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社的会议室点起一盏盖白灯,明亮的灯光映照着四壁。先到的人正在桌上打骨牌,后来的人围在旁边作干劲,出主意,抽旱烟。房间里人声嘈杂,烟云缭绕。谢庆元也在打牌。他手脚粗重,时常把竹片子牌扮在桌子上,啪哒地发响。刘雨生一跨进门,正要去看牌,就有人从隔壁房间的门口,伸出头来叫:

“社长,请到这边来一下。”

这是原来的会计李永和,正把一应账目移交给新来的会计盛学文,有一笔账搞不清楚,要请刘社长帮忙一下。

约莫一刻钟,人都来齐了。刘雨生出来,跟谢庆元商量了几句,就宣布开会。等大家坐好,他站在长桌的一头,说道:

“今天晚上我们开个社委扩大会,支书本来要来的,临时有事,怕不能来了。今晚事情多,先把个信,会要开得稍微长一点。”

“没得关系。”谢庆元说。饭饱食足,他劲头来了。

刘雨生枯起眉毛,略为想了一阵子,觉得要使会议开头比较地顺溜,应该把一些酝酿好了的,估计没有争论的事项,先提出来,作好安排。果然,在犁耙、积肥、作田和看牛等等的分工和工分上面,大家没有分歧的意见,一一通过了决议。陈先晋和亭面胡这些善于打点牲口的户子都答应看牛。谢庆元也答应看一条水牯。他这么做,是为了使他正在读书的大崽挣一点工分。

气氛融和,刘雨生趁机提出了茶油分配的问题。传达了上级的意思,随即宣布全社统一平均分配的时候,没有茶子山的上村的人一片声叫“行”,“上级的决定没有错”,等等。刘雨生细心体察,产油的下村,没有一个做声的,副社长谢庆元也低了脑壳。两村对垒,空气一时紧张了。正在这时候,门外脚步响,谢庆元出去一看,立即转回来叫道:

“社长,外边有人找。”他笑一笑,没有说出找的是哪个。

刘雨生起身出去后,会场大乱了。下村的人聚集在谢庆元周围,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刘雨生提个篮子走回来。从篮子里拿出一蒸钵干饭,两样菜蔬,一双筷子一只碗,摆在桌子上,他一边吃饭,一边催别人发言。

“你们看,这号爱人,哪里去找?”谢庆元说,“晓得他在开会,没功夫烧饭,送得来了。”

“教你堂客学样嘛。”有人这样说。

“我没得这个福气。我们里头的最不能干了。就是能干,也没人家阔,你看菜里的油好多啊。”谢庆元眼睛望着刘雨生的菜碗。

“人家盛佳秀有块茶子山,当然有油嘛。”

“大家不要扯远了,请谈茶油问题吧。”刘雨生把闲话止住。

“去年的茶油是高级化以前的产品,”谢庆元代表下村说话了,“依我意见,应该按照谁种谁收的原则实行分配。”

“对的。”下村几个人同声附和。

“老谢你好不通,”说这话的是李永和,他算完账目出来了。他家在上村和下村搭界的地方,没有茶子山。“茶子树是吃露水长的,哪个费过力?讲什么谁种谁收?”

“看山、拣茶子没有费事?茶子团团自己滚回家来的?”谢庆元看看下村的人们,除了李永和。

“你总不能把茶子团团吞到肚里,还要送到油榨里榨吧?”李永和说。

“那还用说。”

“油榨属全社,你要不同意分配,社里封了榨,不给你榨油,看你怎么办?”李永和的话很有分量,上村的人都拿眼睛鼓励他。

“我们拿到别处榨。”

“社里不开条子,哪个给你榨?”

李永和说得谢庆元无法可想,无言可答。下村的人泄了气,上村的人显得有讲有笑,活跃起来了。谢庆元越发不服气,忿忿地说:

“不肯榨,也不开条子,那就是不讲道理。”

“哪一个不讲道理,是你,还是我们?”李永和单挑谢庆元,不提下村的大家,免得伤众。但谢庆元就没有这样地细心,他忿怒地说:

“是你们,是你们上村的人都不讲道理,连你也在内,社长也在内。”

“社长哪里惹发了你呢?他口都没开。”李永和平静地提出质问。

“自己不产油,只想揩油,这就是你们的道理。”谢庆元没有回答李永和的质问,只顾说他的,“你们原先都是吃红锅子菜的,如今要油了。”

“有油为什么不要?”上村有人说。

“我们只是向社里领油,没有问你谢庆元要油。”李永和又说。

“油是社里的?你费过力操过心吗?”谢庆元蹦跳起来,额上冒出了青筋。

“山归社了,山里出息,自然是社里的了。”李永和看着谢庆元蹦跳和发气,一点不惊惶。他晓得自己的背后有群众。

“这叫做强取豪夺。”谢庆元嘶声地说。

“你自私自利。”李永和还他一句。

“跟他讲么子?他不肯分,我们封了榨。”背犁的青袱子老李出来帮腔了。

“你封榨,我们就不榨。”

“不榨,茶子越放越走油。”上村的人说。

老子宁可油走光,也不给你们。”谢庆元说。

“老子喧天,你皮子痒了?”李永和也跳起脚来。他的背后站着几个鼓眼努嘴的角色,里头包括青袱子老李。

“要打人吗?”谢庆元说,有点胆怯。他的背后没有一个人。

吵闹中间,刘雨生一直没开口,只顾听着,从容地吃饭。把饭吃完,收好碗筷,看见双方真要干架了,他才站起来劝道:

“不要吵,不要吵,有话好好讲。”

看见两边的主力,一个是李永和,一个是谢庆元,都是党员,他枯枯眉毛,对大家宣告:

“现在休息几分钟。”

双方的人各自聚到一块去,低声地商谈,也夹杂几句高声的咒骂。刘雨生走进隔壁房间里,拿起电话筒,跟李支书商量了几句,然后走到外屋里,公开叫道:

“党员都到里屋来。”

党员一个一个进来了,包括谢庆元和李永和。里屋是会计的卧室,有时也是小会的会议室,靠东墙摆一挺床,西墙边是张竹凉床子,此外是许多粗长板凳。低着脑壳,最后慢慢进来的谢庆元看见李永和坐在竹凉床子上,就走到床边,无精打采,横倒在床上,用手蒙住脸。谢庆元发动这一次吵架,并不完全是为了茶油,他自己的茶油是非常少的。他起来说话,为的是笼络下村的人心。他想把他们连成一气,结成一体,作为对抗社长的基本的力量。他心里明白,办互助组以来,由于账目手续不清楚,自己欠了好多人的钱,又不克己,他在下村的威信是成问题的,借这个茶油问题,他想把自己在下村的地位巩固一下子。

“好家伙,”坐在粗长板凳上,刘雨生从容地开口,“吵得真漂亮,双方都是党员带头吵。”接着,他的脸容变得严厉了,“哪个允许你们这样子搞的?刚才跟李支书通了一个电话,他叫我们开个小组会,先把党内思想统一下子。”

“有什么统一不统一?”谢庆元躺在床上说,“无非是叫人少吃些油嘛。”

“小组长,我提个意见,”李永和对刘雨生说,“有话坐起说,不要这样地没有样子,这是党的会。”

谢庆元只得坐起来,手支着脑壳,手肘搁在膝盖上。

别的人都不做声。

“大家不讲,我谈几句。”等了好久,没人说话,社长兼党小组长刘雨生只得开口了,“我们共产党员时时刻刻要顾全大局。为几粒茶子,就忘记了整体利益,还算什么共产主义先锋队?”

“要怎么办,你讲了就是。”谢庆元抬起头来说。

“李支书和我一样,认为公众马,公众骑,如今,油茶以社为单位分配,下村要吃一点亏,将来分菜油,上村就要吃亏了,上村油菜种得多一些。这回吃亏,下回补偿,五八四,八五四,不是一样吗?”

李永和立即说道:

“我完全同意支书和社长的意见。”

刘雨生看谢庆元一眼,又说:

“为了刺激生产,我们自然也不会搞平均主义,我看,除开国家收购的一份,我们上下村,来个四六开,好不好呢?这样子,既有照顾,两下相差又不十分远,如何,老李?”

“我当然同意。”李永和说。

“老谢呢?”

“我们那边原先是每个人合十来多斤,如今只六斤,只怕我肯人不干。”谢庆元把责任推到群众身上。

“只要你肯了,别人的嘴巴没有这样长。”李永和笑一笑说。

“你骂人?”谢庆元火了。

“岂敢。”李永和微微一笑。

“听我来说,”刘雨生岔开他们,“外边的人都在等我们,小组会不能拖得太久,大家对于四六开分配方案有什么意见?”

没有人做声,刘雨生又说:

“如果没有不同的意见,付个表决好不好?”

听到这里,谢庆元起身要出去,刘雨生忙问:

“到哪里去?”

“社长你不要理他,由他去吧。”李永和气忿地说,“我们表决我们的。”

大家都议论纷纷,有的嘲骂谢庆元,说他不像个党员;有的说,这一件事,值得再慎重地考虑一下,不要急于做决定。刘雨生又打电话去了。等他回来,谢庆元也返回来了。

“你到哪里去了,老谢?”刘雨生和颜悦色地询问。

“解小溲去了。”谢庆元回答。他这句话,说明了事实,但没有讲出他这样做的曲折的过程。他的退席,原是要到外边看看风色的。要是下村的人都很拥护他,对他有些热烈的表现,他就要借口茶油的问题,和刘雨生,甚至于和党的小组会对抗到底,不参加表决。可是,他走到外屋,下村的人没一个理他,他们有的抽烟,打牌,有的干脆采取各式各样的姿势,在睡落心觉。谢庆元看到这样,感到孤单和无力。虽然他一向爱走直路,不会拐弯,这回也不得不见风使舵,就水湾船了。他到大门外解一个小溲,又回来了,仍旧坐在床边上。

“火烧牛皮自己连[1]。”李永和看透了谢庆元的行径,在心里骂了一句。

“你看怎么样,老谢?”刘雨生也看透了,但是装作没有介意的样子,用商量的口气问道,“今晚表决不表决?”

“表决算了,还拖什么?”谢庆元回答。

大家举手一致通过了四六开方案。

“慢一点走,”刘雨生阻止大家,“还有两件事,要宣布一下,芽子都出了,马上要下泥,上村和下村,都要找个育秧的,会作田的作一丘,这宗工作关系一季的收成,我们推选一个负责而又很有经验的。”

“我们上村就是你自己兼吧。”有一个人说。

刘雨生想了一想,就点点头:

“好吧,不过我怕的是实在忙不赢。下村我推谢庆元同志,你们赞成不?”

有一小会,没人答白。刘雨生又进行解释:

“老谢的技术大家都是晓得的,连先晋胡子也说他行。我看就叫他干吧。慢点走,还有一件事,陈大春走了,李永和要抓乡上青年团工作,我们叫盛学文来代替他担任社里的会计。”

“哪个盛学文?”有人发问。

“就是盛佑亭的二崽,读中学的那个角色。”刘雨生说。

“他不要跟他爷老子一样,面里面胡,那就糟了。”

“哪里?他才细心呢。”刘雨生一力担保。“好了,这个会散了,开那个会去,下村群众如果还有不同的意见,还是要细心听着,耐心解释。”

社委扩大会同意了四六分配的方案,其余事情没有争论,会议就散了。大家都点起火把,或是拧开手电,分路回家。有一段路,李永和走在谢庆元背后,听他跟人说:

“明天就要平整秧田了,今年是隔年阳春[2],天气暖得快,后天就能下泥了。”他在高高兴兴谈他的新任务,对茶油一事,不再提起了。李永和暗想:“社长的调摆,真是好极了。”

“小心啊,今年的天气还不晓得如何呢?要是秧苗有个三长四短的,都死在你手里了。”

“不是吹牛,我十三岁下力,泡种育秧,到如今有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塌过场。”

“这家伙又在吹了。”李永和想,就不听他的,拐小路回家去了。

刘雨生收拾了饭篮,提着走出社管会,趁微弱星光,打算回家去。走到半路,他心里默神:“明天一早就要整秧田,没得工夫了。不如现在去汇报,完结一宗事,李支书是个夜精怪,一定没有睡。”他随即往李家走去。果然,从山边竹林的一座茅屋里,映出了灯光。接着,他又看见雪白耀眼的手电的闪光。“这一定是盛清明。”他想。

“你来了。盛清明才走。”李月辉招呼刘雨生,要他请坐。刘雨生放下饭篮,然后坐下,一五一十汇报了电话里没有细说的会议的情况。临了,他说:“陈大春走了,我又打发陈孟春收购洋芋种去了,爱吵的人都不在,满以为今晚一定会平平和和,不料黑地里又杀出一个李逵,李永和接了他们的脚。”

“谢庆元的对头实在多。只要他不改,他的敌手还会添。”

“我们安排他负责下村的育秧,他很高兴。”

“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气一来暴跳如雷,气一走雪化冰消,他的难掌握也就在这里。现在我们先不要管他。我只问你,谷种准备足实吗?”

刘雨生正要回答,放了帐门的一铺半新不旧的夏布帐子里有人在打嗝。李月辉起身,走去攀开帐子门,俯身问道:

“你觉得一些何的?要不要吃口热茶?”

“不要,你们谈你们的吧。”帐子里回答。

李月辉回到原座,叹了一口气。刘雨生连忙问道:

“病了?”

“没有。也是一个爱生闲气的角色。刚才跟我伯伯怄了气,吵过以后,那边睡得吹雷打鼾的,她这边呢,惹得气痛病发了。何苦呢?真是。”

“你不要管我,谈你们的吧。”

李月辉看刘雨生一眼,催他答复。

“谷种准备的不多。”刘雨生回说。

“那还行呀?万一烂秧呢?告诉你吧,老弟,要准备两套本钱。”

“为什么?”

“以防万一,一套塌了场,还有一套。今年天气不正常,怕烂场合。”

“我看是过虑。”刘雨生接过支书的蓝玉嘴、白铜斗烟袋。

“你是一个稳当人,为什么也说这样的话了?”李月辉盯着他说。李月辉在基层工作七年有多了,是个熬惯了夜的人,越到夜深,越有精神。他继续说道:“今年雨水不匀称;据气象台报告,不久有寒潮,怕烂秧啊。”

“气象台不一定准确。”

“惟愿它说得不准,没有寒潮。但是我们总是要把顶坏的情况估计在心里。我是只怕落雪下冰雹。”

“怕得老虎喂不得猪。况且我们是有调摆的。老谢有几十年的经验,只要肯用心……”

“就怕他不肯用心。”李月辉插了一句。

“你管一管,他就会尽心。全乡的人,他只服你。你管着他,他管住秧田,一行服一行,豆腐服米汤。”

李月辉笑道:

“这也难说。不过,试试看吧。把他交给我,你不必管了。”

“至于上村,”刘雨生说,“我自己来搞,你放心吧。”

“只怕你忙;育秧如育婴,是足日足夜,脱不得身的。”

“我打算找一个副手。”

“我相信你的安排是妥当的。”

刘雨生站起身来,提了饭篮,准备要走。

“慢点走,还有一件事。”李支书把他叫住,“朱明同志来了一次。”

“什么时候?我们怎么不晓得?”

“连我也不晓得。”李支书说,“是悄悄地来、悄悄地去的。一回去,拿起电话就劈我们一顿,说我搞鬼,边远田的凼子,粪草好像是点的眼药一样。积肥方面,还要加一把劲啊,老弟。”

“事情都挤到一堆了,连忙不赢。”

“做好安排,发动群众。不走群众路线,局面是打不开的。还有,你们那里几种人都要管起来,龚子元那样的人,自有人管,你不要探,谢庆元交给我管,请你多多地注意老单。”

“自己的事都忙不赢,还有功夫管他们的闲事。”

“不然。管理单干也是自己分内的事情。他们今天是单干,明朝就会变成社员的。世界上的事时时刻刻都在起变化。”

“别人且不说,要王菊生入社,怕不容易。”刘雨生提着饭篮,跨出了房门。

“何以见得?”李月辉送了出来。

“他正起半夜,睡五更,鼓足暗劲,满心满意,打算赛过我们,把常青社比垮。”

“那好嘛。应该欢迎。我们惟愿他搞好。”

“他搞好了,我们就糟了。”

“这又不然。我们跟单干的矛盾不像跟龚子元的矛盾,没有你死我活的敌对的性质,这里边是有哲学的。”

听到李支书又谈哲学了,刘雨生动身要走。

“老单归你负责啊。”星光下,李月辉又叮咛一句。

“好吧。”刘雨生边走边回复。

* * *

[1] 连:即缩的意思。

[2] 头年十二月下旬立春,叫隔年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