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条黄土的道路,又窄又长,消逝在东南的天边,对于这个孤零零的行人表示着既不欢迎、也不拒绝的懒样子。子胥未加选择便走上了一条。这条路,和其他的几条一样,是贫穷的道路:没有树,没有山,路上的行人和路旁的流水是同样稀少。只有夕阳落时,忽然一回头,会发现路旁有两三座茅屋,蹲伏在远远的夕照中,而这茅屋,在刚才走过时,无声无息,并不曾引起行人的注意。这样的路走了五六天,眼前的世界一天比一天贫乏,一天比一天凋零,不用说江南变幻的云,江南浓郁的树林,就是像洧滨那样的水浅木疏也难以见到了。据说,这已经是陈国的领域。这个可怜的国家,几十年来,在楚国的势力里,有如老鼠在猫的爪下一般。一会儿被捉到,一会儿又被放开,放开后好容易喘过气来,向前跑几步,又被捉到,捉弄得半死,随后又放开。这可怜的国家在这可怜的状态下生存着,没有人做长远的打算,只是过一天说一天罢了。房子塌了不想再盖,衣服破了不想再补,就是脸脏了都不想再洗;只是小心惴惴地怕听见楚人的口音。一听说楚人来了,人人都躲得远远的;敢于出头露面和楚人周旋的只有在楚国游过学或是经过商的人。

这条贫乏的道路最后引导子胥走上一座小丘,这小丘上除却最高处一座土筑的神坛外什么也没有。子胥走到神坛旁,正是午后,看见三五个瘦弱不堪、披头散发的男女,有的拿了一面鼓,有的搬着一个缶,有的抱来一束鸟羽——大半是鹭羽——不知在那里筹备什么。天气阴阴的,太阳只像是一个黄色的圆饼悬在天空,子胥看着这几个人,影子似地闪来闪去,一阵阵黄风吹来,使人对他们的存在起些迷离之感。子胥无心理会他们,在神坛旁伫立片刻,又顺着眼前的道路望下走去。转了两三个弯,在离山脚下不远的地方,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房舍;再走近一程,望过去有的房子没有顶,有的墙壁上都是缺口,里边默默地没有一点动作。子胥的眼光盯牢这片房舍,这该是什么地方呢?若是一个村落,不会这么宽大,隐隐约约好像还露出残缺的城垛口,若是一座城,怎么会又这样荒凉呢,像是刚遭遇什么天灾或兵燹似的。心里正在纳闷,在路旁拐角处碰到一座石碑,上边刻着:

  太昊伏羲氏之墟。

子胥急忙顺着土坡跑下来,跑到一座矮矮的树林旁,这里草木特别茂盛,是他一路上很少见到的。深深的草莽中又露出一座石碑,上边刻着:

  神农氏始尝百草处。

子胥心里忽然领悟,这座土山应该是宛丘;那么眼前的一片荒凉的房舍就会是陈国的国都吗?同时他心里想,远古的帝王,启发宇宙的秘密,从混沌里分辨出形体和界限,那样神明的人,就会选择这样平凡的山水,作为他们的宇宙的中心吗?也许只有在这平凡的山水里才容易体验到宇宙中蕴藏了几千万年的秘密。子胥一路上窄狭而放不开的心又被这两块石碑给扩大了。他又思念起一切创始的艰难和这艰难里所含有的深切的意义。子胥穿过矮林,走在田畴间,对面走来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湿淋淋的麻布,看见子胥,发了一怔,把脚步放慢了。等到子胥过去,他把麻布放在草地上,从后边赶来,大声喊道:

“前面的行人,可是楚国来的贵客吗?”子胥刚一回头,那人便满脸堆着笑容走来,像一个多年的朋友,可是他的眼光不敢正视,只悄悄地打量着子胥。

“天已经不早了,你尽望前走做什么?我看你的举止,一定是楚国来的。路途好远呀,要好好休息休息。前面的城是不能招待贵宾的。你知道,前面的城里起过一次大火——凑巧那时宋国、卫国、郑国都有大火——可是陈侯只率领着他的宫臣跑到……”他回转头指一指那座土山,“跑到神坛旁,祈求神灵的保佑;但是火,却任凭它蔓延起来,一条街,一条街地烧下去。其实,这年头儿谁有心肠救火呢,整个一座城就这样烧得四零五落。后来邻国听到了,都来吊灾——只有许国没有来——看见这景象,没有一国不耻笑陈国。你看郑国,子产在火灾时措置得多么有条有理——陈国真不成……哈哈哈……”

子胥听着这人的语气,捉摸不出他是哪国人,心里起了说不出的反感,这人说着说着索性完全变成楚音了:

“陈国真不成。我们的陈侯,在火灾后只把宫殿修理好了,自己搬回去住;至于百姓的房子呢,都任凭它们残败下去,风吹雨打,这年头儿谁有心肠修理呢。其实,那座宫殿也是颤巍巍的,说不定哪天楚国的军队一高兴便把那宫殿的盖子揭开呢……”

子胥越听越不耐烦,但是这人还不知好歹地说下去——

“在不远的地方,就住有楚国的军队,我就常常给贵国的驻军办些零碎的事务;他们在这里都是人地生疏呀。我是陈国的司巫,随着当今的陈侯在贵国观过光,说得出纯正的楚音呢,嘻嘻嘻!”他笑得满脸都是皱纹,但是两眼里闪露出使人难以忍受的奸诈,他同时指着绿草上的那一大堆白的东西说:“这是上好的麻布,预备给贵国军队用的。我方才抱着这堆麻布在城里东门内的水池里洗了回来,那池子又宽阔又清洁,里面没有鱼,也没有水草,正好洗这样贵重的布料,现在只有为洗麻布才进城……”

他刺刺不休地说着,子胥看着这渺小的人物每句话都使他变得更为渺小,这脸上的笑纹,有些可厌,有些可怜。只是他不住地提到“楚国的军队”,使子胥多添了几分忧虑,子胥正在沉吟时,那司巫忽然有所发现似的,扩大了他奸狡的眼光,从新打量着子胥的衣履和神情:

“客人不必考虑了,还是到舍下住一夜吧!”他说,“城里破破烂烂的,的确没有什么好住处。不然就到南郊贵国的军营里去投宿……”这次提到楚国的军营,语气特别加重,含有一些威吓的意义。

子胥却宁愿冒着眼前的危险,也不愿多有一刻对着这样的面孔了,他顺口回答了一句,像是那句话的回声:

“我到军营里去投宿……”

“好好,”那人也顺着说,“我今晚也有公事,我要监督男觋女巫在神坛旁跳舞呢。他们的乐器和舞器早已搬到山上去了。那么再见,我明天再来奉看……”

司巫走了,子胥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这样一个人,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语气,好像在郢城里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不只在郢城,而且在他家的附近。那时,仿佛有这么一个陈国的人,曾经用过这样的语气和姿态,讨得许多人的欢喜,同时也讨得一些人的憎恶。子胥想到这里,不由得一回头,而那抱着一大包麻布的人也正一回头投给子胥一个刁狡的眼光。这眼光里含着猜疑、探究、计算,脸上也绝不是方才那样蔼若春风了。子胥赶快把头转回,心里感到一种不幸的事或许会到来,脚步也加快了,望着那座城走去。走了几步,还听见那人在后边喊:

“到贵国的军营里,用不着进城,走偏南的这条岔路最近——”

这句话里含着什么意义,子胥自然也感觉得到,但却顾虑不了那些,索性把脚步放得更快些,只回答一句:“我先到城里看看。”

那座城果然四零五落,到处是火灾的痕迹。每个未倒的墙角下,每个没烧到的房檐下,都蹲集着乞丐一般的居民,其余的大部分就是乱草和砖头瓦块。一个国都,火把它烧成这样子,二年了,竟没有人肯出来整理,这国家还成什么国家呢。子胥一边走一边想,心里七上八下,好像也填满了路上的砖瓦和碎石。走近东门,望见一片周围百步的水池,水清见底,旁边有几个衣履稍为整洁的女子在那里洗衣服,子胥还看得出多半是楚军的军服。他无心细看,只匆匆地从东门走出去了。

东门外是一座座的墓园。有的都被荆棘封住,无法走进。有的里边还有羊肠小径,好像有人出入。子胥选了一块较为隐秘、又较为整洁的地方,恰巧这里有几棵梅树,他便坐在树下。这时太阳已经落在宛丘的后边,子胥感到饥饿,从袋里掏出干粮。他一边吃,一边想,在不远的地方就有楚国的驻军,里边也许有他的乡人,也许有他少年时一起练习过骑射的同学。从城父到现在,不过半个多月,却好像过了半生一般。他一路所经验的无非是些琐碎而复杂的事;原野永久是那样空阔,但他只要接近城市,便觉得到处都织遍了蜘蛛网,一迈步便粘在身上。他希望有一个简单而雄厚的力量,把这些人间的琐碎廓清一些。他想到南方的故乡,那里茂盛的森林,那里朴厚可爱的人们。他是怎样渴想拥抱那些楚国的士兵啊,但是不能,运命把他和他们分开了,他不但不能投到他们的怀里去,反倒要躲避他们,像是在这梅树下随时要提防蛇豸一般。他要好好地警醒这一夜,不要让草里的蛇豸爬到身上来……

墓园内走出一个细长的身体,停止在园门旁,口里不晓得哼哼些什么,尽在向着从城里的来路张望,望了许久,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还没有回来呢?”口里又哼哼了一些什么,随后又说:

“是回来的时候了。”

他那焦急的、期待的心情,随着夜色一瞬比一瞬浓厚,自然没注意到梅树下的子胥。子胥也不愿意被人看见,但是不知怎么,不自主地做出一种声音,被他发现了。

“什么人在这梅树下边呢?”

“一个行路人,城里无处可以投宿,只有在这里过一夜。”

“舍下也是狭窄不堪,不能招待远人呀。”他说完这句话,又回到自己身上,自言自语,“怎能还没有回来呢?”

“你在等待着谁呢?”子胥问。

“我等待着我的妻。”他回答子胥,同时又自己发着牢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不主张她做这样的事,她一定要去做,她只说,不去怎样生活呢。咳,我是多么穷苦也不肯叫她去从敌人手里讨生活呀——你知道吗,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疗饥,这是我们陈国的名句,百多年前一个无名的诗人作的。这是说,人要忍受得住贫穷。”

“尊夫人做的是什么事呢?”

“还不是在东门里的水池旁给楚国兵士洗衣裳。我们穷到这个地步,每人只有半件衣裳,一年未必能换洗一次。但楚国人是爱清洁的,天天洗澡,三天换一次衣裳。谁若能谋得一个洗衣的位置,每月的收入似乎比公卿大夫还要多——其实,我真不愿意我的妻从那些楚国人的手里讨钱——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若是没有他们,我们何至于穷到这等地步。”他说到这里,神情间有一刹那的兴奋,但声音立刻又低下去了。“但是她不听我的话,我只好由她去干这个不体面的事。”他说着说着,又哼起那个调子来,这次子胥却听懂了,正是《衡门》那首诗。

这人的谈话,时而骄傲,时而谦卑,显然是贫穷与忧患使他的神经变了质,最初不肯同流合污,要把住一点理想过日子,但这理想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不定,而眼前的道路也恍忽迷离了。

静默了片刻。他仍然伸着脖颈期待着……

“尊寓就在这墓园里吗?”子胥想分一分他焦躁的心。

“本来住在城里。大火把我们烧出来了。有的人家还能存下一些墙角屋檐,但是我的家,因为收藏了一些简册,火势扑来,更增加了燃烧力,只有我的家烧得片瓦不存。现在我们就在这里利用两座坟墓中间的隙地,用些木板盖成一座矮屋,这样,一住也将及两年了。啊,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子胥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是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这点微弱的同情,他好像从来不曾得到过,雨露一般,正落在他的心里,引起他无限的感慨——

“如今,读书的人是一文钱也不值的。八十年前,灵公同夏姬把世风弄得太不成样子了,有些读书的人就做诗讽刺他,后来楚人来了,有些读书的人又说,我们是舜的后人,怎么能臣服于江南的蛮人呢?所以归终陈也好,楚也好,我们都成为人家的眼中钉。现在的我们,没有人做讽刺诗,也没有人称楚人为蛮人——却使人更看不起了,只好退在墓园里,抱着自己的贫穷,与死人为邻吧。”他胸怀里好像压着无限的委屈,语声只投入对方的人的耳里,此外的空气里不会起一点波动。这时梅树上聚集了几只鸮鸟,睁开大眼睛东张西望,目中无人。

那人即景生情,不知是对着子胥,还是对着鸮鸟,说:“这些可怜的鸮鸟啊,白昼不知都到哪里去,一到晚间就飞到这里来,睁着大眼睛,在黑夜里探索什么呢?你们叫不出媚耳的声音,又常常预示一些不祥的征兆,人们都把你们叫做不祥之物。但是我听说,在西方最远的山的西边,甚至在西海的西边,有座名城,那里的人供奉你们是智慧的鸟,你们为什么不飞到那里去呢?——我们读书人和你们有同样的运命,可惜我没有你们那样的翅膀呀,我有时真想飞,不住地望西飞,飞过了秦国——这不过是梦想罢了,我怎能飞呢?就看我这半件破衣裳,我也飞不起来呢。我应该抱着贫穷,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他越说越语无伦次。

树上的鸮鸟只睁着大眼睛,一无所感。子胥从来没有一听人说过,西方有什么名城,把鸮当作智慧鸟。他听着这人的谈话,时而可怜得像一片污泥,时而又闪出一些火星,自己不知身在何地,有些奇异的感觉了。那人兴奋了一阵,又回到自己身上,说一声,“这样晚了——”

静默中草里织着虫声。忽然有一只鸮鸟作出一个怪声音,其余的都随着展开翅膀悄悄地飞走了,远远有跑路的声音,越听越近,一个女子喘息的声音——

“回来了吗?”那人跑上去,迎着面接回一个中年的妇人。黑暗中子胥听着那女子喘息不定地一边走一边说:“今晚把我急坏了……城门都关了,我怎么也走不出来……司巫率领着一些男觋女巫——今晚宛丘上没有灯火吧,恐怕他们连跳舞都没有举行——搜查一个什么楚国的亡臣……据说若是把这亡臣捉到,献给楚王,陈国会得到许多好处……至少,他自己会得到许多好处……可是,家家搜查,都没有查出来……现在东门才打开……”她兴奋地说着,那人拉着她走进墓园,把梅树下的外乡人丢在渐渐寒冷起来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