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当初三国里的赵四将军在长板坡,在长江里,三番两次地把阿斗救回来,提起来人人敬仰。为了你女儿的事,我也曾立过两次汗马功劳,你瞧,我这个姓赵的总不致再丢祖宗的脸吧?”玉昆嬉皮笑脸地坐在桌子的一角上,瞧着秋海棠父女俩说。

梅宝是今天才随着孟掌柜的回家的,连小狗子也一起来了。

“老大哥,且慢一些夸口!”秋海棠捧着一杯茶,站在门口边说,“昨天晚上我仔细想想,梅宝虽然是给你救回了,但从此我又添了一个对头,这里恐怕不能再住下去。”

秋海棠的病虽已好了二十多天,但身体尚未全部复原,在大六月里,他还得披上两件大布褂子,才敢走到有风的所在去。

“为什么啊?”玉昆用手搔着自己的光头,仿佛真像一些不明白地问。

“就为你用的方法虽巧,只是做得太凶了一些。别说尚老二恨我切骨,便是孟掌柜的一家,待你一走,说不定也就要找上门来了!”秋海棠忧容满面地说。

“可是,爸爸……”梅宝想插嘴出来说,但立刻给玉昆挥一挥手止住了。

“怕他们什么!难道他们还会杀人放火吗?”他简直是存心想让秋海棠干急一阵。“就是这儿住不下去,你不能再搬到别处去住吗?”

“哎呀!老大哥,你知道什么?”秋海棠放下了茶杯,连连地摇着脑袋说,“你是一个光棍,当然什么都不怕!今天高兴上天津,就上天津,明天想下江南,就下江南。可是我们就不成啊!再说我如今是一个庄稼人,除了种田就没有饭吃,怎能比得你?”

玉昆瞧他急得已经差不多了,这才扑地打桌子上跳了下来,透着比较正经一些的神气说:

“好兄弟,忙什么!我也是吃了三十多年老米饭的人,随便怎样没脑子,也决不肯再给你留下什么祸根。”说着,他又用手向对街一指。“你瞧,孟家的小两口子这几天来对你怎么样?心也就可以放下了!老实说,这件事动手的时候,虽有三个北河镇的泼皮帮着我干,可是为了什么要抢人,所抢的又是谁,他们都不知道;一到庙里,我就给了一个人十块钱,把他们打发走了。跟着,我又学张翼德张三太爷的样,亲自把林生松绑,一面还跟他赔礼,后来在那庙里住了十多天,哪一天不用好肉好酒管待?时常还把你的苦处,和那尚老二做事的不照规矩,解说给他听,连他也口口声声地说一切都是尚老二的不对。往后他要是再跟你记仇,这小子也不像个人了!”

这一长篇的说明,果然很有效地除去了秋海棠一大半的心事。

“爸爸,真的,在我跟孟老掌柜的起身的时候,就是那个尚老二的神气也比先前好得多了!”凑玉昆在燃旺一支香烟的时候,梅宝终于忍不住插进了几句话来。

“这又为什么啊?”秋海棠的不明白倒是一点不假的,他觉得事情委实太蹊跷了。

“这就是我做二哥的给你办事不肯有一些含糊的好处!”他把一支卷烟夹在右手的指缝里,透着相当得意的神气说,“尚老二之所以敢那样胡来,无非为了两件事:第一,因为他穷,一个人穷透了顶,就免不得要想尽方法弄钱;第二,他只知道你也是一个吃过戏饭的人,却不知道咱们是玉振班的学生。凭咱们玉振班那么许多的师兄弟,他能对付得了吗?所以,老孟动身的一天,我就立刻瞄着你写了一封信给唐振祥——就是咱们下一科里唱老生唱得挺红的一个,教他派人去找到尚老二,先送两百块钱给他,一面老实告诉他梅宝的老子是谁,教他别让脂油蒙了心,往后到处不能吃饭!小唐当日也曾受过我的好处,而且跟你也一起搭过几次班,接到了信还有不尽心办的吗?我一瞧梅宝跟小狗子回来,便知道尚老二那边已没有事了。不然,单让孟老头儿一个人去,事情能了得那样快吗?”

听了他这一节话,真使秋海棠感激得不知怎样才好。

“二哥,你的恩典梅宝将来是一定要报答的!”他把两条手交叉在胸前,原想给玉昆作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自己人不该太生分,也许作了这个揖,玉昆反要不快,便忙着止住了。

玉昆把手里的一个烟尾像飞镖似的打秋海棠的头上丢过去,嗤的一声,正好掉在痰盂里。

“这话是多说的!”他把身上披的一件夏布短褂的衣袖拉起来,在脸上抹了一阵。“你们父女俩总算已团圆了,我在这儿也住得腻了。张老六,你把我的几件破衣服包一包,咱们冬天再见吧!”

秋海棠梅宝和小狗子弟兄两个,虽然都不肯让他走得这样匆忙,但玉昆是天生的一个怪物,说走就走,说住就住,谁也留不了他。

“这些客套也是多余的!”他不但拒绝了他们的挽留,而且还坚持着不要一个人送他出村。“只望你们太太平平地住在这里,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可以来的。谁要你们像唱《连环套》那样地排队相送啊?”

秋海棠的一家便只得笑着把他送出大门,呆呆地望到他那矮小的身影,在淡黄色的夕阳光里慢慢地消失掉。

当晚,玉昆的话果然又应验了,孟家父子俩特地走进来,跟秋海棠一块聊天;孟大嫂还把凉透了的酸梅汤端过四碗来,请他们喝。大家少不得又说了许多互相安慰、互相道谢的话。事实上,秋海棠固然怕招怨家,免得在樟树屯住不下去,孟老掌柜的也何尝不是如此?所谓“安土重迁”,这是咱们中国老百姓的本性,简直很少有例外的。

然而这件事结束了不到两个月,一声炮响,整个华北陷入了骚乱的状态,无论秋海棠和孟老掌柜一家怎样的不愿意离开樟树屯,终于也无法安居了。

这一天早上,平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阵闷雷似的炮声,原野的上空,不时可以看见一架架飞机,像苍鹰似的掠过,很有力地证实了几天前城里传来的消息:“沧州已经失守了。”

“梅宝,你听!人家的家伙总比咱们中国好!”孟家的小内掌柜昂着一张多肉的脸,朝东北方面望着,用一种愚蠢得教人发笑的神气说,“前几年我还在娘家的时候,有一次关外那个红胡子的头儿叫什么张作霖的跟咱们这边的吴佩孚打仗,炮也开了不知多少,哪里有这样响得天摇地动的?看来咱们中国马上……”

梅宝和秋海棠都站在孟家的铺子外面,很不安地望着打昨夜起,就在街上不断地走过的许多从任丘一带逃下来的难民,对于孟大嫂的话,谁也懒得理睬。

大约在六七点钟的时候,大路上像潮水似的拥来了六七百名战士,虽然他们都是才从前线上调来的,精神却很振作,纪律也非常的好,进了村,先由一个军官找到李村长家去,其余的人和辎重都歇在村外,谁也不敢走动一步。

“这一定是冯玉祥的军队。”梅宝悄悄地告诉她父亲说。

“你怎么会知道的?”问话的是小狗子。

“我在学堂里早听先生说过了。”

小狗子和秋海棠都还不很深信,后来那个军官和李村长商定了借宿的办法之后,有七名士兵便住到了他们家来,秋海棠跟他们一寒暄,果然是冯玉祥指挥的二十九军的部下。

梅宝很上劲地帮着小狗子煮了一大锅小米粥,和一笼棒子面做的大饽饽,捧出来款待他们的佳客。

“真对不起,明儿咱们一起付钱!”一个挂着排长符号的中年人很温和地说。

“这算得怎么?你们当军人的难道还不能受我们这一些敬意吗?”梅宝堆着一脸的笑说。

这几个军人听梅宝说话不俗,知道她是受过教育的,便抢着和她谈论起来!秋海棠本就疼爱他这个女儿,当然不加阻拦,而且同时他自己也很想知道一些实在的情形,便爽快凑在他们中间天南地北地议论着。

据卢排长的解说,中国军队作战并不比人家软弱,只是一来准备没有充足,二来人家有大炮和飞机,所以抵抗就比较吃力一些。

“德州也未必守得住,看来要等渡过黄河再说了!”他毫不隐讳地说。

“那么山东的军队呢?”秋海棠不觉脱口而出地问。

“也是吃了没有准备的亏,到此刻还不曾来得及赶到咧!”卢排长很沉痛地说,最后还把双手一摊,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经此一问一答,大家不觉便同时沉默了下来。

直到快要歇息之前,秋海棠才想到有一件切身问题,似乎应该凑这个机会,请问请问卢排长。

“你瞧这儿可能再待下去吗?排长。”他用很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

“这是很难说的,假使双方就在附近作战,那么也许你们田里的东西也要种不成了!”这是卢排长和另外两个士兵的共同的见解。

“那怎么办呢?”梅宝也不由皱起眉毛来了。

“只能凑早上南边去啊!”又一个年轻的兵士说,“你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又是姑娘,留着总不大妥当。”

不待他说完,梅宝已望着她父亲连连点头了。

“不错,咱们都应该走啊!”她的意思仿佛这样说。

可是说话很容易,真要走却就困难了。虽然接连好几天他们都听到许多很可怕的消息,而且还眼见许多退下来的军队和难民,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走过,甚至村里也有好几家已实行迁居了,但秋海棠的心里,却还想勉强苟延下去。梅宝催问了他几次,他总是说:

“孩子,别性急,真到不能再待的时候,我还怕不想走吗?实在因为咱们是庄稼人,离开了田地就不能生活,所以还想多挨一天好一天。”

但不久,就有无数惨痛的经验,从各处逃来的人的嘴里传布出来了,使听的人都像见了魔鬼一样的害怕,特别是家里还有年轻妇女的更寒心。

孟老掌柜的望着他那长得像肥猪似的儿媳连连的叹气。

“要免得丢脸,当然只能走啊!”他足足踌躇了一个上午。“不过我老头子是不走的,咱们父子相传的老店,怎能白白的撇下呢?林生,还是你带着你老婆先走吧,什么地方去都行,只要不让年轻的媳妇儿吃眼前亏,我老头子便算对得起祖宗了!”

因为他们这么一发动,忠心耿耿的小狗子知道了,便来不及地回家报告,并且像一个说教的牧师一样地婉婉转转地向秋海棠说:

“凑现在村里那些大户还没有走空之前,三爷,你不妨把家里能够换钱的东西一起卖掉了,合成一个数目,快带着姑娘逃走吧!这几间屋子和几亩田,就算交给我小狗子了,不管兵来也好,贼来也好,我总给你死守在这里;只要我小狗子不死,你老人家三年五载回来,保你一根草也不少!因为你……”

小狗子的话才说到一半,秋海棠已连连地顿着右足,无可奈何地长叹起来。

“我哪里是为了这几间破屋子发愁,实在是不知道应该逃到什么地方去才好。因为我的钱已经剩得很少了,再想上别处去买地种田万万办不到,所以直到今天还打不定走的主意。”

“爸爸,这倒不妨。”梅宝呆在旁边听他们说了半晌,忍不住便插嘴上来说,“我现在已不是小孩子了,书也多少念了几年,不论上什么地方去,好歹总可以做一些事,帮你老人家一起过活。大概天要饿死咱们是不成的了!”

“三爷,真的,不但梅宝姑娘念了这么几年的书,出去多少总可以赚几个钱,就是你老人家自己,不是还会唱戏吗?就算年纪大了,自己唱不成,给人家教戏或是拉拉胡琴,不也就能吃饭了吗?”小狗子万分热心地说。

秋海棠却还是摇头。

“你们哪里知道!如今到处都在打仗,谁还有心思听戏?”

“不,爸爸,例外的也有!”梅宝昂起着头,想了一想。“去年我还听一位先生说,上海地方真是天堂,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要比天津的租界大几十倍,到处是大菜馆,戏院子;外面尽管打仗,住在里头的人,一点不必担心,只要你有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到!咱们如果只想活下去,不问其他的话,上海倒是一条出路。”

梅宝一提起上海,秋海棠自己也想起来了。记得十多年前,有一次他到上海去唱戏,恰巧逢到谁跟谁打仗,南京、苏州、嘉兴、杭州的人全逃到了上海的租界里来;戏馆不但没有停锣,而且生意更比平常好了几倍,他亲眼瞧见有两个穿西装的客人,因为弄不到位子,双双向一个案目跪下去,哀声恳求的。

“上海,……不错,上海真是一个好地方!”他用很低的声音说,“路远一些,倒也不妨,我……我去过两次,路还认得;只是对于……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实在太危险了!……”

然而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未尝分不出缓急轻重,上海尽管是陷人坑,比起留在家乡总还好一些。

于是逃难的计划便决定了。梅宝再上孟家去一问,凑巧林生两夫妇也打算走这一条路——孟小掌柜的娘家就在南京——经过几小时的商讨之后,大家便在第二天清早,忍痛别过了孟老头儿和小狗子两个,随着不敢再在家乡耽搁的一群,像失去了老窠的乌鸦一样地开始流浪起来。

沿途因为军队已在动员的缘故,火车汽车都挤得了不得,他们这一个小团体中,除了林生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以外,两个是女人,一个是未老先衰的中年人,行李却又带得不少,因此一路真是非常的困苦,才到徐州,秋海棠便第一个病倒了。

“大哥,大嫂,看来只能请你们先走了!”梅宝因为父亲病了四五天还不见好,林生夫妻两个伴着他们,已经显出很焦急的神气;再看报上的消息,上海的战事也发动了,便不愿使他们再耽待,这一天就自动地催促他们。

“此刻听说火车还通,你们凑早先上南京去吧!只要爸爸一好,咱们就跟上来找你们。”

林生皱着眉头,并不就回答。

“好,既然妹妹这样说,咱们就只能先走一步了。”孟大嫂涨红着一张肥脸说,“不是我等不及,实在是怕家里的爹妈要盼得心焦,我想公公的信他们一定已收到了,咱们再不去,两位老人家的心里是不安的。妹妹,那么咱们在南京再见吧!”

秋海棠和梅宝的心里也实在不愿再牵累他们,便让林生先自结清旅馆里的账目走了。

孟家小两口子动身以后,总算秋海棠的运气还不十分坏,只在床上继续躺了三天,病便去了十之八九。

“孩子,南京固然也是好地方,但比起上海来,终究还差一些。咱们别再三心两意啦!”因为梅宝想在到达南京以后,找一个适当的团体加入工作。或是进伤兵医院去充看护;一方面维持生活,一方面为大家出一分心力。但秋海棠却认为不怎样妥当,便在离开徐州以前,又再三地 向她解说。

自从出了尚老二的那件事,梅宝对于她父亲便格外孝顺了,听他这样说了几遍,也就不再坚持要留在南京。

“只要爸爸愿意去,我总跟着你走!”

“我想上海那边不比南京,多少我还有几个熟人,也并不是我一定欢喜那个地方。”秋海棠想起了从前那些遗老名士的拼命给自己捧场,心里多少兜起了一些希望;当然,他并不希望人家再像从前那样的送行头,送钻戒,写稿子狂捧,甚至把自己的照片嵌在表壳里藏着,可是他想只要这中间有一个人,能够把从前那样的好意,再用出百分之一来,那么他和梅宝的生活就不成问题了。

人要找生活总是拣容易的路走的,真像飞蛾一定要往亮处扑一样。

隔不到半个月,秋海棠父女俩便流浪到这一个世界闻名的大都市中来了,但秋海棠的衣袋里,却已仅仅的剩了十一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