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鸣从柯秋心寓里逃出以后,他的神态全部变异了。他起先恃着一股勇气,奔进了大通路,但假使那时候他不曾遇见那一辆空车,说不定会被王百喜追着。他的神经上既然十二分紧张,奔了几步,他的两条腿已有些颤动不定。直到他跳上了车子以后,他的心头还是突突地乱跳。他不时向背后瞧望,只怕有人追上来。

夜风增强了些。路上已没有行人。一鸣将外衣领竖了起来,缩紧在车子上。他的车子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地到达了浦江旅社门前,不料第二重难关又涌现在他的眼前。他一边走进旅馆,一边暗自计量:他看见了爱美,应得用什么话对付?他所经历的事情可能据实告诉伊吗?告诉了伊,伊可会相信?他越想越觉踌躇,走到了四十四号的室前,竟不敢推门进去。他先把耳朵凑在门上听听,仿佛里面隐隐有啜泣的声音。他更加惊讶。可是爱美在哪里哭?为什么事呢?莫非就为着他?

杨一鸣想到这里,又惊又疑,他的两条腿又继续颤动。他几乎想退回出去。末后他咬定牙根,伸出了右手,用足全力,旋动那门钮,突的推门进去。他定一定神,忽听到一声惊呼,爱美从温椅上直跳起来。

杨一鸣一边喘息,一边作安慰声道:“爱美,是我啊!你不用惊吓!——你为什么吓?”

他本想再问一句,到底忍住了没有说出来。他看见伊的眼圈儿红着,刚才他听到的泣声当真没有错。伊的双眉颦蹙,面容灰白,比较他和伊分别时的容态完全变成了两人。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可是发不出话。他发了一会儿呆,看见爱美仍靠在衣橱的玻璃门上发怔,一双含着惊恐意味的眼珠直盯在他的脸上。他想走近去抚慰一下,可是他的腿不服从命令。

他鼓足勇气,问道:“爱美,什么事?你为什么这样子?”

爱美也颤声反问道:“你——你在哪里呀?”

一鸣本想把被蒋宋强迫同游的事暂时搪塞。但他一瞧情势,觉得这谎话此刻已不需要了。因为爱美的声音态度都表示伊已经发觉了他的秘密。

他吞吐着道:“我——我在——”

伊催着道:“说啊!你在什么地方?”

他的勇气丧失了。他不能撒谎,可是又不敢说实话。他又瞧见伊的那件黑呢外衣和围巾手套都杂乱地堆在床上。这现象又告诉他伊曾经出外过,使他更没有勇气说话。

伊又问道:“一鸣,你手上的戒指呢?”

“一语破的”是杨一鸣当时感觉到的概念。他知道事情已完全显露了,这时候当然用不着别的废话。

他沉吟了一下,才道:“爱美,你姑且别问。这里面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现在最要紧的,我们应得立刻离开这里!”

“唉!”

潘爱美嘴里发出了一个“唉”字,突的仰直了身子,又张大了两目。杨一鸣的语声本已有些颤动,但他仍竭力地镇静着。

他答道:“爱美,你不用恐惧。不过事情很紧张,我们为万全计,还是急走为妙。理由我们回头再谈。”他走近一步,从桌子上取起一张报纸翻了一翻。“平安轮船今夜开往长江。此刻还只一点半过些,我们赶紧去,还来得及。”

潘爱美只是呆立着发怔,既不答话,又不动弹。一鸣也不再说,但自顾自地急急收拾行李。旅社中已静得多,只有几个较远的房间中还有打牌声音。风在窗外呼呼地响,景象相当凄黯。十分钟后,一鸣已将行李整理舒齐。

他又唤道:“爱美,定定神,快来穿大衣罢。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伊仍站住了不动。伊的脸上罩着一重灰白,眼睛也失却了敏活,代替的是呆木而惊恐。一鸣把堆在榻上的大衣和手套等物拿起来,预备给伊穿戴。

他忽而失声道:“哎哟!手套上怎么有血——”

他说到这“血”字的时候,觉得太危险,本想竭力忍住,但因着惊惶过度,到底忍不住说了出来。他听听门外,没有声音。他的妻子仍失了魂魄似的靠着衣橱发呆。一鸣瞧瞧手中的手套,又瞧瞧爱美,略一寻思,似已触悟了什么。他不禁越发惊怖起来。这件事当真危险极了,但这时候又不便多说。他挣扎一下,拿了外衣走近去,想催促爱美动身。房门上忽然有人叩动。他又吃了一惊,急忙将那染血的丝手套向自己的裤袋中一塞。

他缓声应道:“谁?进来。”

开门进来的是旅馆中的茶房,看见了这夫妻俩僵立相对的模样,暗暗有些诧异。

茶房报告道:“杨先生,我忘怀了。有一个人来找过你。”

一鸣暗暗地着急。“谁?谁来找我?”

“是个男客。他不曾留名片。”

“什么时候来的?”

“在一点钟光景。他听说你们两位都已出去了,就退出去。”

“这个人怎样打扮?”

“他是矮胖的大块头,穿着长袍马褂——”

一鸣插口道:“唉!是他?好,我知道了。现在你把这钞票拿下去结账,马上给我雇一部汽车。我们就要动身。”

十分钟后,一鸣扶着他的变做木偶的妻子走上汽车。旅馆门外冷凄凄,原因是门前的灯泡熄了十之七八,形成了半暗不明的景象。马路对面忽然有一个人像向着汽车奔过来。一鸣自己心虚,急忙把车厢的门关上,叫车夫立即开驶。那汽车的车轮便开始转动。

砰!

一声枪响,打破了静夜的空气。一粒枪弹从车窗外飞过。一鸣夫妇俩都震恐极了,几乎从车厢中喊起来。幸亏车子已经动了。那枪弹是否打他们俩和那发枪的人是谁,他们已不暇深究。他们只企图向前逃命!

贾三芝的寓所在公园路上,离广寒宫舞场也不远。霍桑和余桐分手以后,便直接来见贾三芝。他住的是一宅三上三下的石库门屋,门前恰向公园马路。这时门前既静且黑,寂无一人。霍桑在门口站住,用电筒先细细地照一照。那黑漆的门上钉着一块铜牌,刻着“新安贾”字样。左手里有两扇百叶窗,分明就是厢房。百叶窗虽然关闭,但有一扇窗的叶缝没有闭拢,一条强烈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霍桑先走到窗口,悄悄地从隙缝中偷窥。窗里面虽然还隔着纱帘,但隐约间可以瞧见一个矮胖的男子正自放下了雪茄烟尾,从沙发上立起身来,背负着手在室中往来踱着。

霍桑默默地寻思:“此刻已两点半多了,他为什么还没有睡?像他这样子心神不定,不是表示怀着什么心事?”

他轻步走到门口,握着门上的铜环,猛力地敲了两下;接着他腾身一蹿,重新回到窗下,急忙从隙缝中窥视屋中人的动静。夜阑人静中,门环的叩击声特别激厉,当真使屋中人大大地震动。贾三芝的脚步骤然停止,把身子支撑在壁上,张大眼睛,回头骇视。霍桑觉得胖子的嘴在牵动,似乎在那里发声问话。他又奔到门前,继续把门环叩动。当然,他仍不肯错过窗缝中的奇景,一转瞬又蹿回到百叶窗前。他瞧见一种意外举动。那胖子忽然奔到一只书桌面前,伸手开动抽屉,别的动作却瞧不清楚。接着,他又见胖子定了定神,开了厢房的门,走出客堂中去,分明他自己出来开门了。霍桑就又赶回门口,又在那钢环上叩击一下。里面的人怒声发问:

“谁?半夜三更这样子敲门!”

霍桑不答,静默地等候开门。门开了半扇,贾三芝的有火的目光射出来。霍桑仍镇静地站着。

他说:“贾先生,冒昧得很,请原谅。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贾三芝呆了一呆,反问道:“什么事?你是谁?我还没有请教。”

霍桑道:“我叫霍桑,此刻是受了警署的委托来的。这里不很方便,我们到里面去谈。”

贾三芝虽开了门,身子站在门口,显然有拒客的模样,但因着霍桑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退后一步,让他进去。

霍桑走进了厢房,他的眼光先向空中打一圈子。这是一间书房,家具都是新式的,地上的地毯,壁上的油画,一切都很精致。贾三芝在一张红木的大书桌面前站住,忽略了应有的礼节,并不请客人坐下。霍桑也站住了向主人端详。他看见贾三芝的神气确乎有些慌乱。他的视线和霍桑的一接触,立即移开去,伸手在茶几上取起那半支熄灭了的雪茄,一连擦了三支火柴,方才烧着了烟。他的浓黑的眼珠不住地乱动,只不敢和霍桑平视。

他问道:“霍先生,有什么见教?”

霍桑直截答道:“贾先生,我要问问柯秋心的事。最好请你开诚布公地说个明白。”

要是霍桑这问句有单刀直入的意味,那么他的问话时的目光也可以象征两支无形的利箭。他看见贾三芝怔了一怔,他的牙尖啮住了他的下唇。他延迟了约有半分钟光景,方才弹了弹烟灰,自己坐了下来。他的模样似乎很镇静,但在霍桑犀利的观察下,伪装是不易收效的。

他反问道:“柯秋心的事?什么意思?”

霍桑仍站立着,瞧着对方的脸,缓缓说:“贾先生,我想这样的深夜,还是经济些时间,大家爽爽直直地谈几句。你若是赞同,请爽快些说一说。”

贾三芝仍作疑问状道:“你要我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说你要问问柯秋心的事。这是什么一回事?”

“你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

“当真?”

“自然。”

“那么今夜里你可曾到伊的家里去过?”

贾三芝顿一顿,用力吸了一口烟,目光依旧垂落着。

“去过的。这有什么关系?”

“你在什么时候去的?”

“大约在十二点过后——十二点廿分光景。”

“你到伊家里去有什么事?”

“这干你什么事?何必问得这样子仔细?”

“对不起,为着职务的关系,我不能不请你说明白。”

贾三芝踌躇了一下,才答道:“秋心是个舞女,我是伊的老舞客,随便去看看伊,有什么关系?”

霍桑点点头。“好,你看见伊没有?”

贾三芝抬起了些眼光,在霍桑脸上瞟了一眼,忽又漾开去。

他答道:“我为什么要答复你?你凭什么权力干涉人家的友谊?”

霍桑冷笑道:“唔,我干涉你们的友谊?嘿嘿嘿!我倒很愿意知道你们的友谊到底有了什么样的结果。”

贾三芝忽而立起来,沉了脸,厉声道:“霍先生,对不起。我要睡了,没有精神跟你说这种没意思的话。”

霍桑仍镇静地说:“唉,有意思的在这里。瞧,这是什么东西?”

他用一种敏捷的动作,突然把那只破碎的绒盒从袋中摸出来,一直送到贾三芝的鼻子面前。贾三芝不自觉地退一步,他的齿缝中的雪茄几乎落下来,他的脸上也泛出一阵白色。但一刹那间,他又站定了,耸耸肩,回复了他的常态。

他怒声道:“我管你什么东西!”

霍桑说:“喔,这东西你不认识?”

“别啰唆!有话请你明天去看于企年律师!”

“很好,不过我在未走以前,要请你应许一句话。”

“应许什么?”

“我要在这里搜一搜。”

贾三芝忽用力丢了烟尾,握着拳头,在茶几上猛力击了一下,他的眼睛里仿佛迸出火星。

他大声道:“呸!你有什么权力深夜中搜查人家的屋子?你们当侦探的,敲诈、欺压本来是拿手好戏!不过你得查一查,我是个什么样人!要是你想在我身上弄什么手法,那你真瞎了眼!快出去!”

霍桑忽深深地鞠了一躬,仍平心和气地答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委实有些冒昧。若说敲诈欺压,我还是外行。得先向你讨教讨教。”

“你还不走?我要打电话把你当强盗办哩!”

“你要打电话?好,我来替你代劳了罢。”

霍桑走到窗门背后的电话箱旁,像要打电话的样子,但他的手刚才握着了听筒,眼角中瞥见贾三芝紧走两步,窜到了书桌面前。霍桑急忙旋转身来,厉声吆喝:

“别动!我这里有准备呢!”

三芝的左手撑在书桌边上,右手已接触书桌的抽屉,一听到霍桑的命令,顿时缩住了手。他看见霍桑的左手插在大衣袋中,袋里面有一种突出的东西,正和他所站立的地点成一直线。霍桑又发出较和婉的命令:

“贾先生,请你暂时回到你的原座上去。我要打电话了。你站在那里不方便。”

贾三芝似乎没有听到,仍站在桌旁,不答也不动,但他的凶狞的眼光中已充满了杀气。

霍桑稳定地说:“贾三芝,小心!你现在已有谋杀的可能性了!我若是开枪打你,动机出于自卫,在法律上已不成问题。不过我替你打算,你这样子执拗,一定没有便宜,而且也不值得。现在听我的话,快回到你的原座上去!”

贾三芝的眼光仍注视在霍桑的大衣袋上。他料想霍桑袋中突出的东西定是手枪。不过他为什么不取出来?他的眼光略一转动,像遵从霍桑的命令似的缓缓离开书桌。可是他只跨了一步,突然旋转身子,把头俯下,又回到了书桌面前。这时候他的肥胖的身子忽而敏捷异常。他的举动正像被猎的逃兔。一刹那间,他的左手已拉开了书桌的抽屉,右手伸入屉中,把那上面盖着的纸件翻了开来,摸着了刚才放进去的一支手枪。

霍桑的地位危险了!他的外衣袋中真有手枪吗?如果有,他此刻尽可以开了!可惜他今夜出来时并没有带枪!他的衣袋中只有一只电筒,起先本想利用它演一回空城计。不料这把戏给对方看穿了,自己反陷进了危险的地位!可是临危应变,他有丰富的经验。他一瞧见贾三芝重新回到了书桌面前,便放下听筒,用百米赛的冲刺动作,直奔过来。贾三芝的手枪刚才从抽屉中取出,他的手指还没有触着机钮,霍桑已奔到他的背后。他斜倾着身子,飞起右腿,踢中了贾三芝的右腕。

“咔嗒”!

手枪落地了。贾三芝大概不提防霍桑的动作这样快,他的握枪的手指也松了些,才造成这个后果。可是他还不甘心。他的粗阔的腰肢弯一弯,伸展他的受了些微创的右手,像鹰鹯攫鸡雏般地重新抓住了枪。霍桑的第二步动作自然也不会太迟缓。他仰起身子,张着两臂,向前一扑,把贾三芝拦腰一抱。贾三芝的手枪虽然再度在握,但手臂被霍桑抱住,失却了活动的自由,那手枪也就等于无效。

霍桑附着他的耳朵,低声道:“把手枪放下来吧!半夜三更,别惊动了你的眷属!”

贾三芝叹了一口气,答道:“好。我佩服你!你放手。”

霍桑把手一松,顺手将贾三芝手中的枪夺了下来。贾三芝不再抵抗,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霍桑方始安闲地打成那个电话。

不多一会儿,余署长亲自带了警卫赶来,把贾三芝捕入警署。同时霍桑从余桐那里得到了几种消息。

余桐说:“严小莲仍旧不知去向;徐楚玉也逃走了。据章长庆报告,杨一鸣夫妇也已乘长江船走了。事情好像还不容易马上结束。”

霍桑说:“别心急。此外你可有什么进展?”

余桐道:“有一个探伙,在浦江旅社外面查得一个黄包车夫。据说在十二点半过后,他从浦江旅社拉一个穿黑呢大衣的女人到广寒舞场,又从广寒舞场送到兴华路口。这一点和舞场看门人戚福的话恰巧符合。你想这女人可就是杨一鸣的妻子?”

霍桑沉吟地答道:“唔,有可能性。你可曾向浦江旅社调查过?”

“还没有,我正要向这条路进行。”

“很好。你对于这夫妇俩的线路的确不能放松。别的话明天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