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淑君抢先跑上,在泥水里,把王嫂扶起,随即用自己的衫袖揩擦病人嘴边的白沫和脸上的污泥。

“哪个快去筛碗热茶来,越快越好!”盛淑君一边把王嫂搀上塘基,坐在稻草上,一边这样对旁边的人说。

“是一个征候?要不要熬一点姜汤?”李永和跟了上来,关切地问。

过了一阵,热茶来了,姜汤也到了,还有一个人从怀里挖出了一包人丹。热茶、姜汤和人丹,王嫂都吃了一点。于是,不晓得是哪一样东西发生了作用,王嫂睁开了眼睛,元气恢复了。她想站起身,脚还是发软。菊咬上来,扶住她的腰,把她右臂搁在自己肩膀上,架着她走。淑君不放心,跟他们去了。

这件事情风快地传遍了全乡。常青社里发生了各式各样的议论:有骂菊咬太狠的;也有佩服他的干劲的;有说社还不如单干的;也有的说:到底是人多的好,像菊咬,累死了人,也不如我们;种种讲法,纷纷不一。谢庆元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看法。这个人样子粗鲁,又挑精选肥,爱吃好吹,门门生全了,只有一宗,堂客看得重。他惯肆得堂客不爱劳动,为了使她安心睡晏觉,两天不出工,他总起来煮早饭。正在护秧,听说菊咬堂客累倒了,他不以为然,发表评论了:

“这算什么男子汉?屋里人都养不活了,叫她累得这样子。”

“如今女子都是穆桂英,挂得帅的。”旁边有人多了一句嘴。

“她们挂帅,我们做什么?”谢庆元火了。他器重堂客,是看重作为女性的一面,至于田里功夫,他认为女子们是做不来的。“男人的田边,女人的鞋边。”“女子再厉害,跳起脚,屙不得三尺高的尿。”是他平夙爱说的话,足见他的维护女子们,是把她们当做男人的不能独立的附属品,当做花枝摆设一样看待的。

菊咬堂客晕倒这消息,传到李支书的耳朵里,使他做了种种的考虑,和谢庆元一样,他也很看重堂客,但他是把堂客当做平等的至亲的人,当做自己的帮手看待的,体贴中间包含了尊重。当时他想,如果晕倒的是自己的爱人,他会作何感想呢?推己及人,将心比心,由于想着自己堂客的事,他念及了所有的妇女:“她们是有特殊情况的,要生儿育女,每个月还有几天照例的阻碍,叫她们和男子一样地霸蛮是不行的。”想到这里,他走到电话室,拿起话机,接通中心乡,中心乡的党委书记朱明同志接了电话,听了他对这事的报告和意见,立刻批评道:“我说老李,你又犯老毛病了,婆婆妈妈的。这样的小事也值得操心?”

“这事不小啊,这是关系妇女健康的大事,听说别的乡,妇女闹病的很多。”

“你管这些干什么?你是妇女主任吗?妇女半边天,人家别的乡都在充分地发动女将,而你呢,非但不叫自己的爱人带头出工,还在这里说什么妇女病很多。”

“我不过是想得远一点。”李月辉说。

“你想得远,人家都是近视眼,是不是?”对方的话音含了怒气。

李月辉还要辩驳,那边话机已经挂上了。

这天晚上,清溪乡新选出来的妇女主任盛淑君接到了中心乡的电话,叫她召开妇女会。

“已经开过了。”盛淑君回说。

“再开,”是朱明的坚决的口气,“要充分地发动她们,继续鼓劲,不能落后,要学穆桂英挂帅,像樊梨花征西。”

挂好电话机,盛淑君马上跑去邀了陈雪春,两人连夜分头通知各家的妇女,明天开会,地点在亭面胡家里。

第二天,是个春天常有的阴雨天。盛淑君打把雨伞,穿双木屐,几早来到了盛佑亭家里。人还没有来一个,她收了雨伞,脱了木屐,坐在阶矶上,跟堂伯娘扯一阵家常,随即走进邓秀梅原先住过,现在做了盛学文的卧室的房间。书桌、椅凳、床铺,都摆在原处,只是床上铺了中学生的破旧的行头,踏板上放一双蓝布面子的男人的胶鞋。房子依旧,主人换了,盛淑君不禁想起邓秀梅,忙从衣兜里挖出她的信,从头到尾,又念一遍,看到末尾,邓秀梅似乎是含笑地写下了这样的一段:“……放心吧,你的那一位,一向很规矩,现在更本真,见了姑娘,他眼都不抬,他心心念念,只在你身上。”盛淑君的脸块发烧了。正在这时候,阶矶上木屐声响了。盛淑君才把信收起,陈雪春像一线风一样跑进屋来了。看见盛淑君的慌乱的两手和微红的脸色,她惊讶地问道:

“怎么哪?什么事?你在想什么人吧?”

“丫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看这房间是哪一个住的?”盛淑君以攻为守,这样一问,把个陈雪春羞得满脸飞红,无暇追究对方的脸色,只顾招架自己了。

“我哪里晓得?”

“你不晓得?扯么子谎?你不晓得来过几次了。”

“我打你这个死不正经的家伙。”陈雪春扑了上来,笑着说道:“你呀,一点也不像个主任的样子。”

“主任还有什么特别样子吗?”

“至少是不逗耍方。”雪春回答,“我要写信告诉大哥去,说你当了主任,还是嘻嘻哈哈的。”

窗外一片木屐声和钉鞋声。

“有人来了,”盛淑君说,“我们商量正事吧,你看这个会如何开法?”

两人在屋里商量。外边阶矶上,陆陆续续,人都来齐了。她们挤在亭面胡的横堂屋,有说有笑,十分热闹。盛淑君跟陈雪春迎了出来,只见有一半妇女带了孩子来,她枯起眉毛,想着如何安顿小孩的事情。

好多轻易不出大门的妇女,今天也来了。李支书堂客,由于体质生得太单弱,又有一点养身病,平夙不出工,也不大开会。这回支书挨了朱明的批评,特意动员她出来。谢庆元堂客也抱着孩子走得来了。还有一位不大开会的稀客,就是张桂贞,人叫贞满姑娘的符贱庚的妻子。盛淑君晓得这位一向需要男人的小意,企望生活的舒适的女子近来起了变化了。自从符贱庚走后,她要挑水、砍柴、煮饭和种菜。开初有点不习惯,又有点怕丑,总是不肯去挑水,缸里晒得谷。但她是有个最爱素净的脾气。身上衣服,床上铺盖,扯常要换洗,穿着稍微有点邋遢的衣裳,睡在略略有点不洁的被里,她都不舒服。浆衣洗裳是她天天必做的功夫。这就需要大量水。她家里的饭甑、大锅、锅盖、提桶、马桶、桌椅板凳、篮子和箩筐,只要落了一点点灰土,她都要用水来冲刷和抹洗。符贱庚在家,这是不成问题的。她要好多水,他挑好多水。如今他一走,连吃水都没得人挑,不要说是洗洗涮涮了。她想马虎点,看着又难过。有天只得自己去挑水,路上碰见盛淑君,对她极口称赞了一阵,又问她道:

“是才挑么?”

“才挑。”

“开初肩膀有点痛,不过不要怕,三肩头,四脚板,三四天工夫就练出来了。”盛淑君对她亲昵地一笑。

头三四天,够她熬了。肩膀挑肿了,腰痛,腿软,几次想回娘家去,但一想到她嫂嫂,就很心寒,连忙打消回去的念头。走投无路,只得拿出点志气,挑水,砍柴,门门自己动手了。这样一横心,一日三,三日九,不但肩膀消了肿,腰子不痛,手脚也很灵活了。

如今,她晒得黑皮黑草,手指粗粗大大的,像个劳动妇女了。她还是穿得比较地精致,身上的青衣特别地素净。她的额上垂一些短发,右边别出一小绺头发,扎个辫子,编进朝后梳的长发里,脑勺后面是个油光水滑的黑浸浸的巴巴头。盛淑君和别的妇女招呼一阵,特别走到她跟前,摸摸她的肩膀,笑笑问道:

“不痛了吧?挑得好重了?”

“挑脚不远,挑得八九十斤的样子。”

“那很不错了。脚板不怕石子硬了吧?”

“不怕了。”

“是的啰,我说了的,三肩头,四脚板,本事都是练起出来的。好吧,不要尽笑了,”淑君自己平常顶爱笑,如今,因为做了带头人,有时没有工夫笑,也干涉人家的笑了。“我们开会吧。”

鼓动大家出工的话里,盛淑君特意把向来不出工的贞满姑娘如今也能做粗重功夫这件事,介绍出来,又夸了几句,她这一夸,别人犹可,惟有谁也不佩服的桂满姑娘,就是谢庆元堂客很不服气。她说:

“她一个光人,有什么稀奇?人家要弄一屋人的饭,还要带人。”

“带人倒是个麻烦。”龚子元堂客附和谢庆元堂客。她没有孩子,装作替有孩子的人说话的样子。

“大家想办法。”盛淑君说,“我们今天要解决这些问题。还有什么?先把困难摆出来,再说。”

谢庆元堂客的长了两颗小牙的孩子正噙着奶子。忽然,“哎哟”一声,把孩子推开,顺手打了一下子,口里骂道:“你这个崽子,为什么咬起我来了?”孩子被一推一打,大哭起来。这位妈妈只得又把另一个奶头塞进他的哭着的小嘴里,然后自己抬起头,对盛淑君说道:“只要这些淘气的冤孽有人带,我也出工。”

“是呀,没有人拖累,我们都能够出来。”另外一个带了孩子的妇女这样地响应。

“上次到常德学习,”盛淑君说,“看见那里有个农忙托儿站,工作人员只有一位五十来往的老婆婆。她替别人带八个,自己还有两个小孙子。”

“一个人带得十个?我就不信。”龚子元堂客跟亭面胡婆婆低声地议论。

“一共十个,大的跑,小的哭,一个人确实不容易招呼,”盛淑君说,“那位老婆婆,想了个法子。她把一张扮桶摆在堂屋里,洗抹干净,把小家伙都放在里边,由他们去爬、去玩、去闹,自己腾出手,摘几把棕树叶子,编织一些小箩筐、小撮箕、小桌子、小鸟雀,给他们玩……”

这时候,盛清明出现在门口,不声不响,眼睛溜溜滚滚,看了一会。

“进来参加我们的会吧?”陈雪春笑着招呼。

“我吗?没得资格。”盛清明回答,“等这一世积一点阴功,来世修成一个女儿身,长得像你一样,又漂亮,又聪明,又伶牙俐齿,再来参加你们的贵会。”

“我打你这个烂舌子。不逗耍方,你过不得日子。”陈雪春说这句话的时候,盛清明已经向盛淑君招了招手,叫她出去了。过了一小会,盛淑君回来,不动声色,继续开会,但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龚子元堂客身上瞟了一眼。

“据我看,我们这里也可以办个这样的托儿站,不要社里花一个本钱,细人子又有人看管。”

“好倒是好,哪个来带呢?”谢庆元堂客提出人选的问题,“找太年轻的,妈妈们又放不得心。”

“大伯娘,”盛淑君蛮有主意似的笑着对亭面胡婆婆叫道,“这个差使你来担负好不好?”

“好是好的。”面胡婆婆显出有点为难的样子,“只是我们老倌子年纪大了,家里吃口多……”

“你的意见我晓得了,”盛淑君连忙接口,“孩子托给你,自己出工挣了工分的,我想是不会叫你落空的。”

“我们当然要品补她一点。”有个妇女说。

“品补好多呢?”谢庆元堂客发问。

“看大家意思。”盛淑君说。

议论一阵,大家同意托了孩子的妈妈抽出自己挣的工分的十分之一,补给盛妈。

“还有一宗,菊满他外婆新近得了病,”盛妈又说,“只怕她病一转重,我不得不去,到那时候,这里孩子又没得人管了。”

“这倒是一个问题。”盛淑君沉吟一阵,又问:“外婆的病不要紧吧?”

“那不晓得哪。万一有三长四短,我做女的……她又只有我这一个女。”盛妈的话音哽塞,眼睛湿润了。

盛淑君感情丰富。要在平日,听了盛妈的话,看见她眼泪婆娑,不晓得有好多的安慰的言辞倾泻出来了。但如今责任在身,有事在心,急于解决农忙托儿站当前的问题,她枯起眉毛,想了一阵子,随即昂起脑壳说:

“这样好吧,我替你找一个帮手。”

“又添人,不是又要工分吗?”谢庆元堂客连忙插问。

“我们李婶娘,”盛淑君把李月辉堂客称做婶娘,“有点养身病,不能跟我们一样到田里去干,请她来帮你,做你的助手,好不好?”

“那太好了。不过,还是请她为主吧。”盛妈谦让道。

“我有那个病,做工作不能经常,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是你为主,我打边鼓。”李月辉堂客说。

“她有么子病?”龚子元堂客小声问人。

“气痛。”那女人回答。

“工分怎么算?”谢庆元堂客又问。

“我不要工分。”李月辉堂客忙说。

“如果面胡岳母有一些何的,面胡婆婆回娘家去了,碰巧支书爱人也发了老病,那怎么办呢?”谢庆元堂客提出一个新问题。

“我来代替。”盛淑君自告奋勇。

“我来也行。”陈雪春跟着报告。

“这件事情就这样了。大伯娘,叫学文写一张条子,贴几幅画,农忙托儿站就建成功了。还有什么?”盛淑君问。

“还有我们出了工,工分到底如何算?”发这问的是龚子元堂客。

“同工同酬,做了男子一样的定额,算一样的工分。”盛淑君解释。

“只怕男人家不会同意。”龚子元堂客又说。

“哪个不同意?你们龚子元?”盛淑君严峻地追问。

“我们那个老实人倒不会说什么啊,只怕老谢会有意见,有次听他说:‘妇女半边天,做一个工,只能算半个。’”

“他那是说笑话的。”谢庆元堂客手里夹着孩子,站了起来,遮爬舞势地解释。她和谢庆元在家里常常闹一点矛盾,但一出来,听见有人说谢庆元的什么话,她的耳朵就容不下。

“那才不是笑话呢。”龚子元堂客有心撩拨她,“姓谢的一向看不起我们妇女,除开他的枕边人。”

“哎呀呀,你真是会糟蹋人。他几时看不起你了?”谢庆元堂客急得脸都涨红了。

“你不要急呀,急什么呢?”龚子元堂客显得很从容。

“我说句直话,老谢这个思想是有的。”盛妈插嘴了。

“哎呀呀,我的天爹爹,你怎么也说这一口话了?我们老谢哪一点上得罪你老人家了,面胡婆婆?”谢庆元堂客掉转身子,专门对付盛妈了。龚子元堂客求了一个善脱身,不再开口了。

“那天他在我家里说,妇道人家跳起脚屙不得三尺高的尿,做得么子?我们少抽一壶烟,就把她们的功夫夹起出来了。”盛妈笑着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乱咬?他踩了你的尾巴?仗你的二崽当了会计?”

“不要吵了。听我讲正事。”盛淑君连忙岔开,“人争气,火争烟,既然有人不把我们妇女放在眼睛里,”她对谢庆元堂客说:“不是讲你们老谢,你不要对我鼓眼睛。”然后又转向大家,“我们要争一口气。跟他们挑战,同志们,你们敢跟男人家比吗?”

“敢,有什么不敢?”陈雪春立即响应。这位小姑娘,起先是跟邓秀梅,后来是跟盛淑君,她们的任何号召,她都首先热烈地予以回应。

“他们做得的,我们也做得。”一直没开口的盛佳秀也说话了。

“他们做不得的,我们也做得。”陈雪春补充说道。

“好吧,明天就去挖畈眼。”盛淑君说。

“行。”陈雪春扎脚勒手。

“塘泥不挑了?”盛佳秀问。

“塘泥搁下,先挖畈眼。我们社里有一些深脚畈眼子,牛进去不得,只能用人挖。明天黑早,听土喇叭一叫,就都起床,带人的把孩子送到大伯娘这里。今天就散会。”

妇女们穿起木屐,撑着雨伞,一个个走了。盛淑君跑到了盛清明家里,把龚子元堂客在会上的活动,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摸不清楚,她为什么跟谢家里堂客也过不去?平夙日子,他们两家是有来往的。老谢还到他家去吃过瘟猪子肉。”

“是呀,问题比我们想的要复杂些。”盛清明笼笼统统说了这一句。

妇女会开过以后的第二天,黑雾天光,盛淑君披头散发,穿起花棉袄,拿着喇叭筒,踩着草上的水霜子,爬上她家的后山。她的清亮的声音,打破夜空的寂静,传到周围几里远。

下山的时候,她想起宣传合作化时,就在这山上,碰到符癞子,发生过不愉快的事,如今听说符贱庚在株洲工厂表现得很好,张桂贞也不错了。“人是能够改变的,难怪党总是强调改造。”她想。

走到山脚下,本来打算回家的,但一想到托儿站,她不放心,连忙又往面胡的屋场走去。

亭面胡被刘雨生唤去护秧去了。面胡婆婆正在阶矶上扫地。

“早呀,淑姑娘。”

“你也早,都收拾好了?”

“进来看看吧。”

盛淑君走到横堂里,看见木门框子上,贴一张红纸,上书:“常青社第一托儿站”,字迹端正,显然是盛学文手笔。盛淑君笑了,说道:“这是第一,第二在哪里?”

“学文说,惟愿有第二、第三。”

“他倒会将人家的军。”盛淑君说着,跨进门里,看见扮桶摆好了,里里外外,抹得素素净净的;四到八处,摆着一些木椅子,竹凳子;三面墙壁上贴了三幅画,第一幅是毛主席在天安门,第二幅是麒麟送子,第三幅是八仙漂海。盛淑君点一点头,对盛妈说:

“画是哪来的?”

“学文跟同学借的。”

“我们只花了一张红纸,借了三幅旧画,开办一个托儿站,省俭到家了。好好干吧,伯娘,多做出些经验,我们去推广。”

两个人正说着话,妈妈们陆陆续续抱着或牵着孩子们来了。有的哭闹,不许妈妈走;有的不认生,只要有人哄,不哭也不牵妈妈。盛淑君逗一阵孩子,急着走了。盛妈把小的孩子一个一个抱进扮桶里,又去逗大的。她的忙碌工作开始了。

摆脱了孩子拖累的堂客们一个个掮着耙头来到了一丘圆畈眼子的田边。盛淑君早已到了。她扎脚勒手,把两根粗大的、黑浸浸的辫子盘在头顶,用一条旧青绸手巾包扎起来。她点了点人数,自己领先跳进了田里。稀烂的泥巴一直泡到大腿根。接着跳下的是陈雪春和盛佳秀。三个女将,抡起耙头,开手挖了。别的妇女也一个个跳下来了。只有张桂贞有点犹疑。她最怕邋遢。

“来呀,不要怕,这比挑肩压膀容易多了。”盛淑君催她,一面不停地抡起耙头,把泥巴翻起,又用耙齿去耙平。

看见大家下去了,田塍上只剩她一个,退堂鼓是决不能打的,张桂贞只得也把干净的青布裤管高高地卷起,露出她的从来没有见过太阳的雪白的大腿。她学会了挑担,但还没有扎起过裤脚,像今天一样。

“快下来呀,不要怕。”盛淑君叫她。

张桂贞试试探探,下到田里,污泥没腿,她的耙头使不上劲,盛淑君过来,教了她一阵。

“哟,这半天好带劲啊,扶了耙头好像是拄起拐棍一样。”田塍路上,谢庆元背起犁,赶着水牯,轻蔑地讽刺。他正护完秧,没有歇气,又去耖田。盛淑君晓得他近来积极,只是容不得他嘲弄的口气,马上答白:

“你是新开茅厕三日香。是角色,跟我们比比。”

“比什么呢?”谢庆元满眼瞧不起。

“比长性。我们都不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盛淑君针对谢庆元的寒热病提出了挑战。

提到长性,谢庆元有点心虚,他就是缺乏这个把戏,但嘴巴还是很硬:

“比什么都行,怕了你们,枉为男子。”

“你当然不怕我们。我晓得你只怕一个人。”盛淑君说。

“我怕哪个?”

“你呀,就是怕她,”盛淑君用耙头朝谢庆元堂客的方向一扬。“你就是怕这个人。”

“你们为什么要扯起我来施礼?”谢庆元堂客晓得是说她,马上提出抗议了,“我惹发了你们?”

“好,好,自己一伙,也扯皮了。”谢庆元趁此脱身,“我懒得跟你们扯了,你们妇女们最不团结,真不成气候。”

盛淑君还要回敬,谢庆元赶起牛飞跑,已经去远了。她和盛佳秀领头,陈雪春跟着,低头使劲挖和翻。腰圆腿壮的盛佳秀,力气赛男子,一耙头下去,挖五六寸深,她捏紧耙头的木把,好像毫不费力似的顺势子一拖,面上长着草的黑泥巴和去年冬粘子的禾蔸子,一片一片地翻转来了。她力使得匀,又很得法,不让耙齿根打在泥巴上,泥和水都不溅起来。挖了好半天,她的身上还是没有泥点子。盛淑君用力不匀,泥水溅满了一身。但两个人,力气都足实,别的妇女,连陈雪春在内,都出气不赢了,她们两个人还一边用劲,一边扯谈:

“从前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跨,关在屋里,像坐牢一样,有什么意思?”盛淑君说。

“唉,你只莫提起,这个罪呀,我是受过的。”盛佳秀说。

“如今都出来,跟男子一样地劳动,一样也很四海了。”

“是呀,劳动一天,人都快乐些。我这个人是享不得福的。”盛佳秀说。

“我也一样。”盛淑君笑道,“上回到长沙开会……”

“看,好大一条泥鳅子。”陈雪春撂下耙头,伸手去捉。盛淑君也丢下耙头,扑过来了。两个女子都弯下腰子,去捉泥鳅。那家伙一滑就钻进了泥里。大家边捉边笑,盛淑君笑声最响亮,完全忘了自己是妇女主任。

泥鳅跑了,盛淑君又回到原来地方,继续地挖。

“这东西不能硬捉,”盛佳秀边挖边说,“你要轻轻摸摸地用手把它和泥托起,一点也不费力地逮了。要用手捉,它能从手指缝里一下子滑走。”

“你到长沙去开会,怎么样?”谢庆元堂客问道。

“住在招待所,伙食不错。”盛淑君继续说道。

“有泥鳅吃吗?”陈雪春还没有忘记不曾捉到的东西。

“有鱼哪个还想泥鳅子?”盛淑君说,“天天只开会,不动手脚,到路远的地方还有大汽车,享了几天福,我的脚杆子肿了,脑壳上好像罩了一口铁锅。”

“享福是要八字的。”龚子元堂客插进来说。

“我想,糟了,”盛淑君不睬龚子元堂客,只顾说她的,“回家怎么好出工呀?不料一回来,才到田里,脚消了肿,脑壳上的铁锅也揭了。”

“哎哟,不得了。”有人惊叫。大家回头看,叫唤的人是张桂贞。

“什么事呀?”盛淑君丢了耙头,奔去救援。

“哎哟,你看看,把我吓死了,蚂蟥!”张桂贞吓得眼泪出来了。

“蚂蟥不要紧。”盛淑君看见张桂贞的糊了一层泥巴的腿巴子上,紧紧地巴了三条蚂蟥。连忙忠告她:“快不要去扯。”

“扯断了,这家伙的嘴巴留在肉里,会发烂的。”盛佳秀说。

盛淑君走起拢去,在她腿巴子上用手掌接接连连拍了几下子,落下两条,还有一条大点的,赖着不肯走,盛淑君又用劲给了几下,才掉在田里浑水里,跑得无影无踪了。

“吸饱了血,便宜你们了,”盛淑君对着蚂蟥跑走的地方说。“不痛吧?”

“有一点痒。”贞满姑娘说,伤口却鲜血直流。张桂贞看着,眼泪又来了。

“赶快上去,扯几根稻草把伤口上下,紧紧扎住,血就不会再流了。”盛淑君说。看见她那穿得精精致致的单单瘦瘦的背脊,盛淑君心里默神:“还是个新兵,理应照顾一下子。”随即停止耙头,叫唤道:

“你止住血,回去歇歇吧,上半天不要来了。”

“我不回去。”张桂贞近来思想进步了,但有时力不从心。

“回去吧,不必来了。挖完这一丘,我们要吃中饭了。”

“蚂蟥咬了,么子要紧?也要哭脸。”等张桂贞一走,龚子元堂客把薄嘴唇一撇,说她的亏空,“真是小姐身子丫环命。”

“她能这样,也算难得了。”盛淑君存心维护她,“这两天她身上不便,我劝她不要出工,她还不呢。”

“你们做领导的,真想得周到。”盛佳秀说,意思之间,也有夸说自己的爱人的地方。

“都是李支书替我们争得来的,来了例假可以请假,生产队还特意增设一个女队长,为的是我们妇女有一些话,不便跟男人家去讲。”

“有例假可以告假,那我要告个假了。”龚子元堂客紧跟着说。

“你来了么?”

“是的。”

“那你走吧。”

龚子元堂客爬上岸去,在一口井边洗了手脚,回家去了。

“这个家伙,不晓得是真的来了呢,还是假的?”陈雪春推测。

“随她去吧。她走了,我们倒自在一些。”盛淑君说。

果然,龚子元堂客一走,盛淑君感到挑了一根肉里刺一样,快活多了。她的话多了起来,笑声也最大。快乐的精神立即传染了所有的人们,连敦厚稳重、从不高声的盛佳秀的话匣子也给打开了。她叹口气说:

“现在的女子真是享福啊。我做姑娘的时候,受足了磨。”

“受些么子磨?”对于旧式妇女的磨难什么也不晓得的陈雪春这样地忙问。

“耳朵穿孔;脚要包,拿裹脚布下死劲地扎,夜里都不许解开,扎得个脚啊,像针扎一样。”盛佳秀说。

“你的脚为什么没有包小?”陈雪春问。

“搭帮我一位堂哥,说不要包了,如今不兴小脚了。”

“你堂哥替我们保存了一个劳动力。”盛淑君说,“要不是他,你现在也称不得雄了。”

“那时候的女子呀,在娘屋里就有人讨厌,说是别人家的人。”

“那为什么上轿要哭嫁呢?”盛淑君问。

“那要看是哪一个人哭了。”盛佳秀说,“有真哭,也有猫儿哭老鼠。娘哭三声抱上轿,爸哭三声关轿门,哥哭三声亲姐妹,嫂哭三声搅家精。”

“你嫂嫂这样不贤惠,你小孩寄养在那里,好吗?”谢庆元堂客莽莽撞撞问。

“我爸妈跟哥嫂分家另户,孩子跟他外婆一起住。”盛佳秀说明。

“娘家不好住,难怪旧社会出阁得早了。”谢庆元堂客又说。

“在娘家,还好说,一过了门,碰到不好的公婆,过不得的男人,那就只有终身怨命了。”说到这里,盛佳秀眼睛红了。

“听,是么子鸟叫?”盛淑君连忙用话来打断。

“阳雀子[1]。”盛佳秀的心思也回到了轻快的现在,破涕为笑了,“这种鸟是听不得头一声的。”

“那为什么?”陈雪春好奇地问。

“走在路上听了头一声,就会辛苦;睡在床上听了头一声,就会生星数;枕上听了头声阳雀子叫,要赶紧坐起来。”

盛淑君和陈雪春都大笑起来。

“信不信由你,这是老班子传下来的话。”

有人在塅里用喇叭筒叫唤:

“中时节了,收工吃饭呀,下午再干吧。”

“这是阳雀子头一声叫吧?”谢庆元堂客故意逗笑。她晓得这叫唤的是盛佳秀爱人,社长刘雨生。

“这是喜鹊叫。”盛淑君笑笑说,“姐姐你说是不是?”

“你这个妹子也学坏了。”盛佳秀回了一句,连忙洗了脚,赶回家去了。她要弄中饭,还要喂猪。她喂了一只巴壮的白猪,有四百来斤了。

托了孩子的女人都到了盛家,有的喂奶,有的只抱抱亲亲,又放下了。分离的时候,孩子们又都哭了。他们好像存心来比赛,一个哭得比一个厉害。亭面胡提着牛鞭子回来,又累又饿,心里正发火,听到这惊人的一片大合唱,他骂起来:“鬼崽子们,我一个一个抽死你们。”他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儿女一样看待了。

正在这时候,盛清明在门口出现,说是有要事相商,把他叫去了。

“你这里来往人多,到我家去。”

“回来吃饭啵?”面胡堂客赶到门口问。

“你们先吃,给我留下。”亭面胡下令以后,跟盛清明走了出来。

半路上,碰到李支书,问他们到哪里去。盛清明把他拉开点,讲了几句悄悄话,又笑笑问道:

“你看他行吗?”

“只怕搞不出名堂。”支书断定。

“我们不过是布个疑阵,么子人所言:虚晃一枪。”这话是低声说的。“你到哪里去?”

“到谢家里去。谢庆元收工回去,深怪堂客没有安置饭,米桶罄空,又说不干了。我去看看他。”

* * *

[1] 阳雀子: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