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一条鱼,一条毫无性灵的鱼,要是原在江海中优游自在的,突然被环境所迫,蹿到了广不满一丈的泥沼中去,而同时又不免为癞蛤蟆、蝌蚪之流所揶揄,在这种环境里,它大概也不能很长久地活下去吧?

何况秋海棠是一个人。

自从他在寿荣华川菜馆里受了两个标准上海流民的折辱以后,回去便吐了一次血,连带还勾起了上年冬天的旧伤。梅宝当然急得了不得,忙央那姓韩的出去请了一位医生来,急急煮了一副代价将到十元的中药,服侍他喝下去。

无奈秋海棠的身子,几年来早已弄得糟透了,尤其是在辗转流离逃到上海以后,环境更恶劣,刺激更多,因此体力的衰退也更甚。最近四五个月,虽因跟着韩家父女俩天天出去卖唱的缘故,收入略有增加,吃的穿的似乎都比先前完备了些,可是每逢听客们向梅宝或韩家姑娘肆意调笑的时候,他心里总觉得万分难受,因此精神一直很郁闷,就是不受这一番刺激,他的身子也要支持不住了。

“韩家伯伯,我爸爸今儿又吐了两口血,并且寒热也不见退下去,真要把我急死了!”在第三天的早上,梅宝因为她父亲连服了三剂药仍未见效,便忙着又跟那韩老头子商量。

但韩老头子自己也是一个才到上海不久的的乡曲,委实不知道应该请那一位医生才好;后来他去跟这一家小客栈的老板娘商量之后,才由她介绍了一位西医。

“可是,梅宝姑娘,请了外国郎中来就得打针,所费的钱是很多的,你们别舍不得!”医生未来之前,老板娘就极度爽直地向梅宝这样说。

“只要医好我爸爸,那有舍不得花钱之理?梅宝不加思索地回答。

然而,那位西装革履,鼻架金丝眼镜的洋大夫来过两次以后,梅宝就觉得舍得或舍不得花钱固然是一个问题,而要想法子去弄这些钱来却是另一个更困难的问题。

当她第二次把三张十块钱的钞票交给那位大医生的时候,手委实抖得很厉害,自己竟无法控制。

“这是肺病,一两天是不容易好的。”医生偏又摆出了极大的架子说,“要是能够花钱的话,应该赶快进医院,要是不能……”

虽然承他的情,并没有不留余地的把下文一起说出来,但凭梅宝那样伶俐的性格,还会不懂得他的意思吗?

秋海棠的神志从第二天起就渐渐清楚了,他自己当然也知道家里还剩几个钱,便再三劝慰梅宝,教她不要忙着乱请医生.照他的意思,简直还想沿袭自己在樟树屯时的老方法,拼着二十四根肋骨硬挺。

他咬紧着牙齿去忍受浑身的酸痛,轻易不哼一声,咳嗽也非到无可遏制的时候不咳出来,一心想把很沉重的病势,装得像寻常的感冒一样。

但梅宝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眼看他饮食不进,寒热不退,早晚时常咯血,怎会给他遮掩过去呢?

“吴兄,你这一次的病委实很不轻,大夫是不能不请的。”韩老头儿倒也是一个怪有义气的人,便帮着梅宝向秋海棠劝说,“咱们虽是萍水相逢,并不沾亲带故,却还算得是患难之交,目前说不得先把小弟的钱花起来再说,只望你平安无事,将来总可以算账的。”

说着,他女儿便马上递了一叠钞票给梅宝,虽然只是五十块钱,可是十元票,五元票,—元票已经全有了,很明显地可以知道这是硬凑起来的。

“不行,老哥,你也不是……不是宽……宽裕……的……”秋海棠对于老韩的境况也知道得很清楚,便抵死不肯接受。

大家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由梅宝提出一个折中办法来才得解决。

“我不跟韩家伯伯和大姐姐客气,”梅宝侃侃地说,那一种隽爽而果断的神气,真和十数年前,罗湘绮在天津粮米街的屋子里,跟秋海棠讨论家务时的情形一般无二,“你们也是靠着每天赚到的钱支持一家的,咱们怎好意思问你们挪借?可是我爸爸此刻的病委实很不轻,我瞧那位外国大夫打的针多少还有一些功效,无论怎样,我一定要给爸爸打完十针再说。因此,韩家伯伯这五十块钱我是不能不暂领了。只是你们也得依我一件事,就是从今晚起,尽由我随着韩家伯伯出去。咱们是自己人,不说客气话;我唱得略略比大姐姐好一些,客人也往往爱点我的戏,这几个月来爸爸和韩家伯伯都知道,所以为着要多做一些生意起见,我愿意常随韩家伯伯出去,唱到的钱两家对分,一面再在我应得的一份里,每天扣掉几块钱还给韩家伯伯。可是在晚上的两三个钟头里,却只能委屈大姐姐来照看我爸爸了。”

梅宝所说的倒全是事实,这三天来,梅宝没有出去,韩家父女俩统共就不曾做满十块钱的生意,因此她这一个主张便立刻获得了韩老头儿的赞同,秋海棠心里虽还有些不愿,但经不起梅宝和韩家父女再三解释,也就只得答应了。

第一晚,梅宝的成绩并不好,闯了七八家酒菜馆,只做到八块钱的生意,使她心里非常忧郁。

但第二天晚上回去,秋海棠的一双失了神的眸子里,就突然发现他女儿的脸上,有着一种怪不平常的兴奋的神态,连韩老头子也笑容可掬的再三向秋海棠说:

“今儿的生意真不错,吴兄,要是天天像这样的话,你还愁什么呢?”

秋海棠听了,心也就略略宽放了一些。

几天以后,那位医生的诊费,也经梅宝转求这小客栈的老板娘讲情,作为老主顾看待,特别打一个六折,每天减为十八元。

这样便在比较安静的情况下,度过了一二十天。

“爸爸,天无绝人之路,但愿就在这个月里,你的病可以好起来,钱是定不成问题的。”这一晚梅宝在将要随着韩家父女俩出去以前,踅到床边来看定了秋海棠的瘦骨嶙峋的脸,轻悄悄地说,心头交织着悲痛和焦虑的感觉。

秋海棠微微把头一点,勉强从嘴角上透出了一丝苦笑来。

韩老头儿也是饱经忧患的人,一瞧就知道秋海棠所以点头微笑的目的,无非为了要安慰梅宝。害肺病害到这种程度,别说十天半月绝对不能好,即使再拖三四个月,也不见得就有希望。秋海棠自己怎么会不明白呢?

“凑着那老的还活着的时候,我必须给小的帮一些忙……如果那一件事真能拉拢成功的话,倒真是再好没有的事!……”老韩瞧定着秋海棠父女俩,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

因为这几天来,少华对梅宝的一往情深,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尤其是少华在和梅宝兜搭的时候,说的话虽然很多,却没有一句是含着邪气的,像这样热情而不轻薄的青年人,老韩自到上海以后,委实很少见,所以他对少华倒真是非常的器重。再加少华每天四十五十的拿出来,使他不用多猜,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这一种人,却正是梅宝父女俩目前所最需要的。因此他早有意给他们从中拉拢,并且已在两三天前的一个下午,把大概的情形告诉过秋海棠,瞧他的神气,很有几分默许的样子,只是他跟罗少华也是向不相识的陌路人,委实不便冒冒失失地发动。现在他瞧秋海棠的病已一天一天的沉重了,便决定不避冒昧的就在今天晚上去向少华探问,希望在秋海棠咽气以前,凭自己这一些小小的力量,替他了却一重心愿。

可是他们三个人一走进大地春京菜馆的六号雅座,老韩便第一个呆住了。因为往常总是少华一个人在雅座里等候着他们,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见他带过;而今天,座上却突然添了两个人,又且是两位年在四十左右的中年女客。

当老韩在发呆的时候,屋子里还有两个人也同样的在发呆,而且脸色都变得非常惨白难看。第—个就是那两位女客中的瘦而美的一位,第二个便是梅宝。她对于坐在上首的那个长得又胖又高的女客倒并不注意,使她大吃惊的乃是坐在左首和少华对面的那个慈祥而清秀的女太太,并且那一张脸庞,又是十二分的眼熟,使她一见,心就酸得几乎马上哭出来。

“姑妈,妈,就是小的那一位……!”少华很兴奋地指着梅宝,向罗湘绮和他母亲说。

今晚,他的确是应该兴奋的,湘绮不但自己愿意跟他同来看看他的意中人,而且还把他母亲也一起拖出来了;这样对于少华,当然是极有利的,至少可以省却他将来再向父亲恳说的一番麻烦。

然而湘绮真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才把自己的情感遏止住,勉强发出颤抖的声音说:

“姑娘,走过来!”她向梅宝招了招手。“你难道真姓韩吗?”

梅宝失魂落魄似的点了点头,因为这几个月来,她在外面见了人,总是承认跟老韩父女俩一样姓韩,不觉已成了习惯了。

也真亏她这么一点头,湘绮的脸色才略略变得好看了一些。

“坐下来吧,小姑娘。”少华的母亲见了梅宝的容颜举止,显然也很中意,便堆着满脸的笑,向她这样说。

于是梅宝和韩家姑娘便在湘绮身后合占了一张圆椅,韩老头儿还是照例坐得更远一些。

“先生,今儿想听一段什么?”老韩照着卖唱的人的规矩,半欠着身子,陪笑向兴奋得异乎寻常的少华问。

“姑妈,你欢喜听什么,叫她们先唱一段好不好?”少华便忙着请问湘绮。

但湘绮此刻的心思真比乱麻还乱上百倍,那儿还有什么精神点戏,她只能低着头,眼睛看定了桌上的台布,用尽所有的脑力思索,究竟世界上有没有名字相同,面貌又极酷肖的人。

梅宝也是许久不能恢复常态,差不多每隔三秒钟,就要偷眼去向湘绮的背影望一望,只是她始终没有勇气敢请问人家的姓名。

屋子里比较最镇静的就是少华的母亲和韩家姑娘两个人。

“孩子,唱戏有什么意思,反正我们人已经见到了,还是坐着谈一会吧!”近玉瞧湘绮听了少华的话,半晌不回答,总以为她不常外出,一出来又厌烦了,便主张不必唱戏,打算只问问梅宝的身世便算了。

“……”处世毫无经验的少华,听他母亲这么一说,倒不知道应该怎样发放韩家父女和梅宝三个人了。

“承这位太太的好意,教咱们今儿不用唱,真是非常感激的。您有什么话要问,我老头子准可以一件件地告诉您。”韩老头儿看了今儿这情形,心里也很明白这是带着一种“相亲”的作用的,恰好和自己的意愿不谋而合,似乎反比自己先向少华探问的好,便决定顺着对方的意思凑上去。——可惜他忽略了一点,就是没有注意湘绮和梅宝两个人的神气,否则他一定会有更多一些的发现了。

近玉听了老韩的话,也觉得他很知趣,便含笑看了梅宝一眼,毫不骄矜地问:

“你们三位是一家子吗?”

“不错,正是一家,但……”老韩原想把他们三个人中间的真正的关系说出来,可是他至今还不曾忘记秋海棠在答应共同合作的时候,第一件就声明不能对客人说出真名姓。——事实上老韩自己也只知道他姓吴,别的始终很模糊。——此刻他人虽然不在这里,也未便就违反他的意思;况且他想内里的底细,一到亲事成功,秋海棠父女俩必然自会说出来的,何必急在一时呢?因此他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但那个年纪小一些的是我的侄女,直到打仗以后,咱们才从山东流落下来的。”

这时湘绮也和近玉一样的很注意地在倾听着,只是不敢再回头去向梅宝打量,惟恐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那么怎么会出来吃这一行饭的呢?”少华的母亲更进一步问。

“不瞒太太说,咱们原来也是做上等卖买的人,无奈到了这儿,一无亲,二无故,逃难的本钱又花完了,亏得俺老弟兄俩向来欢喜听戏,连女孩子们也会随便哼几句,这才不得已干起这行卖买来。”老韩把平日编就的一套托词,半字不漏地念了一遍,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便另外特别找上了一句。“可是这中间也还有许多隐情咧!”

近玉和少华母子俩听了他最后的一句话,只是不很注意地点了点头,但湘绮那一颗勉强抑住的心却又禁不住剧震了一下。

“你们都是一块儿打山东来的吗?”她立刻插嘴出来问。

韩家姑娘在她后面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本来在济南吗?”湘绮接着问,但头并没有旋过去。

“不,咱们是打潍县来的。”

梅宝当着人本来就是不多说话的,今儿一见湘绮的脸庞,心已仿佛飞出了腔子去,再加少华的母亲又摆出了满脸“相亲”的神气,不停地向自己傻看,便越发使她没有勇气插嘴出来了。

湘绮听了潍县两个字,又是一阵失望,情不自禁地取起面前的酒杯来喝了一大口,再也不愿往下问了。

倒是少华看出了梅宝的窘态,不忍让她多留,忙昂起头来,透着怪天真的神气向他母亲说:

“妈,你既然不要她们唱戏,就让她们先回去吧!”“也好,不过那一位老……”近玉觉得让两个小的先回去,单留下老的再细细询问,的确比较好一些,便立刻表示许可。

不料湘绮却突然用着怪不自然的声音,仰起脸来说:

“慢一些,我倒愿意听她们唱一段,只要请那个叫梅宝的姑娘唱。”

因为她觉得今天的这一个疑团实在太不容易打破了。世界上名字相同的人本不足希罕,面貌酷肖的也还很多,但名字既同,面貌又像的人却就太少了,无奈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一家都姓韩,并且是一起打山东德州逃下来的,这就绝对不像是秋海棠父女俩了。因此她想只有教这个姑娘唱一段听听,或者可以再分辨得清楚一些。

罗家母子俩虽然觉得湘绮此举很突兀,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有如此深长的用意,总道她很欢喜梅宝,所以向来不爱听戏的也居然要听一段了。

少华当然更巴不得这样,好让他母亲和姑妈也知道他意中人多才多艺。

于是老韩便立刻把胡琴拉起来,教梅宝唱了一段《虹霓关》。

但梅宝今儿的唱,却至少已打了六折,不但少华的母亲听着觉得很平常,连少华和韩家父女俩也奇怪她何以会唱得如此糟。

湘绮对于唱戏,原也是一个十足的外行,无论她怎样用心倾听,也听不出其中有没有含着秋海棠的气味,她正想不顾了自己的面子,爽快问她是不是姓吴,父亲是不是叫秋海棠,又叫吴玉琴?突然灵机一动,给她想起了十八九年前在粮米街上的一幕。

“姑娘,你还能唱小生戏吗?”

梅宝怪可怜地望了她一眼,点点头应了一声“能”。

“好,那么你再唱一段小生戏给我听听。”湘绮简直不敢让自己的视线和梅宝的视线接触,一接触她就几乎忍不住哭出来,忙依旧低下了头去,眼睛看着台布。

梅宝先走到老韩身边去,向他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这一次梅宝的嗓子,突然响得多了,虽是老韩对于这一段戏太生疏,胡琴拉得很糟,但屋子里的人听梅宝唱出了这么高的音调,精神已完全给她吸引住了,胡琴的声音差不多没有人注意,少华更是得意忘形地张大了嘴,望着她尽笑。

“……”耳边厢,又听得,鸾铃振……”

其实不等梅宝唱到这三句,湘绮的心已经粉碎了。

这是一段“罗成叫关”,正是当年她和秋海棠定情之夕,她在粮米街上听他唱过的;一样激昂的词句,一样嘹亮的嗓音,使她再不能有一些怀疑了!

幸而屋子里的人这时候都注意在梅宝一个人的身上,她才能很敏捷地取出手帕来拭去了脸上的泪珠,同时更用极大的毅力来控制自己的情感。因为她当初和秋海棠所发生的那些牵缠,她哥哥和嫂嫂是完全不知道的,现在事隔十余年,再要自己当着这些人的面招认出来,即使没有人讥笑,自己和梅宝两个人的脸上也太难堪了,所以她决定暂时耐一耐,待明天再想法子和梅宝见面。

梅宝这一段叫关是秋海棠当初特地教她的,因为他也同样不能忘记粮米街上定情的一夜,所以对于这一出小生戏不觉有了一种特殊的好感。那一年暑假里,他亲自教梅宝唱戏,除了十来出青衣戏之外,便也把这出“叫关”用心的教梅宝学会了。梅宝自己也特别欢喜这出戏的唱词的潋昂慷慨,闲的时候,往往独自轻轻地哼着。今晚湘绮突然点她唱小生戏,她虽不知道点的人是什么用意,但在唱的时候,却委实丝毫不苟,一段娃娃调足足唱了二十分钟,使屋子里的人都听得非常酣畅。

可是在这二十分钟之间,湘绮却有几次险些马上晕过去。

“唱得真好!二妹,你说怎……啊!你怎么啦?”梅宝唱完之后,少华的母亲一面赞好,一面回过头去,想问湘绮,可是一瞧见湘绮的死灰色的脸,便不由慌坏了,“二妹,天气太热,恐怕你要害痧吧?”

少华也慌得来不及地打座位上站起来,想给湘绮倒茶。

“不妨……你先打发他们走吧!”湘绮勉强装得很镇静地说。

少华便依着她的话,先把五张十块钱的钞票授给老韩,叫他们自己回去。

今天梅宝虽是依旧第一个掀开帘子走出去,但到了过道里,便忍不住哭起来了,而且竞哭得出了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头为什么突然这样悲苦。

“妹妹,什么事又委屈了?”韩家姑娘慌得来不及地用一条手挽住了她,急急走下楼去。“可是在这里不能哭,给馆子里的人听见了是要骂的。”

梅宝忙用一条手帕把自己的嘴和鼻孔一起紧紧堵住了。

韩老头儿随在她们后面,心里充满着疑团,他觉得方才那一位中年女人的脸色惨变,和梅宝今天的突然在外面啼哭,其中必然有着相连的关系,只是暂且无从猜度,非等回去之后细细讯问,决不能知道。

就在这时候,少华突然也打后面追上来了。

“韩老先生!”他显得很气急地说,眼睛望着正低下了头在揩拭眼泪的梅宝。“明天随便什么时候,请你们梅宝姑娘上法租界蒲石路六百二十号我们家里来一次,这是我姑妈的意思。”

“噢……”老韩沉吟着说,“可是她父亲正在害病,白天恐……”

他的话还不曾说完,梅宝就走过来了。

“好的,我一定来!请你给我一张名片,把地址写明白了。”她毫不迟疑地说。

“名片我没有,让我就在这一张纸上给你写下来吧!”少华一路说,一路便打衣袋里取出一支铅笔和一小方白纸来,就在人行道上,匆匆地写出了自己家里的地址。

“那么明天我们一准在家里候你,或者……或者请你告诉我你们府上的地址,待我自己……”

“不要,不要!有了地址,我自己一定会找得到的。”梅宝接过了少华写的地址,很干脆地说,可是她的脸却一直不敢抬起来,惟恐给少华见了,知道自己才哭泣过。

“好,那么明天见吧!”少华向韩家父女俩和梅宝依次点了点头以后,便匆匆退回楼上去了。

现在,韩老头子是无论怎样也忍不住了。

“梅宝姑娘,你跟罗少爷的那一位姑妈大概准是熟人吧?”他走在梅宝的右首,一路回去,一路竭力压低着声音问。

梅宝仍和韩家姑娘手挽手的走在一起,但心里是越发的慌乱了。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一瞧见她,便觉得很眼熟的样子。”梅宝轻轻地回答。这倒是真话!因为十几年来秋海棠始终没有把罗湘绮的名字告诉梅宝,她所知道的,仅仅妈长得很好看,而且还是一个女学生,后来不知怎样突然和爸爸分离了。所以直到此刻,她只觉得方才见到的那个中年女人,面庞很有几分像自己在照片上所见到的母亲,一些也不敢怀疑她就是妈,她想至多不过是妈的姊妹或亲戚而已。

“可是我看她那个样子,十分倒有九分是认识你的!”老韩猜测着。

梅宝默默地点了点头。

“明儿他们叫你去,想必总有一些好处的。”韩家姑娘用一种带有鼓励的语气说。

“但愿如此。”一想到了在家里害着重病的父亲,梅宝不由也勾起了一种渴望人家帮助的心理。

三个人一路走,一路议论,不觉已走到了四马路的尽头,正当他们要转弯过去的时候,黑暗里突然闪出了三四条人影来。

“哙!你们还认识我吗?”第一个人先走上来,用手在老韩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大声地问。

韩老头子忙着抬头一看,不料竟是那天在寿荣华川菜馆里欺侮过他们的那个脑后见腮的小李,旁边就是那个小胖子,只是今晚他们都没有喝醉,而且身后还带着两三个人。

梅宝一见他们,便慌得就想逃走,可是那小胖子和另外一个人已绕过来,在她前面堵住了。

“噢……!原来是两位大爷……!”老韩硬着头皮,堆出怪不自然的笑,向他们招呼。

“那一天太便宜你们啦!今儿别的不用说,叫你两个姑娘随我们去玩玩!”小胖子粗声粗气地说,一些顾忌也没有。

“这……这……”老韩可真不知道怎样对付了。

梅宝见不是路,忙咬一咬牙齿,拉着韩家姑娘,想往斜刺里冲出去。

无奈她们脚下走得太慢,才奔出三四步路,便给小胖子和另外一个人追上来拖住了,同时那个名叫小李的家伙也不再和老韩说话了,三四个人一齐围住了梅宝和韩家姑娘,竟想用暴力把她们硬生生地架走。

“你们是强盗了吗?”梅宝便第一个高喊起来。韩家父女俩也忙着向四周张望,想找一个巡捕来帮忙,无奈这时候四面竟不见有一个巡捕的影子,所有过路的人,又十有九怕事,不敢冒冒失失地走上来询问。

正闹得很混乱的当儿,路边一条小弄堂里突然走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叫化,他只向那一堆人定睛一望,便出其不意地冲了过来,用一只要饭的铁罐觑正了拉住梅宝的人掷去,一下正好掷在那小胖子的脑袋上,当其余几个人还不曾望清楚这是一件什么法宝以前,那叫化已舞动一根竹竿,向他们劈面打来了。

全亏有了这一支救兵,老韩才能死命推开了一个和他扭打的人,带着他女儿和梅宝一起逃出去。

他们这么一走,那小李和他的同党,便把心里的怨毒一齐移到了那叫化子身上去,尤其是那个小胖子,已给那叫化所掷过来的铁罐把脑袋也砸破了。

“打死这个臭贼!他妈的!干你什么事?”

“打死他!臭叫化!……”

梅宝们逃出重围以后,还可以听到那四五个流氓在攒殴那叫化的声音。

“这就是我父亲周济过他两块钱的人哪!想不到他真有良心!”梅宝一路奔,一路很感动地说。

“可是这个吸白面的鸦片鬼的性命恐怕要保不住了!”韩老头儿收住了脚步,气咻咻地说,同时还回过头去向来路上望了一望。

梅宝和韩家姑娘的脸上,不由一齐透出了怪难受的神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