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你一子,有一子与你偿命,也就罢了,你管他秋儿,你管他沉香!……啊!告诉你,老三!”正在独自背着宝莲灯词儿的刘玉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头去看着坐在屋角里的另一个学生说:“方才听高玉良他们在谈论,好像这一个新年里,咱们打大年初一起,一直到正月半,每天都得在广和楼出台咧!”

老三是一个将到十九岁的孩子,身材很瘦,却并不高;在一件深灰色的棉布大褂的衣领上面,长着一张怪清秀的脸庞。鼻子,耳朵,眉毛,嘴和眼睛,都搭配得非常整齐,正是很现存的一具美男子的模型。

他把上身靠着墙壁,坐在一张很结实的板凳上,双眉微蹙,脸朝着东,视线漫无目的地射在纸窗外面的一棵槐树上,神气显得很忧郁,刘玉华跟他说的一串话,他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半晌不曾回答。

“怎么又想老娘啦!”

不错,吴玉琴从六年前进这个玉振班以来,昼夜所思量着的就只他那四十多岁的老娘。师傅每次称赞他,他自己并不觉得高兴,因为他想一个好好的男人,为什么要搽脂抹粉地去装小娘儿?可是他禁不住不替他老娘欢喜,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当他舅舅走着协盛银号文掌柜的路子,把他送进这玉振班来学戏的前一晚,老娘就整夜没有睡,颠来倒去地向他说:“进去之后,千万好好地学戏,听师傅和先生的话!只要你的戏唱好,娘就有饭吃了!”他知道老子是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就死去的,除掉三间破平房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母子俩就靠着一块大洋的房租和舅舅每月贴补的三四块钱过日子。平常,十天倒有九天是吃的烧饼,窝窝头或是黑面,十多年来,老娘委实没有好好地吃过饭,所以师傅每次称赞他一句,他好像就看见一碗热腾腾的雪白的大米饭,已端到他老娘的面前去了,他就禁不住打心底里欢喜起来。

不过,他自己总不觉得有什么可以高兴的。因为他进班子不到一个月,掌班的宋师傅就指定他学青衣戏,并且重新替他换了一个名字,一个完全像娘儿们一样的名字——吴玉琴。从此,他在精神上仿佛就变成了女性。顽皮的师哥们,整天围住了他打趣,那个双眼里一直含着一股邪意的教小生戏的叶先生,觑便就要搂着他亲嘴;连他两个把兄,——老大刘玉华,学的老生;老二赵玉昆,学的是武丑,真可称是两个和他意气最相投的同学,——有时候也情不自禁地会打着戏里的词儿,对他“夫人”、“娘子”的乱叫,虽然两个人的心对他都是一样的纯洁。因此渐渐地使他自己也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几乎怀疑自己真是一个女孩子了!

“老三,何必这样想家呢?哥哥待你还不好吗?”玉华瞧他老是不作声,便渐渐走到了他跟前来,低下了头,把右手轻轻地按在他肩头上,堆着一副做大哥的神气说。

其实,这时候玉琴倒并不在那里想家,他是在想六七天前最近出台的那一次的情形。

那一晚,他唱的是《女起解》,从出场起,一直到下场,台下的喝彩声,差不多没有停过,这还是他每次出台所常见的情形,不曾使他怎样注意;可是这许多喝彩的人的中间,却有一条特别粗壮的嗓子,使他一听心里就觉得害怕起来。这条嗓子倒真是唱大花脸的好材料,一喊出来,便把别人的喝彩声完全掩过了;只是声音非常的粗野,非常的轻薄,完全像野兽在求偶期内所发出来的吼声一样。而且这人喊了一声好,旁边便有许多的人跟着他一起喊,或是劈劈拍拍的一阵疯狂的鼓掌声,夹着片段的笑声,仿佛那个粗嗓子就是这一群人的领袖,大家处处都跟定着他。

“爹爹请上,受孩儿一拜!”当玉琴唱到苏三拜崇公道做寄父的时候,那条粗嗓子又像闷雷似的怒吼了一声。

这一回他的声音是更响了,在加坐的位子又前,一声狂叫,差不多就在玉琴的耳朵边喊出来;玉琴和那去解差的小丑都吓了一跳,两个人不由齐向那叫声起处的所在看去。

玉琴到现在,隔了六七天之后,还懊悔当天不该多此一看。这并不是说这个人长得像张飞或窦二墩一样的丑,看了使他回来做怕梦;也不是说这个人长得像周瑜或张君瑞一样的俊,使他回来不能不想他。实际上,这个人只有一张很普通的脸,仅仅比别人特别肥大一些。玉琴对于这一张脸,倒还觉得很平常,使他最害怕的是这一张脸上的一对眸子,一对又圆,又大,又尖锐,又残酷的眸子,里面充分蕴藏着一种勉强抑制的兽性。

玉琴回头去的时候,四道视线恰巧碰个正着,使他慌得来不及的避开去。

“好!”坐在这人两旁的那些人,便立刻很凑趣地喊起好来,接着就听得一阵怪枭一样的笑声,告诉他那胖子正在自鸣得意咧!

这样一来,玉琴的唱做便大大的受了影响,他觉得那双富于兽性的眸子始终盯住着他,没有离开过,逼得他真想马上逃进后台去,立刻卸下女装,恢复自己本来的面目。后来险些把台词也忘记了,幸而台底下的喝彩声还是像他命中注定的横财一样的毫无理由地涌起来,使他进了后台,不曾受到他所预料着的责骂。

“旦角真不是人唱的!”他一面抢着把头面拉下来,一面气愤愤地说。

“只要自个儿能打得定主意,还怕什么?”他二哥玉昆,捻着一柄单刀,浑身朱光祖打扮的站在他后面看他卸装,很干脆地鼓励着他,嘴里却不住的在喷出一股五茄皮的气味来,不用问,就知道他又把今晚发的点心钱悄悄地买了酒喝了。

玉琴没有什么话好说,只得把脱下的衣服霉气,一阵乱揉,便往大衣箱那边掷了过去。

“孩子气!”玉昆笑着说,匆匆地出去上场了。

“谁是大人啊?”玉琴驳了他一句,可是玉昆根本没有听见。

玉琴自己也未尝不承认还是一个小孩子,并且有时候也常在班子里跟师兄弟们玩弄各种全部孩子气的把戏,可是他心坎里所藏着的一种厌恶男人唱旦角的心理,却一天一天地在滋长着,尽管那些存着坏心眼的先生们和师兄弟们不断地要抽空向他调笑,或是故意特别的好待他,他却只有厌恶和憎恨。他会约束自己的孩子气,整天把脸板得像快要厮斗的公鸡一样。每次出台,一听到含着邪意的喝彩声,便禁不住要生气;然而三四年来,始终还只是生气,不曾像那个大胖子的吼声一样的使他害怕过。这吼声所表示的已经不只是调笑和挑逗的成分了,简直要把他整个儿的吞下去!

在最近的几天里,这些情形就不断的困扰着玉琴的脑神经;他的理解虽然还是很幼稚,但一种不吉利的预兆,已很明显地透露在他面前了,尤其是今天上午所发生的一件事,更增加了他内心上的忧郁。

“不,妈昨儿才来过,我何必再想她呢?”他的视线慢慢地从窗外的槐树上,移到了玉华的那一张很清俊的瘦脸上去,一面没精打采地说。

“是不是为了方才师傅告诉你的一件事不高兴?”玉华偏着脑袋,似乎很有把握地猜测着。

这一猜倒真的猜中了!今天早上,当全班九十多个学生照例一起在院子里练完了功以后,掌班的宋师傅,突然走到玉琴面前来,一张忠厚得不像吃戏饭的紫膛色的圆脸上,堆出了很为难的神气,轻轻地向玉琴说:

“不要就回下处去,我有话要给你说咧!”

玉琴不由立刻怔了一怔,因为他知道要是没有什么大事,师傅是从不单独和哪一个学生说话的。他想难道自己犯了什么规矩吗?那个摔得满身灰土的赵玉昆,也在人丛里回过头来,向他伸一伸舌尖,扮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鬼脸。

这是我们这一个小丑的特长,每逢他把这个鬼脸扮出来,玉琴和任何一个同学都忍不住要好笑;可是今儿玉琴却笑不出来了,只得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跟定着他师傅,慢慢地走进后面去。

师傅照例对他非常客气,——一大半当然因为是他在班子里最能卖钱的缘故——自己在一张帐台前面坐定之后,也教他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去。

玉琴把臀部挨住了椅子的边沿,半坐半站地候着,想不出师傅究竟要对他说什么话。

“会不会妈有什么病吗?”一个可怕的猜想,突然涌上了心头。

还好,师傅也并不存心想教他难受,落坐不到一分钟,便在他右手中所转着的两颗亮得变了紫色的胡桃所发出的一阵格格的声响里开口了:

“有一位袁师长你可认识吗?”

“袁师长?”玉琴格外愕然了。

“我也猜你是不会认识的。”胡桃捏得格外的响了。

“可是因为每次出台的时候,上后台来胡闹的人委实太多了,所以我想你或许会见过他。”

“……”玉琴觉得没有话好说,只能瞧着他师傅的一颗红鼻子发呆。

“这人是一个带兵的头儿。”师傅皱着眉毛说,很明显地告诉玉琴,这种人是世界上最不容易对付的家伙。

“不知道怎样,他竟会瞧中了你啦……”

玉琴的脸色开始变得灰白起来。

“初四那天,他教我们的财东来跟我说,想叫你出去一次,和你交一个朋友……”

“师傅,你答应了没有?”玉琴急得来不及站起来问。

师傅把没有胡桃握着的左手向他做了个手势。

“坐下去,别这样的焦急啊!这是破坏咱们班里的规矩的事,财东尽管那么说,我如何能答应呢?”这个唱了三十多年武生的宋师傅,挺直了上身,依旧显着虎虎有生气的样子。“我告诉他说,别说现在是民国,当相公的早给大总统禁绝了,就是在前清,咱们科班是科班,他们相公是相公,那有科班的学生,能随便给人家叫出去的?财东是咱们十七八年的老朋友,听我说得不错,便依着去辞谢了……”

老头儿一面说,一面又把右手里的两颗胡桃交给了左手,然后慢慢地打怀里取出一个扁扁的紫黑色的鼻烟壶来,用着很纯熟的手法,先倾了些烟末在桌子上,再用拇指一次两次的蘸着抹进鼻孔去。

“不料这个带兵的人倒也很有些心计,居然给他另外想出了一个主意,前天又请财东来给我说,要上我们这儿来瞧瞧,并且还买了许多的皮帽,要送给全班的学生。”说到这里,师傅脸上的那副左右为难的神气显得更清楚了。“这是常有的事,我虽然明知道他没安着好心,也不能不答应。再说这中间又冲着财东的面子,我也不便过于的死心眼儿。所麻烦的就是他已和财东讲定,必须亲手把那些皮帽,一个个的送给你们。当然,他的心还是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玉琴睁大着一双眸子,尽看定了他六年来认作自己父亲一样的师傅出神。

“今儿这位袁师长就要来了,我知道他们带兵的人总不免有些粗气,一瞧见你,或许就要和你拉手,或是说几句疯话,而你的脾气又不大好,一弄僵必然弄得我做师傅的和财东两个人收拾不来。要想教你躲过了他吧……”

“好啊!师傅,就让我躲过了吧!”玉琴联想到了一年多前有两个喝醉酒的人,上广和楼后台来搂住了他胡闹的情形,已从心底里害怕起来。

“但是,孩子,你是马上要出科的人啦!”桌子上一块小银元那么大小的鼻烟,已一起送进师傅的红鼻子里去了。“不管你出去之后,还是自己成班,还是搭别人的班子,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人。要想红起来的话,更不能没有人捧捧场。”

玉琴才想插嘴便给师傅止住了。

“就说你自己不想红起来,人家要捧你,却也不能拒绝啊!所以,这种人是躲不过的。现在先跟他见一面也好,反正当着这么许多人,他虽有枪杆儿,也是不能对你怎样罗嗦的。所以我要先给你说个明白,回头他来的时候,你可以不用慌,耐性些儿,吃这行饭是没有办法的!”

师傅揣起鼻烟壶很感慨地苦笑了一笑。

玉琴才走出师傅的屋子,便远远地瞧见玉华正在角门口等着他,手指不住地搔着头上的短发,显出万分焦躁的神气。

“师傅有什么话给你说啊?”

玉琴一路随着他走向外厢去,一路便把方才的话细细说给他听。

“哼!”玉华立刻变换了一种脸色,同时还打鼻子里很阴沉地哼了一声。

玉琴马上后悔了,他知道他这位大哥的性格是同学中最暴躁的,终年像要喷火的火山一样。有一次,教武行的先生用枪杆子殴打玉昆,他有胆量把它夺下来;还有一次在后台,正当玉琴扮成了柳迎春快要出台的时候,一个唱大花面的同学跟他缠扰得太过分了些,玉华扮的是薛仁贵,场面上已起了锣鼓,立刻要轮到他出台了,他一听得玉琴的叱骂,竟会从上场门口退回来,接连两个耳括子,打得那个唱大花面的同学满口都是鲜血,后来回到班里,师傅罚他跪在院子里,他一气竟会整整的跪了一夜,谁叫他也不起来……

这真是使玉琴很担心的。他想自己也许还能忍耐,但玉华却就难说了。下半天那个师长来的时候,只要多说一句话,玉华便有立刻和他翻脸的可能;然而这是一个师长,一个身边带着手枪,背后跟着卫兵的师长,可不比那个唱大花面的同学!玉华如有什么举动,当然总是要吃亏的,因此玉琴心里一直觉得像有什么大祸要发生一样。

这时候他一个人忧郁地坐着在发愁,实在有一半也是为了玉华。

“那有什么大事?当着许多人,谅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他故意说得轻松一些,希望能够缓和玉华的情绪。

“等着瞧吧!”这个二十岁的青年艺人,一提到这件事就有气。

玉琴本来想问他:“这个袁师长会不会就是那天在广和楼眼露凶光,喝采喝得最怕人的大胖子?”但话到嘴边,又竭力忍回去了。他知道要是再和他讲论这一件事,停一会的祸就一定会闯出来,最好还是少提。

“老大,吃冰葫芦不吃?”赵玉昆突然像弹簧一样地蹦了进来,双腿一纵,便甩去了脚上的棉鞋,接连两个“小翻”,翻到了炕上去,两手里还各擎着一串冰葫芦。

他把一串丢给了玉华,同时又假装要把另一串丢给玉琴,结果却只做了一个空架子,反而往自己嘴里送了进去。

“我跟你分吧!”玉华笑着给玉琴说。

“总不成我作东的人自己不吃!”玉昆很赖皮地说,一面又做了一个鬼脸。

老大和老三都笑起来了。

“老二,师傅给你的饽饽钱,我瞧你总是不够花吧?”玉华咬下了一颗冰葫芦问。

“总不见得偷你们的吧!”玉昆爽快直僵僵地躺了下去,脸朝着屋瓦。

“难说得很,你不是还会飞檐走壁吗?”玉琴笑着说。

“好兄弟,别给我不停口的说啊!”玉昆身子一绷,一个鲤鱼挺身,便毫无声息地站了起来。“仔细给师傅知道了,教我晚上不用再想偷出去……”

三个人正说得起劲,突然门外探进了一张马面一样长的瘦脸来,那是专门在下处里监管他们的于先生。

“大家到东院去吧!送皮帽子的人来了。”

玉华立刻把手里的冰葫芦一丢,大踏步走了出去,玉昆也忙着从炕上跳下来;只有玉琴觉得非常踌躇,真像一个快要走上法庭去的囚犯一样。

“老二,”将走进东院门口,他就凑在玉昆的耳朵旁边说,“你去站在老大的近身,停一会如果他要发什么脾气的话,你千万拦阻他一下。”

“我理会得!”老二莫明其妙地答应着。

九十几个一样打扮的学生,分着四行站齐了,全部透着很兴奋的样子,暗暗在揣测他们将要得到的礼物的好坏,心里怀着不同的感觉的只有玉华和玉琴两个。

秃顶和红鼻子的宋师傅才跨进来,一个特别高大的人影便马上现到了玉琴的眼前,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来了。

师傅说的袁师长,果然就是那个大胖子!一双比毒蛇还可怕的眼睛,正在那些年轻人的脸上打盘旋,慌得玉琴来不及的把脑袋垂下去。他从那一晚听到了这个大胖子的富于兽性的吼声以后,便老是担心着会被他吞下去;现在,他觉得这一张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在他面前了,他哪里还敢抬起头来看他。

糊里糊涂的经过了十来分钟光景,他好像听见师傅说过几句什么话,又像听见那个袁师长像枭鸣似的笑过,后来就听见一阵笨重的皮靴的移动声。

“但愿他不要看见我就好了。”他不住地默祷着。

然而这又怎么行呢?袁师长的目光既是那样的敏锐,他的垂下了的头,偏又显得特别惹人注目,所以不等袁师长把第一排学生的皮帽发完,早已瞧见他所想着的人了。

“这家伙真不怀好意!”袁师长的眼睛看着玉琴,同时玉华的视线,却也一动不动地钉着他。

高大的身影,终于移到玉琴的面前来了,一只肥大得像仙人掌一样的手,闪电似地拉住了玉琴的一只已经冷得像冰一样的右手。

“好孩子,你就是吴玉琴吗?”

没有回答,脑袋还是下垂着。

“你唱得真好,几时才出科啊?”

还是没有回答,身子倒开始在颤抖了。

“这孩子就是怕见人!”师傅也担着十二分的心事,忙在旁边解释着。

但袁师长是个武人,他想自己花了几百块钱来送这一笔厚礼,为的是什么?同时他也不觉得一个当大官的人,还有对一个唱戏的孩子讲什么体统,讲什么礼貌的必要。仅仅迟疑了几秒钟,他便情不自禁的伸过他的手来,托着玉琴的下颔,硬生生地把他那一张已经变成灰白色的脸捧起来。

“这孩子真怕羞得可以!”

他很得意地回头去向跟定在后面的几个人说,但就在这时候,蓦地瞧见有一件黑绒绒的东西,向他这边飞过来了。

“快把你的手放下去!难道带兵的人就好吃人吗?”一条很高的嗓子,突然在右边狂吼起来,距离他不到一二十步路光景,正有一个同样打扮的年轻人,铁青着脸,目眦欲裂地看着他。虽然只是一个科班学生,却自有一种不可轻视的胆气。

现在所有的人全惊动了,宋师傅也立刻发觉自己方才不该忽略了这一个孩子。刘玉华是他姐姐遗下的一个孤儿,他的性格他是向来知道的,差不多世界上没有可以使他害怕的人,又是和玉琴最亲密的把兄弟;他真懊悔方才没有想到他,不先向他叮咛一番,此刻终于闹起来了,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袁师长从三年前高升以后,真可说是任性惯了。只要他想做的事,天下就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挡,也没有什么人敢违拗,除非这个人是不想吃饭了!什么叫法律,什么叫人情,在他看来,都是笑话;他觉得他自己就是法律,自己的意志,就可以决定一切。什么督军,什么大总统,都不在他的心上!所以刘玉华竟敢公然责骂他,几乎使他怀疑自己是在做噩梦,以致失去了对付的能力,反而真把他托着玉琴下颔的手收回去了,同时还向玉华丢过来的那顶黑皮帽儿,很吃惊地看了一眼。

但那个陪他同来的玉振班的财东却早已吓坏了。

“老……宋,这……孩子……可……可……有疯病……吗?”

“谁有疯病?你才是疯子呢!”玉华像一头小大虫似的忘了一切的顾忌,指着财东说,“让这种东西来欺负学生,还不是疯子吗!”

财东几乎气得昏倒过去,宋师傅也只剩了干喊“放肆!放肆!”的份儿。

这时候,袁师长的威灵终于已恢复了。

“来啊!把这小子捆起来!”

不等他说完,两个卫兵已向玉华这边冲了过来;可是还不曾近身,第一个便在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翻了一个大跟斗,第二个也在半腰里给什么人猛地一撞,立刻脸仰天,背着地的向后面倒了下去。正当全屋子里乱成一片的时候,玉华的身子已给人驮走了。

“老二,这算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为什么要……”玉华一路挣扎,一路还在乱嚷;但玉昆的身材虽小,膂力却大,驮着他再也不放,身子只几纵,便溜出去了。

袁师长的兽性现在是真到了要发作的时候了,差一些就想掏出他腰里的手枪来,不管是谁,先打死了几个再说。——这原是他向来用以出气的最拿手的方法。

“三叔,别难为了张掌柜!咱们有话回头再说。”站在他贴身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穿便装的人,竭力按住了他的手劝解着。

“好小子,瞧你能逃到那儿去?”

两个卫兵很狼狈地爬起来,听见他主人在吆喝,便打算再追下去。

“弟兄们,不用追啦!”那个穿便装的人来不及地叫住了他们。“谅他也逃不走,咱们有话跟张掌柜说!”

张掌柜倒的确连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慌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向着比他起码高大出一倍的袁师长不住地作揖,快要磕下头去了。

“师长,千万别生气,回头一定开除他!”总算还是宋师傅老江湖,忙着安定了心神说,“方才七爷的话不差,咱们有话回头再……”

“啊!怎么啦?……”老宋的话没有说完,后面许多学生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了,待他回过头去看时,玉琴已在地上晕过去了;班子里的一个先生,正在忙着替他松开头颈里的领扣,一面不迭声地喊着“快拿冷水!快拿冷水!”

这样才把袁师长的怒意消去了一些,垂着一颗几十斤重的大脑袋,张大了一对充满着色情狂的眸子,恣意地向失了知觉的玉琴饱看着,恨不得马上把他抱起来。同时心里还暗暗地在想:

“天下竟会有长得这样俊的孩子,比起家里的两个女人来,还是他娇嫩得多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