他们两个人才出乡政府,就在路上碰到好多人,有细妹子、小伢子,还有盛淑君妈妈和亭面胡婆婆。他们手里提着公鸡、母鸡、鸡崽子、鸭崽子。有个姑娘还提一小篮子鸡蛋。

“你们哪里去?这是做什么?”邓秀梅惊讶地问亭面胡婆婆。

“不是说,鸡鸭要入社,鸡蛋鸭蛋都要归公吗?”面胡婆婆说。

“哪一个说的?没有这个话。”邓秀梅回答。

“是哪个没良心的,多嘴多舌,害得老子跑一路。”盛淑君妈妈骂起来了,“邓同志,他们还说,入了社,妇女走人家,也要请假,有这个话吗?”盛淑君妈妈顶爱走人家,十分关心这问题。

“没有这个话,下次听了这样的谣言,你来报告我,或者告诉盛清明。你们回去吧。没有乡政府的通知,莫要轻信。”

到下午,上山劝阻的人们先后回到乡政府来了。陈大春牵了一个人进来,把手里的一把开山子往地下一撂。

“不许动粗,你怎么又捆上人了?”李主席吃了一惊。

“看清楚再说,你看是个什么人?”大春把他捉的人拴在享堂屋柱上。李主席仔细一看,这人不是本乡的。他问大春:

“他是哪里人?你从哪里抓来?”

“山里抓的,这家伙正在偷砍松树,谣风是他放出来的,也说不定。”

“你又在哪里找了绳子?”

“我带了两根,解下了一根,身上还预备了一副。生意来了,还不多准备点工具。”

“你这个家伙,土改时期搞惯了,现在不兴了,老弟。你为什么到我们这边来偷树?”后一句话,李主席是向被捉的汉子说的。

“我是来找点窍门钱的。”那汉子毫不惊慌地说。他的左脸上有个小疤子。

“你是哪里人?”

“串门湾人。”

“啊,串门湾人,”李主席笑道,“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从清朝起,你们就常常到我们这边来偷树、偷柴,总是成群结队,来一大帮子,这回来了几个?”

“只有我一个。”

“别人改行了,你怎么不?下次要来,先把个信好吧?”

“把个信,就不叫偷了。”盛清明笑着说道。

“我就是不想要他们干这事情了,手脚不稳,在过去也不能算是正大光明的手段,在新社会尤其要不得,没得面了,你懂不懂?”李主席说得那人低了头,但脸并不红。

“谣风是你放的吧?”陈大春含怒地问。

“什么谣风?我没有放什么谣风。”那人辩解着。

“你放没放,我们查得出来的。好吧,既然来了,请你到隔壁屋里去休息一下,工作这样久,料你也累了。等我们办完了正事,再来问问你。”

陈大春解开索子,把贼押走时,那个家伙望着地上的开山子,叫道:

“把开山子还我。”

“还你好再去砍吧?”李主席说。

陈大春把他一推,那家伙一个踉跄,只好通过月洞门,到隔壁去了。

这边,主要干部再次商量了一阵,规定了辟谣、制止砍树、安定人心等等善后的对策,他们决定发动宣传队再度深入解说党和政府的政策,并在今晚,全乡分片开群众会议。

“谣风一定是隔壁这家伙放的。”追查谣言的根源时,大春肯定说。

“不过,听一些群众反映,谣言是符癞子发出来的。”盛清明平静地说。

“最近,他好像常常往秋丝瓜家跑。”邓秀梅想起那天在张家看见了癞子。

“他在追求秋丝瓜的老妹。”陈大春说。

“人家早结了婚了。”盛清明的消息最灵通。

“她不爱老刘,倒去嫁个那样不争气的家伙,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政治上的原由呢?”邓秀梅枯起眉毛,问别人,也是向自己提出一个新问题。

“我想不会有别的原因,他们两个人都顶了墈,都找不到更合适的人物了,就马马虎虎,将就将就。”盛清明含笑这样说。

“他们倒是一套配一套,歪锅配扁灶。”陈大春对张桂贞和符癞子都很看不起。

“秋丝瓜跟龚子元一向有来往,”盛清明说,“近来,符癞子也常到龚家后山里,跟龚家里会面。”

“这就更加值得注意了。”邓秀梅严肃地说。

“隔壁的那个家伙,跟秋丝瓜他们这一伙子,不知有没有关系?”盛清明提出一个新疑问。

“是呀,倒忘了他了。”李主席笑道,“快提过来问问。”

陈大春对于押人、审讯,都极感兴趣,听了李主席的话,连忙跳起身,扎脚勒手,通过月洞门,跑到隔壁去。抬眼一望,他大吃一惊,屋里空荡荡,索子还是拴在檐边屋柱上,偷树的贼无影无踪了。

“糟糕,贼古子跑了。”陈大春叫唤。

大家奔过来仔细一检查,发现通地坪的一张耳门打开了,显然贼人是从这里大摇大摆出去的。

“忘了把耳门子从外边反锁。”陈大春十分丧气。

“你这是牛栏里关猫。”李主席这样地说,算是责备,没有说别的重话,大家走回会议室。

“这下麻烦了,反动的主根到底是在别处呢,还是在本乡,搞不清楚了。”邓秀梅担忧。

“李主席,赶快打个报告,到区上去,叫他们把这情况迅速转告串门湾。”

李主席进到后房,写了一张字条子,装进一个废信封,严严地粘好,上面用毛笔写着“朱书记亲收”。

“叫个民兵送去吧。”李主席把信交给陈大春。

“我自己去。”陈大春接了信就走。

“慢点,”盛清明在背后叫他,“把这把开山子带去,这是顶好的物证。铁证如山,他赖不掉。”

当天晚上,全乡三个片同时举行了会议。邓秀梅掌握的第一片的会议,到鸡叫才散。对全乡的事,不能放心,散会以后,她又跑到乡政府,听了各片的汇报,才回住处。走进亭面胡家里,天粉粉亮了,她索性不睡,把房间收拾了一下,就到阶矶上来洗脸、刷牙和漱口,亭面胡早已起来。他带领菊满,正在那里编藤索。

“这回你没有上山砍树,真好。”邓秀梅夸他。

“还砍?入了社,又去败坏公家的规矩,还算得人?”面胡一边吹牛,一边低头编他的藤索。

邓秀梅后来听说,亭面胡这次没有上山,并非真正不想去砍树。那天晚边,他在塅里听见了谣言,也信以为真,连忙赶回家,把柴刀和开山子用劲地磨得风快,准备扎扎实实干它一通宵。吃过夜饭,他想在上山以前,先歇一歇气,困一小觉,不料身子一放倒,一觉到了大天光。事先没嘱咐婆婆,没有人叫他。他就是这样,没有去砍树和竹子的。

* * *

[1] 茶子树,跟别的果树一样,开花结子最多的一年,叫做当年,少的一年,叫做背年。

[2] 开山子:斧头。

[3] 料为棺材的转化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