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又去找张氏夫妇问船票的事。趟趟白跑,却又别无他途。揿了铃,没有人应门。她走了老远的路,不想就这么回去,便坐在台阶上等,一等等到天都黑了。好容易他们的广东阿妈回来了,让她进去。

“先生太太不在这,搬到香港饭店了。”

香港饭店—战前还叫做浅水湾饭店。这时搬是为什么?香港饭店不是给日军征用了?她见过日本人进进出出,还有哨兵。

“为什么?你知道吗?”她问道。

“是日本人。”阿妈低声道,“有日本人来,说先生到香港饭店比较安全。太太是这么告诉我的,要我留下来看家。”

“日本人同他们一块走的?”

“是啊,坐他们的汽车走的。”

一见琵琶惊呆了的表情,又道:“日本人很客气。太太要我别担心,说没事。谁知道啊,我们下人是不知道的。”

即使她想打听先生的下落,告诉琵琶日本人为什么要找他,她也很快便放弃了,琵琶的广东话说得实在糟。

琵琶泄了气地回去了。日本人似乎要他做傀儡。押到香港饭店,那应该是奉为上宾,可是现在还在不在?会不会出事?虽然在外交界国际知名,可是都四十年前的事了,人又上了年纪,总不会还杀吧?日本人的事难讲。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一直把张氏夫妇当作最后的倚靠。别的方法要是行不通,她可能会请夫妇俩带她与比比一块走广东那条线。她知道亲戚不可靠,不像朋友,珊瑚姑姑总这么说。但也有俗话说患难见真情。这下子他们走了,她和家的最后牵系也断了。

她总想到杜达。有天排队打饭遇见,他一直回避着不看她,好两次她看见他坐在食堂的斜对过看着她。不可思议的是她在人丛里能立刻找出他来。事情过了,并没有什么,她始终知道,证明她对了,也总觉受了侮辱似的。害怕他会过来,又怕不过来,结果变得怕他。她真希望自己不在这里。

也奇怪,黑魆魆的走这段斜坡路她觉得好些了,笃定些了。有这效果是因为有次在这里看见一条蛇:她下了课走回来,冷不防看着一只小蛇的脸,在路旁及踝高的草丛里昂起了头。她瞪了半天确认。是不是大叫了声她自己也不听见。转身一跑,恐怖像气球飘在她肩膀上方,在后方扩展,占据了所有空间,快得她退不出来。老妈子总告诉她看见狗千万别跑,一跑它就追。更坏的是还往后看。走夜路的人可绝不能往后看,看一眼就会吓死。童年的恐怖都蹑着她的脚后跟,跟着她得得地踩着台阶,三两步一跳,轻盈得像在梦中。

那以后她就避走这条小路,今晚却又不得不走,好容易才不再战战兢兢地察看有没有蛇。一旦宁定了,倒喜欢起山上的景色了。打仗以后她倒历练出来了,在灯火管制中上山也不会胡思乱想。走石阶跟走自家后院一样驾轻就熟,几乎不犯着打开手电筒。晚上这条路上还没遇见过人。山是你一个人的,你也理所当然,山变得非常渺小,非常能鼓舞人心。她正要走完笔直的石阶,心头有微微的愉快,觉得石阶一次比一次短。忽然脚缠着什么,立时就有东西顺着腿爬了上来。她两脚乱踢,退了一阶,头一波的震惊扑灭了所有的知觉,自己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打开手电筒像是费了很久的时间。地上有一堆白白的东西,也不知是衣服是包袱布。腿上的酥痒的地方越来越多。她撩高旗袍,看见了蚂蚁,吓得乱拍,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小心翼翼掀起地上的布。是件上衣,掉出几块叉烧。包叉烧的油腻腻的纸也在里头,黑抹抹的,爬满了香港的大蚂蚁。上衣上有医院的蓝戳章。她立刻想到四号。人呢?

她拿着手电筒四下照。地上仍可见小块的红色叉烧。不知怎么,她觉得杜鹃与木槿花丛后,松树与柏树林间,起伏的草坪后的教授的荒废房舍窗户,山肩高处的废弃印度兵营,窸窸窣窣的黑暗里,每个地方都躲着人,监视着她。她紧张地关掉手电筒,随后又打开来,免得踩了上衣,又招得蚂蚁爬上来,快步走开去。

她笔直回医院,看四号是否平安在床上。值班的是维伦妮嘉。

“没有,还没回来。”她道,“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我回来路上看见很奇怪的东西。小路地上有件病院制服,还有一包叉烧,掉得满地都是。”

“倒像是他干的。”维伦妮嘉道。

“他可能出事了。”

“喝醉了?”她喃喃道。

“可是没看见人。”

“会不会倒在草丛里?”

“那里没人,我也没到处找,我吓坏了。你看会不会是有人抢了他,还是杀了他?”

“他又没钱。”

“说不定有人跟他不和。”

“说得也是,”另一个值班的女孩道,“他如果是黑衫,说不定别的黑衫想杀他。”

“听说病人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维伦妮嘉道。

“他们在他枕头底下找到剪刀跟手术刀,还不把他赶出去,我就在纳罕他是不是黑衫,不然干吗怕他?”另一个女孩道。

“你们看要不要告诉别人,万一出了什么事?”

维伦妮嘉同另一个女孩面面相觑,“你看见咪咪没有?”

“没有。一个也不在。”

“要不要告诉莫医生?”维伦妮嘉问琵琶道。

“总该跟他说一声吧?”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维伦妮嘉斜睨了她一眼。

琵琶笑笑。这个时候闯进后宫?给贴上找麻烦的标签也不好。“还是等一等,看四号回来不回来吧。”

“他随时都可能会回来。”另一个女孩道。

早上琵琶同比比推着医疗器材车跟着医生巡房。四号不在床上。

“逃走了吗?”传递器材的高年级女生问道。

“回家看老婆了。”隔壁病床道。病人都哈哈大笑。

“讨厌耶。”高年级女生嗤笑着掉过了脸去。

“琵琶昨晚在小路上看到他的衣服跟叉烧。”比比道。

“叉烧掉得到处都是。”琵琶道。

“看样子他倒真像回来过。”比比道。

病人不懂她们用英语说些什么。医生与高年级女生都面露疑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琵琶把车子推出去到草坪上,拿酒精灯煮器材。沐着清晨阳光,微风吹动着无色的火焰,心情也愉快。

比比出来告诉她:“我们得清点器材,他们在查是不是少了什么。”

“怎么了?”

“他们说四号可能偷了什么。”

“他没逃走,我刚才不是说了。”

“知道,知道。”比比觉得无味的声口,拿镊子搅动锅里的器具。

“还要两分钟。”

推车上的钟响了,比比将器具取出来,插进罐子里。琵琶将热水倒进了下水道。莫医生的同乡T.F.赖走过。

“什么也没少。”比比朝他喊道。

“确定吗?”他也喊回来。

“喂,T.F.,昨天晚上琵琶在到医院的路上看见了一件病院制服。”

“什么?”他没听懂,朝她们这里过来了。

“昨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看见了路上掉了件制服。”

“还有四号老买的叉烧。”比比道。

T. F.俯首瞪着琵琶,眉头紧锁,斜飞入鬓,眯细的眼睛也往上斜。高大强健的体格使他愤怒的神情更惊人,脸上一条条的红纹一样向上斜飞。

“怎么回事?什么制服?”

他听完了故事。只发出不置可否的哼声,走开了。

“他的表情真奇怪。”稍后琵琶道。

“他的长相就是那样。”比比道。

这也是实情,琵琶想,分发黄豆拌饭给排队吃饭的人也是横眉竖目的。怪他们把他能偷运出去卖的东西给吃了。

“你在想什么?”比比问道,“他们杀了四号?不犯着杀他吧?”

“说不定他知道他们走私的事。”

“嗳、嗳,琵琶!”比比哀声道,“大家都知道,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说不定只有他想勒索他们。前天我们不是听见他跟那个男生要钱,不会是第一次要钱。”

“我没听到什么要钱的事。”

“那个男生一直说没有了。”

“我只知道他发脾气,把罐子摔在地上。”

“一定是他威胁他们。”

“拿什么威胁?他能怎么样?”

“偷日本的军用物资可以枪毙。”

一刹那间,比比的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随又头一低,像可爱的小动物,不高兴地说:“不知道。”一提起罪恶、罪行、战争、政治等等她不喜欢的话题,她总是动怒。她开始理推车,头埋进下层架,琵琶想起开战那天她埋首吃麦片粥的模样。

下午琵琶值班的时候溜到小径去,到她看见上衣的交叉口下方。衣服不见了,也不见叉烧,不见包装纸,不见蚂蚁,什么也不看见。她环顾教授们寂静的小屋。杜鹃花无声坠落,积在木槿花丛下已有几寸深,仍簌簌落个不停。

晚上她留神听卡车几时来。卡车并不晚晚来。来了后她惴惴然听着引擎的每一个声响。

有天傍晚比比同她一起去接维伦妮嘉的班。

“四号的太太今天来了。”维伦妮嘉告诉她们。

“她来做什么?”比比问道。

“来看他。”

“他没回去?”琵琶诧呼道。

“她是这么说的。她跟每个病人都问过了,后来T.F.把她轰出去了,跟她说要她的先生把偷的东西都还回来。”

“什么东西?我们都清点过了啊。”

琵琶掉过脸去看比比,她像是又生气了默然不语,忙着把书和瓶子排整齐,挪出桌上的空间。

“他说是什么呢?”维伦妮嘉问另一个女孩子,“剪刀和手术刀。”

“那是上一次。”另一个女孩道。

“大约是从那次之后,不管丢了什么都怪四号。”维伦妮嘉道。

“可是什么也没丢吧?”琵琶道。

“他也只是随便说说,打发她走。”另一个女孩道。

“为什么?”琵琶问道。

“他们那些人,你也知道,先生不见了,还不闹到让医院知道。”

“对,那些人很难惹。”维伦妮嘉道。

“她长得什么样子?像地痞的女人?”

“不知道。”维伦妮嘉惊诧的声气,“看样子很穷,背着个孩子。”

“他们不应该上这来的。”另一个女孩道。

“说不定是四号要她来的。”维伦妮嘉笑道。

“他不要她了。”另一个女孩道。

“我听说她在外头不肯走,直哭呢。”

琵琶想四号没那个胆子要她来。这里的穷人害怕公家机关,与黑衫有渊源的穷人也一样。他是住厌了医院,也不想回家?无论那晚在山上出了什么事,都不会有人丢弃叉烧,现在可是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除非是喝醉了。他却又没买过酒,也没醉醺醺回来过。四号帮其他病人打杂的往事浮上眼前。他是穷惯了的男人,和女人家一样地仔细。

她所知尽管有限,凑起来却说得通。就像姑姑的七巧板桌子可以交错搭配,拼出你要的形状。心是错综复杂的东西。让她深信不疑的真正原因是这地方丑恶的空气。起先莫医生的助手还欢天喜地地分饭,现在一个个横眉竖目的,舀那么一小匙子饭摔在别人盘子里,拌饭的肉酱也舍不得多给,猛推给排队的人,如同丢给叫化子,偶尔分给人家一满盘倒像是施了多大的恩惠。排队打饭的人受了他们愚弄,他们还越来越不耐烦。就是贪心。盗卖存粮不够快,贿赂得太少,分到的利润不够多,有人苛扣了更多不承认。这时候还有个外人不自量力敢来分一杯羹,这外人也不过是流浪汉之流,杀了他也不要紧。他们就是这里的山寨主。大学当初在人性丛林里小心拓垦出这片空地来,渐渐融入了山顶上的优雅宅子,如今都荒废了。英国人进了集中营,有钱的中国人缺了汽油汽车开不动,没办法住到山上来。日本军一撤,整个地区成了真空。四号可能埋在花床下,也不知是扔在某栋空屋的地下室里。她找不到,只会给人发现在四周鬼鬼祟祟。

这样的故事值钱不值钱?比方说两张船票的钱?日军的顾问中村先生给了她名片。她一思再想,总觉得进日军总部能够平安而出。她细长的头发和身量,英国口音,守旧的中国味,使她很难归类,单是这样就有恫吓的作用。中村若是没有什么意愿要帮助她取得船票,她就把这个失踪的病人的事告诉他。战后再多一条中国人命不见得放在心上,可是偷窃皇军物资他总不会不追究。除非就是他把军车借给莫医生的。

他如果蒙在鼓里,她就是告密者。莫医生与他的小同乡可能因此送命。他们自己手上也许沾了血,她却不愿伯仁因她而死,早晚会有报应。这是佛家的说法,不知不觉间渗入了心里。中国人用因果来解释报应,而杀人到头来一定是躲不过报应的。

隔天莫医生不在。她过一会再去找他,在家里找到他。

“什么事?”他坐在办公桌后,抬起头来。

似乎不认得她了。也许是不记得上次她到办公室来过,但是不至于会忘了那个女孩子打断了四人的巡视,还在他头顶上跟日本人说话。

“午安,莫医生。”她笑道,“我刚才来找过你。”

“有什么事?”

“我问过你帮我们买船票回上海。”

“抱歉,帮不上忙。”

“你上次也这么说,医生,日本人来的时候我才会找他们,他们要我到军部去,我还不知道该去不该去。要是他们问起这里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得越多,她越有溺水的感觉。桌上的灯光,木然的脸,镜片后那双淡然直视的眼睛,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得用心记忆才不忘记小心构思的每句话,像回到以前帮她母亲带话给父亲,他先是木然听着,随之泛起无聊的神色,再后来大发雷霆。但她克服了那种感觉。生平第一次是她一个人的主意,不经别人核可,她也不曾这么口若悬河过。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万一他们问起这里的军用物资,还有四号病人。”

“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他起身,“我很忙,所以—”

“莫医生,万一他们问起四号是怎么死的,我要怎么说?”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且我很忙,我还有事要办。”

“莫医生,我来找你是因为你一直很好又帮忙—”

“我没帮过你的忙,我根本不认识你。”他喊道。

“你人好,接下这份工作,帮助受困的学生。我们又都是中国人,除非是逼不得已,我不会去找日本人。”

“我不知道你是谁,想要什么。”他绕过桌子,朝她过来,“请你离开。”

一个讳莫高深的中国人尖着嗓子喊分外使人心神不宁。可是琵琶得确定他明白了,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

“我们只想回家。两张回上海的船票,什么舱位都行。”

“请你离开。”

“我们会付钱。”她一面走一面说。

不能不跟比比说了。

“现在开始我是四面楚歌了,时时都得跟着你。”她说完了。

“你提没提到我?”比比问道。

“之前说过,他们反正知道。”

比比默然。琵琶突然觉悟了,比比也有危险。

“其实不值得。”比比过了一会方道。

“真对不起,拖你下水。”

“算了,可是我们要怎么时时刻刻小心?”

“他们不至于敢怎么样。”

“你不是说他们把四号都杀了。”

“他吓坏了,惊慌失措呢。”

“四号一定也吓了他好一跳。”

琵琶自己推论莫医生与他的小同乡都是门外汉,想赚轻松钱,现在越陷越深。她们两个虽然无家可归,医院也不再有日军巡逻,可是再安排两个人失踪怕不是桩容易的事。可是她不想再拿自己的臆测去让比比揪心,她恨透了这种话题,却不得不听,因为也牵连了自己的安危。她对比比有愧。也并不真的有愧。两人的交情已过了这个阶段。她也不觉得他们会连同比比一起杀害,毕竟只有她一个人在惹麻烦。

至于她自己,她倒愿意面对风险。这和死于战火不同。这是她咎由自取。她这么做不值得称道,却是她人生的开始。做的事都是已经为你规划好的,成功失败都像在梦中。做的是你自己想要的,感觉就与众不同。就连后果都不那么苦涩,一旦你有了预备。和战时一样,她不再忖度生死。生握在她手里,她知道它的价值,因为无论有没有价值都是她唯一所有。尽管悲惨,面对结局的时刻一到,贪嗔爱欲都会瓦解,而她就像指挥大军的将领一样镇定冷血,一举手而万骨枯,而不只是一条人命烟消云散。

她还是可以明天去找中村。即使他们监视她跟踪她,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伏击她吧?进城半路上还有日本岗哨呢。

她没去。延宕了两天。她的行动太迟缓了。她自认对莫医生的估计正确,但生活却是谁也说不准。你自以为知道,事实是什么也不知道。

比比也没有什么防备的举动,看她锁房门也不作声。心坎里比比并不真的相信。琵琶也没请她去找男孩子来帮忙。比比的朋友她看不出谁会徒步到重庆,也看不出用餐时间人群是否稀薄了,只隐隐觉得有人走了。像蓝绿外套就不见其踪。那天在床上说过之后,比比就绝口不提秘密远征。她是不是后悔没跟他们一块走?琵琶尽量不这么想。

T.F.赖同他一伙的男生轮流拿大匙子分发黄豆拌饭递盘子。队伍移动,琵琶觉得他们并不特别注意她。莫医生既是医生,轻易就能给他们毒药放进她的盘子里,可是得很有技巧,因为是大锅饭。咪咪·蔡与那个脸像凹面锣的女生也仍旧不睬她。凹面锣的情绪全写在脸上,不像咪咪喜怒不形于色。看来莫医生也没对她们两个说什么。安洁琳从被这伙人收养了之后就不同别人来往,受难似的表情。有天熄灯前她到琵琶她们的房间,倒是意外。

“给你的,琵琶。”

琵琶看着未署名的信封,拆开来,抽出一张纸,印着南谦船运公司。她太激动,信上的字几乎看不清:

“持单人可于五月二十日前购买二等舱船票一张及三等舱船票七张。

签名人:商务经理,安福发”

“莫医生说是给想回上海的学生的,可是他也只能弄到八张票。”安洁琳说。

“请告诉他我们非常感激。”

“我会问宝拉跟叶先生要不要回去。”比比说。

“莫医生说你们得自己说好几个人走,他把信交给琵琶因为是她去找他的。”

“我去问那些俄国男生,还有那个犹太女孩露芭。”比比说。

“人不够也不犯着领八张票。”琵琶说。

“不领票。你疯了吗?可以拿到黑市卖啊。”

“你们要回上海了。”安洁琳向往地说,“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她说的声音很小,怕别人怎么想似的。她还想回去?丢下莫医生?

“塔玛拉说要从上海回哈尔滨,我去问问她。”比比说。

她回来了,多出来的六张票都有人要。卖给黑市毕竟只是空想。

“他们说票是你弄来的,二等舱该归你。”比比说,“说是黑市也只买得到三等舱,价钱再高也买不到头等跟二等。”

琵琶迟疑了片刻,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刻,“你要不要?”

“要不你拿去,舒服多了,还是你觉得太贵?”比比满怀希望地说。

“这个价钱还算便宜吧?”

“划算的。三等舱会很可怕。”

“你觉得受得了么?”

“我没事,反正几天就到了。”

船公司也说不准多少天。预计二十三号开船,船名暂时不知道。行李只限带得动的。比比到银行把存款都提了出来。付了船票之后还剩一百四十块钱。银行不肯给她小额钞票,能把存款都拿出来已经是走运了。

“你帮我带?”她跟琵琶说。

“分开带好了。”

“三等舱人挤人,你带着安全。”

“好吧,可是我不敢搁在皮包里。缝进我的衣服里怎么样?”

“夏天衣服看得出来。”

“吊袜带呢?”

比比在吊袜带里缝了布衬里,将几叠钞票夹了进去。剩下的缝进了她的一件胸罩里。

“身材会很好。”

“底下腆着个大肚子。”琵琶说。

“有点肚子比较性感。”比比说,她自己就有小腹。

“你确定不会掉下来?”

“不会掉。”

“我会很小心,不管坐多久的船都不脱下来。”

“我知道你这点很行,你什么东西都不放手。”

“这话真该说给我妈听。”琵琶欢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