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在北京?老帅见了他了?”“我没有听说。”

“他活动是通过老傅。”

“据说老傅跟西南那边搭上了线?”“原来是这样。怎的,他犯得着么?”

“可不是。广州那帮人不成气候的。”“广州已经赤化了。”

“那些俄国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嘿,咱们今晚只谈风月。”

“好啊,话是你说的!你纳宠不请我们吃花酒,说说该怎么罚。”“哈哈!打哪儿听说的?小事一桩,哪里就敢劳动诸位。”

“该罚!该罚!”

“请吃饭!让贵相好来给咱们斟酒。”

奉上了鱼翅羹。

一片“请请!请请!”声中夹杂“嗳,嗳——嗳,嗳——”的低声央告,单手挡住酒杯,不让再斟满。

酒席给外国人另备了十道菜的西餐,但是W. F.罗纳为防万一,自己带了一条长棍面包来。他名声够响亮,可以在这一点上放任自己特异于众。他不比同桌的中国人高大,但是身胚壮实,面容普通而和悦,头发向后直梳,高鼻梁笔直地指着前方,两条法令纹沿鼻翼两侧斜伸。他伸手拿自己的水杯。

“有外国酒。”少帅向一个仆人示意,“威士忌?香槟?”

“不用了,谢谢。我不喝酒。”

“罗纳先生从来不喝,滴酒不沾,呵呵呵!”教育部总长笑着解释。

“美国禁酒。”海军部次长说。他上过英国的海军学校。

“也禁猪肉吗?”另一个说道。

“其实来一点波特酒没关系,很温和的。”又一个说。

“你不会是禁酒主义者吧?”英国作家贵甫森——甘故作诧异。

“不是。”

“那么你一定属于你们某个神秘的教派。”

“不习惯中国菜。”另一个评道。

“也不习惯中国女人,呵呵呵!罗纳先生实在是个好人,什么样的嗜好都没有。”教育部总长说。

“不喜欢中国女人,就是不喜欢女人。”贵甫森——甘说时略一欠身。

“八大胡同代表不了中国女人。”少帅道。

“这话在理!”海军部次长说。

“可惜外国人能交往的中国女人就只有她们。”贵甫森——甘说。

“正在谈什么?”罗纳猜到话题与他有关。

“正替你的男子气概申辩。”班克罗福特说。他生于山东,父母是传教师。三个外国人席位相连,让他们有伴。

“幸好我不懂中文。”罗纳道。

“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少帅道。

“待了这些年,完全不懂吗?”班克罗福特道。

“一句也不懂。我不想学中文,学了反而困惑。”

“也许会抵触你本身对中国的想法。”贵甫森——甘说。这英国人略有醉意。深色眼睛长得离黑色的一字眉很近,下半张脸阔大,看上去显胖。初到中国他就赶上了拳民之乱,亲历其境,第一本书便写这题材,因此出了名。他自然受不了这美国来的新闻贩子居然也做了中国人的顾问,和他平起平坐。

“别人告诉你的许多话听不懂其实也好,”罗纳说,“有时他们只是客气,或是想博取好感。”

“他是学不了语言,只好装犬儒。”班克罗福特说。

“听说个性强的人难学会另一门语言。”少帅说。

“你呢?你觉得自己个性弱吗?”贵甫森——甘说。

“别扯上我。”

“咱们少帅的个性当然是强了。”海军部次长说,“样样都是先锋,不推牌九,打扑克牌;不叫条子,捧电影明星和交际花。”

“又来侮辱咱们的女同胞了。话说回来,咱们啥时候打扑克牌?”他用中文高声问全桌。

教育部总长一面摇头,摆摆手,“扑克牌我不敢奉陪。教育部是清水衙门。”

“是您太谦虚。”

“欸,少帅,上海有份新闻报评出了民国四公子,您是其中一位。”

他哼了一声,“民国四公子。听着真损。”

“还有哪些人?”

“有袁弘庄——”

众人略过不谈另外两个。军阀之子而已,跟他们相提并论不足恭维。

“弘庄工诗善字,但是哪比得上少帅既懂军事,又有全才。”

“如今他在上海卖条幅呢。彻底的名士派。”

“他是半个高丽人吧?他母亲是原籍高丽的两位皇贵妃之一。”

“复辟的时候你在这里么?”班克罗福特问罗纳。

“哪一次?”

“首任大总统当皇帝那一次。”

“其实整场风波是从我开始的。就是在一个这样的晚宴上,我当时说,究竟是君主制还是共和制于中国最适宜,仍然可以辩论。那些中国人全都马上说开了,从来没见过他们那样兴奋。不出几个礼拜,全国各地便纷纷成立所谓‘筹安会’,鼓吹复辟了。”

他对抗了这场他引爆的运动。他帮助一个遭软禁的反对派将军藏身洗衣篮,潜逃出北京。将军鼓动其他省份起事,反对新皇帝。罗纳张罗局面让他退了位,继续做大总统。但是叛军坚持要他退休。罗纳只好抚平他对于家人与祖坟安全的忧惧,说服他辞了职。如同一个孤独的冠军,罗纳自己与自己对阵。

“对了,你家乡是在德克萨斯州吗?”贵甫森——甘问道。

他微微一笑,“不,奥克拉荷马州。”

听着传译的中国人无不殷切地定时颔首,头部在空气中划出一个个圆圈。现代史没有变成史籍,一团乱麻,是个危险的题材,绝不会在他们的时代笔之于书。真实有一千种面相。

“有人说是一个妓女把他偷运出北京城的。”

海军部次长用外交辞令向罗纳补白:“大家知道肯定有人帮了忙。如果是一个跟他交好的妓女,故事会更加动人。”

“所以我成了妓女了。”

“啧啧,你怎么成?”贵甫森——甘说道。

“徐昭亭在外国做什么?”罗纳问教育部总长。

“借钱呀。”

“为了通常的目的?建军。”

教育部总长呵呵笑了几声,听上去有点尴尬。徐是段执政的人。执政没有军队,但是有老帅与基督将军两座靠山,本来并不需要武备。

罗纳重新埋首于他的冷牛排。讲完某个长故事便冷不防抛出一个问题,是他的惯伎。听者一旦沉浸到安全感之中,争取注意的天性往往会浮现,答案因而更可能接近事实。

中国人似乎依然在谈论那次复辟。还有一个关于晚宴东道主和复辟的掌故,罗纳当然不会在这里讲。当时老帅已经是统兵满洲的军官,北京特意任命了一个与他相得的总督。此人是呈递秘密请愿书,呼吁恢复帝制的十四省代表之一。论功行赏,他获封一等公爵,老帅则是二等子爵,感到不满。他召集一大群军官同行去了总督的官邸,说道:“大人拥立皇上有功,想必要出席登基大典。特来请大人的示,定哪一天起程,我们准备相送。”

总督自知地位不保,“我明晚进京。”

老帅奉陪到底,召集军官幕僚饯行。满洲自此再无总督。新皇帝无暇他顾。

“早在远征高丽的时候他就想做皇帝了,”海军部次长翻译道,“他在营帐里小睡,有个勤务兵进来,见到床上一只硕大无朋的蛤蟆,惊慌间打碎了一个花瓶。他没有责骂,只叫那人不要说出去。要是让满人知道他们的一个将军将来是要做皇帝的,那还了得。”

“蛤蟆是皇族的徽号吗?”贵甫森——甘问道。

“不,只要是大动物。睡梦里变成大动物据说是个征兆。实际上,肯定是那勤务兵摔碎了花瓶怕受惩罚,才编造出那样一个藉口。”

“大蛤蟆。”一屋子喃喃低语。无人敢赞赏勤务兵的急才。首任大总统的面容说穿了确实神似。

不过是会吸引外国人的那一类花哨的迷信而已,罗纳想。他对于这些据说令中国人不同的东西不耐烦,因为他知道他们没什么两样。

“这是我从他秘书处的刘子乾那儿听说的。他还真想过娶个高丽公主,将来做高丽国王。”

“因为他是河南人嚜。中原是最早的龙兴之地,那里的人满脑子帝王将相。他要是生在江南,绝不会那么大胆。”说话的是江南人氏。

“他是个十九世纪中国人,”罗纳说,“很有才干,但是早衰。五十几岁就老态龙钟,头发和胡髭全白了。他以为我是亲近国民党的,每次打招呼都说‘老民党,广州有什么新闻啊?’”

“罗纳先生一肚子轶闻。”教育部总长说完又用英文复述。

“不然还有什么?”罗纳说,“二十年来只有乱纷纷的过场人物,正是轶闻里的那种脚色。”

“其实你多大年纪了?”少帅说。

“噢,我前两天看到你。”罗纳说。

“在哪儿?”

“在长城上打高尔夫球。”

他大笑,“那儿的球场非常好。”

长城内侧的绿草坡上,穿着他宽松的白色法兰绒袴子,令人一见难忘。据说他喜欢一切摩登现代的东西,在奉天学英文时一度与基督教青年会的人接近。他健谈而不甚善听,一旦感到对方在说教便一走了之。父亲矮小衰弱,杏核儿眼,胡髭下露出勉强的笑容。罗纳熟悉这种人。奥克拉荷马州当地有些大亨便出身牛仔,跟老帅一样。不,确切地说,他本是马医。满洲从前与老西部似乎很相像。马匹犁田,也用于远途骑行。他的父亲被一个赌徒杀死,为了报仇,他夜闯仇人家,误将一个女佣射死后,潜逃入伍。多年后他重返故地,很快被捕而越狱成功,给一个村庄做保险队谋生。保险队与土匪的界线并不分明,因此传说他做过胡匪,又称红胡子,也许得名于黑龙江上从事劫掠的白种人部落,但是更可能源自京剧中强盗的标准脸谱。他带着十余手下安顿下来,又派人叫来他的妻。他儿子——如今的少帅——生于一个村庄。曾经有个大帮派向他挑衅,他提议与首领决斗,那人刚一答应,老帅便拔出手枪将他击毙。就是那次的快枪替他打赢了平生第一个大仗,麾下又吸纳了百余人。

如今牛仔老了,抽鸦片,许多姨太太。他行事有他自己的一套。罗纳在这边永远不愁失业。教育部总长是前面几个政府沿用下来的旧人,老相识了,好两次要给他聘书。其实,只要是搭上了个中国官员的外国人,就能获得顾问的头衔,外加每月两百元的津贴,让他默不出声。自满清已是如此。当然像贵甫森——甘那样的顾问不会在乎那两百块钱。他新出了一本《孤独的反共者:他在远东的奋斗》,老帅付给他的润笔想必丰厚。这书由上海一家英国人的书店印行,与他别的著作不同。反共者是指老帅,他在中国独力抵挡共产主义的潮流。书中吁请西方列强不要干涉他从俄国人手里收回满洲的中东铁路。日本在东北的利益鲜有提及。是日本人委托他写的吗?总之以老帅的性格,不见得会那样相信文字的力量。罗纳脑子里打了个问号,留待日后解疑。

他看见少帅起身出了房间,顿觉一阵空虚。方才他侃侃而谈,是不是想叫少帅刮目相看?一来也是因为今晚的宴席处处使他想起复辟前夕那一次,同样的大圆桌,人语营营,蒂芙尼电灯下一片通明,房间是个红木笼子,雕花隔扇中开月洞门,低垂着杏黄丝绸的帷幔。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最年青的中国通。偶尔他也纳罕自己为什么留下来。他在这里做的无非是报导乌烟瘴气的政局,在酒席上讲讲故事,写长信给远在奥克拉荷马州库恩溪的姊妹们大谈中国政治。他在这边永远不愁生计。中国人念旧,过来人受到尊敬。眼前的权力与财势总带着几分凶险,特别是现在。但是过去,即使只是十年前,也已经醇和得令人缅怀,对首任大总统就是这样。他是军阀始祖,一手造成了现状,不单如此,作为满族人的最后一个重臣,他是合乎法统的继位者。是他促成了清朝覆灭又何妨,那是时势使然,满清无可救药也是公认的。他死后,得意门生继承事业,轮番当上大总统、总理。他们构成了唯一的合法世系。段执政是他创办的军事学校的最后一个高材士官,如今却败于出身行伍甚或草莽的新军阀手上。但是所有这些新贵都会扶持某个追随首任大总统的人,以承国脉。老帅请了段氏出山做他政府的首脑,谁都觉得,这对于老段是凄惨的降格。

“嘿,老民党!”饭桌上有人喊过来,是首任大总统对他的称呼。其余他听不懂。

“他说老民党,你的特工同事怎样了?”

“谁?”

“国姨呀。”

“国姨又是谁?”

“广州那边不是称孙文为国父吗?这样,他夫人成了国母,夫人的姐妹就是国姨啰。”

“哪一个姐妹?”

“小妹妹,在这边使美人计的那个。我们少帅看来也有意思要借联姻做国舅喽。”

“别这么大声。”有人提醒。

“走了。到北京饭店跳舞去了。”

“说来这一场南北联盟快要入港了。”另一个说道。

“她将来的嫁妆可不止两艘军舰。”

海军部次长当初带了两艘军舰从广州叛逃过来,换得官职。

“老帅的意思如何?”

“我们老帅最看重一个忠字。以他对亲家的感情,离婚绝对没戏。”

“这话最好跟那位小姐讲讲。”

有人让海军部次长给罗纳翻译。

“从她还是小女孩那时起,我就很少见到她了。”

“你是他们家的老朋友,有责任告诉他们当心小姐名节受损,叫孙博士身后蒙羞啊。”

少帅在院子里跟四小姐说话。

“谁找我?”

“不知道。”

“别跑。是谁叫你来的嘛?”

“没有谁,我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那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

“去看戏。”

“哪一出?我跟你一块儿去。”“人家在等你呢。”

“谁?”

“问你自己。”

“小鬼,既然你不说,我就不去了。”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

“你不想让我去。”

“不识好人心。下回看看谁还肯给你带话。”“带什么话?”

她捶他,两人在芭蕉树下扭打起来。

“回来回来,你这是去哪儿?”

“去告诉大嫂。”

谁都知道他不怕妻子。这样说吓不倒他。但是那夜迟些时候她没见到他和朱三小姐在一起,想必他并没有来。幽会地点就是他们俩谈话的院子,里头一屋子围在大红桌布前的猪肝色的脸,有些人面无笑容,站着狂吼,或劝酒或推辞,或邀人划拳,这种属于男性的仪式于她一向既怪诞,又完全无法理解,围成一圈的红母牛被领进了某种比孔子还要古老的祭典之中。那些外国人极力保持微笑,高高的白衣领托出灰暗的深棕色头部,像照片一样。难怪他与外国人为伍,不和她父亲那样的人应酬往来。

她对自己的针锋相对久久不能释怀。在家里她向来很安静。“别生事”是洪姨娘的口头禅。她生母已故,由另一侧室带大。家里别的孩子都有人撑腰,惟独洪姨娘早已失宠。他也是幼年丧母,由五老姨太抚养成人。

“他们家那些少爷,父亲一背转身就无法无天了。”洪姨娘说过。

“不像咱们这儿呀。”女佣也附和。

“他们是不好这些。”洪姨娘半眨了眨眼。

她们闲话从前,彼此安抚着。四小姐发现是她父亲提携了老帅。他在东北总督任上特赦了那个匪首,并任命他为统领。革命那年,总督倾向于为满人保存满洲。但是革命党在军中安插了间谍。一次军务会议上,有个军官提议效法他省宣布“同情革命”,推举总督做都督。老帅不等轮到自己便起立发言:

“我陈祖望不同情革命。”然后把枪掼在桌上。

会商无果,总督召来陈祖望,说道:

“革命党想必是决心起事了,不然也不会暴露身分。我预备随时以身殉国。”

“大人不要忧虑。我陈祖望有的正是忠心。大人的安全由我来担保。”

他调来自己的人马护卫周总督,又借他的号令部署军队。革命党人逃离了东北。然而周总督要把满洲移交肃亲王的计划被日本人挫败——可能老帅也暗中作梗。周终于放弃,在北京找了份差事。几个政府浮沉替换,他也退了休。如今人称“东北王”的老帅进兵关内。他一手造就的魔王尾随他跨入北京,虽然是一个心存感激的魔王。

四小姐听见一个异母兄说“咱们每年给肃亲王三万块钱”,诧异到极点。他们就像是那种靠丰厚的抚恤金生活的人家,旧例的开销足以维持,但抗拒任何新的支出。那一回的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因为洪姨娘在院内装了一部电话,方便自己安排外出的牌局,而不必用家里公用的那部。她用的是私蓄。反对的理由是这样靡费或会招来闲话,仿佛洪姨娘也会有个相好。四小姐无法想像她从前竟是堂子中人。关于她,只知道她进堂子以前家里姓洪。四小姐记忆所及,从来就没见过她父亲踏进她们的院子。洪姨娘老得快,得以保存颜面,戴金边眼镜,穿一件黑大褂,底下棉袴的皱褶在腰间坟起。

“听说二小姐定了人家了。”一个老妈子悄声道。洪姨娘也嘁嘁促促回应:

“哪一家呀?”

“段家。”

“哪一房呀?”

“不知道。说是死了太太的。有肺病。”

“这些都是天注定的。男人身体好,还不是说病就病了。”

“也是啊。”

“有孩子没有?”

这些话四小姐听着愕然,但是从来没想到自己身上。她这个异母的姐姐早已成年了。盲婚如同博彩,获胜的机会尽管渺茫,究竟是每一个人都有希望,尤其在婚姻尚且遥远的时候。

她在私塾里念了首诗: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是写给一个青楼女子的。”塾师说。

从前扬州的一个妓女,压倒群芳的美人与她竟然同龄,简直不能想像。十三岁,照现代的算法不计生年那一岁的虚龄,其实只有十二。她觉得自己隔着一千年时间的深渊,遥望着彼端另一个十三岁的人。