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个雇工在春季的阳光中开垦那块荒地。棉布袄堆在一旁,身上只穿青布的单衫,脸上额上还流着汗,冒着热气。

地面全是些砖块瓦屑,可见以前那里建筑过房屋,有人生息在里边。又有好些突起得并不高的无主荒坟;有的砌着简陋的砖掉,有的就只泥土贴着棺木,腐朽的木头显露在外面。现在最初步的工作是把砖块瓦屑捡去,让长育万物的泥土得以尽量贡献它的储能。那些荒坟阻碍着区域的划分,而且也损伤美感;生意蓬勃的农场里,如果点缀着死寂的坟墓,多么不调和啊;所以必须把它削平。人的枯骨与树木的枯枝没有什么两样,随便丢弃本是无关紧要的事;世界上有许多地方把尸骨烧化,认为极正当的办法。但因我国人看待枯骨不是那么样,总觉得应该把它保存起来才好,所以决定迁葬―就是把所有的棺木聚葬在别处地方,即使棺木破烂了,也要捡起里边的骸骨来重葬。

近十天的工作已经把砖块瓦屑捡在一起了,两尺高的一大堆,占有两间屋子那么大的面积。不燥不粘的泥土经过翻动,错杂地堆压着新生的草芽,还可以看见尚未脱离冬眠状态的蛆姗。坟墓是削平了好几个了,几具棺木摆在一旁;有的棺木破烂了,不能整具掘起,就把骸骨捡在一个坛子里;烂棺木还残败地镶嵌在旧时的坑洼里,潮湿,蛀蚀,使人起不快的感觉。

雇工们听见有人走近来了,并不回转头看,依旧机械似地一锄一锄地刨一个蔓延着枯藤的荒坟,但是他们都知道来的是谁,因为接触的回数实在不少了。

来的是冰如和焕之。

冰如同平时一样,一看见农人工人露出筋肉突起的胳臂从事劳动,便感觉不安,好像自己太偷懒了,太膺越了,同时对于他们发生深厚的敬意。曾说过好几回的那句话不觉又脱口而出,“辛苦你们了,不妨歇歇再做。”

“哪里,哪里,不,不,”受宠若惊的雇工们照例这样回答,几双眼睛同时向冰如丢一个疑惑怪异的眼光。拿你的工钱,怎么说起辛苦来?歇歇,不是耽延你的事么?你,大爷们,有田有地的,大爷们的架子到哪里去了?―这些是含蓄在眼光里的意思。

焕之四望云物,光明而清鲜,一阵暖风吹来,带着新生、发展、繁荣的消息,几乎传达到每一个细胞。湖那边的远山已从沉睡中醒来,盈盈地凝着春的盼睐。田里的麦苗犹如嬉春的女子,态意舞动她们的嫩绿的衣裳。河岸上的柳丝,刚透出鹅黄色的叶芽。鸟雀飞鸣追逐,好像正在进行伟大的事业。几簇村屋,形式大体一样,屋瓦鳞鳞可数。住在那些屋里的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看见春天降临,大地将有一番新的事业,新的成功,他们也欢欣鼓舞,不贪懒,不避劳,在那里努力工作着吧。

焕之从远处想到近处。农场已在开辟,学校里将有最有价值的新事业了;现在脚踏着的这块土将是学生们的―岂仅学生们的,也是教师、校役的―劳动、研究、游息、享乐的地方,换一句说,简直是极乐世界:这样想时,胜境就在眼前似的快乐荡漾在心中了。他问道:“你们几时可以完工?”

“快的,快的,不要十天工夫,连田畦都能做好,”一个长脸的雇工这样回答,简朴的笑意浮在颧颊上。

“我们可以种麻,种豆,种棉花,”焕之发亮的眼瞳注定展开在面前的乌黑的泥地,这样自语。

那长脸雇工停了锄,向左右手心各吐一口唾沫然后再举起锄头工作,同时矜夸地说:“这里种西瓜才出色呢。生地的瓜,比白糖还甜。”

“不错,我们还可以种西瓜,”焕之点头接着说,仿佛地上已经结着无数翠绿的大西瓜,大自然特意借此显示它的丰富似的。又仿佛看见参加劳动的许多学生,在晚晴光中散坐在场上,剖食新摘的西瓜。瓜瓤雪一样白;水分充足,沾湿了各人的手指;学生都扬眉眯眼,口角流涎,足见瓜味异常鲜美。啊!劳动的报酬,超乎寻常饮食的尝味……

“刚才没谈完,”冰如略带踌躇的神情朝焕之说,“据我看,毅公是留不住的了。我再四跟他说,为了这个镇,为了这个学校,为了这一批同他熟悉了的学生,希望他不要离开。并且,农场已在开辟了,他的教学就将走上新的道路;为了一切实施的指导,为了他自己的兴趣,更希望他不要离开。但是他总是那么一句:‘非常抱歉;已经答应那公司,下个月就得进去办事了。’你看还有什么办法?虽说有约书在,板起面孔来论理到底不好意思。”

焕之闭一闭眼睛,好像刚从好梦里醒来,还想追寻些余味的样子。随即皱起眉头接上说,带着愁虑的调子,“的确,李先生是留不住的了。他觉得那公司比这里好,因为薪水多;他的心意完全趋向那公司了,空口劝留又有什么用!’’

“他是师范出身呢。不料他丢弃教育事业,这样毫不留恋,竟是如弃敝展。看他平日教学,也还够热心的。”

“热心,热心,抵不过实际生活的需求!”焕之不愿意教育界有这种情形,但这种情形却是事实,故而怀着病人陈述自己的病情那样的感伤心情说,“他的家庭负担重,收人不够开支;遇到比较优裕的职业,自然就丢弃了旧的。他曾经同我谈起,他老实不客气在那里等机会,像守在河边的渔夫。有鱼游过来吧,有更大的鱼游过来吧,这是他刻刻萦念的心思。根据这种心思,当然一回又一回地举起网来。这样等机会,是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现在,他网得了更大的鱼了。”

冰如不料毅公会说这样的话;低着头来回地走,胸次恺郁,像受着压迫;一会儿,停了步愤愤地说:“这样地‘外慕徙业’,什么事也不会定心干下去的!”

“这倒是应该原谅的,实在教育事业的鱼太小了,小得叫人不得不再在河边投下网守着。”焕之这样说,自觉违反了平时的意念。少数的薪水,仅能困苦地维持母子两人的生活,对于这一层,他向来不以为意,因为物质以外另有丰富的报酬。现在这样说,不是成为“薪水惟一前提论”么?一半辩解一半矜夸的意思随即涌上心头,他说:“能定心地干,不再去投网的只有两种人:富有资产,生活不成问题的,是一种人;把物质生活看得极轻,不怕面对艰窘,一心惟求精神的恬适的,是又一种人。”

“唔,’,像阴暗的云层里透露出一缕晴光一样,冰如沉闷的脸上现出会心的微笑;他明白焕之所称两种人指的谁和谁。

“余下来的人就是些‘一心以为有鸿鹊将至’的。中间比较优秀的,当然转徙的机会较多;机会来了,掸干净了染在身上的他们以为倒霉的教育界的灰尘,便奔赴充满着新希望的前程。于是,不属于以上两种人而也久守在教育界里的那些人,还堪设想么!”

“啊!的确不堪设想。”冰如夔着额,像临近异常肮脏的地方。

“有的是游荡的少爷,因为不愿得个游荡的声名,串演个教员来做幌子。有的是四块钱六块钱雇来的代替工,有他们在,总算教台上不至于空着没有人。有的是医卜星相来当兼差,学校同时是诊病室,算命馆。这种情形几乎各处地方都有,但大家不以为值得注意。你说是不是?”

“是呀,”焕之说,“就目前而论,教员的待遇决不会改善;所以这种情形必将延续下去,而且更为普遍。这里就有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就是优秀分子将从教育界排除出去,除了极少数的例外,而存留在教育界里的,将尽是些不配当教师的人;这样,学校无论如何多,在学儿童无论如何激增,到底有什么意思?”

“这确是个严重的问题!”冰如凄然地无目的地看着前方,好像来到一个荒凉的境界,不看见一点含有生意的绿色,只见无边的悲哀与寂灭。他自己正在奋发有为,自己面前正在开始新鲜的事业,这似乎细小极了,微弱极了;想到广大的教育界,在自己这方面的真像是大海里的一个泡沫。空虚之感侵袭他的心,他求援似地说:

“怎么好呢?一切希望悬于教育;而教育界里却有这样严重的问题。”

“没有法子呀!”焕之径捷地回答;政治的腐败,社会的敝弱,一霎间兜上他心头。“但自己正是个教师”的意念立刻又显现了:譬如海船覆没,全船的人都沉溺在海里,独有自己脚踏实地,站定在一块礁石上,这是个确实的把握,不可限量的希望;从这里设法,呼号,安知不能救起所有沉溺的人?这样想时,他挺一挺躯干,像运动场中预备拔脚赛跑的选手,说:“然而教育总是一个民族最切要的东西。这全靠有心人不懈地努力,哪怕极细小的处所,极微末的成就,总不肯鄙夷不屑;因为无论如何细小微末的东西,至少也是一块砖头;砖头一块块迭上去,终于会造成一所大房子。整个教育界的情形我们不用管,实在也管不了;我们手里拿着的是砖头,且在空地上砌起屋基来吧。我们的改革和改革以后的效果,未必不会引起教育界的注意。注意而又赞同而又实施的,就是我们的同伴。同伴渐渐多起来,蒋先生,你想,造成功的将是怎么样的一所新房子?”

焕之近年来抱着乐观主义,其原因在想望着希望的光辉,又能构成一种足以壮自己的胆的意象,使自己继续想望着,不感空虚或倦怠。这里说的,当然又是一服自制的兴奋剂。

冰如对于刚才谈的虽有悲观的敏感,实际却颇朦胧。正像他与朋友谈话的当儿,谈起打得正起劲的欧洲大战争,生命牺牲多少了,人类的兽性发泄得不可遏止了,一层悲感便黑慢似地蒙住心目一样;这种悲感决非虚伪,但也决不钻人心的深处,在里头生根。他用安慰的眼光看着焕之,说:“改善整个教育界呢,我也没有这样的奢望。这一个镇,如其能因我们的努力而改善,我就满意了!”

“一块小石投在海洋里,看得见的波纹是有限的,看不见而可以想象的动荡的力量却无穷地远。我们能叫那力量只限于直径五尺或一丈么?”焕之趣味地看着工人手里锄头的起落,差不多朗诵诗歌一般地说。

他又说:“我们只管投就是了,动荡的力量及到多少远是不用问的。我看他们垦地,有说不出的高兴;这一块小石投下去,展开了我们全学校新的心境!”

“请你接替毅公担任教理科,指导农场的一切吧,”冰如见焕之这样有兴味,相信自己的预拟再没有错儿,便把它说出来;同时热情地望着焕之,在不言中充分表达出“务请答应”的意思。

“我担任教理科?”焕之带点儿孩子气似地把身躯一旋,一种很微妙的不可言说的心情使他涨红了脸。金小姐所说“耕种的劳动也有很高的价值呢,”以及吟咏似地说的“新教育!新生活!”在他的记忆中刻得非常深;温暖的春夜的灯光下,清新的朝晨的楼窗前,这两句简单而意味丰富的话,引起他不少诗意的以及超于诗意的遐想。同时那个婉美匀调的影子叫他简直忘不了;在冥想中,时常描摹她的躯体,描摹她的脸盘,还描摹她的风姿神态,尤其注重的是黑宝石似的两颗眼瞳流利地诱惑地这么一闪耀。他感觉自己这颗心除开教育还该有个安顿的所在,犹如一个人有了妥贴的办事室还得有个舒服的体息室;而最适宜的安顿的所在,似乎莫过于金小姐的灵魂。现在听见冰如请他教理科,并指导农场的一切,仿佛孩子知道父母将要买一向心羡的玩物给自己那样地感动,因为这事情是她特别赞美过的。他接上说:“虽说曾经学过,小学的功课还能懂得,但教授法从来没研究,完全是个外行。不过农场的事情我倒喜欢干,因为耕种的劳动最具高价的人生意义,理科的功课又将以农场作中心了,我就担任下来试试吧。”

“好,”冰如拍拍焕之的肩,欣喜他的爽直率真,“外行内行没有什么大关系,重要的在乎嗜好不嗜好,这是你常说的话。现在,你又给它作个证明了。”因为高兴,冰如几乎同喝了酒一样,发音很洪亮。

几个雇工停了锄头,张开了嘴,莫名其妙地向他们两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