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儿子叫,李月辉想回去扯架。将要转身时,外头来了一个人。李月辉定睛一看,是中心乡党委书记朱明同志亲自赶来了。他只得上前招呼。

“老李,有件事特意来找你。到哪里谈谈?”朱明开门见山问,“上你家里去?”

“不,我家里乱,到常青社去。”

“也好,找老刘也参加谈谈。”

他们到了常青社,找到刘雨生,三个人在后房里碰头。朱明才落座,就开口说:

“今年头季大丰收,县委指示:要热闹一下,继续鼓干劲,反松气思想。我们这一片的几个乡联合起来,开个威威武武的庆祝会,你们看,怎么样?”

“好呀。”李月辉相当爱热闹,也看清了这对鼓干劲是有作用的。

“老刘你看呢?”朱明看见刘雨生没有做声,特意问他。

“只怕误工多了,于庄稼不利。”刘雨生沉思一会说,“晚稻要进行田间管理,还有秋种和冬播,我们的劳力还缺一大截,如今又要大家去耽搁一天。”

“劳力不足是各乡各社普遍的现象,”朱明接口说,“不过不争这一天,而且,在这个会上,正好鼓起大家的干劲,劳力的紧迫,作兴还会解决一部分。我看会还是开。地点在哪里合适?”

“自然是你们那里。”李月辉肯定。

“你们乡要抽几个人去参加筹备。”

“你要好多?”李月辉问。

“五六个就行。”

“妇女可以吧?”

“那最好了,干这些事,半边天比我们行些,也要几个男子汉去干粗活,搭彩牌戏台。”

“时间呢?”李月辉问。

“我看快一点,三天以后吧。”

把地点、日期和工作人员商量停当以后,朱明走了。这里刘雨生动手挑人。他派了盛淑君、陈雪春和陈孟春,当天奔赴中心乡。社里也动员了一批男女连日连夜赶做实物标本、报喜牌、旗子和彩花。

为了庆祝,买布、纸和铳药,要一笔钱,钱的出法,社管会讨论了一下,有人主张临时募捐,有人提出动用公益金。

“社才成立,没有什么公益金。”刘雨生说。

“头季丰收了,反正是要积累公益金的,先叫社里垫了,以后再在公益金项上扣还。”

“你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社里的,也是社员的,怎么出都行。”谢庆元说。

“社里可没得现金,只好去卖掉点谷子,或是杂粮。”刘雨生说,“明天就要派人上街去卖粮,看哪几个人去?”

大家推了亭面胡和陈先晋。

第二天一早,亭面胡和陈先晋一人挑一担红薯上街去换钱。陈先晋挑到河口,就脱了手,先回家了。亭面胡过了河,挑到街上,半天才卖光。他把所得的价款四元小小心心收在荷包里,挑起一担空箩筐,慢慢吞吞在街上走着。他的眼睛不免溜着两边的店铺。他觉得口干,想吃口茶。走了一段路,没看见茶馆,只得走进一家饭铺子,放下担子,要一碗面汤。他喝了半碗,止住渴了;忽然间,鼻子作怪,闻到一股他十分熟悉的醉人的香味。他举眼看见邻桌有个胡子正端起一只小红花酒杯,那股使人不能忍耐的香味是从那杯里来的。

“家伙!”亭面胡低低地骂了一声,不晓得是骂哪个;跑堂的模糊听见,以为是叫他。这位手里拿一块抹布、系了一条变得油黑了的白围巾的年轻的堂倌走了过来,笑嘻嘻问道:

“是叫我吗,客家?你要么子?”

“打一壶酒来。”亭面胡当机立断。

“要什么酒?”堂倌习惯地用抹布揩揩桌子,一个跑步取了一只杯子来,用手擦擦杯子的边边。

“有些么子酒?”亭面胡显出行家的派头。

“汉汾,青梅,花雕,大曲,老镜面,还有果子酒跟葡萄酒。”

“来老镜面吧。”亭面胡吩咐。

“打好多呢?”

“先来四两。”亭面胡心想,钱是公家的,要节省些,少要一点吧。

“要什么咽酒?”

“来点便宜的,一碟油炸黄豆,一碟熏舌子。”

亭面胡一边喝酒,一边思索:酒钱支了社里的,以后归还,或是扣工分。想到这里,他理直气壮,又添了四两。临走结账,连酒带菜,用了八角钱。

稍许带一点醉意,亭面胡回到村里,往会计室交账。

“爸爸你怎么只有三块二呀?”面胡的儿子盛学文点完钱票问。

“我支了八角。”亭面胡爽快地说。

“怎么能支?这笔钱已经派好用场了。”

“八角钱有么子稀奇,扣我的工分不行吗?”

“不行,专款专用,这笔卖红薯的钱,支书社长嘱咐又嘱咐,不能扯散,你倒要来违犯了。我问你,你拿去做么子用了?”盛学文铁面无私地盘问,看着爸爸起皱的脸上的微红,他其实已经猜着了。

“你这个混账东西,盘老子的底了?要在前清,不送忤逆,你学了法!”亭面胡努起眼睛生气了。

“我不管你的什么前清后清的,请把八角钱归足,我好上账,要不,我们一同去见见社长。公私不分,社里还有王法了?”

“你瞎说八道,什么王法不王法?”

“走,见社长去。”

“见又怎么样,把我吃了?”

父子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时节,菊满来了。他一看见这形势,慌忙跑回去报信。他妈扶着他赶来,问明原委,就连劝带拉把老倌拖走。这时候,来看热闹的已经不少。盛妈分开众人,扶住老倌子,走到门边,又回头对盛学文说

“你记下账吧,我等下补来。”

盛妈卖了一只生蛋的黄鸡婆,填补了老倌子亏欠社里的八角,还剩一元多,她又打了几两酒回家,切了点烘腊,进贡给面胡。

“你何解要跟文伢子吵啰?人家看了也不像。”盛妈坐在他对面,趁着他的酒兴,和婉地规劝。

“混账东西子,”亭面胡端起酒杯,余怒没息,“一世不要进我门。”

第二天,社里另外派了一个人跟着陈先晋去卖红薯。

乡上、社里都忙着庆典。中心乡的堂屋里,盛淑君和陈雪春,随同别的乡、社派来的姑娘们用五颜六色的花纸扎了好多的彩花,有的像牡丹,有的像芍药,也有一些像菊花。姑娘们一边扎花,一边唱歌,把愉快的歌音都编进了花里。

男子们在中心乡政府门前的禾场上,用晒簟、板子搭了一个威威武武的戏台。各乡的业余剧团正联合起来,各挑上等的演员无昼无夜地排演新戏和旧剧。

破案以后,盛清明心情格外松快,他收拾了五支三眼铳,用土硝做了好多的铳药,准备在大会上使用。

开会那天,天气顶好。太阳还没有露脸,各个山村的锣鼓响动了。通往中心乡会场的大路和山路,先先后后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各种颜色的旗子。旗子后面,一群群男女,都穿起新衣,戴着斗笠,往广场拥去。

太阳出来了。会场上人山人海。人丛里展露着旗子,囍牌,横幅的标语,纸扎的标本,此外还有两条龙和两只狮子。

朱明、李月辉、刘雨生和各社社长都坐在台子的中央一排椅子上。盛清明站在台口,指挥民兵维持会场的秩序。九时正,李月辉起身宣布庆祝大会开始了,在满场的锣鼓声里,台后起了三声震耳的巨响。缠在台前竹篙上的一挂万子头,噼噼啪啪响了一刻钟,接着又是三声三眼铳。硝烟弥漫着天空。

朱明讲话了。没有扩音器,他用铅皮做的土喇叭,套在嘴边,一句一句地叫唤,不久,喉咙嘶哑了。他首先谈起了合作化成就,说是整个中心乡只有几户人家没有入社了;接着提到集体生产的力量,建社以后,头炮打响了,今年夏季得了一个特大的丰收;他又报告说,今年的口粮标准是大口小口,牵扯起来,每人五百六十斤原粮。

朱明的讲话,前边听到的人都深感兴趣,用心在听。但是后边一些听不清的人只好坐在草地上谈讲或打牌。小孩子们正在观察龙灯和狮子,有的在摔跤。

朱明的讲话结束以后,好几个人相继发言。第三项议程是朱明授奖。刘雨生代表常青社接受了中心乡党委一面红绸黄穗的锦旗,旗面绣着“生产先锋”四个字。授旗完毕,锣鼓大作,鞭炮齐鸣。盛清明在台上跟朱明讲了两句悄悄话,就走下台去,带两个民兵,把龚子元夫妇押上台来。对他们的出现,台下的群众起了各种不同的反响,有的惊奇,有的快意,还有些人惊奇而又十分的快意;也有少数人,如秋丝瓜,手脚未免有一点失措,眼睛不知看着哪里好,喉咙里陡然发痒,老想咳嗽,又咳不出来。他侧耳听着旁边的人发出的各种不同的议论:

“好家伙,装个穷样子,原来是这一路货啊。”

“女的也是呢。”

亭面胡插嘴:

“我早晓得,夫妻两个都不是东西。”

“那你为什么总往他家里跑?”一个后生子问他。

“你晓得个屁。”亭面胡回答,又听着台上。

台上,盛清明已经把人犯的罪行宣布完毕,陈孟春正在领导人们呼口号。

“坚决镇压反革命!”

“肃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一时间,会上的气氛由严肃转到了愤慨。谢庆元要冲上去打,被民兵拖住。他站在台下紧前边,指着龚子元骂道:

“你妈的巴子,砍伤水牯,害得老子家里背冤枉,我一家伙送你见阎王!”

骂完又要跳上去,被人拖住了。

台下唤打的声音越来越多,人们往前挤。朱明怕造成混乱,站起身来说:

“同志们,社员们,你们的愤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请不要自己来动手,政法机关会按照法律,接受大家的要求,处置他的,我们信托他们吧。”朱明说到这里,回转头去,对押解的人说:

“把他们带下!”

大会继续进行着。挨边中午,太阳如火,人们汗直流,李月辉和朱明商量一下,取消了自由演说,宣布散会。锣鼓声起,人们要走时,李月辉举起喇叭筒,大声唤道:

“大家不要走,还有个通知。今天夜里,各个社都有晚会,请大家看戏。”

当夜,微凉的南风收去了一天的炎热,树上有蝉噪,田里有蛙鸣。常青社的地坪里,挤满欢乐的男女。临时搭起的舞台的当中吊一盏汽灯。盛淑君在一出花鼓戏里扮演一位劝父入社的姑娘。

亭面胡含着烟袋,跟李支书、李槐卿、陈先晋和谢庆元坐在靠近舞台右角的两条长凳上。锣鼓声里,面胡打了一小阵瞌睡。大家都晓得,他有一个关门瞌的毛病。一觉醒来,他揉了揉眼睛,看看台上,这时盛淑君正边舞边唱。

“她唱得真好,活像个姑娘。”亭面胡说。大家笑了。“你们笑什么?我讲错了吗?”他问李槐卿。

“她本来是个姑娘嘛。”李槐卿笑道。

“所以我说,姑娘还是要请姑娘扮。男扮女装,女扮男装都不行。”

“那也要看哪个扮,听说梅兰芳扮姑娘就像姑娘。”李槐卿说。

盛淑君的小戏圆功了。胭脂水粉还没擦干净,跑下台来了。她蹲在李支书身边,笑笑嘻嘻问:

“支书你看我们的戏如何?”

“不错,拿得出手了。几时到城里去演演。”李支书笑笑提议。

“我们不敢去。”盛淑君说。

“这不像你淑妹子的口气。怎么不敢去?”李月辉问。

“人家天天演,扮得那样好,行头也齐整。”

“你太自卑了。街上剧团自有他们的长处,我们也有我们的。老话说得好:‘乡里姑子乡里样’,要演乡村里的泥脚杆子,我看还是我们演得本色些。你看。”

大家又抬头看戏。台上正在演个新编戏:《大闹春耕》。戏里,社员们饭也不回家去吃,社里派一个婆婆子送了饭来,大家接了饭,蹲在地上,端着碗,拿起筷子,装作扒饭的样子。站在台边的李小辉大声揭露:

“没有吃。”

另外一个孩子紧跟着补充:

“碗是空的,没有一粒饭,菜也没有。”

“你看,我们的观众好认真!”李月辉笑道,“一点点也不能马虎。我慢慢设法,给你们搞几套行头,你们好好地演几个戏,将来拿到株洲去,给工人看看。”

“你为什么不提给大春看看呀?”谢庆元笑着插嘴,眼睛看看盛淑君。

“自然也包括大春。”李月辉说,“听到淑妹子去了,他还要请呀?自己就来了。”

“你们都不是好人,不跟你们坐在一起了,我走。”盛淑君真的站起,准备上台去。

“不要走,妹子,我有一句要紧的话告诉你。”李月辉把她拉住。

“那你就说吧。”

“你先讲清楚,巴不巴结我?”

盛淑君转身走了。过了一阵,她又来了,一手提把开水壶,一手拿几个茶碗,给亭面胡、陈先晋、李槐卿,甚至谢庆元,都敬一碗茶以后,她说:

“依我脾气,不给李支书筛茶。他一把嘴巴子讨厌死了。”

但实际上,她还是端一碗茶敬给李月辉。

“你们半边天,只有一把嘴巴子。你晓得我有什么要紧话?”

“我不猜,听你沤在肚子里。”盛淑君说。

“我不讲,看你今天夜里睡得着。”

这时候,台上又换一出新戏了。陈孟春扮个落后的社员,垂头丧气,手里拿枝水莽藤尖子,才走出台,还没有唱,挤在前边的孩子们齐声唤道:

“陈孟春。”

“不是,是谢庆元。”一个大点的孩子纠正道。

陈孟春拿着水莽藤,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

“我要拿了这枝家伙回家去,叫我里头的看了,晓得我寻了短路,吓她一跳,也吓大家一下子。”

台下的人笑了。李月辉忍住没笑,偷眼看看谢庆元,只见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把头低下了。李月辉心想:党内已经批判他,给予了警告处分,本人确实也有些改正,好了的疮疤不必再搔了。想到这里,他装作不介意似的问亭面胡道:

“刘雨生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没有留神他。”亭面胡回答。

“好像听到说,他看的是今天的日子。”陈先晋是转弯抹角,从他婆婆口里听到的。

“办喜事去了?这还了得,悄悄弄弄,瞒了我们?”亭面胡说。

“走,我们闹新娘房去。”李月辉站起身来。

“现在就去,要罚他请客。一定要叫他请桌酒席。”亭面胡对酒有兴趣。

“先晋胡子,李槐老,老谢,我们都去闹他一下子。”李月辉邀约大家,一边点燃小方灯,“你们这些妹子们!去不去听壁脚呀?”

一群爱闹的,包括几位姑娘,几个后生子,还有亭面胡、陈先晋、李槐卿和谢庆元跟着李月辉离开戏场,往刘家走去。露水下来了;夜凉如水,星斗满天;小小的南风把新割的稻草的芳香,才翻的田土的气息,吹进人的鼻子里。蝉娘子在树上鸣噪,还夹杂着近边牛栏里牛嚼干草的声音。从戏场上,不断地传来锣鼓声、拍手声和笑闹的噪音。李月辉心情舒畅,话也很多。一路上,他指点着小时放牛的地方,捉鱼的溪涧。

“你说,一眨眼,我也三十出头了,李槐老还记得我小时候吧?”

“哪里不记得?想起来就好像在眼面前一样。”李槐卿一边走,一边翻古。

“那时候,记得我顶爱逃学,宁可放牛,我也不愿意读那些啃不动的‘子曰’‘诗云’。李槐老,是吗?你上来一些,挨着灯走,我照着你。”

大家让李槐卿走上前去,挨近李月辉,老塾师委婉地回道:

“是的,那时节你还不晓得用功,年纪太小,不过也正好,‘子曰’‘诗云’读一肚子也没用。”

拐了一个弯,大家转进山坳里,戏台上的锣鼓和歌舞的喧声被山峰阻隔,变得朦胧而且遥远了。又拐一个弯,走到空旷的塅里,响器和歌声又很清晰了。背后忽然起了一阵跑步声,李月辉问是什么人来了,盛淑君回答:

“小辉来了。”

“你来做什么?”李月辉责问跑到跟前的儿子。

“你们去吃酒,我也去。”

“你又不会吃酒,去做么子?”亭面胡问,“想跟新郎学徒弟?你这一天还早得很呀。”

谈话照常继续着。李月辉提起解放后的这几年间的变化,又扯到今年头季的丰收。

“你想想看,如果没有合作化,如果还是各干各,我们会有这样好世界?肯定没有。”他自己回答。

“这是确情。”陈先晋说,“只是现在人力还太缺。要是力量更大些,把这条溪涧好好挖一下,山水暴发,就再不怕了。”

“是呀,如今到处都唤劳动力不足。这个问题,我想,毛主席会想一条妙计,好生解决的。”李月辉对中央满怀信赖,这样地说,“只要有人,就会有事业,有局面。奇怪!人的两只手只要跟土地结合,就会长出五谷、油料、菜籽、棉花,以及别的一切好吃的和应用的东西。”他的注意力放在人的双手上。

“从前人在土地庙门前,最爱题这副对联:‘土能生万物,地可纳千粮。’这是确情,一点也不是迷信。”李槐卿说。他的眼睛放在土地上。

“土地没有手,就会荒废,手是万能,真是么子人所言:‘劳动人民两只手,工作起来样样有。’”李月辉仍然着重歌颂手,“不过,东西多了,我们也还是要讲究节约。”

“新娘子的家看得见了。”谢庆元看着前面一座透出灯光的屋场说。

“我们一个个都是这样妙手空空走进去,未免太节约了吧?”亭面胡提出了一个疑问。

“是呀,没有进门彩,总不好意思。”李槐卿响应面胡。他是讲究礼信的。

“如今不作兴送礼。”李月辉发表了不同的意见,紧接着又说:“不过,如果能够弄到一把花,那就漂亮了。”

“这个不容易?”谢庆元忙说,“对门墙统子屋里的夹竹桃,开得好热闹,我去弄一把。”

“好极了,多摘一些。”李月辉对着跑开了的谢庆元的黑影说,“这个人是只爱吃肉的,如今晓得要花了。”

大家到了新娘子家里,好多的人一齐道贺,笑闹不停。堂屋没点灯。新娘房里一对红蜡烛正放着明亮的光辉,照耀着里外。

“恭喜呀,贺喜,好得很,一切都很好。”李月辉一跨进门,不住停地说,连连点头,满脸挂笑,好像是全心的喜悦一时没法子充分表现一样。

“恭喜恭喜。”李槐卿也跟着连连拱手。他是按照旧礼,作古正经,来道贺的。

刘雨生穿起了一件新青布褂子,连连含笑说:“不敢启动,不敢启动。”这样迎接着贺客。新娘盛佳秀穿着一件花衣服,一条细蓝格子布裤子,羞羞怯怯跟在后边。盛淑君和陈雪春扑身上去,紧紧拉着她的手,三个人都激动得泪水盈盈,又都笑着,走进房去了。其余妇女也跟了进去,新房里顿时热闹起来,叽叽呱呱,谈笑说不停。

“我说老刘呀,你也太节约了一点。”李月辉把手里方灯往桌上一摆,“办好事,你怎么堂屋里都不点盏灯呢?赶快把盖白灯点起。”

“从你找对象以起,直到办喜事,都不通知我,这样偷偷摸摸的,一点不大方,你对得起熟人,对得住我们这些老邻老舍吗?”亭面胡唠唠叨叨,质问不停。

“不敢启动,不敢启动。”刘雨生满眼含笑,重复着说。

盖白灯点起来了,照得堂屋亮通通。谢庆元抱起两把花:一捧夹竹桃,一捧鸡冠花,大步闯进来,把花塞给李月辉。

“乖乖,你把人家一院子的花都摘得来了!淑妹子,快去拿两只瓶子,没有大瓶子,大罐子也好。”

盛淑君和陈雪春从房里应声出来,跑进灶屋,一人捧出一个瓦罐子,灌上清水,摆在堂屋上首一张八仙桌子上。李月辉随即把花插进罐子里。

“你们那几位快去把新娘请来。”李月辉笑着吩咐。

又是盛淑君和陈雪春两位担任这差使。她们飞身回到新娘房里。过了一会,两个人率领一大群妇女把新娘拥出。盛佳秀还是那一套衣服,不过在漆黑的巴巴头上的银簪子旁边添了一朵红绒花。

“把老刘找来,高宾[1]也请来。”李月辉站在堂屋上首说,“现在大家听我的指挥。今天夜里,是他们两位的好日子,也是我们大家的好日子。你听那锣鼓,那边还在庆祝社里的丰收,这边的事,也不可过于草率,你们行个礼。”

“是呀,”李槐卿答白,“礼信不可废,从前是礼多人不怪。”

“现在是不能有那些穷讲究了,什么三茶六礼,拜天地,叩祖宗,我们都废了。”李月辉说。

“请他们讲讲恋爱的经过,这是新办法。”谢庆元提议。

“这也是个套子了,我们也不干,不叫他们为难,”李月辉笑一笑说,“解放他们的思想。现在,大家肃静!先听我的。我们只办三件事:一是请新郎新娘向国旗和毛主席肖像双双行个鞠躬礼,你们说好吗?”

新郎愉快地点头,新娘同意地微笑。来宾都鼓掌。姑娘们和青年们蜂拥上前,扶着他们并排站在贴着毛主席肖像的神龛跟前,深深鞠了一个躬。

“第二项呢?”谢庆元问。

“第二,”李月辉说,“推盛淑君和陈雪春代表全体来宾,包括高宾们在内,向新郎和新娘献花。”

不知在什么时候,盛清明带了一班吹鼓手赶得来了。听了这宣告,锣鼓声大作,唢呐和笛子也吹起来了,一直到献花完毕。听到音乐声,左邻右舍,男女老少来得更多了,挤满一堂屋。地坪里陡然放起一挂千子鞭,噼里啪啦,响一大阵。堂屋门首有人叫“恭喜”,人们一看,是菊咬筋和秋丝瓜,以及别的新近入社的单干。看见正行礼,他们就在人群里呆着。

“现在,宣布第三项,”李月辉制止音乐和吵闹,继续笑笑道,“新郎和新娘行个令人满意的最亲昵的礼信。大家公议,什么礼信好?”

“亲嘴。”谢庆元高声倡导。

爆发一阵大鼓掌,锣鼓也响了。青年们一拥上前,包围新郎和新娘,推的推,搡的搡,把他们拉起拢来。

“莫逗耍方,这像么子话?”刘雨生一边抗拒,一边笑着说,“支书,你不是说过,不叫我们为难吗?”

“这有么子为难呢?”谢庆元说,“你没有干过?将来不干?”

“要你亲,就亲一个吧,我看一点也不难,比作田挖土容易多了。”李月辉含笑劝说。

“李槐老,你说说,有这个道理没有?”刘雨生转脸向着花白胡子求救了。

“要你亲,就亲一个吧,”李槐卿微微笑着,重复支书的说话,“道理是人兴出来的,再说,我们从前也有的,从前叫‘吻’,假如没得这一种礼信,为么子造出这个字来呢?亲吧,社长。”

满屋的人都哈哈大笑。推拉的人们更加用劲了,新人们抵抗不住,彼此身子挨近了,盛佳秀满脸绯红,簪着红绒花的黑浸浸的头发显得有一点点乱,模样却显得更为俏丽和动人。大家叉着他们的颈根,推着他们的脑壳,把两个人的脸傍在一起,挨了一挨。

“好了。算是亲过了。现在,礼成!大家要散的散吧。明天还要做功夫。”李月辉宣布。

又是一阵放怀的大笑。

“小辉,你看今天晚上好不好?”谢庆元低头询问站在一边的小辉。

“好得很,明朝夜里再来一次。”小辉回答。

人们渐渐地散了,孩子们也都回家了。盛淑君走时,李月辉把她拖住,故意低声跟她说:“我不是说过,有句要紧话告诉你吗?你猜么子话?”

“我只懒得猜。”盛淑君嘴里这样说,两脚却不动。

“大春来信,说是冬天要回来。他说这话,分明是要我转告你的,你看这话要紧不要紧?”

“我不高兴听你的。”盛淑君讲完,跟陈雪春一起,一溜烟走了。

这里,高宾们陪着新娘进了洞房。刘雨生留住支书和社干,还款留了亭面胡、陈先晋和李槐卿几位老倌子,邀他们一齐走进洞房里。大家落座。亭面胡和谢庆元正在欣赏红缎子帐荫子上绣的凤凰和牡丹,新娘端出一个红漆茶盘子,上面放着一盅盅甜茶,发散着橘饼的香气;茶盘敬到李槐卿面前,胡子老倌礼恭毕敬站起来,从茶盘里端一盅茶,认真摸实说:

“惟愿你们连生贵子,白头偕老。”

新娘把茶盘端到盛清明面前。他不接茶,笑着说道:

“你一个人单干吗?我不领情,请两位费力抬抬。”

大家凑着趣怂恿,刘雨生只得过去,跟新娘一起抬着茶盘,把那放了橘饼丁子的甜水一盅一盅敬遍满房的宾客。

“吃抬茶是老规矩,含着好事成双的意思。”李月辉解说,随手端起茶盅喝一口。

“早先的规矩,有些还有点意思,有的实在是没得道理。”谢庆元说。

“何以见得?”李槐卿问。

“你比如说,新娘下轿的时刻,婆家要找人撑把雨伞遮住神龛子,这是么子讲究呢?”谢庆元问。

“这是……”李槐卿环视房里,看见新娘和女宾都不在,才继续说:“新过门的女子,见不得祖宗。”

“这个不是轻视妇女吗?”谢庆元说,他时常站在自己堂客立场上,反对歧视妇女的规章。

“拿伞遮住祖宗牌子确实是看不起妇女,”李月辉附和着说,“不过,我碰到了一桩事,证明我们老班子不但看得起妇女,还迷信妇女。”

“这话新鲜,”亭面胡说,“你快说说看。”

“记得我七岁那年,”李月辉翻起古来,“两颗门牙都掉了,新牙齿好久不长。”

“缺少钙质。”盛清明插道。

“那时候,脑筋没开坼,晓得么子钙质不钙质?人家都笑我狗洞大开;我姆妈十分着急,怕我缺起牙齿,讨不到堂客;我自己也急。那时候,我已经看中从前的爱人了。”

“你从前的爱人是哪一位?”亭面胡忙问,“我为么子不晓得?”

“我从前的爱人是现在小辉的妈妈。”在笑声里,李月辉接着说道,“我姆妈教我一看见牛,就作个揖。她说,‘牛会保佑牙齿长出来。’约莫有半年,我一碰到牛,就恭恭敬敬,深深一个揖。”

“是黄牛呢,还是水牛?”亭面胡含笑发问。他对有关牛的事最感亲切。

“不论碰到黄牛和水牛,公牛或母牛,我都作揖。”

“有效验吗?”亭面胡忙问。他是相信牛的灵性的。

“鬼!”

这一声回答,使得亭面胡吃惊而又很失望,对于牙齿的故事,不再感兴趣,他背靠在板壁上头,微闭着眼睛,抽旱烟去了。

“你多吃一点骨头汤,牙齿就长出来了,不用求牛拜马的。”盛清明笑道。

“那时候,科学不发达,我姆妈是一个旧脑筋。她说,若要牙齿长,非得请新娘子摸一下子不可了。碰巧,我有一位堂嫂子过门。迎亲那天,我姆妈带我去吃酒,叫我悄悄躲在洞房的门口。一会,一路鼓乐,新娘披着大红盖头巾,被人簇拥着,低着脑壳,慢慢走来了。”

李月辉刚说到这里,门外进来一个人,把一封急件郑重递给他。

“要收条吗?”李月辉一边拆信看,一边询问通讯员。

“要。”

通讯员接了收条,转身走了。

“是叫我和刘社长到县开会的。今天晚上就要赶到街上去,真不凑巧,老刘今晚哪里好去呢?”李月辉沉思一阵,抬眼看看谢庆元,笑道:“你代替他去,老谢。”

“好吧。”谢庆元答应。

“我们就走。”李月辉起身告辞。

“怎么就走呢?”盛清明连忙阻止他,“牙齿故事还没讲完。明天的会,你急么子?”

“明朝的会,只要今夜能赶到就行。”刘雨生也起身挽留,“吃了酒去,已经准备了,没得么子好吃的,不要嫌弃。”

“好吧,”李月辉重新坐下,微笑说道,“酒是吉庆物,不宜多喝,也不可不吃。”

“你继续讲吧。”盛清明催道。

“讲到哪里了?”李月辉笑问。

“新娘子来到了洞房门口。”盛清明提醒。他是爱听故事的。

“新娘子来了。摆明摆白,有人预先关照她。才到我面前,她抬起右手,把一个手指斯斯文文伸进我口里,在缺了门牙的牙龈上摸了两下,我记得是两下,冰凉冰凉的,还带点咸味,也有一些香粉气。”

“请吧,”刘雨生看见新娘从堂屋门口探进身子,对他丢个眼色,他会意了,就起身邀客人入座,“请出去坐坐。”

亭面胡首先站起,谢庆元跟着起身。盛清明一边移步,一边问道:

“后来呢?”

“后来不久,牙齿真的长起出来了。好快啊,并且长得又白又整齐。那一摸很灵,这里面是有点哲学的。”李月辉边笑边说,跟着大家,走到堂屋,看见那张八仙桌子上,两只插着鲜花的大瓦罐子移走了,摆上一桌菜,他笑着说:“你搞这样多菜呀?”

“没得么子菜。”刘雨生让大家请坐。并请高宾坐上席,李月辉对面相陪,其余的人谦让一阵,都依次坐了。

“十一个碗还说没得菜。”亭面胡说,“你只要餐餐践得常,我就会满意得很。”

“请吧,”刘雨生坐在下首,端起酒杯,遍敬大家一杯酒,“没有砍到新鲜肉,你们只随意。”刘雨生用筷子点点荤菜的碗。

“要新鲜肉做么子啊?”亭面胡一口喝下一满杯,“腊肉咽酒,再好没有。”

“你要是嫌礼信不周,下回砍了新鲜肉,再补请一回,也是可以的,我一定来。”谢庆元笑笑这样说。

“看你这个人,吃了一餐,还图下顿。”李月辉干了一杯,笑说谢庆元。

酒过三巡,李月辉起身,又干了一杯,脸上红了,对谢庆元笑道:

“怎么样,老谢?该动身了吧?”

“好吧,我们少陪了。”

两个人走后,大家又吃一阵酒,散席时,已经半夜了。

刘雨生送走客人,又请高宾安寝后,回到了新房。红烛点剩了半支。盛佳秀坐在床沿,慢慢取下头发上的红绒花,把帐子放下。刘雨生走上踏板,跟她并排坐一起,双手握住她的手。正在这时候,窗户外面传来一阵哗笑和脚步声,刘雨生低低地说:

“散戏了,有人听壁脚。”

四围都寂寂封音。过了一阵,才听见盛淑君笑着说道:

“听不到一点点声音,两个人哑巴一样。算了,走吧。”

一阵奔跑过去后,就只闻见村野的蛙鸣、狗叫以及轻风摆动竹枝树叶的窸窣的微声了。刘雨生正要上床,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跟盛佳秀说道:

“我要到社里看看,社里内外,到处堆起谷子和稻草,今天演了戏,人多手杂,怕火烛不慎。”

“清明他们会管的,要你操心做么子?”盛佳秀不想他走。

刘雨生还是走了。到了社里,他里里外外,巡视一番,看见一切都妥帖,这才往家走;刚到山坳,忽然听到一声喝:

“站住!”

是盛淑君的声音。他走拢去,看见盛淑君背后,还有个女子,那是陈雪春,两个人都拿着武器,他连忙问:

“你们怎么在这里?”

“清明子叫我们巡逻,以防万一。”盛淑君回说,“你怎么还不休息呀?”

“我就回去了。”

“快回去吧,莫叫她等了。社里谷草,包在我们的身上,今晚不要你探了。”盛淑君在远处嘱咐,话才完毕,又是一阵年轻女子的哧哧的笑声。

第二天,李月辉传达省委电话会议的精神,大家都不能自满和松气,要继续前进,采取许多切实可行的措施,向自然争取秋季更大的丰收。

1959年11月

* * *

[1] 高宾:女方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