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打扫院子,突然这个日本人进来了。”比比说,“我把头发剪短了,像男孩子,还借了男生的衬衫袴子穿。这个日本人钉着我看,朝我过来了。我吓得把扫帚一丢,转身就往楼上跑,他也跟了上来。”

她说话的嗓子很小,单薄悲哀,又像是大考那天早上与同班生一问一答,互相口试,回答问题。琵琶觉得惨不忍闻。

“我跑上了顶楼,有扇窗开着,我站到窗台上,朝他喊:再过来我就跳了。他站了一会,就下楼走了。”

“你说的什么话?”琵琶问道,“他懂吗?”

“英语吧,也可能是广东话,我忘了,反正无所谓。他看见我半个身子都挂在窗子外了。”

“你真的会跳?”琵琶骇然嗫嚅道。

“不知道。”单薄悲哀的嗓子答道。又像阿拉伯人挑高一道眉,老狐狸的样子。“横竖他信了。”

“太刺激了,倒像《撒克逊劫后英雄略》里的蕊贝卡。”琵琶惴惴然道。第一次碰上,就这么浪漫地看待日本兵,似乎不应该。

“一会就过去了。”

“他长得什么样?多大年纪?”

“不知道。年纪不大。日本人都像一个模子打出来的。”

单薄衰弱的嗓子又像是回到了窗边那时。琵琶可以问个没完没了,这可是件大事,但她却打住了。说个不停只会降低这事的感觉,剥除戏剧及奇妙的元素—现代战争中多数的士兵都不曾同敌人面对面,遑论还要在意志之战中击退他。

这时日本兵已经进占了,女孩子走路都提心吊胆,眼观鼻鼻观心,生恐刺激了他们。他们倒也不看女孩子。总是三三两两巡逻,宿舍大礼堂上有架钢琴,他们会轮流用一根指头弹奏。样子就像矮胖红润的学童。

“他们奉命要注意军纪。”有个女孩子说。

另一个说:“他们开进城中的时候军纪已经好了。”

军纪好坏还分区,琵琶倒觉得好笑。她没问比比看见不看见那个追她上楼的日本兵,反正他们长得都一样。

“银行开了。”比比说,“要不要提钱?我要下山去。”

两人徒步下山。上次一伙人浩浩荡荡开到民防总部之后,这还是琵琶第一次到城里。圣马太学校矗立在眼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不禁油然而生。学校正面是混凝土的小希腊神庙,一直是地标,公共汽车到大学前的最后一站。

“看!”她惊呼道。

往廊柱的白净石阶上有一堆一堆的屎。

“看见了。”比比微侧过头去。

“日本兵拉的?”

“大概吧。现在到处都一样。”

比比太英国式了,笑不出来。琵琶却噗嗤一声笑了。中国古老的笑话有一半都脱不了排泄物。她不得不笑,虽然黄褐色的小丘在石阶上那么触目,似乎是最后的凄凉,文明的结束。廊柱阴影中铺石的地面也散落着稻草屑。还有马粪,倒是公众场合常见的。

“像是在这里养马。现在打仗原来还用马。”

“有几匹,不多。”比比说。

下山的路半途上有铁丝网路障,还有两个哨兵。

“我们得鞠躬吗?”琵琶低声道。

“就跟在上海的外白渡桥一样。”

“我没走过外白渡桥。”

“那你是走运。”

她们走向路障。琵琶小心不去看鞠躬的比比,自己也行了个中国人的礼,不过是点个头。日本兵石头一样回瞪她们。女人向男人行礼却被视为无物,整个是奇耻大辱,可是比比西化得更澈底,若不是和比比一起,她的感觉不会这么强烈。

她们通过了,有个日本兵却含糊地吼了一声,像是刻意加重的一声“哼”。她们停下脚步,回头望。他大吼大叫着问话。可能是问她们是谁。比比精明,迟疑不答,琵琶用英语回话,听见说日本人在学校里都学英文。

“我们是大学生。”

使用前征服者的语言会不会触怒他?

“哼?”非常响亮,而且含有疑意。

改用国语还是广东话?想起来了,日本人也是写汉字的。她做了个写字的手势。他将铅笔与便条纸给她。她写了大学生三个字。日本兵点点头,放她们过去了。日本皇军是热爱文化的。

城中的商业区似乎没有改变,就是车辆都不见了。许多人行色匆匆,倒像是天气太冷,必须快步走取暖。她忘了香港没有那么冷。有个人穿着棉呢唐衫长袴,伸长手脚躺在人行道上,循规守法的神气,仿佛在这里午睡名正言顺。

“别看。”比比说。

“死了吗?”琵琶愕然道。

“嗳。”

她没看。只留意到齐整的黑布鞋白袜子并拢朝天。不到两步之外,有个人伛偻着在小风炉上炸小黄饼,是种糯米面团,硬得像石头,不是平常店家贩卖的吃食。蹲坐在炉前的人全神贯注,看样子战前也许是银号里的职员,刻印章的师傅还是卖鞋的伙计。谁会买这种不消化的油炸饼?可是仗打了十八天,大家似乎连饭都忘了怎么吃了。就连琵琶都馋涎欲滴,虽然她知道不是好东西,可是黑黑的油锅里那黄澄澄、热嘶嘶的饼看着却又新鲜又刺激,又那么紧邻着死亡,像晚餐的最后一次召请。

人行道上有更多身体阻路,总是衣着朴素,仰天躺着,手脚并拢。匆忙经过的人群利落地闪过,正眼也不看一眼。她忽然有个稀奇古怪的想法,杠房来收过尸,却没把尸体运走。

汇丰银行是新建的大厦,琵琶见过它起造的鹰架,可是头一次听说还是在艾伦比先生的英文课上。他是牛津或剑桥的毕业生,到远东来实习。头发稍长,掳在耳后,把莎士比亚读得像老派的演员,孔雀展屏似的走着,一会又弯腰低头,对着前排的漂亮女生喃喃念着台词,念着念着又拔高了嗓子,喊了起来,一拳猛然砸在她课桌上。班上学生都吃吃窃笑。

“啊,金钱的神庙!”有次他激动地说,眼睛瞪得老大,轻声说,“你们没看见吗?新的汇丰银行?”

银行的外观琵琶倒觉得还好,像根长长的白管子。一对中国石狮仿佛放大了的北京狗。进到里面就不一样了,比她去过的地方都干净优雅,清一色的大理石,灯光像蒸馏出来的,人人都压低声音。可是今天一进门她却震了震。空气太难闻,几百人在这里睡过觉,而且关着门堵着窗。大理石地板污秽潮湿,也是一堆一堆的屎。两人顺着行员的牢笼移动,终于找到一个栅栏后有人的。满脸疲惫的混血行员挥手要她们到隔壁窗口排队。

比比只能提领部份的存款,琵琶把十一块一毛九全提了出来。

“留一块,不然你存摺没有了。”比比道。

琵琶但觉好笑,已经都世界末日了。

“不要紧,”她说,“我反正要回上海了。”

“怎么走?船都中断了。”

“占领区的人不是照样来来去去?”

“反正走不了。”

“你不是也想走?”

“我是想走,就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走得成。”

“我连买船票的钱都没有。”

“我借给你。”

“我也在想还是得问你借。”

出了银行,琵琶道:“去看看张先生他们,我想问问他们上海的情况。”

“喔,你的亲戚啊。你不说他们在浅水湾?”

“可能回来了。”

“那就走吧,累不累?”

“不累,你呢?”

“我也不累。”

“我还不想回去。”

“是城里的关系。”比比说,“还是老样子,是不是?”

“是啊。我可以走一天。”

“我们两个是疯子。”

两人信步走到海边。有辆红色黄包车出来做生意,绿色的帆布顶收了起来。一个农夫正过马路,扁担挑着两篓子蔬菜。在天星码头站岗的日本兵上前去盘查,一言不发就扇了老农夫好几个嘴巴子。农夫也不吭声,说了反正也不懂,只是陪着笑脸。针织帽,蓝棉袄,腰上系着绳子,袖子又窄又长。古式的衣服与卑下的态度使他显老,其实他到底多大年纪看不出来。冷风呼呼地吹,阳光照耀着海面,堤岸照得花白,一刹那间所有东西都明晰可见,矮胖的年青日本兵的胳膊机械式动作,另一只手抓着支在地上的来福枪,农夫陪着笑脸,苹果样的腮颊两边一样红,眼神水一样,和和气气的,笑容也一样地温和。

“走吧。”比比说。

琵琶这才发觉自己愣磕磕地站着。耳光像是掴在她脸上,冬天的寒气里疼得更厉害。两人朝前走。她很气愤,却无话可说。她们朝德辅道走,从那儿顺着电车道到铜锣湾的张家。

“开着。”比比看见经过的一家百货公司开着,很是惊讶。“进去吧?”

“嗳。”

入口竖立了一块看板,贴了相片,还有手写的日文广告。琵琶看懂汉字的头条。

“说的是星加坡。”

“星加坡怎么样了?”

“也沦陷了。”

“我也听说了。”

看也不看一眼相片就走过去了。消息并不意外,只是麻木。难怪星加坡没有援军过来,香港会兵败如山倒。

百货公司是奉命营业的,维持一个正常的假象。幽暗的柜台半空着。店员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潜伏在暗处,没有一个是女孩子。顾客只有琵琶与比比。两人绕了一圈,脚步声哒哒响。另一头有艺术展,倒是新鲜。百货公司从来没有画展,这次展的是日本的古印刷。琵琶没见过,立时就被那种残酷的美吸引住,同毕尔斯莱的插画很像。她倒像是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古老东方,在近处看,每个细节都描画得一往情深,毫不避忌。一个女人搔头,两个女人撑开蚊帐,驼背的工人伛偻在鹰架上,眼里几乎闪动着贪婪的光芒,想把一桩困难的工作做得妥当。夸张的风格出于爱与时间,线条膨胀自它自身的重量。同那种有天赋的孩子玩钟,把零件拆解开,再组合起来的扭曲画风两样。

“了不起。”

“是啊,真漂亮。”

两人不得不压低声音,店里死一样地静,也死一样地冷。一两个男人穿着黑大衣拖着脚走过一排排的图片,愁容满面,距离很远。准是日本人。中国人不会想看日本的绘画。这几个日本人也是展出人,而不是观众。

到了街上之后,琵琶才冲口说:“我真喜欢。比中国画美多了。”

“中国画更美,变化更多。”比比说。

“嗳,我知道日本画是跟我们学的,可是我们没有像这样的画。”

“他们的比较局限。”

“我们有意境,可是他们发展得更好。”

“有许多方面中国的艺术更精湛。”

“人物上可不行。我们受不了人,除非是点景人物。”

“你只是不爱大自然。”

“我知道这么喜欢他们的东西很坏。”她不需说出刚才受辱的老农夫来。

“喜欢他们的艺术并没有错,我只是觉得中国艺术更博大精深。”

琵琶回顾那些临摹再临摹的文人山水画。

“你从哪里看出的优点?介绍中国艺术的外国书吗?”

“不是,我亲眼看过。”比比随意地做了个手势,“你们家里没有吗?”

“我什么也没看过。”

张氏夫妇回公寓了。是一栋老楼房,分层出租。张氏夫妇只用二手家具装潢,不想久留的意思。

“我们还正纳罕你怎么样了呢。”张夫人道。

“我打了电话,你们在浅水湾。”

“嗳呀,别提了。”她一只手摆了摆,反感似的,“还说有外国人在那儿,安全得多—”

“中立国的公民。”张先生打岔道。

“我们想日本人来了也得要顾个面子。结果呢?英国兵就在敞厅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日本人也架起了大炮往里打。那时候想回家来也来不及了,马路都封锁了。大家都到楼下来,守在食堂里,还算是最安全的地方。炮子儿朝这边射来,我们就逃到那边墙根,朝那边射来,就逃到这边。人人都贴着墙根站,像等着枪毙,我只不敢挑明了说。嗳呀。”她笑着叹气。

他们的广东老妈子送上茶来,长辫子拖在臀上。张先生问起大学堂的情况。

“嗳,你朋友会说中国话啊,”张夫人鸽子一样咕咕道,弯腰同琵琶咬耳朵,“好可爱的人。”

“我们两个都想回上海去。现在有船吗?”

“没有,我们也想回去。”

“等有船了还要麻烦告诉我们一声。”

“放心好了,现在也只有等了。你没事吧?有大学堂照应吧?”

“上海有没有信来?”张先生问道。

“没有,邮件还通吗?”琵琶道。

“沦陷区还是可以同重庆、上海这些地方通信。”张夫人道。

“欧战也同这里一样吗?”

“不一样,只有中国是这样。”张先生讥诮地笑道,“我们的邮局像是彼此心照不宣。”

“那我就写信给姑姑。”琵琶道。

“对了,说不定寄得到。”张夫人道,“上海一定担心死我们了。”

张夫人让两个女孩带了腐竹回去。

晚上宝拉·胡到她们的房间里来,一身的浅绿缎子开衩旗袍,搭了件玻璃纱披风。

“这样打扮行吗?”她问道,心里不踏实。

“很漂亮。”比比道。琵琶注意到她的声音又变得单薄悲哀。“你就是这身衣服去参加康宁汉堂的舞会?”她弯下腰,看得更仔细。

“是啊。你看披风能不能当面纱?”

“试试看就知道了。”

“丝带不够。”

“宝拉要结婚了。”比比同琵琶说。

“真的?跟叶先生?”

“还会有谁!”

“恭喜恭喜!”

宝拉微笑,含羞不语的样子,搭拉着眼皮,腮颊微微泛红,却又用她那种一板一眼的声口嗫嚅道:“我们想索性就结婚了吧。”

“丝带太短,可以用发夹。”

“不戴面纱算了。”

“注册结婚吗?这样好么?”

“只有衣服说不定倒更好。”

“可是你总想样子特别点吧。”

“反正颜色也不对,应该是白色的。”

“在这种时候不犯着那么讲究。”

“我还是不要面纱了。”

“这样吧,只遮到眼上。”

“搭上中国式礼服不奇怪么?”

“我倒觉得很俏皮。”

宝拉走后,比比同琵琶说:“我实在不懂为什么偏在这时候结婚。”

“你也不会懂。注册处开了吗?”

“再过几天一定开。”

“他们要住在哪里?”

“宿舍会拨一间房给他们,她就搬进来,不开派对什么的。”

琵琶觉得他们也是四周的凄凉的一部份。

“她说以后可以再补行婚礼。可是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的父母不反对?”

“真不知道她爸爸会怎么说。去年夏天我见过她家里人。她爸爸是很厉害的律师,心机很重。所以宝拉也一样。”她厌恶地轻声道。

“他们知道叶先生么?”

“喔,他们倒是很高兴的。”

“是啊,海外华侨,又有钱。”

“可是他的橡胶园呢?星加坡陷落了,谁也不知道马来亚怎么了。”

“那她就是真的爱他。”

“她自己说没有爱情这东西。”

“她还是愿意嫁。”

“她是笨蛋。”比比不满地说。

“她可能觉得现在时局不平靖,单身的女孩子没有结了婚的安全。”

“最坏的时候都过了。她不是平平安安从伤兵站回来了嚜。”

“叶先生也同她在伤兵站?”

“是、是啊,怎么?”

“会不会是他们又不知道日本人来了会是什么情况,所以保险起见—”

“你是说她把自己给了他?”比比兴奋地道,“你真这么想?”

“她横竖是要嫁给他。”

比比瞪着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难怪她这么急着结婚,省得他又改变主意。”

“你不说她是笨蛋。”

“还没那么笨。”

“至少她是聪明多了。”

“真聪明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宝拉结婚那天两个人值夜班。事前请比比帮他们打饭回来。要是新郎新娘排队等着打饭,免不了招惹一堆的玩笑胡闹。夫妻两个会在房间里进餐。他们在城里买了黄豆拌饭,可以在医院厨房加热。两人进来,比比与琵琶正忙着在护士的房间里卷绷带,做棉花球。

“你们的晚饭拿来了。快坐下吧。”比比道。

问过了去注册的事,她就无话可说了,只有傻笑。新婚夫妻坐下来,叶先生仍穿着大衣。两人的神情若有所待,垂眼看着地下,强抑着微笑,仿佛等待着判决,也不知是等律师宣读遗嘱前公布什么可喜的信息。宝拉换了一件灰呢旗袍、开襟羊毛衣。桌上台灯照着她的脸,剥了皮似的红润,哭了几个钟头的原故,哀愁与快乐由里向外,透了出来。

他们起身要走,比比端来两只盖住的盘子。

“别忘了粮票。”她将长木条还给了他们。长木条没上油漆,打了号码,每个人都靠这个领饭食。

他们走后琵琶与比比都不言语。琵琶知道比比也同她一样,突然觉得孤独。方才那一丁点的温暖与喜悦让残破的仓库更寒冷更冷清。

“香港竟然有这么冷。”琵琶说。

“听说是一八六〇年之后最冷的一个冬天。”比比说。

“我的指头生了冻疮了。”

“真希望有杯热咖啡。”

“我去把牛奶热一热吧?”

“等他们都睡了再说。”

她不愿病人看见。病人也同护士一样,一天两顿黄豆拌饭。病人都是穷苦人,在战争中受了伤,在这里免费治疗。值夜班的护士才额外分配一份牛奶和两片面包,没有黄油。要到厨房去热牛奶得走过长长一排病床。两人都不愿做,总是琵琶自告奋勇,觉得自己的心肠比较硬。

她直等到午夜过后,病人多半还是醒着,要不一闻到饭菜香就立刻清醒。病房前一向是饭堂,行军床都抵着木柱,图腾似的,没有枕头,黑漆漆的眼睛个个瞪得老大。她厚着脸皮走在病床间的通道上,木筏一样的房间灯光昏然。牛奶瓶捧在怀里,一边一个,像光着两只大乳房,晃来晃去,猥亵淫荡。目光若是有毒,那么些眼睛钉着看,牛奶一定也中毒了。

避风港一样的厨房里有炉灶,竟然还有煤气。煤气免费,日日夜夜都开着,省火柴。可是她得先把便宜的黄铜锅刷洗一遍,说是锅其实更像长柄勺,锅缘还割手。水龙头流出的水冷冰冰的,很难把油腻刷掉,反而两手冻得像红萝卜。谁还这么勤快,做红烧肉来就黄豆拌饭吃?学生还是医院的杂工?明天要煮医疗器材又得把锅子刷洗一遍。

牛奶一冒泡,她就拿离了炉火,一手夹着两个空瓶,尽量不碰得叮叮响,擎着锅子走过一长排的病床。这一刻最窘,缺了锅盖,热牛奶的香气由黄铜锅里飘散出去,色香热,几种感官合力在冰冷滞窒的空气中耘出一条路。肮脏的军毯,没有床单的病床,每根柱子都有个头钉着看。

回到护理站她将牛奶倒进玻璃杯,搭着面包吃。病人似乎坐卧不宁。咳嗽的,呢喃的,床铺吱嘎响。尽管愤懑,没有一个喊护士。生蚀烂症的病人是最没有骨气的,过不了多久就哀声叫唤了起来:

“姑娘啊!姑娘啊!”

“我去。”琵琶道。

她走向那张气味最甜腻的病床。伤口生疽了。单薄的逗趣的脸在一蓬黑发下扭出一抹笑,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

“姑娘啊!姑娘啊!”他还在大声唱诵,悠长的,有腔有调,半闭着眼,任自己给搔痒。

她立在他床前,“要什么?”

他一会不言语,像是吓着了,仍闭着眼。还许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可是琵琶心里有愧,觉得他是吓着了,而她自己的声音草率残忍,在床房里回响。

“屎乒。”他道。

她走向门口,喊了声:“屎乒!”转身便走,医院杂工这才拿着龟裂的搪磁便盆进来。规矩是护士不做这些事。她们是女大学生,而这些是穷人。“谁知道,保不定谁是劫匪呢。”有个女孩子说过。香港的穷人尤其可怜,有句俗话说:“笑贫不笑娼。”

上海战地医院就不一样,女学生照料伤兵。琵琶也愿意香港有这样的精神,古道热肠的大波涛横扫过来,连她也卷进去,使她开开心心地端便盆清便盆。实在说她不知道该怎么举止。一定有办法能既亲切又高雅,同时观察社会阶层百态,可惜她做不到。

“他要什么?”比比问道。

“屎乒。”

“他不是真要,杂工在埋怨了。”比比道,“他痛。”

过不几分钟,他又唱了:

“姑娘啊!姑娘啊!”

轻声的,认命的,带着叹息,没有期望,只是用甜美的次中音不屈不挠地呼唤着一个女人。

两个女孩自管自坐着。末了比比立起身来,出去了。琵琶听见她问:“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