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和我点了点头,就将衣帽挂在架上,又顺手把壁上的一只提琴取下来。接着他坐在他常坐的那只藤椅上,开始旋那弦线。我见他一言不发,神色上并无表示,却又如此好整以暇,禁不住先自发问。

我问道:“霍桑,你已成功了没有?”

霍桑似乎没有听到,忽而闭了眼睛,执着弓弦,呜呜咽咽地拉起来。我没有奈何他,只得静悄悄地等他。那提琴上的声调由缓而急,琴韵有些铿锵,但很和谐入耳。他拉到入神的地方,头随着那弓弦缓缓地侧动。显示他的内心的得意。约摸两分钟工夫,琴声才戛然而止。他把琴放在藤椅的一旁,伸直了两腿,把身子仰靠大椅背。电灯光描绘出他的精神和身体都是很舒适的样子。

我重复问道:“霍桑,你的调查工作究竟怎么样?”

霍桑随手取出纸烟,擦着火柴,一边答道:“我早已在提琴中答复你了!我拉熟的调子不多,你难道还听不出?”

我答道:“我知道你已经得手了。但这两点泥迹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还猜不透这个哑谜。”

霍桑反问我道:“你可记得今天清早死者的仆妇蔡妈告诉我们,死者昨夜里出去时本是带着一只皮包的?”

我应道:“记得的。那皮包是放医药用品的。”

“但我们只发现那女医生的尸体,并不见有皮包。蔡妈也不知道这皮包的下落。所以我们若使能够查得那只皮包,便可以连带地知道朱仰竹昨夜的踪迹,而案事也就可以解决。是不是?”

“不错,你可是已经发现了那只皮包?”

“不,还没有。”他顿一顿。“不过我虽没有亲眼看见她那只皮包,但我已经发见了那皮包到过的地方。”

“怎么?我不明白。”

霍桑放下了纸烟,瞧着我说:“包朗,你总知道任何手提皮包的底下,大概四角各有一枚圆钉,预备安放时皮包不致直接着地,是不是?刚才我在孙家书室中的睡椅底下瞧见的两粒泥点,就是从那皮包底下的圆钉上留下来的。”

“嗯!”我的疑团刺破了一个。

他继续说:“我们知道昨夜里近半夜时方才起风,气候也突然转冷。在起风之初,路上还很泞湿。所以我料想昨夜朱仰竹到松柏里下车的时候,那皮包必曾在湿路上放过一放;后来伊提到里面,进书室中去暂坐,便顺手将皮包放在睡椅底下。当初我看见那两粒泥点,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痕迹;经过一度推索,才想到皮包下面的圆钉。但我为审慎计,还不敢信以为实,故而又到桃源里死者家里去问蔡妈。果然不出所料,那皮包底下确有四枚铜钉,并且大小尺寸也完全相同。”

我又提出一个疑点,问道:“皮包底下既然有四枚铜钉,何以地板上的泥迹只有两点?”

霍桑吐出了一串烟圈,微笑道:“就为这层,当初也使我犹豫不决。其实这个哑谜说破了原一文不值。我料朱仰竹进书室中时,必曾在那睡椅上坐过,故而伊将皮包放在地板上面的时候,必是一半在睡椅底下,一半却露在睡椅外面。那时朱仰竹在那新漆的地板上面势必还留着皮鞋的足印,事后孙仲和灭迹洗抹,故而把那睡椅外面的两粒泥点一起抹去。但那椅底下的两点泥迹,一定是因洗抹的人疏忽没有注意,故而不曾抹去。因此才给我留下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我点头道:“唉!说破了果然是显明的。但当时也亏你推想得出。”

霍桑把鞋跟抵着地板,缓缓地摇动着。

他答道:“这算得什么?不过我见了这个痕迹以后,曾经用脑子想过一想罢了。”

他说到“想过一想”的字眼时,他的声音似乎加重了些。的确,“想一想”的动作是解决世界上一切问题的密钥。孟老夫子说到心的机能时,所以要大声疾呼:“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确然是有深意的。霍桑在这一切疑案上的成功,也就在肯“想”。所以这一句“想过一想”也可以算是他最得意的话。

我又问道:“你可是单凭着这两点泥点,便确信朱仰竹曾到过孙家,和孙仲和就是行凶的凶手?”

霍桑摇摇头:“不,证据多着呢。你是和我一同去的,怎么都没有觉察?譬如睡椅上坐垫下面的那条深青色的毛绒围巾,一定也是朱仰竹遗下的。当时它给那个玄缎垫子压覆了大部分,睡椅的丝绒又是同色的,所以灭迹时也给忽略过。我故意吓他一吓,他居然承认那是他妻子的东西。其实这种深色朴素的东西,绝对披不上他的漂亮夫人的娇躯。你瞧了壁上挂着的那张照片,就可以想见他的夫人的装束本是十二分摩登的。我们退一步说,就算承认这东西是他的妻子的,但围巾是发冷时方才需用的东西。我们知道昨夜的起风还是秋来第一个冷汛。他的妻子既然在一星期前就归宁了,那时的气候穿夹衣还嫌热,哪里用得着围巾?就算未雨绸缪地将围巾早就取了出来,但怎么会搁在睡椅上?又何至搁了一星期之久而不收拾好?”

我连连点头道:“对,霍桑,你的观察力还是那样的精细。你脑筋细致也的确是高人一等。但你假定这围巾就是朱仰竹的,也已证明了没有?”

霍桑道:“也证实了。刚才我问蔡妈,昨夜朱仰竹出外时肩上曾否披着围巾。蔡妈没有注意,不敢说定。但伊说伊主人果真有这样一条深青色的围巾,前几天曾取出来晒过。这已经显然了。除此以外,孙仲和的言语态度,也处处都觉得可疑。他开头就提出他的母舅于企年,分明是想吓吓人的金钟罩。你知道于企年是个包揽讼案的红律师,在一般人听了他的大名就会退避三舍。但最重要的一点,他的谈话中无心脱漏了一句。你可也曾觉察没有?”

我被他一问,一时想不出指哪一方面,呆住了不知所答。

霍桑接着道:“你可记得我问他家里有几个仆人,他怎样回答?”

我想了一想,立即醒悟道:“记得。他说他家里有三个,都是男仆。……唔,他的口气中似乎要表示他家里没有女仆。是不是?”

“是啊。你想这句话岂不是他情虚的表示?他若使没罪,我们又没有说过昨夜里去请朱仰竹的是一个女仆,他又何必多此一句?”

“对!这一句补衬真可算是‘画蛇添足,欲盖弥彰’了!”

“是。因此,我知道他家里表面上虽没有女仆,暗中却一定有一个的。那女仆和他串通了,才能将朱仰竹骗到他家。这一着棋子,他大概预防万一事发,以便借此抵赖;或者他故意如此,目的要嫁祸于沈咏秋,也未可知。”

“唉,他的设计当真非常狡猾。但你想那串通的女仆是谁?”

“这不成问题。我们少停把他捉住了后,不怕他不肯吐实。”

我想一想,又问:“还有,朱仰竹被骗以后,怎样受辱和怎样吊死,你可也查明了没有?”

霍桑丢了烟尾,摇摇头说:“这一点也可以让他自己供出来。此外我们要知道的还多:例如他怎样移尸,那告假的包车夫林根怎样通同合作,都可以叫他自己说明。总而言之,我相信这孙仲和是全案的总枢。现在总枢的疑团既经解除,别的都可算是枝节了。”

我同意说:“不错,据我看,不但那包车夫同谋,连那老总管陆全也必串通一起。你可也赞同?”

这时前门上忽有响声,我料想是汪银林到了,忙立起来开了办事室的门。进来的果然是汪银林,他和我点点头,便很热诚地向霍桑招呼。

他说:“霍先生,我已遵命把薄一芝放掉了。你的工作怎么样?可已完全成功?”

霍桑含笑说:“是,一切都已了结,只等你来收功哩。”

彼此坐定以后,霍桑便把薄一芝的自白,他自己的侦查和在孙仲和家里发见的经过情形扼要地向他说明。汪银林听出了神,举起了夹着半撅已熄雪茄的手,连嘴都合不拢了,只有点头赞服。

他抹了抹肥胖的下颏,半喜半羞地说道:“霍先生,这件事我不知道应怎样感激你。此番若没有你领导,我既然走上了迷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头!”

汪探长的个性是爽直的,他的恭维也完全由衷。霍桑谦逊了几句,又谈到案子的本题。

汪银林又说:“还有一着,那沈家的女仆李阿凤,此刻我还没有放掉。你想孙仲和串通的仆妇可就是伊?”

霍桑又在烧一支新鲜的纸烟,一时并不回答。我觉得银林这句话很有意思,就乘机插口。

我说:“这个女仆的确是案中的重要角色。你自己可有些端倪?”

汪银林接着说:“霍先生,我们知道沈咏秋对于朱仰竹发生醋意,本是孙仲和挑拨出来的;孙仲和既然蓄意要中伤朱仰竹,原也是沈咏秋所求之不得的;因而伊借刀杀人地借一个女仆给仲和用一用,似乎也有可能。霍先生,你看怎么样?”

霍桑抽了一口烟,忽张目瞧着银林道:“银林兄,你又要回到迷路上去了。你的设想固然很美丽,但是设想没有事实的根据是最危险的。你说孙仲和同李阿凤串通,可有什么实际的佐证?”

汪银林道:“蔡妈的说话还算不得佐证吗?”

霍桑大声道:“你还相信伊的话是实在的?”

汪银林怔了一怔,惊讶道:“怎么?你说这老婆子会说谎?”

霍桑摇头道:“不是。”

汪银林更觉愕异,张开了嘴,一时竟不能回答。我也暗暗诧怪,不知道霍桑的语意含着什么神秘。

汪银林自言自语说:“奇怪!既非说谎,又不实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桑吐出了一口浓烟,说:“是这老婆子的错觉!换一句话说,蔡妈并不是故意要说谎;但所说的却只是出于伊的心理上的幻觉,并非事实。”

汪银林益发疑惑。他瞧瞧霍桑,又瞧瞧我,似乎要求我代替他找一个解释。这时霍桑忽而有一种奇突的举动。他放了烟尾,仰起了身子,从衣袋中摸出了一块白巾,突然把他自己的胸颈遮住了。

他说道:“银林兄,你今天已和我见过两次了。你可知道我的领带是什么颜色?”

汪银林仍莫名其妙。他的嘴闭拢了,仍旧没有说话,只一眼不眨地向霍桑瞧着。他手中的那支含着装点姿态作用的久熄的雪茄也给丢下了。

霍桑又道:“说啊!你姑且说说看。这是一种实地的测验,你也可以得到一种有趣的知识。”

汪银林期期然地答道:“似乎是酱色绸的。”

“有没有花色?”

“有——有许多白色的细点。”

我虽在旁边静听,并没有处于被测验的地位,但心中也不禁暗暗地内愧。因为霍桑今天戴的什么领带,我虽和他同在一起,因没有特别留意,此刻竟也不敢说定是什么颜色!

霍桑笑道:“酱色白点的领带,我当真是有一条的。可是今天的却不是!”

他顺手把白巾放下来,露出了他的领带。那是一条暗绿色而有细黑斜线条的。汪银林又瞧瞧我,我也瞧瞧他,彼此相觑地都很不好意思。

霍桑把白巾重新藏在衣袋中,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人们的视觉本是很薄弱的,尤其在不经意或心有所思的当儿所感受的印象,更是淡漠模糊而不足凭信。刑事心理学权威葛洛斯(H.Gross)曾举示许多采证的实例,指出司法官采取眼见证人的证语有特别审慎的必要。因为人们在匆忙或无意中所感受的印象,事后回忆,往往会把黑衣说青衣,胖子变瘦人。我还记得一个有趣的测验,测验者把一只表给四十六个受测验人看,每人限看五秒钟。看过以后,叫每一个人将所看见的表面上的景状用笔描画在纸上——那当然只要画一个轮廓罢了。结果只有一个半人的答案是正确的。大部分人都把那个罗马字Ⅵ写在下面,有几个人还把罗马字变做阿拉伯字。实际上那六点钟的Ⅵ字的地位已给秒针占去了,根本是不存在的。……嗯,你们觉得可笑吗?其实这测验我自己也实施过,委实千真万确!所以‘一目了然’是没有科学根据的,‘视而不见’才是一般的现象。”

汪银林向霍桑瞧瞧,又瞧瞧我。我也无言地回了一瞥。因为霍桑的理论是有根据的,莫说银林,我也找不出辩难的话。

霍桑又说:“银林兄,此刻你可以明白了。你和我面对面了好久,你竟没有瞧清楚我的领带是什么颜色。方才你猜想我的领带是酱色白点的,可见只是凭着你的记忆中的幻觉,并非事实。是不是?那么以此例彼,可知蔡妈的说话也同样是不实在的。”

汪银林顿了一顿,仍做怀疑声道:“虽然,但蔡妈说李阿凤穿的青布衣服和青莲色围身,在事实上是符合的。你怎么说——”

霍桑截住他道:“你还不明白?好,你姑且闭着眼睛,把昨夜里蔡妈所经历的景状悬想一下。第一步,伊在楼上听到有人进来和伊的女主人讲话。那时候那来客即使和蔡妈非常熟悉,但谈话的时间既然不多,又隔着一层楼,你想伊可有辨得出来人的声音的可能?第二步,伊随即下楼,看见伊的主人已准备出去,并对伊说伊要往孙家去诊病。这时候那个来请医的女仆早已退到石库门外,蔡妈在实际上并不曾当面瞧见。第三步,据蔡妈自己说,伊还瞧见那女仆穿一件深青色的布衫,加一个青莲色的围身。但朱家的大门外并没有电灯,客室中当然有灯光的。试想一个人从光亮处向黑暗中瞧察,可能够瞧得明白?并且那深青色和青莲色都是深色,更不容易分别。可是蔡妈却能够在黑暗中分别得清清楚楚,想一想这话可合得上事实吗?”

汪银林的牙齿在啮自己的嘴唇了,他的头似乎在不自主地点动,但仍没有说话。我也不由得不暗暗点头。

霍桑继续道:“据我推断,当伊在楼上听到下面的谈话声音时,至多只知道来客是一个女子,断断辨不出是谁。等到伊下楼以后,因着‘孙’‘沈’二字的误会,便抱定了成见,以为就是平桥路的沈家,那请医的也就是阿凤。因为那沈家的李阿凤曾去请过两次,请时都在日间。蔡妈都看见过伊的。蔡妈因着这个成见,便深信不疑。后来经我们向伊究问,伊要使我们坚信,才说出阿凤的衣服颜色,其实阿凤的衣色是伊前两次看见的;昨夜里伊连那女仆的衣色、面貌都没有瞧见,只凭着伊的记忆中的幻觉作用,自以为瞧见罢了。这恰像刚才你说我戴的酱色白细点的领带,理由是相同的。”

汪银林还是守着缄默。他只交握着两手,手肘支在膝上,偻着身子,低垂着头,似在瞧地板上的他自己的影子。我不知道他心中有什么感想。

霍桑又道:“这个设想我还有佐证。试想沈咏秋两次请朱仰竹去,既不是诚心求医,却是要刺探朱仰竹的隐事。仰竹虽愚,经过了两次的试探,势必也可以瞧破沈咏秋的用意了。这样,假使沈咏秋第三次去请,伊能否绝不顾忌?即或伊另托他名,但那差遣的既然是李阿凤,时间又在寒冷的深夜,你想朱仰竹可会得一请就去,丝毫没有迟疑吗?”

这解释当真加得上入情入理的考证,我只有无条件地佩服。同时我才恍然于霍桑最初就不赞同汪银林把咏秋看做案中的主谋人,认为太主观,原因就为着他先看到了这个反证。不过当时他不肯发表。

汪银林抬起头来,叹口气说:“霍先生,我真惭愧。我在这一件案子上,着实长进得不少。”他立起来。“现在我去打一个电话,先把那李阿凤放掉,然后再去拘捕孙仲和。”

霍桑点点头表示赞同。汪银林便起身向电话室去。

我提议道:“此刻还只七点半钟,不如先去把孙仲和捕住了,再回来吃晚饭不迟。”

霍桑同意道:“也好。你如果有兴,就陪着银林兄去走一趟。”

汪银林恰从电话室中走出来。忙道:“霍先生,你再劳驾一次。我想最好我们三个人同去。万一再有什么意外的岔子,有你老人家在场,我们也可以放心。”

我觉得汪银林的建议并非多余。因为人事的变幻往往会出人意外。此刻全局虽都已结束,但在真凶就捕以前,有没有意外的岔子,这也难说。好在霍桑并不深拒,就即穿上了外衣,一同往海关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