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鸣离开酒吧间后,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懊恼。他和秋心的谈话还没有终止,秋心也还没有应允他的请求,蓦地被王百喜岔开了。他坐在舞池旁边的一只圆桌边,看见秋心勉强地和贾三芝同舞。伊那种颦蹙含愁的面庞,迟缓而牵强的动作,都显示出伊的不愿意。他的脑子里幻出一种意念,很想走上前去,把秋心从贾三芝的手中夺过来。

“一鸣,你的烟要烧着嘴唇哩!你还舍不得这小半橛金头?”

语声从他的肩后刺过来。杨一鸣像梦中惊醒似的回过头去。蒋哲生和宋兆源也正靠着邻桌在吸烟。说话的是蒋哲生。一鸣勉强笑一笑,忙把他衔着的烟尾丢在灰盘中。

宋兆源笑嘻嘻地说:“哲生,你说他舍不得一个烟尾,真冤枉他了。你没有看见刚才他的眼光集中在什么地方吗?要是你曾留意些,一定看得出他的眼睛里还有火星迸出来!”

“唔,这火星也许会烧掉他的灵魂呢!哈哈!”

这两个人又开始取笑。一鸣觉得难于应付。那第七号侍者杏生走过来通报,仿佛做了他的解围的救星。

杏生说:“杨先生,浦江旅社有电话。”

杨一鸣向蒋宋丢一个白眼,趁势落场地赶到电话室里去。他接了听筒一听,果真是他的新夫人的声音。

他应道:“爱美,正是我……你的头痛好一些吗?……唉!此刻才十一点半。……好,至多再过一个钟头,我就回来……”

蒋哲生的弟弟哲明也是个“好事者”。他跟随着到电话室门外,悄悄地站住了。一鸣的谈话完全被他偷听到。一鸣接罢了电话,重新回到原座上去时,蒋哲生和宋兆源又得到了新鲜的调笑资料。

宋兆源道:“是不是玉皇大帝命令?”

杨一鸣撅撅嘴:“别乱说。”

兆源说:“那么谁给你的电话?”

一鸣皱眉说:“电话果真是爱美打来的,可是‘命令’这名词未免太陈腐。”

蒋哲生插言道:“对,我们得摩登些,说是一个‘警告’。要是你过了一个钟头零一分回去,那就——”

一鸣涨红了脸,伸过手来,要按住蒋哲生的嘴。哲生侧着头避开去。

宋兆源排解道:“好,我们等事实来证明,看你什么时候回去。”

一鸣耸耸肩,不再回答。他承认他的口才斗不过这两个专家,何况他还有一肚子心事。他的窘态松弛些,又把视线溜到舞池中去。

兆源又说:“喂,一鸣,你目灼灼地要瞧谁?伊在你打电话的时候已经走了!”

杨一鸣惊异道:“喔,你说秋心已经回去了?”

兆源点点头:“是,刚才伊和贾三芝舞了一回,又咳得不成样子,就匆匆地走了。”

一鸣怀疑地问道:“你说笑话?”

兆源道:“真的。你瞧,贾三芝不是正呆呆地坐在那边,满脸不高兴吗?”

杨一鸣的眼光射到舞场的一角,看见贾三芝整一整袍褂,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他绕过了舞池,向大门走去。当他行经池边的时候,王百喜和徐楚玉正自翩翩地舞过来。百喜看见了贾三芝急匆匆的模样,略略停步,似乎要招呼他。贾三芝只向他点一点头,仍足不停步地向外面走去。杨一鸣忽似受了什么暗示,也突然立起身来,想要跟出去。蒋哲生忽一把拉住他。

他问道:“你往哪里去?”

杨一鸣支吾着道:“我——我——”

蒋哲生庄容道:“一鸣,你坐下来,听我一句忠告。我看你太不知利害哩!”

杨一鸣呆一呆。他看见哲生那副庄重的神气,和先前调笑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问道:“你的话有什么意思?”

蒋哲生低声道:“你不是料想姓贾的出去,就为着秋心,因此你便想跟他去?但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人?他虽在商界里厮混,名义上算是上流人,但他的出身是个穷光蛋。他的性情很褊狭,手段很毒辣,一不称心,什么都干得出。他交结的大半是不入流品的家伙。上月里他在光明舞场跟一个姓胡的抢着要陈茉莉坐台子,他竟拔出手枪来!因此,他在这里进出,人家都不敢触犯他。你是文墨界里的人,又难得来上海,莫怪你不知道他的底细。我读你的小说很久了,可算得一个神交,故而不嫌唐突,警告你一声。你要和这种人打交道,准不会有什么便宜!”

杨一鸣沉吟了一下,答道:“我不是要和他打交道。不过我觉得他此番出去,很像要和秋心为难的样子。”

哲生道:“是,这也许是可能的。不过你也管不了许多。你们是在新婚旅行中,你虽说你只是赞赏伊的艺术,可是过于接近了,究竟不相宜。”

宋兆源也接口道:“我也来说一句正经话。一鸣,我觉得你有些着魔了。我从旁观的地位看,你的确非常危险。我敢说你今晚上若是跟着姓贾的去,说不定会闯出祸来。你若不嫌交浅言深,哲生的话,你是应当听从的。”

杨一鸣垂着目光,注射在那光滑可鉴的地板上。他的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兀自在出神。

蒋哲生忽拍一下桌子,说:“好了。我们换一个地方去散散罢。一鸣,你说你要在新婚旅行中搜罗些小说资料,尤其要看看舞场中的情况。现在我们领你往玫瑰舞场和明月舞场去。那里也有出名的红舞星,尽够你欣赏。喂,别再胡思乱想!我们走。”

五分钟后,杨一鸣被蒋氏昆仲和宋兆源三个人强制着拉出去。他仿佛像醉人一般,身不由己地跟着往玫瑰舞场里去。他为着柯秋心缘故,要想跟贾三芝去,原有充分的理由。他的行动的被阻,他也领会到动机并不坏。不过事情连续地转变,凭空地又生出一重波澜,这是出于他的意想之外的。

在他被那三个少年强制着往玫瑰舞场里去时,有一个意外的来客,到他寄寓的浦江旅社去拜访他的新夫人潘爱美。爱美这晚上的头痛原不算得怎样厉害,不过伊有些疲乏,懒得往舞场里去,故而就一个人留在寓中。伊在打过电话给一鸣以后,便时时留意伊手表上的时刻,恨不得将表面的两枚针立刻就移到十二点半。伊取了一本小说,靠在沙发上消遣。将近十二点钟光景,伊忽听到房门上叩了两下。伊急忙去了小说,将一件淡绿绒的颀袍整一整,掠一掠头发,立起来开门。伊抱着一颗欢喜的心,以为一鸣竟提早赶回来了。等到伊开了房门,向门外一瞧,不由不倒退两步。伊的脸上的欢迎的笑容霎时也变做了惊惶。

来客是一个中年男子,身上穿着深蓝色的缎袍,玄色团花的马褂,一顶瓜皮红结的小帽罩在那圆形而肥满的头上,看上去可笑而又可憎。

潘爱美惊异地问道:“你找谁?莫非走错了?”

那来人应道:“不,杨夫人,我没有走错。我是贾三芝。我在广寒宫舞场里已经见过你好几回。”

爱美道:“唉,那么你大概是来瞧杨先生的。他还没有回来。对不起——”

三芝忙答道:“杨夫人,我不是来瞧杨先生,我是来看你的。”

“看我?有什么事?”伊的声音有些异样。

贾三芝摇摇头:“你不用怕,我们都是上流人。我有一句要紧话告诉你。杨夫人,你能不能让我走进来讲?”

爱美想起来了。这个人确曾在舞场中看见过。伊瞧他的声音态度恳切而又庄重,不禁引起了伊的好奇心。伊向贾三芝瞧着,脑室中顿时涌出一种幻想:“莫非一鸣遭遇了什么意外?”伊略一踌躇,便点一点头,让贾三芝走入室中。但房门仍开着。

伊问道:“贾先生,有什么见教?”

贾三芝虽没有得到主人的延请,不客气地自动坐下来。他的呼吸非常急促,眼光中也露着异常紧张的神气。

他直接地答道:“我是为杨先生的事来的!”

爱美突的一震,不禁支撑住椅背:“什么事?他——他怎么样?现在在哪里?”

贾三芝摇头道:“我不知道。谅来他此刻已不在广寒宫里了。”

爱美催逼道:“那么,他在什么地方?”

贾三芝斜睨着爱美的俊俏的面庞,作狡猾状道:“我想他所往的地方,你总也猜想得到吧?”

潘爱美又惊又疑,一时看不透贾三芝的来意,又不明白他的语气,只闭了小嘴,向他呆瞧着。

伊说:“贾先生,我不懂你的话。要是你不愿意爽爽快快地说,再弄这种猜谜似的把戏,那恕我不能奉陪了!”

贾三芝沉下了脸,作恳切状道:“唉,杨夫人,我不是有意叫你猜谜。我因着尊夫这几天迷恋着一个女人,也许会闯出祸来——”

潘爱美不期失口道:“什么?一个女人?可就是——不,别乱说!这话关系人家的名誉,你既然是上流人,怎么信口胡说?”

“不错。我就为着尊夫的名誉和夫人的名誉,才冒昧来进忠告。我知道杨先生是在文坛上享盛名的,夫人又是一个美术家;况且你们俩又在新婚期间。万一闹出了什么事,结果岂不太可怕?”

“胡说!你为什么缘故,说这种诬蔑我丈夫的话?你想毁他的名誉?还是要离间我们夫妇的感情?”

“杨夫人,不用发火。我完全没有恶意,只是尽我的友谊罢了。我的话你尽可以不信,不过他所经过的事实迟早会使你不得不相信。现在你既然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也不必再多说了。”

他撑起身子,略弯了弯腰,便缓步向室门走去。他的心中在估量,爱美也许要阻住他,叫他说出所说的事实。可是出乎他的意外,爱美并不留阻他。三芝虽失望,但仍不甘心。他走到房门口时,又停了脚步,回过头来。

他说:“杨夫人,我还有一句话。他和伊的关系已经到了怎样程度,我姑且不说,说了你也不相信。不过等他回来的时候,请你瞧瞧他左手指上的那只钻石指环是不是还在。我想这指环不见得是夫人的结婚指环吧?……唉,对不起,惊扰了。再会。”

当贾三芝说完了话蹒跚着走出房去的时候,爱美虽仍靠衣橱站着,身子似乎不动。但这时候若是有人逼近些瞧瞧伊,便可见伊的神情已起了非常的变异。伊的玉琢似的面颊上泛着一阵红晕,一双明晶似的俏眼凝注在那本覆压在沙发上的小说上面。不但伊心房的跳动增加了速度,伊的全身也都在颤着。贾三芝的话果真已打动了伊的心了!伊对于一鸣本来是绝端信任的,可是贾三芝最后的一句话委实太狠毒了。那只结婚指环,他果真会赠送给伊吗?这一点伊实在不能相信。但是三芝假使说谎,这谎话也未免太浅薄了。只需等一鸣回来,不是立刻就要穿破吗?

伊自己忖度:“不,我想这不像是谎话!他确曾在我的面前一再称赞伊。我们所以在这里留过了预定的时间,想来也是为着伊。他在今天进餐时,不是和我说过,准备邀伊一同往普陀去吗?唉!这种种姑且不说,但那只指环——”

爱美想到这里,心头跳得厉害,神经上也越发紧张。伊忽而奔出房门,一直向电话室去。自然伊的电话是打到广寒宫舞场去的,结果却听说杨一鸣早已离去。爱美自然不能满意。怎么办?那时候还只十二点一刻,距离杨一鸣约定回来的时候还有十五分钟。伊回到室中,耐着性儿静候伊的丈夫回来。好容易挨到了十二点三十五分,仍不见一鸣回来。伊在这二十分钟之中,脑海里的思潮不知起落了几次,这时候再也耐不住。伊戴上一副白丝的手套,围上一条紫色的丝巾,又穿了一件黑色薄呢的外衣,匆匆地走出浦江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